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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秋天的分水嶺上

      2016-12-02 20:48汗漫
      十月 2016年6期
      關鍵詞:秋分

      1

      辦公桌上一頁一頁撕掉的這本臺歷像樹木落葉,告訴我,秋分了。

      二十四節(jié)氣中,秋分是第十六個節(jié)氣。之前: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小暑、大暑、立秋、處暑、白露。之后: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漸漸結束一個陰歷年度,像漸漸結束一次人生——

      秋分,秋天的分水嶺,我在分水嶺上徘徊?;赝蜿柕囊粋?,那由立春到白露這些光陰組成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眺望背光的一側,那由寒露到大寒構成的暮年,流水向下加速度傾瀉——在低溫的區(qū)域里結冰。

      秋分這一天,陰陽平衡,白晝和夜晚的長度相等。之后,夜晚將逐漸長于白晝,直到次年春分開始轉折:白晝再逐漸長于夜晚。人到中年并練習逐步適應晚年的氣溫和光線,是必要的。在人生和自然雙重的秋分里,練習分別、接受喪失是必要的——

      王維曾經站在這樣一個秋天的分水嶺上,嘆息:“分嶺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里爾克則低聲祈禱:“主?。∈菚r候了。夏日曾經盛大,/把陰影落在日晷上,/讓秋風刮過田野。//讓最后的果實長得飽滿,/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催它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p>

      策蘭把“目光落到我愛人的性上”:“我們互相看著,我們交換黑暗的詞,/我們相愛如罌粟和回憶,/我們睡去如海螺中的酒,血色月光中的海。//是時候了。我們在窗口擁抱,人們從街上張望:/是讓他們知道的時候了!/是過去成為此刻的時候了。/是時候了?!?/p>

      余孟光吟誦:“五十不造屋。六十不種樹。七十不制衣。八十不訪友?!?/p>

      ——三位著名詩人、一個非著名農夫即我的祖父,無論古今、中外、雅俗,他們的思想一致貫通于這個秋天:在中年的峰頂接受變化、分別、下山,在高樓大廈形成的陰晴眾壑之間逐步降低欲望的溫度;因房價上漲而難以買套別墅去滿足身體和虛榮,在秋分以后開始學會珍惜“南方的好天氣”;戀愛,在窗口擁抱如“罌粟和回憶”,給“大街上張望的人”傳遞暖意;不造屋、不種樹、不制衣、不訪友,在秋分以后學會拒絕和減法……

      是時候了。九月,秋分。

      上海依舊繁枝密葉。我依然穿著T恤、牛仔褲,染發(fā)劑抑制兩鬢的斑斑霜痕,讀情詩,假裝依然是一個內心盛大的夏日里的人。但秋分,一頁臺歷,提醒我:必須為體內體外雙重的晚秋、冬日,做準備;為各種各樣的分別,做準備。從滿桌的公文、財務報表、幾本文學雜志所構成的曖昧混亂格局中抬頭,看看窗外,沒有人從街上張望我。那條通往外灘、垂直于黃浦江的大街,剛好走過一個骯臟的浪游者。他背著破棉被、穿著棉襖、提著臉盆飯盒,走在依舊炎熱的枝葉花朵下面,但提前預感到壞天氣的來臨。一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樂觀的悲觀主義者?

      他當然不像王維、里爾克、策蘭、余孟光??赡芟裎摇?/p>

      在文字、數據之間浪游,背著破綻百出的往事和現實、穿著某種約束自我的隱形衣、提著墨水瓶和墨盒,走在炎熱的時針和詞語下面,附近的白紙在預言一場大雪……

      2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已經退休的L進來,拿著大筆記本:“給我題個詞。鼓勵鼓勵。哈哈。”L,藥物研究員,六十七歲,生了癌癥,已切除肝臟的一部分。“給我寫句話,我在家、在醫(yī)院隨時都翻翻讀讀。”

      L已有了半本的題詞和簽名。他指給我看并解釋:“這是我的同學、國家藥監(jiān)局的副局長某某某,這是我的學生某某某一家人,這是某某從國外寄來的信,這是病友某某,這是出租車司機某某,這是某某……”題詞或復雜得占滿兩頁,或簡約得只有一行;以毛筆、鋼筆、圓珠筆、鉛筆來書寫;有藏頭詩、對聯、名人名言摘錄、剛出生的嬰兒蘸著紅色墨水的腳印……

      從這些題詞,可推測出題詞者當時態(tài)度的莊重或草率、淡漠或感傷。他每半個月去醫(yī)院檢查一次,每次住院三天,隨身帶著這個大筆記本。他說,翻開它,就忘記了病。他研究了一輩子的藥物工藝。我想,這個大筆記本是他為自己研究出的最后一方良藥——翻開它,一生中所認識的人、所經歷的往事,就一下子涌上眼前、淹沒疾病。他有一個遠大理想:獲得免費乘坐公交車和地鐵的資格——這是上海給予七十歲以上市民的待遇?!叭?,還有三年……”他向我舉起三個手指。

      L以及單位其他退休的同事,幾乎人人都買了一個小收音機,裝在褲子后面的口袋里。一路走一路有音樂從臀部傳遞出來:臀部像一個音箱,用音樂填補性激素退潮后的空白?“老人”的一種嶄新定義:熱愛小收音機的人。通過聲音的手,試圖抓緊這個時刻在準備掙脫而去的世界。單位離退休老職工每季度聚會一次,就是一群小收音機的聚會。這一天,像節(jié)日。他們的腰肢或者堅持挺直,或者已佝僂如彎曲的樹枝綻放滿頭白發(fā)這樣一種白花。他們聚集在一起像一片蒼老的樹叢。圍桌聊天、吃飯,回憶上次聚會之后去世的某某,打量周圍陌生的年輕人,在座談會上接受單位領導的祝福,提著發(fā)放的一桶食用油或一籃水果,在路邊互相告別甚至就此永別,打車,消失……這,也是我的前景,在若干年以外,冷靜等待著一個坐在“中年公交車”上磨磨蹭蹭不想下車的人。

      在L的大筆記本上寫了一句話:“祝福您!我們將來一起坐免費的公交車?!彼站o我的手,竟然紅了眼睛。

      L拿著大筆記本離去,依次敲響其他門扉和心扉:“來,朋友,寫一句話?!彼尾康男∈找魴C在走廊里隱約傳來歌聲:“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

      3

      L兩年前發(fā)現了體內隱藏的病灶,在單位內引起巨大恐慌。同事紛紛體檢。

      某個早晨,我空腹,走近醫(yī)院、走近忘卻了很久的身體,悲壯感油然而生。這時,這世界上,無數少年正在約會、揮霍身體,周圍桃紅柳綠、風如美酒、懸念叢生。而我,一個立秋以后的人,基本上塵埃落定,唯有身體內部的運行狀況,是一個重大未知。脾、胃、肝、腎、心臟、血壓、腦血管,安定否?

      等待體檢報告的一周里,忐忑。像賭徒等待彩票揭曉?人人最終會被死神選中去贏得一個長夜,但不要太早。我還有那么多的遺憾、羞愧和失敗尚未完成。拿到體檢報告,急切如少年收到情書,拆——病灶是否突然建立并且柴火熊熊、炊煙裊裊?死神是否正在X光的光輝中微笑?腰部存在一個疑似脂肪瘤的硬結。連續(xù)數日,以空中視角夢見墓地、掘墓的人、懷抱鮮花的哭泣者——這是一種關于死亡的軍事演習?反復演習,像空軍陸戰(zhàn)隊的跳傘演習。最終,一個人將準確地把自己空投到散發(fā)出泥土腥甜氣息的新鮮墓穴里去……

      遵醫(yī)囑在醫(yī)院做門診手術:除掉左腰部的硬結,并確認其性質。第一次體驗了麻醉的力量。第一次局部體驗了妻子曾經三次體驗過的全身麻醉的力量。局部麻醉,像小地震,讓局部地區(qū)中斷與外界的通信聯絡。刀子第一次介入我的身體。沒有痛感,但感受到了一絲清晰的涼意,像塵封幾十年的老房子打開小窗呼吸到了新空氣。取出一個指尖大小的異質的事物——把一個試圖潛伏下去的偷渡者驅離國境線。經確認,這是一個良性、沒有惡意但惡作劇一般的脂肪瘤。我暗自松了一口氣。

      從手術完畢那天開始,感到身體輕盈了一毫克。我已經死掉了一毫克。小刀口微痛了兩天,表明:局部地區(qū)與整個身體的通信聯絡恢復了,神經系統、血管,正奔流著關于一個人身體內各地區(qū)沖突、坍塌、陷落、掙扎的種種謠言和消息,關于脂肪肝、高血糖、尿酸、缺鈣、視力下降……這一切,佐證中年、晚年的次第到來。

      我知道自己的生活方式存在問題:應酬,喝酒,熬夜,開車。這一切都在加速把一具身體改造成為廢墟。酒桌如舞臺,用紅酒黃酒白酒來抒情、敘事、諷喻,促成與對手之間的某種合作與交易。身處某個小崗位的我首先必須把臉喝紅、身體喝熱,才能擁有感人肺腑的萬丈豪情。酒和臉紅,聯合起來,掩蓋我的軟弱和勢利。飲酒歌:“感情深不深,我先一口悶;感情好不好,我先迎風倒啊?!彼坪踔挥凶陲@著位置的老總、嘉賓,才有資格把飲料和茶水稱作“概念酒”來使用。我身邊總坐著一個長期堅持喝茶、但又執(zhí)著地給他人敬酒的小同事。他是一個能夠干大事、做狠事、朝著顯著位置悄悄移動的人。

      在上海,我搬動自己的身體像搬動一具未完成的遺體:它麻木,對痛苦和歡樂的感知已經開始遲鈍,對周圍美色美景,漠然而疲倦……完成一具遺體,需要再增加一些心痛、一些腦血管的脆弱,需要再強化與往事的距離、對女性的敬意,需要以整理遺物的心情抓緊清理抽屜、賬單和書柜,需要去植物園練習在鮮花叢中躺著時的決絕和寧靜……這樣想著,就覺得自己還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搬動這具身體還有不長不短的路要走。它,終將導致一小塊無價的泥土變成昂貴的墓地,這是多么遺憾的事情。怎樣補償那一小片泥土所喪失的花香、蚯蚓?這樣想著,就感覺內心微微一熱一動,像夏日青草里的蟲子在飛鳴……

      為了脂肪肝等問題,訪問過南京路、石門二路交叉處的一個中醫(yī)診所。周圍高聳的藥柜上寫滿詩意的藥名:當歸、半夏、曲蓮、菖蒲、見愁、廣角、丁香、方海、天雄、寒水、藕節(jié)、神曲、地松、芥子、木瓜……中藥需要藥引——某種植物莖葉或小動物的骨骼——像路標,誘引疾病去一劑中藥構成的湖泊里投水自盡——但疾病卻可能頑強地游動、上岸。它熱愛人體內毒素和陰影所構成的山川夜色。它將主導每個人的生活,或遲或早把他改名為“病人”。一個病人,散發(fā)著來蘇水這樣一種香水,迅速接近詩人的狀態(tài):疼像詩篇中的痛,呻吟像詩人朗誦中的“啊”“哦”“呀”,夾在腋下的體溫計是一支灼熱的筆,病歷和藥方是分行、跳躍、充滿暗喻的句子——一個詩人,就是在精神世界里充滿隱疾和痛感的病人。

      辦公桌抽屜一角漸漸增多著藥瓶,這是中年證據。藥瓶有著人身的輪廓。瓶壁上粘貼的藥品說明書,有著遺書般簡單、明晰的風格,如“一日三次,飯后口服,每次二分之一片”,酷似遺書中的表述:“一筆存款,妻、子各二分之一”等等。藥瓶們大概羨慕酒瓶、花瓶、香水瓶,可以堂而皇之地擺在酒柜、梳妝臺那些醒目的地方,闡釋生活的美好。而藥瓶只能出現在某些角落,像疾病一樣隱秘。同一個“瓶”字,因不同前綴而擁有了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命運。像一個“人”,病人、情人、商人、仇人、雪人是多么不同啊——“病”“情”“商”“仇”“雪”等等字眼的前綴和引領,多么有力。

      秋分中的“分”,大概羨慕春分中的“分”。

      4

      中午,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來電顯示很陌生。

      每隔一段時間,這個電話都會傳來身份不明的男聲或女聲:“請找建南……”“請找蔣建南先生”“蔣總啊”“請找柳泉”“柳泉”“柳處長您好”“泉,可找到你了”……我反復解釋:“我不是建南,沒這個人,不要打了好嗎?”“我不是蔣建南,很多人找這個蔣先生,號碼錯了。”“對不起,沒有柳泉這個人,請把這個號碼刪掉好不好?”……我猜測,這號碼曾經屬于某個讀音為“蔣建南”和“柳泉”的人,像來歷不明的遺產,已被我使用三年?!笆Y建南”“柳泉”,這兩個人應該是三年前某個職員、商人、多情者、隱姓埋名的逃亡者?那些打來電話的人與蔣、柳構成什么樣的關系?一個人的單方面消失,會給相關者帶來多少困擾、悲傷和無奈?

      我曾無聊地撥響自己十年前使用過的一個號碼。心跳加速。一個川味男聲傳了過來:“你好,找誰?”趕忙放下話筒?;秀?。這個川味男人,大約也多次收到過“余某某你好”一類的電話。他也會好奇和煩惱于一個“余某某”的存在。他,繼承了我的一部分生活。他是一個可能的、變形的我?我和“蔣建南”“柳泉”一樣,都是塵世中不斷遮蔽、失蹤的部分。最終都將徹底消失于大地,用植物們深入到泥土中的根莖來模仿電話線,試圖恢復與人間的關聯。

      現在,桌子上的電話響了,來電顯示很陌生。我拿起聽筒:“您好,找誰?”“找你,余某某。”心里一震,是她,多年未聯系的大學女同學。但一下子想不起她的面孔——“得意忘形”這個成語的最初含義就是這樣。她對于我是有意義的。聲音依舊。像夜晚里聽到風聲,但已看不清窗外的景色。她在虹橋機場,等待轉機,三小時后飛往另外一個城市。我趕到機場,在約定的三號門位置上看到了她——多年前一個女孩的相似形。像那個女孩的母親。握手。走進一個快餐店。

      我說:“終于想到我了。好吧?”“好,都好”,她笑:“我臉上皺紋多了吧?”“不多。沒變——我已經兩鬢斑斑了呵呵?!彼f:“還好,沒變?!倍夹α恕4致哉f著大學畢業(yè)以來各自的生活,包括她的離婚、女兒的戀愛、父親的病。兩次同學會,她都缺席。我知道她通過其他同學打聽我的近況,找到我的電話。餐桌上方的吊燈,像空降到桌面的小神,穿著灼熱的外衣,關注一對中年人的內心。她的衣服是黑、灰二色,沒有了早年的鮮艷,冷色遮掩住了身上僅存的一絲性感。指甲涂有淡淡的紫,像十朵小花。記得以前出現在校園、大街上,她都是惹眼的,惹來周圍眼睛的打量?,F在,她坐著、說著,周圍食客毫無反應。許多年已經過去了。

      桌子上的兩杯啤酒慢慢下降高度,像兩具身體內的一種火焰慢慢下降高度。杯口互相碰了碰,像嘴唇們碰了碰。沿著各自的軌跡而來,也可以大致看到彼此的前途。不會出現什么轉折、轉機。暗自想起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的《不期相遇》中的句子:“我們之間過于彬彬有禮/我們說:這么多年以后見到你,真難得/……/我們的蛇已褪盡閃電/猿已逃離幻想/孔雀已宣布放棄羽毛/許久以前,蝙蝠已飛離我們發(fā)間/在談話中途,我們陷入沉默/隨后一起笑了,無可奈何/……”

      她說:“我偶爾上網搜索你,看你的動向——東西寫得比以前深沉了呢。頭發(fā)短了。性格好像也沒有以前那樣激烈了?!蔽倚Γ骸吧沓谅铩眢w沉重啊,要減肥呀。你別笑,身體體形對寫作有影響。胖,身體寬廣,就不激烈了——中年了還激烈,很麻煩。”我們隨后一起笑了。突然想起作家田漢所喜歡的一個詞“芳烈”——芬芳的激烈。這是一個在田野上勞作的漢子對陽光、土腥氣、青草芳香綜合在一起的刺激所形成的書面表達。大地芳烈。而我長時間處在辦公室一角的陰影中,離芬芳、激烈都遠了。她曾經芬芳。我曾經激烈。

      坦然地、公開地、輕輕地擁抱。紀念多年以前校園角落一次慌亂的、私密的、緊緊的擁抱。看她消失在安檢口深處??此D身朝我揮了揮手。秋天里的一次分別。秋分。

      秋天以后的分別,基本上都是永別。

      5

      近兩年,參加葬禮、練習永別的密度明顯加大。人到中年的一個標志——送前人紛紛遠行,送累了,就躺下,讓后一代人來送。

      “白露到秋分,夜行添衣襟。寒露到霜降,種麥莫慌張……”祖父余孟光曾用豫劇腔調高唱節(jié)氣民謠。躺在靈床上的人穿著厚厚衣襟,進入漫漫長夜。田野里播種麥子的年輕人還不用慌慌張張,立冬,還是若干日子以后的事情。

      在上海,送一個人上路,也是為了在復雜的街衢中熟悉一下自己未來的方向和速度。反復對死者家屬說“節(jié)哀”?!肮?jié)哀”二字并非辭典中“節(jié)制悲哀”之意,而是“節(jié)約悲哀”——不要把悲哀一次性用完,像節(jié)水、節(jié)電一樣,留下一些備用,獻給新的痛苦和喪失。還有那么多痛苦和喪失排隊朝我們走來。還有那么多哀樂持續(xù)響起。

      哀樂緩慢,喜樂歡快。據說,目前殯儀館內通行的一曲哀樂,是由陜北解放區(qū)的革命音樂家們把一首歡天喜地的民歌放慢速度之后改編而成。由此推測:哀樂的本質依然是歡樂的,亡靈,擺脫身體的統治而獲得了解放。最近,送兩位前輩上路,哀樂別致。一次播放的是死者生前愛聽的蘇州評彈(他可能只想徘徊于蘇州一帶平平淡淡的云朵和閃電),一次播放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他可能想去早年留學并工作過的歐美夜色里重新旅行)。

      但C屬于英年早逝,心肌梗死,五十五歲,我的好友。曾在一天之內陪同三撥人前往C家探望其夫人Z,我的同事。一個嶄新的遺孀,開始練習單獨生活。遺孀,是一個男人遺產的一部分?客廳擺滿鮮花。死亡鮮艷,比日常生活鮮艷。在三撥人面前,Z重復抽泣、述說并漸次減弱力度,像演員對于重復三次的臺詞感到厭倦。我們不管攜帶多大面值的慰問金和痛苦,都像是看客。對于重復出現在這個客廳的我,她也感到厭倦和畏懼吧?我聽到的三次臺詞,都有略微差異和矛盾。

      追悼會這種形式的聚會規(guī)模愈大,悲哀的分量反而愈減輕。我所在的這個單位層級眾多、員工分布各地,許多人在追悼會上終于相逢時的喜悅往往壓倒了哀思。一個人的離世,使大家有理由從上海不同區(qū)域乃至全國各地匯聚一堂,手握菊花,尋找合適的談話對象,低頭貼耳,絮絮叨叨,這一景象與火葬場的氣氛很融洽——生者也在提前道別、訣別。哀樂響起,安靜來臨,大家把目光終于聚焦到死者的遺體、遺像。與會者的悲傷,可疑但又可信。以一個人的死亡為機遇相互慰藉,然后星散四方,迎接各自的小寒和大寒。

      正是在追悼會現場,我從C的不同交往者那里,聽到關于他四種以上風格的往事——像四種以上方向的風在吹,沖突而又和諧。往事中的那個死者根本不像是同一個人,而像是四個人以上組成的人群、相互沖突而又依存的人群。這個“像人群一樣死了”的人,多么豐富、可疑、難言。C的黑白遺像,模糊著,像群山之上的暮色掩飾著峰頂和深淵。我與C,差異巨大。我乏味單調,像缺乏青草味道的廣場。不知道自己將來留給生者的故事是哪種風格、哪一種方向的風和格律。在傳言中,我應該不會縱橫起伏、成峰成嶺。有些遺憾。有些羨慕人群一樣、群山一樣的死者C。

      請假休養(yǎng)三個月后,C的遺孀Z終于出現在單位的小路、食堂,表情似乎有一些羞愧。似乎是她把一個男人弄丟了、找不到了。變得孤僻和安靜,像被遺棄的布偶,喪失了帶有溫度的手指和愛撫。

      看見她,我遠遠繞開,以免與我有交情的C,與我有關的那一部分C,朝她突然奔來。

      送別前人,就是送別一部分自己。一點一點地送。把身體內的記憶、情感、溫暖分別送完,就剩下一個空空的皮囊如同空空的冬日鳥巢。

      6

      靜下心,為彌留之中的M院士草擬悼詞和挽聯。

      今天早晨上班途中,單位主要領導給我電話:“你親自寫。抓緊!要動情?!边@位領導是M帶出來的博士生之一。他動情了。

      敲打電腦鍵盤。這姿勢總讓我聯想起舊時代敲打算盤的賬房先生。嘀嘀嗒嗒,通過鍵盤,與虛無中的命運加減乘除、討價還價,計算情感的盈余與虧損,算計生存的投入與產出。時代嶄新,我依舊。一個無紙時代的人,準備告別世界之前,已沒有情書、日記可以焚燒,只需將MSN、QQ、微博、微信、博客中的對話與獨白溫習一遍,批量刪除,并設置成“離線”狀態(tài)即可——他已離開地平線、天際線,無跡可尋。

      M有跡可尋。作為中國工程院院士、藥物工藝研究界有影響的大師之一,他去年體檢時發(fā)現了胰腺癌,七十九歲,住院。他的代表作是“用化學合成方法生產偽麻黃堿以替代從植被中提取麻黃堿”,改變傳統工藝大量采集麻黃草所對自然環(huán)境造成的侵害,減少沙化現象。偽麻黃堿,解熱、鎮(zhèn)痛,但也可由此轉化制成“冰毒”——“藥”與“毒”之間,也存在一道相互轉化、互為聯系的分水嶺?

      M研發(fā)偽麻黃堿工藝期間,警方按照相關規(guī)定參與實驗室安全管理,“這讓我很有成就感,也有些不安——我感覺自己的行為有點兒鬼鬼祟祟了,哈哈……”M在去年年底為他舉行的八十誕辰紀念會上這樣回憶。那是一個為了告別的聚會,因發(fā)現病灶而提前舉行的聚會。M的眾多學生、同事、合作企業(yè)老板、政府官員,一一獻花、講話、敬酒,最后,在大草坪上合影留念。合影,是聯合起來抵抗時間流逝、加固存在感的一種方式。

      那一天,M拄著拐杖到我所在的辦公樓一層一層地看。這座樓,是二十世紀初期建設的雷士德工學院的主體建筑,一座英式風格的歷史保護建筑。上海電影制片廠的許多電影如《陳毅市長》等,曾在這里取景。M的青年時代、六十年代,就是在這座實驗大樓里開始起步、進入藥物研究領域。M一層樓一層樓地看,在走廊里懸掛著的一系列黑白歷史照片里,辨認早年的光輝。碰見我,笑了:“小余啊,我再看一看這座樓?!蔽椅站o他的手:“您想回來看很方便的,說一聲,我就去接您?!?/p>

      一年來,我多次去醫(yī)院看望M,總見他讀報紙或者與小護士開玩笑:“我的告別儀式,你就不用去了,記著將來發(fā)喜糖時朝天上扔兩顆,我就接住了,哈哈……”小護士就難過得眼紅。我也開他玩笑:“院士啊,您現在戒煙了,牙齒白了許多——開始說白話不說黑話了?”他大笑:“對,對,來不及了,不能再說黑話了!”這牽扯我們兩人之間的一個“黑話”。

      M曾經為去世多年的妻子、上海某著名中學退休語文教師胡老師,印了本沒有書號、封面簡單的詩集,送我:“只印了三十本,你讀讀,聽說你也寫詩——我們家胡老師寫格律詩,我懂——你的自由詩是不是寫得像黑話那樣難懂?”我笑,翻讀胡老師詩集中的一首《M赴浙江藥廠工作半年感懷》:“君在錢塘半年整,魚雁傳書寄深情。祝愿早日回上海,碧水環(huán)繞湖心亭。一九八〇年四月五日?!蔽腋袊@:“這么深情啊——院士,怎么突然寫到湖心亭呢?這‘湖心亭好像也是黑話???!”M竟然顯得羞澀:“你呀,眼睛真毒——‘湖心亭就是胡老師嘛,她的代號啊。一九八〇年,我還年輕,她還算亭亭玉立,哈哈!”我說:“明白了明白了——您的代號是‘碧水!”M大笑。

      胡老師寫給M的情詩很多,都寫在日記或以信件寄給在外地工廠轉讓技術成果往往長達半年、一年的丈夫。胡老師去世時,M還不到六十歲。一個才華卓著、風度翩翩的中國工程院院士,對女性仍有吸引力,說媒牽線者眾多,M拒絕。每個月,他都到奉賢海濱墓園看望胡老師。開始抽煙。煙癮加大,甚至到了每天三包煙的程度。去年發(fā)現病灶后,戒煙。

      現在,他彌留,魂魄大概已經提前移居到海邊、妻子身邊了。

      挽聯、悼詞不屬于公文,因為,它們緊密聯系心靈,是敘事詩、抒情詩。

      秋分,九月,結果的季節(jié)——大地上的果實成熟落地,濺起三尺高的芳香和塵埃。

      是時候了。

      7

      昨晚夢見去世多年的父親。在秋天,夢見他的次數比其余季節(jié)多。

      父親的墓地遠在故鄉(xiāng)中原一座名叫“獨山”的山坡上。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二日,腦溢血,在下象棋的過程中轟然倒地不起。六十歲。暮年剛剛開始,一個父親的角色還處于未完成狀態(tài),就戛然而止,像一個劇本寫得不太好的大戲,突兀謝幕。

      昨晚,夢中,父親在我面前哭泣,像孩子。我則像父親似的詢問:“哭什么呀?”他說我母親要為他買一件新衣。困惑:這是高興的哭,還是憂傷的哭?驀然蘇醒。失眠。父親過早去世,使我喪失了贍養(yǎng)晚年父親的責任和經歷。一個未完成的父親,必然有一個未完成的兒子。只有夢,讓我來扮演一個呵護者的角色,父親扮演孩子在我面前哭泣——他去世了,仍想通過一個夢,來讓我找到一絲父子在晚年相處的場景和氣息……

      失眠。這些年開始習慣性失眠。只要想起一些人、事、情、句子,就失眠。我采取的辦法是找一本不喜歡的書讀著讀著就無聊地陷入混沌。常常是妻輕輕關掉我枕旁的臺燈。曾經在夢中與一個令人厭倦的女人發(fā)生關系、發(fā)出歡呼。驀然醒來,一動不動,聽到妻均勻的呼吸聲。暗暗松了一口氣。愧疚。失眠。對自己黑暗中的身體加重迷惑——我對自己一無所知。厭倦,難道也是期待的一種形式?夢境是在呼應還是反對現實?各種各樣的夢,使我屢屢醒來,仿佛從戰(zhàn)場上生還。窗外黑暗中一閃而過的飆車轟鳴聲,如同流彈。失眠。即便半夜里起床去廁所,我也告誡自己閉著眼睛以便保持睡意的連續(xù)性,一旦睜開眼發(fā)現窗簾微微發(fā)亮,就無法再歸夢鄉(xiāng)。一個失眠的人即使閉著眼睛捏一張世界地圖和手電筒鉆進被窩,也無法再找到通往美景的道路。

      一個醫(yī)生朋友說我得了焦慮癥,工作壓力、精神壓力都太大的緣故。抑郁癥的前奏——從空中一躍而起、自由落體的節(jié)奏。單位里的一個對事業(yè)追求到了極端的完美主義者,就是這樣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離世。我嘲笑醫(yī)生:“憂郁的人有我這樣胖、這樣熱愛肥肉嗎?”他接著打擊我:“你還有強迫癥呢?!边@些年,我的確在加重自我懷疑、回憶、窮思竭慮、對一分鐘前的個人行為難以確認——常常下樓之后又轉身上樓推推家門或辦公室門,確認關閉否;夢中一旦蘇醒,失眠,也爬起來在黑暗的房間里晃蕩一圈檢查門窗——不知道自己進入墓地后,還會不會半夜里爬起來重復檢查墓碑是否關閉,對春聯一樣的碑文加重懷疑……

      但昨晚,夢見父親,是美夢。失眠也是值得的。聽到了窗外黑暗中三點左右的鳥鳴。三點了,鳥也失眠?為花朵、泉水、果實或者異性的鳥而失眠?鳥失眠,可以唱歌。我失眠,只能仰臥、沉默。忽然想,保險公司是否可以設立一個新險種:為失去睡眠者賠償一個夜晚,為喪父者賠償連續(xù)一個夜晚的重逢之夢。我正加快接近父親去世時的年齡,像立秋、秋分以后的節(jié)氣,明顯加速度接近白露、霜降、小雪、大寒。我已能從父親早年照片中看出年輕,也從周圍中老年女性身上看出性感,這在我青年時代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這標志一個人的衰老在提速——像京滬之間的高鐵不斷提速。

      不久前,還鄉(xiāng),為外祖母送別。一個九十五歲高齡的女人,為大家做完最后一頓晚餐,在夢中安息。從祖父、祖母、外祖父、父親、舅父、岳母、岳父、外祖母……我所目睹的死亡依次襲來。他們,像為兒女子孫們抵抗死神進攻的陣地,不斷坍塌、淪陷,讓我一步步必須站在最前線了。守靈。死者還不習慣長眠,需要親人陪著練習。一夜、兩夜……我觀察到了靈堂之上中原小城的天空從夜晚到黎明漸次發(fā)白的全過程,這是多年沒有的事情。與作為游客在名山之巔等待日出不同,現在,我正位于生死邊界處,目送又一個親人的月落。其實,是死者在陪著生者練習新生活,她或者他,擔心我們不習慣又少了一個親人的日子該怎么過……火葬場內的樹木、青草異常蓬勃,是對死亡的贊美還是輕視?是對死者的安慰還是淡漠?

      這些年來,我和母親多次去獨山看望父親。在墓碑面前擺放下他熱愛的酒、花生米、餃子、西瓜,像童年時代隨父親去雪地里捕鳥,往往需要擺些米粒一類的誘餌——現在,我想用酒、花生米、餃子、西瓜,來從虛無中誘捕出父親的雙臂和靈魂?母親嘮叨著、數落著父親,問他隨著云朵跑哪里游玩去了,喝醉了沒有,交女朋友了?我和母親都笑了起來。然后,她哭了。時光,讓疼痛不斷減輕然后又迅疾加重,鍛煉心臟的承受力。

      少年時代最愛《詩經》中的《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而今,在中年、異鄉(xiāng)、喪父之后,《詩經》中最愛的詩章變成了《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寫盡“往”與“來”之間的劇變和哀傷。人生,單向度的長旅,雨雪中歸來的這個“我”,已不是楊柳春風中離去的那個“我”。父子一旦各自遠行,就只能依托夢境來重聚、還鄉(xiāng),道阻且長,行道遲遲。

      父親墓碑上除了名字、生卒年月、子孫名字,沒有履歷。他太普通。墓地里眾多墓碑上的溢美之詞大同小異。父親墓碑后只刻著我給他寫的四行話:“今生,我們是一盞燈下的親人;/來世,我們依然是一個屋頂下的父母子孫;/從余沖村,到南陽,/我們一路分享著風雨、陽光和溫醇?!庇鄾_村,父親和我的出生地;南陽,獨山下的一座小城,父親在其中停止了呼吸。

      一個未完成的父親在墓中遺憾、失眠的時候,也許會起身讀讀這四行詩。

      8

      移居上海,從青年進入中年,相當于自芒種來到秋分——在麥芒一樣的光芒中播種農作物,在分別一樣的秋分里回望、眷戀。

      多年未見的人都說我變了:漫長的頭發(fā)剪短了(進取心、功利心強了?),容易泄露傲氣的下巴降低了角度(俗氣上升了五厘米?),自嘲多了(擺脫責任感的手段多了?)——不知道這些話語中愉快、惋惜、戲謔的成分各有多少。但我知道自己比較好地掩飾住了一個業(yè)余寫作者的身份。與世俗生活努力和解,以便在上海這座物質主義城市里生存下來。目前,我就是一個在財務報表、文件、領導講話、談判、酒飯應酬中沉浮謀生的凡人。對同事偶爾稱我“詩人”保持警惕——我能感覺到,那是一種語言排斥方式。

      “詩人”這一稱呼,在當下,似乎意味著擁有了放肆、濫情、乖張、怪異的種種特權和可疑。我只能更加收斂、自制以避嫌。我的放肆、濫情、乖張、怪異,到夜晚一張A4紙的四條邊緣為止。其實,當一個詩人去向女人求愛,他無法像木匠、水手、導游、總經理、副科長、售票員、小販一樣動人,因為,詩人身份使他的言辭因擁有明顯的“技術優(yōu)勢”而顯得失真、可疑。我要求自己:把寫作像隱私一樣保護起來,讓筆名“汗漫”在筆附近呼吸,讓本名“余某某”在計算器和算計中喘息并眺望喧嘩的薪水。中心城區(qū)房價平均每平方米已達八萬元的上海輔導我:必須防止毫無利潤的詩人氣質的公然流露——用本名來撫養(yǎng)、溫暖筆名,用筆名來校對、警示本名,是有難度的事情。

      在火車、機場、輪船上,屢屢對陌生人很放松地問我“干啥活、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之類世俗問題感到歡喜。我也在“干”“掙”——干預。掙扎。讓“我”融入于“我們”,像溪流加入河流,一個俗人的文字將因此而有可能泥沙俱下,臻于開闊、復雜——但,真能如此嗎?處于復數“我們”中的“我”,還有能力保持單數的立場和存在價值嗎?

      屢屢厭倦。厭倦周遭毫無新意、復印機般的一切,無論辦公室、大街、人群——實質上,我在厭倦自己。周遭一切都是我自身的一部分,我,就是廣大的身外之物。曾找借口請假外出三天,但一發(fā)動汽車,就對所謂的遠方也感到厭倦。在上海繞城高速環(huán)線外一個小鎮(zhèn)旅館,拉上厚厚的窗簾,把房間內所有的燈打開。讀書、喝酒、睡覺、發(fā)呆。環(huán)線內喧囂的上海,變得像邊境線外的異國,“異國”的生活像一個夢、一部虛構的小說。就像讀小說,索爾·貝婁的《赫索格》《洪堡的禮物》。除了才華和艷遇,我酷似赫索格、洪堡這兩個被虛構的美國書生,酷似他們的荒唐、孤單、蕪雜和天真。三天后,打開手機,許多真真假假的短信蜂擁而至。沒有未接來電顯示,說明一個小人物的主動隱匿和消失,對這個世界沒有多大影響。發(fā)動汽車,朝著環(huán)線內的生存邏輯、朝著那個陳舊的自己,倒敘,開去。

      我像小說主人公,延續(xù)庸常的情節(jié)和虛無,但高潮和轉折始終沒有到來。用一生來寫作平庸的、長篇的自己,但不會成為傳世之作。日漸疲倦衰老的面容,像長篇小說的舊封面,無法惹起被翻閱的熱情。皮鞋,大約像小說中的腳注一樣乏味、臭。在上?!吧辍弊纸Y構的環(huán)城高速路上,必須盯著前方的道路和指示牌,用車輪作為筆尖,寫一個充滿了欲望和規(guī)則的“申”字,像他人一樣在高速度的生活中不敢走神,像飛蛾撲火一樣,高速,撲向那真切而又混沌的光——

      “申”,即申辯、訴說、呼吁——一座簡稱為“申”、道路為“申”的城市,構成一個書寫者的命運:起草某某請示、報告、通知、合同、起訴書,悄悄寫詩。一位詩友詫異:你能這樣穿插、交集、跨界?我回答:能,就像聽音樂會中間起身去了一趟廁所。公文堂而皇之,抑揚頓挫——領導喜歡四字成語和排比句。關于單位內部的勾心斗角,忽略;關于若干男女之間的是非波瀾,免談;關于員工體檢過程中產生的陰影和不安,隱去……這樣一份材料,基本上與我的內心、身體都沒有關系了。而詩,反對成語、排比句,必須是新句子、孤單獨立的句子。在成語、排比句,和新句子、孤單獨立的句子之間,存在一道分水嶺,我在嶺上不斷轉身,姿態(tài)似乎靈活,但隱含一腳踏空的危險……

      現在,秋分的下午。剛剛結束一個發(fā)展戰(zhàn)略研討會,回到辦公室陷入沙發(fā)。盯著手中A4紙上“根據上級文件精神”這句話,發(fā)傻。盯著“根據”這個詞,突然發(fā)現了樹根、泥土和蚯蚓。對“上級文件精神”是否能像樹根抓緊大地、抽出無限的葉子和果實,并支持這份文件最后果實一樣的結論,我開始懷疑。剛才的發(fā)展戰(zhàn)略研討會上,那么多人埋頭翻弄手機、生活在別處、心靈在遠方,讓發(fā)言中的我有些走神。清清嗓子,回到講稿上的虛空,加快嘴唇摩擦詞語的節(jié)奏。語氣有些不夠坦然、堅定。但說著說著就感覺很充實、很生動:“把握市場大勢很重要,機會的臺風來了,只要站在風口,豬都會飛起來?!币l(fā)一片笑聲、掌聲。我臉上大約也浮現出豬一樣飛翔的表情。

      現在,根據上級文件精神,從沙發(fā)和發(fā)傻中起身,望著窗外陽光下依然蓬勃得不像進入秋分時節(jié)的那棵樹,突然感覺脖子像樹枝越來越熱——我的臉,一朵虛假的紅花,開放了。對自己剛才在會議上的激情和得意感到了羞恥。在公文的包圍中,臉紅著,表明我還殘存懷疑和自我懷疑的能力——來自于詩歌的糾正能力。表明我還與窗外那棵樹之間存在一絲聯系。皮鞋依然保持著樹坑的形狀?我還在隱秘堅持非公文的個人化寫作,抵抗對高速度生活的恐懼,抵抗對人性中陰冷部分的恐懼,像一個孩子依靠大聲唱歌來穿過夜晚的曠野——

      詩神,請不要放棄一個在外形和氣息上日益庸俗的人。

      9

      兒子發(fā)來微信。一張照片:哥倫比亞大學旁邊的紐約中央公園。附了一行說明:“塞林格筆下的男孩詢問鴨子去向的地方。”

      我回他一張照片:窗外草地上那棵有根有據、暗暗知道秋分已經來臨的樹。附上說明:“秋分中的樹?!?/p>

      用微信傳遞照片,是近兩年我們父子間的主要溝通方式。此前,是紙質書信、MSN、電話等等。他教會我如何使用微信。隨著秋分、霜降、大寒,隨著日益衰老,我將跟隨他學會更多事情,比如,在機場、病床上如何表達對他的依戀和牢騷。

      兒子比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中關心鴨子去向的男孩霍爾頓省心。通過一個中美高中生交流項目的選拔,十六歲時獨自拉著巨大的行李箱去美國一個小鎮(zhèn)讀三年高中,然后進入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讀本科,再考入哥倫比亞大學讀研究生。一個半大小子,用自己的成長證明父親的衰落——像谷雨,證明秋分。他熱愛數學,從小學開始就對作文很厭倦,懷疑我沒有把寫作的能力遺傳給他。他不知道,一篇出乎語文老師意料而得高分的作文,必然拒絕意料之外的詩意?,F在,他知道,數學與詩之間有著隱秘的終點:追求那唯一的、精準的表達和發(fā)現。他看我分行排列的詩句,歡呼:“像數學方程組嘛!老爸?!?/p>

      幼年,兒子講過一些詩意的話,比如:“我肚子里有盤古,他一使勁,我就長高長大了!”許多詩人的孩子都擁有做詩人的潛質,比如,鄒靜之的女兒說鉛筆頭:“它在紙上快樂地蹭癢。”以色列詩人阿米亥的兒子說一輛空巴士:“這是一輛裝滿空人的巴士。”但學校教育和現實生活使這些詩人的孩子往往走上與父輩不同的道路。我兒子必然與我大相徑庭。曾經開他玩笑:“抽空讀一點兒詩、散文,最起碼有利于談戀愛,呵呵?!眱鹤诱f:“放心,我將來用數學談戀愛——我說一加一等于幾呀,女孩說好像很二呀,哈哈?!蔽蚁矚g香港詩人黃燦然給他孩子寫的一句話:“不要寫詩,寫得不好傷害詩歌,寫得好傷害自身。”我們都不希望下一代重復自己的困境和掙扎。但他們會面臨嶄新的困境和掙扎。無可逃避。一個父親只能眺望著、分別著,無可奈何。

      兒子幼年問過我一個問題:“什么是死?”我說:“你長大了,爸爸老了、沒有力氣了、躲到你看不見的地方,就是死了?!眱鹤訚M眼淚水:“我別長大了,你就不老了……”他不由自主地長大了。這幾年,每年暑假結束,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分別,一次次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安檢通道盡頭。這是一種練習,練習在晚年盡頭與兒子進行徹底的分別。我父親就練習得不夠好。我要練習得好一點兒,一點一點分別,避免給兒子帶來突然的痛——避免由立秋突然進入大寒。二十四節(jié)氣,由冷到暖,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嬗變。秋分的出現、分水嶺的出現,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它坡度緩和,但明確指出了山谷盡頭的雪光和冰凌,讓父子們都遠遠近近看到,并做好精神準備。

      兒女是一對夫妻之間最大的情話、最長的情詩。有了兒女,一對夫妻之間抒情的言辭都可省略甚至消失。兒女生活可以成為日常談話的主題,且基本沒有歧見、偏見。那些選擇不生育孩子的男女,需要儲備多少充滿熱量和新意的詞匯,才能度過平淡無奇的中年和晚年?現在,一首越來越長的“情詩”,讓妻子對我的滿意度不斷提升。感謝兒子。

      兒子開始戀愛了。一個女孩,將逐步擴張她在一個男孩內心和日常生活中的位置,將逐步代替父母,去共同面對父母們逐步、徹底消失以后的時光。感謝這個女孩。

      10

      黃昏,開車去浦東陸家嘴某酒店,面見一個企業(yè)家、合作伙伴。

      在南方、上海,北京時間17:00—18:30這樣一個時間段,有四個詞匯來說明:薄暮,傍晚,天擦黑,黃昏。薄暮:一個手拿三角板的鄉(xiāng)村小學教師,向上,一尺一尺測量從地面升起的由淺薄而臻深沉的暮色,但三角尺很快就不夠用了,他踮起腳尖、爬上樹梢、最終飄進天空,成了一只鳥,向上,繼續(xù)測量暮色的深度;傍晚:一個孤單的人尋找可以依傍夜晚的寬肩膀;天擦黑:一個油漆匠用刷子蘸著黑色,把南方天空一點一點擦黑了;黃昏:一個窮人看到了無邊的黃金,就激動得昏了過去——

      我選擇“黃昏”這個詞匯,顯然是一種窮人的眼光和心境。

      此時,故鄉(xiāng)中原及其以西的陜西、青海、西藏等等地區(qū),陽光高照、明媚。

      打開通往某酒店的GPS顯示儀。路線曲折。上海教會我迷路的藝術。這句話是對本雅明一聲低語的仿寫。本雅明一邊游蕩在巴黎,一邊低語。迷路,導致他碎片式的寫作風格,碎片式的人面、燈影、槳聲、鐘聲、暗香、風……碎片飛揚,就成了巴黎街頭巷尾上空彼此疏離、呼應的星辰,連綴在一起就成為他鐘愛的一個詞——“星叢”。這些年來,我時常揣著相機在蘇州河、外灘、衡山路……游蕩、街拍。通過櫥窗、汽車反光鏡、衛(wèi)生間鏡子、行人的表情,我窺探自己——在這個把銀行偽裝成教堂的龐大城市里,我需要確認自己沒有迷路,確認本名的我依舊緊跟著筆名的我,沒有在人海中走失。

      距離約定時間早到半小時,我將車拐到黃浦江邊。黃浦江、蘇州河在外白渡橋處碰頭,一同朝十五公里外的入???,流逝——像一個人朝十五公里外的晚年,流逝?!傲魇拧?,與“時光”“故鄉(xiāng)”“愛”等等一起成為詩歌的基本母題。時光、故鄉(xiāng)、愛等等在流逝,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生存命題。移居上海以來,我的文字與身體,漸漸適應長江以南地域的天氣和風物——文字就是文身,紙,就是隱秘的皮膚?南方潮濕、多云,云朵密集。云集。云朵下的事物、語言,也迥然不同于我青年時代生活其間的干燥中原。我的表情、味蕾、語調、心態(tài)在轉變,像一棵鄉(xiāng)間的樹移居街頭之后,樹皮皴裂的密度乃至內部年輪旋轉的速度,都在轉變——

      越過一道秋天的分水嶺,萬物轉變。

      一個女聲悄然出現:“先生,找小姑娘不?”我一愣,搖頭。來不及看清楚女人的面孔,她就消失在江邊大道上的人群里。我像一個在找小姑娘的人嗎?我是一個形態(tài)孤單的可疑者?那個女人大約看出了我的孤單和可疑。除了她,不知道周圍還有什么人在觀察我、判斷我,就像我在觀察、判斷周圍逐步濃重的夜色和燈火。這太像一個電影中的場景,侯麥電影中的場景。法國新浪潮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說:“電影是現實的漸近線?!狈粗?,現實是電影的漸近線?上海,漸漸趨同于電影所想象、虛構、揭示的某種景觀。周圍,江邊,面孔模糊的人們似乎都充滿了鏡頭感,像劇中人一樣隨時準備在拐彎處轉折庸常的命運、遭遇鮮艷的事件。而我的文字和身體,也在不斷移動、拐彎之中,形成一條自己的“現實的漸近線”?以我自己為主人公的小電影,在嗒嗒嗒嗒隱秘攝制。那么多支離破碎的場景、細節(jié),漸漸接近上海生活的幻象與秘密……

      一個孤單、可疑、拒絕了小姑娘的人,從黃埔江邊回到酒店大堂;合作伙伴、企業(yè)家仍然遲遲未到;他坐在大堂一角的咖啡吧內,翻弄一沓需要交談的有關數據和資料,顯然,這個人正處于一種非詩的狀態(tài);手機響了,區(qū)號0371——河南鄭州出現了,一家刊物的編輯向他約稿;他似乎一邊對著手機表達歉意,一邊緊張關注著大堂電梯門的開合;他在走神;俄羅斯詩人帕斯捷爾納克的畫外音:“然而劇情的布局已定,最后的結局已經顯示。在偽君子中間我孤身一人,活著并非漫步于田野?!薄靶‰娪啊敝械乃蛘哒f我,在走神中盯著大堂電梯的開合——電梯,新時代里的一尊帶電的神,隨時可能攜帶若干人物和奇跡,不斷自空中墜落地面……

      一份故鄉(xiāng)的刊物強行介入這個秋分的黃昏,讓我恍惚。像一首詩,強行介入一本印刷精美、充滿價格、美人的廣告雜志,會使一頁紙有一些恍惚和波動。中年以來,我的詩作數量越來越少,散文逐步增多——這是逐步進入晚年的一道分水嶺。但博爾赫斯說:“散文是詩歌最復雜的形式?!彼啙嵉刂赋隽藘煞N文體之間的關系,并啟示我:上海是余沖村最復雜的形式。我把散文作為詩歌來寫,就像把上海作為余沖村來熱愛——那潺潺流淌往小寒、大寒方向的一脈秋水,也曾經是穿越春分、驚蟄方向的一派春水。“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宋人、南方人黃庭堅的詩句,我喜歡。我的桃李春風在河南、夜雨十年在江南。河南,江南,都有一個“南”字,在為我延續(xù)暖意。

      站在秋分、這一道秋天的分水嶺上,留戀、回望朝南一面溫度比較高的山坡。

      轉身,裹緊衣服,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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