“俘虜?shù)谝惶枴?/h1>
2016-12-02 17:26:07劉曉峰
讀書 2016年11期
劉曉峰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偷襲珍珠港的日本聯(lián)合艦隊第一攻擊機群起飛發(fā)動攻擊之前數(shù)小時，五艘小小的日本海軍“甲標的甲型”袖珍潛水艇已經出擊。他們的目標，是預計停泊于珍珠港的美軍航空母艦。整個作戰(zhàn)計劃，并沒有為它們返程安排足夠的時間，所以這是神風特攻隊的自殺式攻擊，戰(zhàn)斗結束后無一艇返還。
偷襲珍珠港后，日軍大本營公布了戰(zhàn)果。根據(jù)大本營發(fā)布的消息，參加攻擊戰(zhàn)死的九位官兵“武勛卓著”，擊沉了美國軍艦“亞利桑那號”。為此一九四二年三月六日，日本海軍發(fā)布消息稱給予參加攻擊戰(zhàn)死的九位官兵“軍神”的待遇。同年四月八日，日本海軍當局在日比谷公園為九位“軍神”舉行“海軍葬”。這是近于國葬的規(guī)格，數(shù)萬人參加了這個葬禮。九位海軍官兵的“英勇獻身”，成了軍方宣傳的好材料。他們的“英雄事跡”被寫成小說、拍成電影，成了戰(zhàn)時日本海軍喚起日本國民高揚士氣最好的宣傳素材。但是，“甲標的甲型”袖珍潛水艇規(guī)定乘員兩人。按道理，出擊者應當是十人?？墒菫槭裁窜娚駞s只有九人？對此海軍方面沒有做任何解釋。這成了戰(zhàn)爭中很多接受宣傳的日本國民心中的不解之謎。
一九九九年夏季京都百萬遍舊書市上，我用三千日元買了一本薄薄的小書。這是新潮社一九四九年出版的《俘虜?shù)谝惶枴罚野阉诺搅宋視艿谋刈x書檔里。理由很簡單，因為這本小書和我研究的“神風特攻隊專題”關系密切。這本小書的作者酒卷和男，就是九軍神之外的第十個人。
一
酒卷和男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的戰(zhàn)斗中并沒有死。
按照酒卷和男自己的敘述，他和戰(zhàn)死的其他九位“軍神”一樣駕駛袖珍潛水艇出擊。但不一樣的是，出發(fā)前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這艘小型潛艇上確定方向的羅盤儀失靈了。
為了偷襲珍珠港的成功，日本海軍一直偷偷進行著精心的訓練和準備。酒卷所在的潛水艇部隊也為參戰(zhàn)一直進行著反復訓練。每一位隊員確實都有著必死之志。但是潛水艇沒有確定方向的羅盤儀，就像人沒有眼睛。更何況偷襲珍珠港戰(zhàn)斗發(fā)生在凌晨，在戰(zhàn)斗開始前潛水艇就要偷偷下水踏上潛襲征途，所以出發(fā)還要早，海水中的能見度更低。這樣一來，潛航就成了盲人騎瞎馬?？杉幢阍谶@種情況下，酒卷和男仍舊駕駛潛艇投入珍珠港奇襲之戰(zhàn)。因為那么多反反復復的訓練、那么多的汗水，還有那么多親人朋友的期待和囑托，還有在訓練中出事故失去生命的戰(zhàn)友的遺愿，就是為了這一刻。如今大敵就在眼前，卻因為沒有羅盤儀不能參戰(zhàn)，這個結果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酒卷和戰(zhàn)友完全憑借目測定下一個方向后駛入茫茫大海，他們期待在潛航中正好能遇到美國海軍的戰(zhàn)艦并擊沉之。那樣這艘袖珍潛水艇就可以演出一場完美“散花”的正劇，為日本海軍留下一段英雄的傳說。
但是，悲劇到來了。在沖進珍珠港的過程中，袖珍潛艇碰到了珊瑚礁，導致艇載魚雷的發(fā)射器受損失靈。瞎貓已然瞎了，現(xiàn)在還失去了爪牙。一心想成為英雄的潛航者，已經失去了立功的可能。悲劇還在接續(xù)。因為水下操作條件太惡劣，袖珍潛艇擱淺到了珍珠港海灘。失去爪牙的瞎貓，連腿腳都折掉了。酒卷和男與副手所能做的，就是為保證潛水艇的技術機密引爆潛艇。引爆后他們一起跳進了海中。艇副死于海中，酒卷卻僥幸活了下來。
《俘虜?shù)谝惶枴分芯凭黼x艦之際有一段非常反映那個時代特征的心理活動：
和我們一直同命運的潛艇受傷倒下了?？蓱z它正在爆炸中走向最后的終點。我是不是應當和潛艇共命運呢？我這樣逃出來只讓潛艇無情地走向毀滅對嗎？要和艦艇同命運—那才是海軍的“玉碎”。但求生的本能呼喚著我。我是人，艦艇不過是冰冷的鐵塊的變形體。人有血，有肉，有未盡的生命和工作。兵器可以制造很多，可以找到許多代替品。但人不能那么簡單地被代替。人不是兵器。即便我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軍人也無所謂，我要選擇人的道路，迎接我的新使命。我這樣想著毅然下定決心離開了艦艇。
七十年后的今天，這樣的心理活動也許需要一點解讀才好理解。在日本軍隊里，“和艦艇同命運”與“和武器共命運”“和軍旗共命運”一樣，是軍隊神圣性教育的一環(huán)。
按照日本軍隊的思想脈絡，士兵應召入伍，一方面是履行近代民族國家的國民義務，但更根本的是他們放棄了原有的諸如商人、農民、工人、市民等社會關系，像前近代的武士們一樣，獲得了“天皇的士兵”這樣一種神圣的新身份。發(fā)到每一個士兵手中的三八槍上，都刻有天皇家才能使用的“菊紋”。這種新身份對于很多日本士兵來講是意義非常的。很多日軍士兵在回憶文章中會提到這個“菊紋”。我曾經閱讀過一位最后在菲律賓投降的日本士兵的回憶錄。當軍官宣布戰(zhàn)敗，明天要統(tǒng)一交出武器的時候，他因為覺得沒有打贏仗對不起天皇而徹夜難眠。最后他找到一塊石頭一點點把自己步槍上的“菊紋”完全磨掉。做完這件事，他總算噓了一口氣，為最后替天皇做了一點什么而感到心安。五十年后回想起來，這位老兵還覺得那是自己做的一件漂亮事。
日本軍隊文化中更為典型 “神圣化”的是軍旗。日本軍隊的軍旗稱為“陸軍御國旗”，軍隊失掉軍旗是奇恥大辱。著名的乃木將軍就因為失去過軍旗而一直被人詬病為畏死，到他最后在明治天皇死后剖腹自殺。日軍的軍旗被神圣化得非常徹底，當戰(zhàn)斗失利面臨危險局面，日軍會燒掉軍旗?！岸?zhàn)”中四百四十四面軍旗或在戰(zhàn)場被燒掉，或被帶回日本燒掉，沒有一面落到盟軍手中。
艦艇、武器、軍旗被神圣化的背后，是日本帝國軍隊特有的文化。大日本帝國的陸海軍文化奠基于明治維新。這場發(fā)生于一八六八年的維新運動給日本軍隊打上了濃厚的時代印記。明治維新并不是一場英國式的資產階級革命。在東亞展開的這場革新運動有著更復雜更豐富的面向?！巴跽凸拧睂Y產階級維新派而言是“舊瓶裝新酒”，即打著復古舊日天皇皇權的旗幟，偷偷裝進的是維新政府的新貨。而對于早已經令不出天下的天皇家，卻正好演一出“借尸還魂”，借資產階級維新派的勢力，重新樹立天皇家的權威。在維新前天皇家與維新志士共同發(fā)出誓愿的“五條誓文”中，已經可以看出天皇超然的地位，而大日本國憲法確認日本由“萬世一系神圣不可侵犯”的天皇統(tǒng)治，并賦予天皇陸海軍統(tǒng)帥權，更把天皇放到了精神上和體制上實際統(tǒng)領一國的一君萬民的地位?；蕠酚^被拿來作為核心的歷史方法將日本歷史重新梳理了一遍。在這樣的歷史邏輯中，足利尊氏因為對天皇使用武力變成了國賊，追隨后醍醐天皇戰(zhàn)死湊川的楠木正成變成了“大楠公”，成了古代日本武士盡忠于王事的榜樣。
日本帝國軍人的“神圣性”，本緣自這份一君萬民的皇國思想?！渡窕收y(tǒng)記》開篇即云：“大日本國者，神國也?！奔热皇巧駠?，天皇既然是活著的神，即“現(xiàn)人神”，那么被他神圣光環(huán)籠罩的就不是普通人，而是被“神選”者。因此不僅活著的日本人應當以自己是日本天皇的子民感到驕傲，而且在另一個世界，能夠進入日本天皇神圣照耀中更是無上榮光?！熬竾裆纭本褪沁@一“無上榮光”的物化體，大日本帝國為歿于皇命的死者們建構起來的特殊世界。在靖國神社里，不論是軍階還是外面娑婆世界地位、金錢都歸零為一，死去的軍人的魂靈統(tǒng)一都成了名為“某某命”的神。到此，一君萬民的皇國思想已經為日本軍人設計好了完備的生死世界觀念：他們活著是皇軍，國是“皇國”“御國”，死了則進入“靖國神社”成神。
二
潛艇失去戰(zhàn)斗能力和航行能力后，已經沒有繼續(xù)戰(zhàn)斗的武器。按照日本帝國軍人的教育，這時候的酒卷應當選擇的，就是最后的“玉碎”。作為職業(yè)軍人，酒卷和男是經歷過這種精神訓練的。但早在接受上司教訓的時候，對生死他就有自己的想法?！斗?shù)谝惶枴吩疲?/p>
我所理解的軍人，最終為的是走向戰(zhàn)場盡全力戰(zhàn)斗，并最后獲得勝利。當然只要走進戰(zhàn)場就有可能犧牲。但絕非必須要純粹地赴死。軍人也是人，作為人誰都不想死這一點是不變的。但在把一般人生活的世界稱作“娑婆世界”的日本軍隊里，為國家而戰(zhàn)的軍人的思考方法是超越了人的世界進入神性化狀態(tài)。那種認為不管好壞只要是軍人就必須像一個男子漢那樣純粹地赴死是一種謊言。在海軍兵學校時，反復被教訓說軍人最重要的是在什么時候都可以赴死、只要戰(zhàn)斗就必須勝利。我對此不認同并抱有疑問。我想和讓我什么時候都可以赴死相比，不論什么時候作為一個軍人都應當活下去才是更重要的。死亡可以從各種方向襲來，為了最后的勝利，必須讓更多的人活下來。強調什么時候都可以赴死，最后會倒向—根本不選擇手段的死—即毫無目的的死。我想死應當更深刻、更慎重、更有意義。
正因為有這樣的“活思想”，酒卷自己最后活著落到了美軍手里。在美軍俘虜集中營里，他是“俘虜?shù)谝惶枴薄?/p>
戰(zhàn)時的日本軍人一直被告誡，壯烈的戰(zhàn)死是軍人的本分。每一位日本兵入伍后都被要求背誦《戰(zhàn)陣訓》?！稇?zhàn)陣訓》要求士兵們?yōu)橥瓿扇蝿詹幌б宰约旱纳鼮榇鷥r，并且明令，每一個日本軍人可以戰(zhàn)死但不可以當俘虜?！岸?zhàn)”期間，日本軍隊有戰(zhàn)敗自殺的傳統(tǒng)。據(jù)統(tǒng)計，在太平洋戰(zhàn)場幾次主要戰(zhàn)役中，日軍被俘者與戰(zhàn)死者的比例最低是塞班島1：16，最高為硫磺島戰(zhàn)役1：143。平均為1：56.3。這個比例在參加“二戰(zhàn)”的國家中是絕無僅有的。如果戰(zhàn)斗面臨最終失敗的局面，成群的日本兵會選擇“玉碎”，即冒著槍林彈雨做最后的死亡沖鋒。這樣的沖鋒不以勝利和殺敵為目的，而只是追求“圣潔的死”。
死生亦大矣。死從來都是每個人必須面臨的問題。從理性判斷出發(fā)，酒卷和男的思想無疑是正確的。但事實是更多的日本人選擇了“玉碎”。理性地分析這種看似迷狂的做法，我們能夠看到近代民族國家的宣傳和教育怎樣左右了日本民眾的思想。一切為了天皇陛下！一切奉獻給天皇陛下！七生報國！在一切為了天皇的大義名分下，日本軍人活為皇軍，死則成神。這看起來只是抽象的觀念和思想，但經過反復地宣傳和洗腦，最后會變成一種可怕的信念。而“軍神”產生和對“軍神”的宣傳，是給國民和士兵洗腦時最好用的靈丹妙藥—他們用自己的行動對于這一思想邏輯做出了生動的詮釋。
在中世紀，戰(zhàn)爭是武士們的特權。但民族國家時代的戰(zhàn)爭是國戰(zhàn)。因此戰(zhàn)爭宣傳的對象不僅僅是乃木希典和東鄉(xiāng)平八郎這樣的將帥，士兵和基層軍官都需要樹立相應的典型。日本帝國的宣傳者們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甲午戰(zhàn)爭的黃海海戰(zhàn)宣傳重點中，海軍就有松島艦上瀕死還在反復問“定遠還沒打沉嗎”的三等水兵，陸軍有關于一位號兵吹喇叭的宣傳，這樣的宣傳最后成了套路，并最終發(fā)展出“軍神”的稱謂。
在這樣的語境里，帝國宣傳機器甚至無視事實制造英雄。著名的“爆彈三勇士”就是很好的例子。一九三二年“八一三事變”中，日軍獨立工兵第十八大隊的三位士兵以自爆方式突破了中國軍隊的防御工事。他們被稱頌為“昭和的軍神”。據(jù)日本學者上野英信的研究，“爆彈三勇士”實際上是戰(zhàn)場指揮混亂與工兵操作失誤造成的一起事故。隨軍記者之所以把這樣一場事故用生花妙筆描寫成肉彈攻擊，理由無他，只是出于日本軍隊宣傳需要而已。而一旦被推上“軍神”的祭壇，整個帝國的宣傳機器便隨之開動起來，很快在日本國內造成強大的宣傳攻勢。日本全國各大報紙不僅用最隆重的話語形式連篇報道，而且還通過報紙為遺屬開展募捐活動。很快以“爆彈三勇士”為主題的歌曲被創(chuàng)作出來，電影被拍攝出來，連歌舞伎、文樂等傳統(tǒng)戲劇界都紛紛排出新戲來?！坝⑿鄣墓适隆币晕谋尽⒚佬g插圖、歌曲等形式很快進入日本學校的教材。最后他們的故事深入人心到這樣的程度，以至于啤酒廣告都會使用他們的漫畫像。
當時大本營聲稱海軍的九位“軍神”擊沉美國軍艦“亞利桑那號”，這一報道后來被證明是捏造的。二○○七年十二月出版的淵田美津雄自傳《珍珠港攻擊總隊長的回憶錄》中對這段往事有詳細的記載。事實是四艘潛艇被美軍擊沉，一艘因為觸礁擱淺。在向天皇匯報戰(zhàn)況之前，大本營海軍部潛水艇主務參謀有泉龍之介向淵田美津雄提出，日軍偷襲珍珠港后，從第三國流入日本的美國軍艦“亞利桑那號”傾斜海中的照片特別具有沖擊力。為宣傳計，能否把擊沉“亞利桑那號”的戰(zhàn)功挪到“九軍神”身上？淵田美津雄苦笑著回答說這很難成立，因為魚雷是擊不沉“亞利桑那號”的，這樣做終會成為世人口中的笑話。但最后還是為了大局不得不讓出這份軍功。
一九四四年日本開始發(fā)動“神風特攻”時，我們可以看到這一模式幾乎不變地被重演。從第一輪特攻起，整個新聞界即進入宣傳狀態(tài)。在戰(zhàn)爭結束前，報紙對于“神風特攻隊”的報道，對于民眾精神的影響之大是超乎我們想象的。設想一下在敗色濃厚的日本本土，看到報紙上一排排赴死的神風特攻隊隊員的頭像照片，有多少人會將心比心，于是怎樣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都變得沒有那么艱難。一切為了神圣天皇陛下這一神圣的大義，捆綁了一個時代的人。
那么，被這樣的宣傳和教育培養(yǎng)起來的日本士兵、日本國民，最后是如何脫卻這種近乎瘋狂的思想羈絆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復雜，因為即便在戰(zhàn)中，也并非所有人都被完全洗腦?！岸?zhàn)”中日本帝國發(fā)起的神風特攻，很多隊員都是學生兵。因為前線兵力不夠，從一九四三年起，日本帝國的征兵對象擴大到了大學生。應征入伍的大學生因為有文化被編入海軍航空兵。日本海軍本來走的是精兵路線，海軍兵學校一九四二年兩期學員加起來只有一百九十人，而一九四三年九月入學的人數(shù)一舉增加到五千一百九十九人。這其中死于戰(zhàn)爭者有一千六百一十七人，其中三分之一是死于神風特攻。這些年輕的學生們戰(zhàn)死后留下的日記、書信，戰(zhàn)后被整理出版。以下文字摘自其中最著名的《聽啊，海之靈的聲音》：
巨大的、肉眼看不到的風暴撲過來。撲過來。撲過來。......它把我扔向未知的世界。這是怎樣的時刻？所謂人、所謂歷史、所謂世界，到底是什么？誰在推動歷史？像卷動怒濤一樣。聽得到夢幻馬車的輪聲。眼睛看不到的車輪聲。歷史是什么？人是什么？我究竟該做些什么？
—柳田陽一
這是常識之外的知識橫行的人世間，我不想把他們的知識作為知識來想。這是一種叛逆的說法吧。
—淺見有一
歷史的現(xiàn)實是充滿夢想和偏見以及我執(zhí)的世界。這就是其本質。
—中村勇
這些文字告訴我們，那些駕駛戰(zhàn)機撞向美國軍艦的神風隊員中，那些死在濕冷的戰(zhàn)壕中的士兵，很多人原本都有自己的思考。只不過形勢比人強，他們在表面上要表示相信并采取服從的態(tài)度。因為這不僅關乎自己，還關乎自己的親人，關乎很多復雜的因素。
對于我們理解戰(zhàn)時日本人精神的這一層面，《俘虜?shù)谝惶枴纺嵌卧?，是非常有參考意義的。
三
一九四一年底被俘的酒卷和男，在戰(zhàn)爭結束后的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三日乘船踏上了歸國之路。
萬事難得第一名，作為美軍第一號俘虜，他尚未踏上日本國土，其出生地德島的報紙在十二月八日已經有了關于他的長篇報道。他的傳奇經歷喚起了人們的好奇心。歸國四年后，走出美軍戰(zhàn)俘營的酒卷和男終于整理好了自己，開筆完整地寫下了自己的故事，這就是這本《俘虜?shù)谝惶枴?。這本記錄自己俘虜生活的小書出版時，戰(zhàn)爭剛剛結束四年。圍繞酒卷和男周圍的仍舊滿是戰(zhàn)爭剛剛終結的氛圍。
一九四五年酒卷和男回到日本后并沒有馬上踏上歸家的道路?！拔也恢佬藕碗妶缶烤挂涍^多少天才能送達，所以我沒有向故鄉(xiāng)發(fā)出任何消息。并且我沒有那種馬上想回鄉(xiāng)的想法。歸鄉(xiāng)這件事，我覺得好像就是碰觸膿包一樣?！币恢蓖系揭痪潘牧暌辉率蝗眨K于還是踏上了故鄉(xiāng)的土地，耳朵里灌滿了德島特有的鄉(xiāng)音。很快他看到了自己家的房子，燈火透過窗子映出來。走進家門時酒卷踟躕再三。近鄉(xiāng)情怯，酒卷和男是個心思很細膩的人。但真正讓他遲遲邁不出歸鄉(xiāng)腳步的，讓他在自己的家門前躊躇不前的，讓他忐忑不已、想讓人知道自己歸來又怕人知道自己歸來的，是他曾經當了俘虜?shù)纳矸?。聽到自己的媽媽流著眼淚說“我以為你光榮地戰(zhàn)死了哪”，那一瞬間酒卷和男難堪到了極點。在戰(zhàn)爭中的日本帝國，做了俘虜?shù)娜藭豢闯墒菒u辱，家里會被看成“非國民”，會承受來自社會的巨大壓力。所以當了俘虜會給自己的家人帶來極大的傷害。為了不讓人認出自己，很多人被俘后會報假名字，而酒卷和男為了不讓人認出自己，也曾在美軍給自己拍照片時用煙頭燙傷自己的臉。事實上，為了正面宣傳九軍神，酒卷和男成為俘虜一直是日本海軍嚴加保守的機密。所以他的家鄉(xiāng)和親人都不知道他的準確消息。
有關日本士兵最后如何脫卻日本帝國的宣傳教育，酒卷這位資格最老的俘虜也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記錄。在美軍戰(zhàn)俘營，酒卷和男最初有過一個自暴自棄的階段，后來他開始努力學英語、學習西方的民主和各種知識。隨著戰(zhàn)爭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日軍戰(zhàn)俘進入戰(zhàn)俘營，他便慢慢成了日軍戰(zhàn)俘和美軍溝通的渠道，成了戰(zhàn)俘中的領導者。酒卷用心照顧那些后來被俘的士兵們，幫助他們打開心結，認識現(xiàn)實并走上自新之路。在《俘虜生活四年回顧》中，他結合自身經歷和對周邊日本人俘虜?shù)挠^察，把被俘后日本人的精神狀態(tài)分成了四個時期：第一期是求死期。四處尋找自殺的機會。酒卷自己第一次受審直接向審判他的美國軍官要求：“殺了我”，并多次嘗試自殺。然而一旦成為俘虜，在嚴密的監(jiān)視下很少能夠有自殺的機會。第二期是煩悶期。情緒冷靜下來，但一想到自己作為俘虜活著就覺得郁悶無比。第三期是自暴自棄。死不了，但又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于是開始自暴自棄。第四期則是從反省到求知到再起，開始重新為自己的生命找到存在的意義。換個角度思考，酒卷這里所講的，不就是一套神圣話語洗腦后的軍人俘虜從信而求死到不信而求新生的過程嗎？
那么，民眾層面這個轉化是如何發(fā)生的呢？事實上戰(zhàn)后半年，日本人以驚人的柔軟性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這本來就是應當有的正常的生活。看到這種變化，很多人都在說日本人墮落了。而在作家坂口安吾看來，這種墮落是應當歡迎的，因為這符合人的本性。相反，“一切為了天皇陛下”的大義束縛，它對人心的禁制是非人道、反人性的。關于天皇制，坂口安吾在《墮落論》中指出，“天皇制這種東西和武士道是同種的”，是非常深刻的見解?！耙磺袨榱颂旎时菹隆薄耙磺袨榱嘶蕠边@一大義，正是建立在武士道的邏輯之上的。但是，按照武士道的邏輯，敗者要以潔白之死負起失敗的責任。然而，一旦日本戰(zhàn)敗，坐在權力頂端的昭和天皇不僅沒有自殺謝罪，甚至沒有退位，反而屈身于美軍，最后躲過戰(zhàn)爭追責，一直活到了一九八九年。成千上萬的士兵被《戰(zhàn)陣訓》束縛著走向自我毀滅，發(fā)布《戰(zhàn)陣訓》的東條英機反而做了美軍的階下囚。有人把手槍私遞進監(jiān)禁他的牢房，希望他有一個潔白的死，結果是這位從小就讀陸軍中央幼年學校接受軍事訓練的職業(yè)軍人用手槍自殺時居然槍會打偏。茍活下來的他，最后站到了東京大審判的審判臺上被審判。這一切才是真正關鍵的地方：不論是昭和天皇還是東條英機，他們最后的行為才真正為曾經被神圣化的大義簽下死亡證明。神國的言說、武士道的邏輯，在這里才真正完成了自身永遠的崩潰。
酒卷和男回鄉(xiāng)后，有人來信讓他“立即剖腹自殺以謝世人”。寫這信的人，很明顯和酒卷和男不是一個思想層面的人。在美國戰(zhàn)俘營里，酒卷和男學會了英語，學會了民主主義，學會了領導人和照顧人。一九四八年他進入豐田公司，從公司職員一直做到了豐田公司巴西分公司的社長。晚年的酒卷和男過著平靜的百姓生活，很少和人談起當俘虜?shù)氖虑??！睹咳招侣劇返囊晃挥浾咴泦査骸笆鞘裁匆恢背蔀槟阈撵`的支撐？”酒卷和男回答：“是人的尊嚴。”
酒卷和男于一九八八年去世，享年八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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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襲珍珠港后，日軍大本營公布了戰(zhàn)果。根據(jù)大本營發(fā)布的消息，參加攻擊戰(zhàn)死的九位官兵“武勛卓著”，擊沉了美國軍艦“亞利桑那號”。為此一九四二年三月六日，日本海軍發(fā)布消息稱給予參加攻擊戰(zhàn)死的九位官兵“軍神”的待遇。同年四月八日，日本海軍當局在日比谷公園為九位“軍神”舉行“海軍葬”。這是近于國葬的規(guī)格，數(shù)萬人參加了這個葬禮。九位海軍官兵的“英勇獻身”，成了軍方宣傳的好材料。他們的“英雄事跡”被寫成小說、拍成電影，成了戰(zhàn)時日本海軍喚起日本國民高揚士氣最好的宣傳素材。但是，“甲標的甲型”袖珍潛水艇規(guī)定乘員兩人。按道理，出擊者應當是十人?？墒菫槭裁窜娚駞s只有九人？對此海軍方面沒有做任何解釋。這成了戰(zhàn)爭中很多接受宣傳的日本國民心中的不解之謎。
一九九九年夏季京都百萬遍舊書市上，我用三千日元買了一本薄薄的小書。這是新潮社一九四九年出版的《俘虜?shù)谝惶枴罚野阉诺搅宋視艿谋刈x書檔里。理由很簡單，因為這本小書和我研究的“神風特攻隊專題”關系密切。這本小書的作者酒卷和男，就是九軍神之外的第十個人。
一
酒卷和男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的戰(zhàn)斗中并沒有死。
按照酒卷和男自己的敘述，他和戰(zhàn)死的其他九位“軍神”一樣駕駛袖珍潛水艇出擊。但不一樣的是，出發(fā)前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這艘小型潛艇上確定方向的羅盤儀失靈了。
為了偷襲珍珠港的成功，日本海軍一直偷偷進行著精心的訓練和準備。酒卷所在的潛水艇部隊也為參戰(zhàn)一直進行著反復訓練。每一位隊員確實都有著必死之志。但是潛水艇沒有確定方向的羅盤儀，就像人沒有眼睛。更何況偷襲珍珠港戰(zhàn)斗發(fā)生在凌晨，在戰(zhàn)斗開始前潛水艇就要偷偷下水踏上潛襲征途，所以出發(fā)還要早，海水中的能見度更低。這樣一來，潛航就成了盲人騎瞎馬?？杉幢阍谶@種情況下，酒卷和男仍舊駕駛潛艇投入珍珠港奇襲之戰(zhàn)。因為那么多反反復復的訓練、那么多的汗水，還有那么多親人朋友的期待和囑托，還有在訓練中出事故失去生命的戰(zhàn)友的遺愿，就是為了這一刻。如今大敵就在眼前，卻因為沒有羅盤儀不能參戰(zhàn)，這個結果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酒卷和戰(zhàn)友完全憑借目測定下一個方向后駛入茫茫大海，他們期待在潛航中正好能遇到美國海軍的戰(zhàn)艦并擊沉之。那樣這艘袖珍潛水艇就可以演出一場完美“散花”的正劇，為日本海軍留下一段英雄的傳說。
但是，悲劇到來了。在沖進珍珠港的過程中，袖珍潛艇碰到了珊瑚礁，導致艇載魚雷的發(fā)射器受損失靈。瞎貓已然瞎了，現(xiàn)在還失去了爪牙。一心想成為英雄的潛航者，已經失去了立功的可能。悲劇還在接續(xù)。因為水下操作條件太惡劣，袖珍潛艇擱淺到了珍珠港海灘。失去爪牙的瞎貓，連腿腳都折掉了。酒卷和男與副手所能做的，就是為保證潛水艇的技術機密引爆潛艇。引爆后他們一起跳進了海中。艇副死于海中，酒卷卻僥幸活了下來。
《俘虜?shù)谝惶枴分芯凭黼x艦之際有一段非常反映那個時代特征的心理活動：
和我們一直同命運的潛艇受傷倒下了?？蓱z它正在爆炸中走向最后的終點。我是不是應當和潛艇共命運呢？我這樣逃出來只讓潛艇無情地走向毀滅對嗎？要和艦艇同命運—那才是海軍的“玉碎”。但求生的本能呼喚著我。我是人，艦艇不過是冰冷的鐵塊的變形體。人有血，有肉，有未盡的生命和工作。兵器可以制造很多，可以找到許多代替品。但人不能那么簡單地被代替。人不是兵器。即便我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軍人也無所謂，我要選擇人的道路，迎接我的新使命。我這樣想著毅然下定決心離開了艦艇。
七十年后的今天，這樣的心理活動也許需要一點解讀才好理解。在日本軍隊里，“和艦艇同命運”與“和武器共命運”“和軍旗共命運”一樣，是軍隊神圣性教育的一環(huán)。
按照日本軍隊的思想脈絡，士兵應召入伍，一方面是履行近代民族國家的國民義務，但更根本的是他們放棄了原有的諸如商人、農民、工人、市民等社會關系，像前近代的武士們一樣，獲得了“天皇的士兵”這樣一種神圣的新身份。發(fā)到每一個士兵手中的三八槍上，都刻有天皇家才能使用的“菊紋”。這種新身份對于很多日本士兵來講是意義非常的。很多日軍士兵在回憶文章中會提到這個“菊紋”。我曾經閱讀過一位最后在菲律賓投降的日本士兵的回憶錄。當軍官宣布戰(zhàn)敗，明天要統(tǒng)一交出武器的時候，他因為覺得沒有打贏仗對不起天皇而徹夜難眠。最后他找到一塊石頭一點點把自己步槍上的“菊紋”完全磨掉。做完這件事，他總算噓了一口氣，為最后替天皇做了一點什么而感到心安。五十年后回想起來，這位老兵還覺得那是自己做的一件漂亮事。
日本軍隊文化中更為典型 “神圣化”的是軍旗。日本軍隊的軍旗稱為“陸軍御國旗”，軍隊失掉軍旗是奇恥大辱。著名的乃木將軍就因為失去過軍旗而一直被人詬病為畏死，到他最后在明治天皇死后剖腹自殺。日軍的軍旗被神圣化得非常徹底，當戰(zhàn)斗失利面臨危險局面，日軍會燒掉軍旗?！岸?zhàn)”中四百四十四面軍旗或在戰(zhàn)場被燒掉，或被帶回日本燒掉，沒有一面落到盟軍手中。
艦艇、武器、軍旗被神圣化的背后，是日本帝國軍隊特有的文化。大日本帝國的陸海軍文化奠基于明治維新。這場發(fā)生于一八六八年的維新運動給日本軍隊打上了濃厚的時代印記。明治維新并不是一場英國式的資產階級革命。在東亞展開的這場革新運動有著更復雜更豐富的面向?！巴跽凸拧睂Y產階級維新派而言是“舊瓶裝新酒”，即打著復古舊日天皇皇權的旗幟，偷偷裝進的是維新政府的新貨。而對于早已經令不出天下的天皇家，卻正好演一出“借尸還魂”，借資產階級維新派的勢力，重新樹立天皇家的權威。在維新前天皇家與維新志士共同發(fā)出誓愿的“五條誓文”中，已經可以看出天皇超然的地位，而大日本國憲法確認日本由“萬世一系神圣不可侵犯”的天皇統(tǒng)治，并賦予天皇陸海軍統(tǒng)帥權，更把天皇放到了精神上和體制上實際統(tǒng)領一國的一君萬民的地位?；蕠酚^被拿來作為核心的歷史方法將日本歷史重新梳理了一遍。在這樣的歷史邏輯中，足利尊氏因為對天皇使用武力變成了國賊，追隨后醍醐天皇戰(zhàn)死湊川的楠木正成變成了“大楠公”，成了古代日本武士盡忠于王事的榜樣。
日本帝國軍人的“神圣性”，本緣自這份一君萬民的皇國思想?！渡窕收y(tǒng)記》開篇即云：“大日本國者，神國也?！奔热皇巧駠?，天皇既然是活著的神，即“現(xiàn)人神”，那么被他神圣光環(huán)籠罩的就不是普通人，而是被“神選”者。因此不僅活著的日本人應當以自己是日本天皇的子民感到驕傲，而且在另一個世界，能夠進入日本天皇神圣照耀中更是無上榮光?！熬竾裆纭本褪沁@一“無上榮光”的物化體，大日本帝國為歿于皇命的死者們建構起來的特殊世界。在靖國神社里，不論是軍階還是外面娑婆世界地位、金錢都歸零為一，死去的軍人的魂靈統(tǒng)一都成了名為“某某命”的神。到此，一君萬民的皇國思想已經為日本軍人設計好了完備的生死世界觀念：他們活著是皇軍，國是“皇國”“御國”，死了則進入“靖國神社”成神。
二
潛艇失去戰(zhàn)斗能力和航行能力后，已經沒有繼續(xù)戰(zhàn)斗的武器。按照日本帝國軍人的教育，這時候的酒卷應當選擇的，就是最后的“玉碎”。作為職業(yè)軍人，酒卷和男是經歷過這種精神訓練的。但早在接受上司教訓的時候，對生死他就有自己的想法?！斗?shù)谝惶枴吩疲?/p>
我所理解的軍人，最終為的是走向戰(zhàn)場盡全力戰(zhàn)斗，并最后獲得勝利。當然只要走進戰(zhàn)場就有可能犧牲。但絕非必須要純粹地赴死。軍人也是人，作為人誰都不想死這一點是不變的。但在把一般人生活的世界稱作“娑婆世界”的日本軍隊里，為國家而戰(zhàn)的軍人的思考方法是超越了人的世界進入神性化狀態(tài)。那種認為不管好壞只要是軍人就必須像一個男子漢那樣純粹地赴死是一種謊言。在海軍兵學校時，反復被教訓說軍人最重要的是在什么時候都可以赴死、只要戰(zhàn)斗就必須勝利。我對此不認同并抱有疑問。我想和讓我什么時候都可以赴死相比，不論什么時候作為一個軍人都應當活下去才是更重要的。死亡可以從各種方向襲來，為了最后的勝利，必須讓更多的人活下來。強調什么時候都可以赴死，最后會倒向—根本不選擇手段的死—即毫無目的的死。我想死應當更深刻、更慎重、更有意義。
正因為有這樣的“活思想”，酒卷自己最后活著落到了美軍手里。在美軍俘虜集中營里，他是“俘虜?shù)谝惶枴薄?/p>
戰(zhàn)時的日本軍人一直被告誡，壯烈的戰(zhàn)死是軍人的本分。每一位日本兵入伍后都被要求背誦《戰(zhàn)陣訓》?！稇?zhàn)陣訓》要求士兵們?yōu)橥瓿扇蝿詹幌б宰约旱纳鼮榇鷥r，并且明令，每一個日本軍人可以戰(zhàn)死但不可以當俘虜?！岸?zhàn)”期間，日本軍隊有戰(zhàn)敗自殺的傳統(tǒng)。據(jù)統(tǒng)計，在太平洋戰(zhàn)場幾次主要戰(zhàn)役中，日軍被俘者與戰(zhàn)死者的比例最低是塞班島1：16，最高為硫磺島戰(zhàn)役1：143。平均為1：56.3。這個比例在參加“二戰(zhàn)”的國家中是絕無僅有的。如果戰(zhàn)斗面臨最終失敗的局面，成群的日本兵會選擇“玉碎”，即冒著槍林彈雨做最后的死亡沖鋒。這樣的沖鋒不以勝利和殺敵為目的，而只是追求“圣潔的死”。
死生亦大矣。死從來都是每個人必須面臨的問題。從理性判斷出發(fā)，酒卷和男的思想無疑是正確的。但事實是更多的日本人選擇了“玉碎”。理性地分析這種看似迷狂的做法，我們能夠看到近代民族國家的宣傳和教育怎樣左右了日本民眾的思想。一切為了天皇陛下！一切奉獻給天皇陛下！七生報國！在一切為了天皇的大義名分下，日本軍人活為皇軍，死則成神。這看起來只是抽象的觀念和思想，但經過反復地宣傳和洗腦，最后會變成一種可怕的信念。而“軍神”產生和對“軍神”的宣傳，是給國民和士兵洗腦時最好用的靈丹妙藥—他們用自己的行動對于這一思想邏輯做出了生動的詮釋。
在中世紀，戰(zhàn)爭是武士們的特權。但民族國家時代的戰(zhàn)爭是國戰(zhàn)。因此戰(zhàn)爭宣傳的對象不僅僅是乃木希典和東鄉(xiāng)平八郎這樣的將帥，士兵和基層軍官都需要樹立相應的典型。日本帝國的宣傳者們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甲午戰(zhàn)爭的黃海海戰(zhàn)宣傳重點中，海軍就有松島艦上瀕死還在反復問“定遠還沒打沉嗎”的三等水兵，陸軍有關于一位號兵吹喇叭的宣傳，這樣的宣傳最后成了套路，并最終發(fā)展出“軍神”的稱謂。
在這樣的語境里，帝國宣傳機器甚至無視事實制造英雄。著名的“爆彈三勇士”就是很好的例子。一九三二年“八一三事變”中，日軍獨立工兵第十八大隊的三位士兵以自爆方式突破了中國軍隊的防御工事。他們被稱頌為“昭和的軍神”。據(jù)日本學者上野英信的研究，“爆彈三勇士”實際上是戰(zhàn)場指揮混亂與工兵操作失誤造成的一起事故。隨軍記者之所以把這樣一場事故用生花妙筆描寫成肉彈攻擊，理由無他，只是出于日本軍隊宣傳需要而已。而一旦被推上“軍神”的祭壇，整個帝國的宣傳機器便隨之開動起來，很快在日本國內造成強大的宣傳攻勢。日本全國各大報紙不僅用最隆重的話語形式連篇報道，而且還通過報紙為遺屬開展募捐活動。很快以“爆彈三勇士”為主題的歌曲被創(chuàng)作出來，電影被拍攝出來，連歌舞伎、文樂等傳統(tǒng)戲劇界都紛紛排出新戲來?！坝⑿鄣墓适隆币晕谋尽⒚佬g插圖、歌曲等形式很快進入日本學校的教材。最后他們的故事深入人心到這樣的程度，以至于啤酒廣告都會使用他們的漫畫像。
當時大本營聲稱海軍的九位“軍神”擊沉美國軍艦“亞利桑那號”，這一報道后來被證明是捏造的。二○○七年十二月出版的淵田美津雄自傳《珍珠港攻擊總隊長的回憶錄》中對這段往事有詳細的記載。事實是四艘潛艇被美軍擊沉，一艘因為觸礁擱淺。在向天皇匯報戰(zhàn)況之前，大本營海軍部潛水艇主務參謀有泉龍之介向淵田美津雄提出，日軍偷襲珍珠港后，從第三國流入日本的美國軍艦“亞利桑那號”傾斜海中的照片特別具有沖擊力。為宣傳計，能否把擊沉“亞利桑那號”的戰(zhàn)功挪到“九軍神”身上？淵田美津雄苦笑著回答說這很難成立，因為魚雷是擊不沉“亞利桑那號”的，這樣做終會成為世人口中的笑話。但最后還是為了大局不得不讓出這份軍功。
一九四四年日本開始發(fā)動“神風特攻”時，我們可以看到這一模式幾乎不變地被重演。從第一輪特攻起，整個新聞界即進入宣傳狀態(tài)。在戰(zhàn)爭結束前，報紙對于“神風特攻隊”的報道，對于民眾精神的影響之大是超乎我們想象的。設想一下在敗色濃厚的日本本土，看到報紙上一排排赴死的神風特攻隊隊員的頭像照片，有多少人會將心比心，于是怎樣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都變得沒有那么艱難。一切為了神圣天皇陛下這一神圣的大義，捆綁了一個時代的人。
那么，被這樣的宣傳和教育培養(yǎng)起來的日本士兵、日本國民，最后是如何脫卻這種近乎瘋狂的思想羈絆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復雜，因為即便在戰(zhàn)中，也并非所有人都被完全洗腦?！岸?zhàn)”中日本帝國發(fā)起的神風特攻，很多隊員都是學生兵。因為前線兵力不夠，從一九四三年起，日本帝國的征兵對象擴大到了大學生。應征入伍的大學生因為有文化被編入海軍航空兵。日本海軍本來走的是精兵路線，海軍兵學校一九四二年兩期學員加起來只有一百九十人，而一九四三年九月入學的人數(shù)一舉增加到五千一百九十九人。這其中死于戰(zhàn)爭者有一千六百一十七人，其中三分之一是死于神風特攻。這些年輕的學生們戰(zhàn)死后留下的日記、書信，戰(zhàn)后被整理出版。以下文字摘自其中最著名的《聽啊，海之靈的聲音》：
巨大的、肉眼看不到的風暴撲過來。撲過來。撲過來。......它把我扔向未知的世界。這是怎樣的時刻？所謂人、所謂歷史、所謂世界，到底是什么？誰在推動歷史？像卷動怒濤一樣。聽得到夢幻馬車的輪聲。眼睛看不到的車輪聲。歷史是什么？人是什么？我究竟該做些什么？
—柳田陽一
這是常識之外的知識橫行的人世間，我不想把他們的知識作為知識來想。這是一種叛逆的說法吧。
—淺見有一
歷史的現(xiàn)實是充滿夢想和偏見以及我執(zhí)的世界。這就是其本質。
—中村勇
這些文字告訴我們，那些駕駛戰(zhàn)機撞向美國軍艦的神風隊員中，那些死在濕冷的戰(zhàn)壕中的士兵，很多人原本都有自己的思考。只不過形勢比人強，他們在表面上要表示相信并采取服從的態(tài)度。因為這不僅關乎自己，還關乎自己的親人，關乎很多復雜的因素。
對于我們理解戰(zhàn)時日本人精神的這一層面，《俘虜?shù)谝惶枴纺嵌卧?，是非常有參考意義的。
三
一九四一年底被俘的酒卷和男，在戰(zhàn)爭結束后的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三日乘船踏上了歸國之路。
萬事難得第一名，作為美軍第一號俘虜，他尚未踏上日本國土，其出生地德島的報紙在十二月八日已經有了關于他的長篇報道。他的傳奇經歷喚起了人們的好奇心。歸國四年后，走出美軍戰(zhàn)俘營的酒卷和男終于整理好了自己，開筆完整地寫下了自己的故事，這就是這本《俘虜?shù)谝惶枴?。這本記錄自己俘虜生活的小書出版時，戰(zhàn)爭剛剛結束四年。圍繞酒卷和男周圍的仍舊滿是戰(zhàn)爭剛剛終結的氛圍。
一九四五年酒卷和男回到日本后并沒有馬上踏上歸家的道路?！拔也恢佬藕碗妶缶烤挂涍^多少天才能送達，所以我沒有向故鄉(xiāng)發(fā)出任何消息。并且我沒有那種馬上想回鄉(xiāng)的想法。歸鄉(xiāng)這件事，我覺得好像就是碰觸膿包一樣?！币恢蓖系揭痪潘牧暌辉率蝗眨K于還是踏上了故鄉(xiāng)的土地，耳朵里灌滿了德島特有的鄉(xiāng)音。很快他看到了自己家的房子，燈火透過窗子映出來。走進家門時酒卷踟躕再三。近鄉(xiāng)情怯，酒卷和男是個心思很細膩的人。但真正讓他遲遲邁不出歸鄉(xiāng)腳步的，讓他在自己的家門前躊躇不前的，讓他忐忑不已、想讓人知道自己歸來又怕人知道自己歸來的，是他曾經當了俘虜?shù)纳矸?。聽到自己的媽媽流著眼淚說“我以為你光榮地戰(zhàn)死了哪”，那一瞬間酒卷和男難堪到了極點。在戰(zhàn)爭中的日本帝國，做了俘虜?shù)娜藭豢闯墒菒u辱，家里會被看成“非國民”，會承受來自社會的巨大壓力。所以當了俘虜會給自己的家人帶來極大的傷害。為了不讓人認出自己，很多人被俘后會報假名字，而酒卷和男為了不讓人認出自己，也曾在美軍給自己拍照片時用煙頭燙傷自己的臉。事實上，為了正面宣傳九軍神，酒卷和男成為俘虜一直是日本海軍嚴加保守的機密。所以他的家鄉(xiāng)和親人都不知道他的準確消息。
有關日本士兵最后如何脫卻日本帝國的宣傳教育，酒卷這位資格最老的俘虜也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記錄。在美軍戰(zhàn)俘營，酒卷和男最初有過一個自暴自棄的階段，后來他開始努力學英語、學習西方的民主和各種知識。隨著戰(zhàn)爭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日軍戰(zhàn)俘進入戰(zhàn)俘營，他便慢慢成了日軍戰(zhàn)俘和美軍溝通的渠道，成了戰(zhàn)俘中的領導者。酒卷用心照顧那些后來被俘的士兵們，幫助他們打開心結，認識現(xiàn)實并走上自新之路。在《俘虜生活四年回顧》中，他結合自身經歷和對周邊日本人俘虜?shù)挠^察，把被俘后日本人的精神狀態(tài)分成了四個時期：第一期是求死期。四處尋找自殺的機會。酒卷自己第一次受審直接向審判他的美國軍官要求：“殺了我”，并多次嘗試自殺。然而一旦成為俘虜，在嚴密的監(jiān)視下很少能夠有自殺的機會。第二期是煩悶期。情緒冷靜下來，但一想到自己作為俘虜活著就覺得郁悶無比。第三期是自暴自棄。死不了，但又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于是開始自暴自棄。第四期則是從反省到求知到再起，開始重新為自己的生命找到存在的意義。換個角度思考，酒卷這里所講的，不就是一套神圣話語洗腦后的軍人俘虜從信而求死到不信而求新生的過程嗎？
那么，民眾層面這個轉化是如何發(fā)生的呢？事實上戰(zhàn)后半年，日本人以驚人的柔軟性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這本來就是應當有的正常的生活。看到這種變化，很多人都在說日本人墮落了。而在作家坂口安吾看來，這種墮落是應當歡迎的，因為這符合人的本性。相反，“一切為了天皇陛下”的大義束縛，它對人心的禁制是非人道、反人性的。關于天皇制，坂口安吾在《墮落論》中指出，“天皇制這種東西和武士道是同種的”，是非常深刻的見解?！耙磺袨榱颂旎时菹隆薄耙磺袨榱嘶蕠边@一大義，正是建立在武士道的邏輯之上的。但是，按照武士道的邏輯，敗者要以潔白之死負起失敗的責任。然而，一旦日本戰(zhàn)敗，坐在權力頂端的昭和天皇不僅沒有自殺謝罪，甚至沒有退位，反而屈身于美軍，最后躲過戰(zhàn)爭追責，一直活到了一九八九年。成千上萬的士兵被《戰(zhàn)陣訓》束縛著走向自我毀滅，發(fā)布《戰(zhàn)陣訓》的東條英機反而做了美軍的階下囚。有人把手槍私遞進監(jiān)禁他的牢房，希望他有一個潔白的死，結果是這位從小就讀陸軍中央幼年學校接受軍事訓練的職業(yè)軍人用手槍自殺時居然槍會打偏。茍活下來的他，最后站到了東京大審判的審判臺上被審判。這一切才是真正關鍵的地方：不論是昭和天皇還是東條英機，他們最后的行為才真正為曾經被神圣化的大義簽下死亡證明。神國的言說、武士道的邏輯，在這里才真正完成了自身永遠的崩潰。
酒卷和男回鄉(xiāng)后，有人來信讓他“立即剖腹自殺以謝世人”。寫這信的人，很明顯和酒卷和男不是一個思想層面的人。在美國戰(zhàn)俘營里，酒卷和男學會了英語，學會了民主主義，學會了領導人和照顧人。一九四八年他進入豐田公司，從公司職員一直做到了豐田公司巴西分公司的社長。晚年的酒卷和男過著平靜的百姓生活，很少和人談起當俘虜?shù)氖虑??！睹咳招侣劇返囊晃挥浾咴泦査骸笆鞘裁匆恢背蔀槟阈撵`的支撐？”酒卷和男回答：“是人的尊嚴。”
酒卷和男于一九八八年去世，享年八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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