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旗學(xué)
白菜根的希望
陶旗學(xué)
朔風(fēng)漸急,嚴霜夜鋪之后,該是起大白菜的時候了。
這個時候,大白菜已經(jīng)葉葉收心,緊抱胸懷,少有葉片披離的。如果偶爾一兩棵不抱團兒,一旦酷霜天降,侵入菜心,這菜就仿佛被牛頭馬面套了索,不久就頹廢萎靡,進而葉黃心枯,魂飛魄散。
種白菜可有個講究,非得大熱天里下籽。俗云“頭伏蘿卜,二伏芥,三伏里頭種白菜”即是??梢姡@白菜是嬌貴的身子寒冷的心,非有大日頭焐暖他不能活。等綠芽兒鉆出土,白日里陽光熾著,暖風(fēng)熏著,傍晚主人用清水一潤,她便“噌噌”地往壯了長。初秋時節(jié),更得金風(fēng)玉露的撫慰與滋養(yǎng),長得葉擺兒青泠泠地綠,莖片兒脆生生地白,長得四腳拉叉,仰面藍天,臥笑白云,身戲千里清風(fēng),心納萬古陽光。嗨,舒坦!
但,霜風(fēng)漸緊,關(guān)河冷落。陽光越退越遠,天氣日益冷漠。
等蟋蟀的吟唱一開始冷得發(fā)抖,大白菜便知道貧寒的日子來了!于是,他就開始收攏身子。一片片的,你卷向心我挨向你,隨著陽光漸薄,西風(fēng)日烈,他們聚集聚集,愈靠愈緊,愈收愈團。有一天夜里,他們聽到大雁飛過頭頂時,發(fā)出的“哦,哦一一”的背井離鄉(xiāng)的哀鳴。大白菜知道,嚴冬已經(jīng)如夜幕一般降臨。于是,他們加快了集合的步伐。終于,他們擁抱在一起,肩并著肩,手挽起手,你支撐著我,我袒護著你,立在天地間。
冬是狂妄的,什么時候他將太陽放在眼里過?白日間朔風(fēng)呼嘯,黑夜里嚴霜肆虐。天地蒼黃,四野荒涼,那些能唱能吟的鳥兒蟲兒都緘了口,只有冬天得意的口哨在吹響。
但,大白菜立著,立在天地間。圍在外層的葉片兒,被風(fēng)刀霜劍逼枯了,逼死了。但死了也不退下,仍然保持著活著時的姿態(tài),張著臂膀,團團護著里面的兄弟姐妹。
因此,大白菜保住了涵養(yǎng)在體內(nèi)的秋露,保存起收藏在胸中的陽光,保護好了心中那一份嫩黃嫩黃的希望。有了這份希望,他就不會悲哀,他就不會心死,她就能立在天地間,活在紅塵中,而且會活得有滋有味。雖然青春褪盡,雖然容顏蒼白,但他懂得,只要自己保存著那份希望,那么,艷陽高照、春花燦爛的日子就不會永遠是個夢。一旦那一天來臨,自己一定會活出個自豪來。
彤云密布、欲雪未雪時,他被農(nóng)家連根掘起,根上系一節(jié)繩,結(jié)一個扣,倒栽蔥似地掛在屋檐下。但那希望并沒有因生命倒懸而衰竭,他將自己懸掛成一只奇異的鐘,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搖動。難道你沒有聽到那震撼人心的鐘聲嗎?對,那寬緩徐行于風(fēng)中的,越過高山大河,踏遍人心角角落落,那一縷銅質(zhì)的、堅韌厚實、穿透力極強的聲音,就是大白菜與希望和歲月撞擊出的鐘聲??!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只要心存希望,就能夠活著。
清楚地記得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灌河水每年夏季都要爬上岸來,無情地淹滅人們一年的希望。到了冬天,人們只能靠“玉糊糊”過日子,這玉糊糊就是用洪水退后種下的大白菜和上玉米糝熬成的,放點兒鹽,便是美味佳肴。捧著大海碗“唏溜”上兩碗,心頭便熱乎乎的,甚至額頭還浸出亮晶如星的汗珠兒來。
許多大一點的白菜根都被削去外面的硬皮下了鍋,只有極少數(shù)瘦削的根兒被倒掉。一場又一場白雪覆蓋了他們,一次比一次更殘酷的寒冷襲擊著他們。可憐的根兒呀,你就是有九條命也該被凍斷了吧!
可是,終于在一天夜里,奇妙的驚蟄聲響起來了。第二天,人們奔走相告:聽到了嗎,春天來啦!春天來啦——
當心中漲滿了春潮,偶爾,看到那些被隨便扔掉的白菜根,你會驚奇的張大嘴巴。啊,他非但沒有腐爛,竟然還發(fā)出了芽,長出了葉,抽出了莖,孕育了蓓蕾。如果栽入土里,或僅供他些清水,當春深似海、萬花放歌的時候,他會舒展了,綻開了,抒發(fā)著金黃色的情懷。他毫不羞怯,毫不作做,把原有的那份希望展示得那么驕傲。
白菜根哪,吃過白菜根的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我該用什么樣的姿勢向你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