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
二姐
錢理群
1960年,我大學畢業(yè),被發(fā)配到了貴州。當時大哥與大嫂都在外地,只有二姐一人為我送別。
那一天的情景我至今歷歷在目:先是我在排演場等二姐排戲,好不容易結(jié)束了,才匆匆忙忙趕到二姐家里,劃拉了幾口飯,二姐塞給我一本附有許多插畫的《文藝日記》作為臨別禮物,我們就匆匆上路了。
但在半路上,二姐又突然跳下車來,我一看,正是天安門廣場。
“我們坐一坐吧。”二姐說。
于是,我們倚著欄桿,望著燈火輝煌的廣場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默默無言。我的腦子里突然跳出一句詩:“從天安門出發(fā)……”但到哪里去呢?我茫然了。這一瞬間永遠留在我的心上。
我與二姐再見的時候,“文革”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到北京參加剛剛恢復的研究生考試的復試,因為感覺自己考得不好,正一臉沮喪地來到二姐家里,準備向她告別,卻突然看到了新華社關(guān)于首屆研究生考試的報道,其中竟提到了我的名字,這真是令人喜出望外!
二姐狂奔過來,擁抱著我——她比我還要高興!
從此以后,我開始了新的生活,與二姐也有了十分頻繁的接觸。
那是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是一個人們迫不及待地向他人傾訴的時代。有形無形地橫在我們姐弟間的那條線消失了,我們的靈魂真正相遇了。
我記得那時候,因為家還在貴州,我每到星期六就急急忙忙趕到二姐家,二姐也似乎是急不可待地等著我。吃完飯,我們就關(guān)起門來神聊開了,一直要談到半夜兩三點。
她可以說是如饑似渴地聽我講我在北大所聽到的各種消息:西單民主墻上的大字報呀,“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大討論的各種內(nèi)幕呀,北大的民主選舉呀,等等。還有我和我的朋友正在進行的思考:關(guān)于“文革”的歷史經(jīng)驗,中國的改革前景,等等。
她也向我詳盡地講述她的革命經(jīng)歷:在南洋模范中學讀書時如何鬧學潮,反抗校方的壓制;如何穿過敵人的封鎖線參加新四軍;如何南征北戰(zhàn),從東北一直打到廣州,等等。我們都特別激動,講起來真是眉飛色舞,手腳并用,講到淋漓盡致之處,兩人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談話越來越深入,到后來,我們就像知心朋友那樣無所不談——她連初戀的經(jīng)過以及家庭生活中的隱秘都向我和盤托出。面對二姐的坦誠,我覺得十分自然,仿佛她的本性就是不知隱諱為何物的,同時我也從她的傾訴激情里感受到她內(nèi)心的孤寂。
就在二姐的命運和我們的關(guān)系都出現(xiàn)轉(zhuǎn)機的時候,在一次檢查中,二姐突然被發(fā)現(xiàn)患了肺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并且迅速轉(zhuǎn)移到了骨骼。這真是晴天霹靂!我們誰都沒有思想準備,二姐本人更是沒有思想準備,全家人亂成一團。這時候,大家才想起來,二姐曾多次摔倒在地,最近幾年,她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正是病魔在折磨著她啊。
這是最讓二姐夫和我們大家傷心的:她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對孩子沒有任何囑咐,就這么無言地走了……而我捏著她的手稿,竟是火一般灼人。
因為我仍然沒有完成她的重托。多少次提起筆來,所有的事都在眼前一一閃過,心緒是如此紛亂,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只得將二姐的遺稿交還給二姐夫,只覺得我的心在流血,卻沒有一滴眼淚……
(摘自《我的家庭回憶錄》漓江出版社 圖/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