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極光
麻木先生
□自由極光
麻木先生是我們的好朋友,是一位非常權(quán)威的腦科醫(yī)生。他是個嚴(yán)肅的人,大多數(shù)聚會的場合中,都板著一張冷漠僵硬的臉。
別人開玩笑時,不管在場的其他人笑得怎樣前仰后合,他也只是輕輕地嘴角上揚(yáng),隨即笑容便消失了。麻木先生偶爾也會講個笑話,試圖融入其中,但每每都以大家尷尬的呵呵聲結(jié)束,還伴隨著一身毛骨悚然的冷汗。
大三那年,麻木先生的爸媽突然閃電離婚,傳聞是麻木媽媽在外面有了別的男人,所以執(zhí)意離開現(xiàn)在的家。但具體原因到底是什么,誰都不知道。
麻木媽媽一走就是八年,直到前年麻木爸爸去世,麻木媽媽才再次出現(xiàn)在麻木先生的生命里。
對于那段過去,麻木先生和麻木媽媽都只字不提,他們的關(guān)系一直都淡淡的,兩人很少說話,麻木先生也很少在我們面前提及他的媽媽。
麻木媽媽生病的時候,正趕上麻木先生最忙碌的時候,好幾天都見不著人。
我們帶著麻木媽媽經(jīng)過了一輪又一輪的檢查,很不幸的是,最后的化驗(yàn)結(jié)果是腦癌晚期。
朋友把這個令人悲慟欲絕的消息告訴了麻木先生,他的臉色平靜得像一汪湖水,沒有任何波瀾,看過病歷后,他說:“住院吧。”
我們震驚于麻木先生的冷靜,可又想到他在醫(yī)院工作多年,見慣了生老病死,或許真的比我們看得開些吧。
麻木媽媽住進(jìn)了麻木先生的醫(yī)院,主治大夫便是麻木先生本人。
我們幾個朋友排了班,輪流去醫(yī)院照顧麻木媽媽,并不是我們有多古道熱腸,而是如果我們不去,麻木媽媽通常都是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躺在病床上。
有一次我們?nèi)タ此虐l(fā)現(xiàn)麻木媽媽因打著吊瓶行動不便,已經(jīng)憋了一個小時的尿。
麻木媽媽入院后,麻木先生從未在床前照顧過她,他每天帶著實(shí)習(xí)醫(yī)生例行巡視、檢查、提問,對待所有病人都一視同仁,沒有人知道麻木先生是麻木媽媽的兒子。
朋友們好幾次想勸幾句,但都被麻木媽媽攔下了,每次她都用那雙日漸混濁的眼睛盯著天花板,語氣緩緩地對我們說:“算了,算了?!?/p>
麻木媽媽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她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所以每次麻木先生巡房的時候,她都緊緊握住麻木先生的手,不說話,卻滿眼的悲傷和哀求。
我們都不再勸說麻木先生了,只是安靜地守在床邊,時刻準(zhǔn)備送麻木媽媽最后一程。
在一個暴雨傾盆的下午,正趕上麻木先生上手術(shù)臺,麻木媽媽等了他整整一天,終于還是耗盡了最后一口氣,撒手人寰。
“我累了,等不了了。你們都是好孩子,所以請你們……請你們幫我轉(zhuǎn)告他,對不起,請他原諒我……”
這是麻木媽媽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看著躺在太平間的媽媽,麻木先生在那里站了許久,最后默默地把白布蓋起來,轉(zhuǎn)身離開了。
在那之后,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麻木先生。
后來的一次飯局上,他再次現(xiàn)了身,依舊如以前一樣,一張冷漠僵硬的臉,笑容輕微,轉(zhuǎn)瞬即逝。
幾杯黃湯下肚,麻木先生有些醉了,這是這些年來,我們頭一次看見他微醺的樣子,眼睛發(fā)紅,眼神迷離。
麻木先生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舉著酒杯走到我身邊坐下,對我說:“極光,我特別想對你們這些朋友說聲謝謝,謝謝你們在我媽媽彌留之際,不離不棄地守在她床前,我沒能盡孝,沒能送她最后一程,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麻木先生說完,一仰頭喝光了杯中的紅酒,猩紅的液體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像一滴艷麗的血。
“你原本可以盡孝的,是你不肯罷了?!蔽依淅涞卣f。
麻木先生的嘴角揚(yáng)起一絲苦澀的笑,眼眶里突然堆滿了淚水。
“極光,你知道嗎,”麻木先生繼續(xù)說,“其實(shí)我早就原諒她了,也從來沒有怪過她。我是醫(yī)生,不想因?yàn)檫^分的情感影響我的判斷,我太高估我自己了,我總以為自己是華佗再世,只要竭盡全力救她,也許能換來一個奇跡……你說我多傻,我媽也是人,是腦癌晚期啊,怎么可能救得活呀?”
麻木先生哭了,眼淚混著鼻涕流進(jìn)那只空蕩蕩的玻璃酒杯里,順著杯壁下滑,跟杯底殘留的紅酒混在一起。
那晚,他徹底醉了,我也一樣。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跟我說了很多話,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就像當(dāng)初麻木媽媽緊緊抓著我的手那樣,說:“極光,我那些幼稚的意氣用事,終究都會成為悔不當(dāng)初的罪魁禍?zhǔn)住6谜湎а矍暗娜?,太重要了?!?/p>
我總以為足夠了解麻木先生,以為他是一個見慣了生死、麻木不仁的醫(yī)生。一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改變了看法,是他的冷靜掩蓋了他的真情。
(原載《絕妙小小說》2016年第3期 福建呂麗妮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