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倒”時代中的學術與社會

許金晶

汪暉這一代學者，跟傳統(tǒng)文人的書齋生涯和現(xiàn)代教育的規(guī)訓體制所最重要的不同，就在于他們都做過工人、農(nóng)民或軍人，每個人都跟土地、跟底層社會緊密相關。

如果把進入大學讀書，視作學術生涯的起點的話，那么汪暉從事人文思想學術研究工作，到今年為止，已經(jīng)有了整整40個年頭。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上，應北島策劃的視野叢書之邀，汪暉在中信出版社推出了自己的隨筆集《顛倒》。正如汪暉在書中的同名隨筆《墓園·顛倒》里講述的那樣：“顛倒”一詞含義極為豐富，既可表示上下之間的倒置，也可以暗喻失序和混亂。

用這樣一個詞來作為自己隨筆集的標題，自然不是隨意之舉。無論是上世紀80年代深耕魯迅作品研究，還是從1996年～2007年執(zhí)掌《讀書》雜志，抑或是對于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的研究和對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社會政策的犀利批判，汪暉的學術研究，始終跟當下這個時代的重大思想、政治命題保持緊密的互動關系，并呈現(xiàn)出一種一以貫之的張力。因此熟悉汪暉生平思想經(jīng)歷的讀者，看到這樣一個意蘊豐富的書名后，或許都會會心一笑。

這本隨筆集收入的汪暉作品分為5個部分，即：求學生涯和師友回憶、重要著作的序言、對當代中國社會和思想文化研究的代表性文章、《讀書》雜志編輯手記的精選，以及對于重大世界歷史問題的探討。這樣的內(nèi)容結構，基本上涵蓋了汪暉先生40年求學、學術生涯中的重要節(jié)點記述和思想脈絡，具有極強的文本價值和收藏價值。無論是有意了解和研究汪暉的生平和思想，還是希望通過閱讀進入汪暉紛繁龐雜的論著體系，本書都是一本最佳的導論性著作。

美國社會學家米爾斯在其代表作《社會學的想象力》一書中指出：好的社會學學者，要善于把個人生活體驗運用到社會學理論的建構之中，而這種能力，就被稱作“社會學的想象力”。實際上，這樣一種將個人生活體驗跟自己的學術研究緊密結合的方法，對于人文社科其他學科門類的學者來說，也同樣適用。

正如北島在視野叢書序言里所說的那樣，汪暉這一代學者，跟傳統(tǒng)文人的書齋生涯和現(xiàn)代教育的規(guī)訓體制最重要的不同，就在于他們都做過工人、農(nóng)民或軍人，每個人都跟土地、跟底層社會緊密相關。汪暉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揚州制罐廠做絞肉工，“按天拿工資，一天一塊錢”。而在多年之后，汪暉重返揚州，以江蘇通裕集團的改制案例為個案，發(fā)布長篇調(diào)查報告《改制與中國工人階級的歷史命運》。這樣的知行合一的舉動，跟他以臨時工作為職業(yè)生涯起點的個人經(jīng)歷，自然不能說沒有順承和呼應關系。而從博士論文《反抗絕望》到兩年前推出的新著《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汪暉對于魯迅作品的持續(xù)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也跟其碩士導師章石承先生和博士導師唐弢先生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方面的言傳身教緊密相關。

仔細研讀《顛倒》一書當中的文章，仍然可以從形色各異的主題當中，找出4條清晰的線索：第一，以魯迅作品細讀為出發(fā)點，重新思考革命、規(guī)訓與國民性改造等概念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第二，以所謂“新左派”和自由主義的論戰(zhàn)為由頭，系統(tǒng)展開對于以新自由主義思想為主導的經(jīng)濟、社會領域改革的批判；第三，以《讀書》雜志作為思想陣地，詳細探討當代語境下學術共同體的意義，以及學術與政治之間的復雜關系；第四，以近代以來中西文化思想交流為切入點，參與世界重大歷史和現(xiàn)實問題的探討與交流。從這4條線索可以看出，無論是在研究主題的豐富性上，還是就研究視野的廣闊程度來說，汪暉都可謂是“萬花筒”式的多棲學者。

從魯迅研究到當代批判思想

魯迅的思想遺產(chǎn)對于當今最重要的意義，用汪暉的話一言以蔽之，就是：“他揭示了歷史和社會中不斷出現(xiàn)的合法化知識與不平等關系的隱秘的聯(lián)系”，因此，魯迅理應成為“當代知識分子批判思想的重要源泉”。

對于魯迅作品中批判思想的梳理，在《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一書中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在汪暉看來，阿Q這個人物本身，就是魯迅根據(jù)自己的現(xiàn)實觀察和主題指向綜合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寓言式人物。阿Q用來自我滿足的精神勝利法，以及他性格中的各種缺點，并不是直接指向?qū)λ^“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因為這個人物的諸多性格行為，內(nèi)嵌于傳統(tǒng)帝制社會的等級秩序中，他所有的自我，都是歷史和現(xiàn)實秩序規(guī)訓的產(chǎn)物。辛亥革命，本來提供了一個打破等級秩序的絕佳機會，也給等級秩序的規(guī)訓產(chǎn)物—國民性的改造提供了契機；然而由于革命的不徹底性，它并未能夠觸動基層社會秩序。正基于此，對于國民性的批判，在魯迅的文本里，就跟對于辛亥革命不徹底性的批判合二為一。

從這個角度來說，《顛倒》一書中收入的跟汪暉魯迅研究相關的序言和回憶文章，恰好給大家進一步閱讀汪暉的《反抗絕望》《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等魯迅研究專著，提供了合適的導讀線索。

對新自由主義的批判與反思

汪暉對于新自由主義思想的批判，在《顛倒》收錄的《中國“新自由主義”的歷史根源（緒論）》和《<改制與中國工人階級的歷史命運>附記》這兩篇文章中可窺一斑。

在汪暉看來，國內(nèi)大量秉承新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同時扮演的是兩重角色：在海外媒體和普通民眾面前，他們以政府的批判與反對者自居；而在政府決策者面前，他們扮演的又是國家政策的鼓吹者。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從來就不存在天然產(chǎn)生的自由市場，新自由主義鼓吹的自由市場的誕生，完全依賴于國家外力的干預和推進。而這種干預與推進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大量的腐敗和尋租行為。在新自由主義思想主導下進行的教育改革、醫(yī)療改革和房地產(chǎn)改革，其后果大家今天都一目了然。

關于去政治化、新自由主義和意識形態(tài)重建問題，汪暉有專著《去政治化的政治》系統(tǒng)進行闡述分析；而這本書里的核心觀點，其實在《顛倒》收錄的上述兩篇文章里，已經(jīng)展現(xiàn)無余。

《讀書》時代的問題意識

汪暉真正開始揚名海內(nèi)外，始于1996年他成為《讀書》雜志主編。在他執(zhí)掌《讀書》的11年時間里，《讀書》刊載了大量反映中國當下社會政治問題的文章，這使得《讀書》的影響力遠遠超出了思想界之外。汪暉時代里，《讀書》雜志濃厚的問題與對話意識、積極參與社會政治公共熱點事務的姿態(tài)，以及廣闊的國際化（這種國際化并非是歐美化的代名詞，而是將關注范圍涵蓋廣大第三世界國家在內(nèi)）視野，直到今天仍然被雜志的老讀者所津津樂道。

汪暉時代《讀書》雜志的特色之一，就是每期雜志中，都會刊登汪暉親自撰寫的編輯手記。《顛倒》一書特意從汪暉撰寫的135期編輯手記當中，精選出來15篇，收錄其中。透過這些手記，我們完全可以窺見汪暉對于學術與政治、學術與時代命題之間關系的立場和觀點。在他看來，《讀書》雜志就是思想文化領域的重要“公共空間”，通過參與各種公共熱點事務的討論，來推進中國政治、社會的改革進程。碰撞、對話與交流，是汪暉辦刊理念當中的應有之義。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一個刊物，如果不能提出人們關心的問題，不能觸發(fā)尖銳的討論，你好我好大家好，即使名人薈萃，高朋滿座，讓人人獲得自我安慰，又有什么意思呢？”

在汪暉離任《讀書》后，《讀書》雜志慢慢從一本充滿問題意識和現(xiàn)實關注的雜志，又重新轉變?yōu)橐槐炯兇獾臅u類雜志，其內(nèi)容質(zhì)量和影響力，再也沒能超越汪暉時代的水準。如今再反觀汪暉表達辦刊理念的上述話語，實在讓人唏噓不已。

中西交流與重大命題關注

盡管在國內(nèi)學術界里頗受爭議，汪暉卻是在人文社科領域少有的獲得國際學術界認可的中國學者。這從2013年，他跟德國著名思想家哈貝馬斯一道獲得帕西奧利獎中就可窺一斑。

《顛倒》一書也特意收錄了他在帕西奧利獎頒獎儀式上的演講。從演講內(nèi)容可以看出，汪暉的獲獎，主要是基于他在四卷本巨著《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興起》當中的不俗學術貢獻。這本書可謂是汪暉學術生涯當中最具份量和影響力的作品，從思想史的角度切入，詳細考察現(xiàn)代中國與中國的現(xiàn)代性，是如何通過中國近現(xiàn)代的政治社會變遷，以及中西文化思想的反復碰撞與交融，得以確立的全過程。盡管在史料考證和解讀的一些細節(jié)層面，汪暉可能無法做到盡善盡美，毫無漏洞，但是其對于宏大思想體系的建構和闡釋能力，以及與相關領域國內(nèi)外頂級學者的學術對話意識與能力，在國內(nèi)學者當中，都是極其鮮見的。

而《顛倒》收錄的唯一一篇從未發(fā)表過的文章—《紀念碑的限度，或真知的開始》，更能夠展現(xiàn)汪暉對于世界重大歷史和現(xiàn)實問題的關注。這篇文章從猶太人的興亡史切入，詳細探討學術與政治之間的復雜糾葛，并跟中國文化與政治的互動進程展開對比分析。在尊重和正視“差別”的基礎上，汪暉旨在推動中國人和猶太人各自民族的自我認識與反思。

而這樣的反思性認識，似乎又能跟汪暉眼中魯迅的批判性立場，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回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