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

司都第奧巷仔

黃永玉

大教堂左側有一條非常窄的巷仔，名叫司都第奧街，實際上跟英文畫室的讀法只是擰著一點腔，好像山西人講北京話，意思是完全一樣的——藝術工作室或畫室的街。

深究起來，這條街可能還有許多故事好講。給一條街取個名字總不會無緣無故的。眼前，它的著名是由于一間一兩百年——聽說可能更早的賣美術用品的鋪子。

巷仔不長，一百米吧？那一頭是條名叫柯爾索的稍大些的橫街，這一頭就是環(huán)繞大教堂的熱鬧馬路。

這家美術用品店真是令人一踏進門就舍不得離開。有關藝術的工具材料無所不包，畫布紙張，顏色油料，毛筆刷具，畫板畫架，琢子刻刀，以及 13、14、15、16、17、18、19、20 世紀各種不同時代壁畫顏料及底子材料，都分門別類地羅列有序。售貨員的模樣長得很有古意，他們細心地介紹，仿佛帶領著我一世紀一世紀往后推移，腦子里展現(xiàn)出美術史上用這顏料畫出的一幅幅逆時針流轉(zhuǎn)的經(jīng)典壁畫。

鋪子里人山人海。外國附庸風雅的游客喜歡攀談，順勢自我介紹也是熱心的美術愛好者，這類每天發(fā)生的事是終能令人原諒的，萬里迢迢來到翡冷翠，不抒發(fā)一點藝術氣質(zhì)，回國如何面對鄉(xiāng)里？美術學院的年輕男女則是川流不息，東摸摸、西捏捏，一呆半個鐘頭，看看價錢，冷笑一聲走了；大不了應付面子，買一小盒木炭，或是兩支鉛筆……來是要來的，觀賞和感染的成分較多，真正要用工具材料時，他們自有便宜的去處。

我好不容易在女兒的帶領下熟悉了從萊頗里搭11號A公共汽車在大教堂下車，再步行到司都第奧街的路線。以后我一缺材料就會一個人到這兒來買了。多好，熱天冷天，我這個不太寂寞的老頭來來回回在這條路上走著。

鋪子里的人熟悉我了。我給他們旅行支票，他們知道我不懂外幣換算，細心耐煩地在打印好的價單上又用鉛筆給我說明。次數(shù)多了就顯得有些親切。返港的前一天我又去了那里一趟，添購幾支作蠟雕塑的用具，并向他們告別，握手。

“喔！中國畫家！歡迎再來翡冷翠！”

“會來的！我很喜歡意大利的美術材料和工具……”

“是的，意大利的美術材料一流，我們知道你買了很多——”他轉(zhuǎn)身告訴一位長黑胡子的胖子：“——嘰哩咕嚕，嘰哩咕?！?/p>

那黑胡子胖子揚了一下眉毛，對我笑了一笑。

同行的中國年輕朋友悄悄告訴我：

“他說你在他這里用了二十多張一千美元的旅行支票！”

我大吃一驚，覺得不太可能吧？事后一算，半年多來，竟真有這個數(shù)目。美術用品店不會出現(xiàn)大豪客的。正應了金圣嘆臨刑前那兩句佳言：“殺頭，至痛也，而圣嘆無意得之！”花了這么多錢，事后一想，真殺頭般痛也！

我喜歡翡冷翠，喜歡與我安身立命的職業(yè)有關的美術用品店。第一次踏進這家鋪子我就倍感親切。任何一種環(huán)境或一個人，初次見面就預感到離別的隱痛時，你必定愛上他了。

回香港已兩個多月，幾次夢中走進這家鋪子！唉！可能由于少年時貧窮的渴望的回顧吧！

翡冷翠，非星期日，城圈以外的汽車不準進城。我選了個星期日，讓女婿用車子把我安頓在柯爾索街邊，對著這條迷人的司都第奧小巷畫了一天。

這一天，發(fā)生了一件與繪畫毫不相干的趣事。

我的畫架搭在正對著司都第奧巷仔的人行道上。巷仔出口右手不遠有座與民居連成一排的老教堂。十一點多鐘還是更晚些時候，人們做完彌撒和禮拜再出來時，教堂門口忽然間沸騰起來。我愛理不理地繼續(xù)寫生，人群里出現(xiàn)了號啕。另一些從我身邊走過的人們指手畫腳不免使我的工作無法專注，遠遠望去，好像有人出了事。

我連忙放下畫筆跑過去，原來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太太暈在地上，臉色發(fā)綠，一動不動。睜開的兩眼卻是一眨不眨。

不知從哪里來的膽子，我居然使出了當年在勞改農(nóng)場當“草藥組長”時的渾身解數(shù)，急忙摸出身邊的火柴盒，抽出一根火柴，在老太太鼻下嘴上的“人中”部位輕輕觸動起來，又在她雙耳耳陀處進行按摩，接著在背后沿肩胛到腰部順序緊壓。

老太太活了。呼吸，眨她的眼睛，然后慢慢地坐了起來。我也真嚇了一跳——

“怎么這么快就活過來？”

登時引起人群一陣歡呼。神父念念有詞，用他的右手在我的面前指指點點弄手腳，我明白這是對我的感謝而非跟我斗法。

人們環(huán)繞著我，無數(shù)虔誠的眼神，就在十步不遠的教堂內(nèi)的壁畫上見過太多。我不知如何是好，便趕忙回到畫畫的地方。

那幫人又成群地跟了過來。女兒去給我買飲料，見到我成為中心，趕忙大叫：

“爸爸！出了什么事？”

接著救護車也哇哇地開來了，這群意大利人分成兩隊，一半對救護車大叫：

“不用了！不用了！中國大夫醫(yī)好了！”另一半在對我女兒夸獎她爸爸簡直是神仙下凡。

各人掏出皮包要給我錢，女兒急著解釋我不是醫(yī)生，是個畫家，不要錢……

“那么！我們大家去吃一點什么……”

“我在畫畫，沒有時間吃東西。謝謝！謝謝！謝謝……”

他們走了，我繼續(xù)畫我的小巷仔。

這當然使我得意了好幾天。

我不能和雷鋒比，他風格高，做了好事一點都不說出來，只清清楚楚寫在日記里。

我一回到住所就對幾個中國留學生吹牛，描述得天花亂墜。說句不怕臉紅的話，我還寫信到香港告訴我的好朋友們。惟恐天下人不知，風格低到極點。

毛主席《紀念白求恩》一文中就問過大家：

“這是什么精神？這是國際主義的精神，這是共產(chǎn)主義的精神……”

我這個算個什么精神呢？快樂精神，好玩精神！

說老實話，這有什么精神好算呢？不過遇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