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廣龍
回家吃飯
第廣龍
胃是一只袋子,袋子口能束緊;胃是一扇門,有門栓;胃是一盞燈,帶著開關(guān)。
確實,愿意吃的,吃下去,胃就熱了,亮了。
胃里裝不下很多,貪吃的,把胃吃壞了,吃漏了。胃里能進出的,不隨便,不然胃就亂了,糟糕了。
胃的開關(guān),和童年連線,和母親連線。開開,就奔涌出成片的光。一直處在暗黑里的胃,集聚著從親人那里儲蓄的電能,釋放的日子,是童年遠了,中間隔著山,翻不過去,走不回去;母親不在人世了,再也聽不見呼喚我的小名,叫我回家吃飯的聲音了。
我的回憶,如疼痛的潰瘍。
胃還是一個鐘擺,只有家里的飯,才能把發(fā)條上緊,而不會把相認錯過。
胃還是一枚果子,深處的核,會在一場別離中發(fā)芽。
吃飯的時候,不要哭;吃飯的時候,不要生氣。不然,胃也會跟著哭,胃也會受傷。
胃的開關(guān),一定是手動的,一定要觸摸,才會發(fā)出光亮。那是我在感恩的時候,那是我在懷念的時候,那是我在思鄉(xiāng)的時候。
算是最自然的,也是最容易的吧。卻也是那么難得,那么奢侈。
回家吃飯,鐵鏟和鐵鍋的摩擦聲,廚房里傳出的油煙味,是熟悉的;飯桌是熟悉的,碗筷是熟悉的;頭頂?shù)臒艄?,窗外的樹影,也是熟悉的?/p>
更熟悉的,是親人。夾菜的姿勢,咀嚼的神態(tài),抹一下嘴的動作,也熟悉。這熟悉里,包含了平淡、平常,因而不可失去。溫暖是互相傳遞的,也是最持久的。
其中還有力量,通過食物的吞咽,使一個家,即使遇上再大的風雨,也是牢固的。
黃昏,我在北二環(huán)的路邊,看到出租車停了一長溜。司機蹲在路沿子上,勾著頭,在吃快餐。吃相看著兇猛,似乎只是要把一碗飯,用最快的速度填充進肚子,就完成了任務(wù)。
醫(yī)院里,躺著病人,身上插滿了管子。陪護的人,正拿著勺子,一下一下,給喂著流食。吃了幾口,病人不吃了。陪護的人,到食堂里,買回來一份飯菜,似乎也散發(fā)著藥水味,急急吃下去。
高墻里,失去自由的人,在吃飯的時候,會最想家吧。這是一定的。就是天天有加餐,有大魚大肉,他吃得能高興嗎?不會的吧。這也是可以確認的。
一個人每天都組織飯局,熟悉的人,都被叫遍了,叫害怕了。有時就編謊,有時就躲開。去的都是小飯館,飯菜并不可口,還不衛(wèi)生??墒撬邪a一樣,依然頑強地召集著能出去吃飯的人。
有一年清明,我回老家,給父母上墳。墳地在南山上,立了許多墓碑,上過墳,折回來,經(jīng)過一處,看到一對母女,在墳頭前吃飯,還在說話,還不時夾起菜,撕下饅頭,扔到墳頭上。
出租車司機,忙碌著一份工作,要爭時間,搶時間,即使家里有飯,也不敢回家吃飯。得克制,得忍受。有時發(fā)兩句牢騷,也就過去了,誰讓咱攤上這個營生呢,把握好方向盤是要緊的。
醫(yī)院的病人,在肉身的折磨中期盼著康復,陪護也在熬心,也在焦急。家里的鍋灶,土一層,都結(jié)了蛛網(wǎng),也知道輕重在那一頭。愿意回家吃飯,卻不能回家吃飯。
高墻里的人,身影被條紋分割,時間卻整團收縮。他能走動的范圍,是有限的。即使在床上,可以翻身,卻沒有下床離開的自由。對了,他失去的就是自由。失去了家里的飯,他還能擁有什么。日子不到,他走不了。囚禁的生活中,他不可能吃上家里的飯。
組織飯局的人,通向家門口的路,似乎布滿泥濘。他不想吃家里的飯。分明的,他對自己的家,厭倦了,屬于他的家,對他是陌生的,也是不愿面對的。在外頭喝醉,才能使他在幻覺里找到歸宿的感覺吧。他一定有許多難言之隱,卻不愿說出來,而更喜歡在酒桌上大聲說笑,來遮掩內(nèi)心的裂紋。卻不知道,這樣下去,有沒有盡頭。
在墳頭上吃飯的人,次數(shù)不多,一年也就一次。墳頭下面的人,永遠吃不上一口家里的飯了,即使親人來到跟前,也是陰陽兩隔??墒?,又如何寄托哀思呢?墳前的團聚,更像一個儀式,安慰的,只能是生者那破碎的心。
回家吃飯的人,懂得珍惜,知道圍攏著的,不僅僅是熱的飯菜,熱的身子。天氣一天天冷了,夜幕下,匆匆行走的人,四散走開,卻都是在向一個方向走,是的,是向著家的方向。吃上一頓家里的飯菜,一天的辛苦,就值得付出;一天的疲憊,就發(fā)散了。
回家吃飯,這份幸福,是真實的。這份幸福,看得見,聽得見。也和這份幸福,有一段距離,那是剛剛能夠用心靈感受的距離。這也是必須的。在有的人那里,這距離只有一厘米;在有的人那里,這距離萬水千山。
有一年在涇河畔的一所學校進修,食堂吃飯要自帶飯碗,就去一個老師家里借碗。拿出來了,搪瓷的,雪青色的。很舊了,碗沿,碗底,散布疤痕。據(jù)說,是他的兒子小時候吃飯用的,兒子參加工作多年了,也成了家,回來,吃飯還用這個碗。
我拿著這個碗,無法想象老師的兒子小時候的樣子,也無法想象他吃飯的樣子。只是覺得,能把這個碗留到現(xiàn)在,不僅僅是還能用,碗里,盛放著的,也不僅僅是食物,還有跟親情,跟時光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內(nèi)容。這個碗,讓記憶,讓一個人的成長,具體化了,成了一個有故事的碗。這個老師平日吃飯取碗,看到這個碗,一定會有輕微的觸動的。美好的,綿長的,不可中斷的。
我總覺得,小孩子吃飯、睡覺,看著最好看,最心疼。誰的家里還保留著孩子小時候吃飯的飯碗呢,這不光是一份珍惜、一份記憶。孩子長大了,飯碗還在,哪怕有破損,想起那次失手把碗掉在地上,飯碗哐當,孩子害怕,大人也有責怪的場景,而現(xiàn)在卻也會甜蜜地笑起來的吧。
我端著這個用了幾十年的飯碗,如同端著一個人的童年、一個人的成長,端著一個家在飯香中圍坐在一起的歡樂與嘆息。打上飯往飯桌走,很小心。吃過飯,洗一遍,又洗一遍,很仔細。在歸還時,我要這個碗和我剛拿上時一樣。
年歲大了,清閑多了,每天里,最少不了的就是這句話了。有時,正吃著中午飯,也這么問,似乎接下來就要吃晚飯似的。
這算是一句很平常的話了。老家的人愛說:人一輩子,盡在嘴上挖抓了。缺吃少穿的年月,為吃憂愁,想吃的,找吃的,常吃不飽,要吃得滿意,難。買啥能買上啥,吃啥都有啥了,還要問,晚飯吃啥。似乎不這樣提示一下,就不知道吃啥了,似乎不這樣確認一下,晚飯就會吃得不開心。
吃得簡單。老兩口過了多半輩子,相互的口味,都熟知。也就是一碗粥,一碟咸菜。也就是一碗湯面,碗里飄著蔥花、油豆腐絲。也會例外的,或者說,今晚吃米飯,那就吃米飯。或者,今晚吃紅燒魚,那一定是走路走高興了,一定是參加了老年舞比賽,要犒勞一下自己。
人一生,誰不是走著路過來的,不是吃著飯過來的呢。過日子里,吃飯是最不能忽略的。晚上吃啥,這就意味著,這一天,要過去了,一口一口,吃著,話不多,有時一句話都沒有,靜靜的,只有吃飯發(fā)出的聲響。咸淡是合適的,軟硬也在火候,都不用特別在意了,只是憑著手感,只是靠著直覺,也就妥帖了。
這也是兩個人的妥帖,一個眼神,胳膊肘輕輕動一下,都知道意思。默默地吃下去,腸胃是溫暖的,日子是溫暖的。也愿意,每天都這樣問,晚飯吃啥。也愿意,每天的晚飯,都這樣吃著。
一個逸聞?wù)f,有個話劇演員,在飯桌上,拿著菜譜朗誦,感動了在座的人,有一個還流淚了。
我相信。不過,這個逸聞要表達的,是這個演員語言藝術(shù)的高超,意思是即使單調(diào)刻板的菜譜,在他那里,也變成了催情的道白。這個我不完全贊同。
在我的眼里,菜譜就是歌譜,就是五線譜,是能夠歌唱的。
早些年,我舊居的旁邊,一條巷子里,全是飯館。都格局狹小,每一家,都把鍋灶支在門口,而紅底黃字的招牌,門扇那么大,就立在門外,上頭寫滿了菜譜。開面館的寫的都是面,開包子館的寫的都是包子,開砂鍋館的寫的都是砂鍋,種類的確多。這些館子,我都吃過。在這里吃飯,點一樣、兩樣,鼓風機在歌唱,鐵鍋在歌唱,菜譜上的名字,來到我跟前,我的味蕾在歌唱,我的胃酸在歌唱。有時不吃飯,我也喜歡在路過時,把這些招牌上的名字念一念,覺得又吃了一回一樣。這些名字,念著親切,有煙火氣,觸動著我的嗅覺、味覺、直覺,我喜歡。
還有一些飯館,菜譜印在塑封的塑料紙上,兩面都有,涼菜,熱菜,主食,排列成音符,有起伏的旋律。有熟悉的,也有新鮮的。色香味近在眼前,來個這個,來個那個,服務(wù)員和我確認著,似乎不是在點菜,似乎點的是一首歌。熟悉的是老歌,本地的是民族唱法,洋味的是美聲。如果人多,點一桌子菜,就像看了一場歌劇,聽了一回交響樂。
如果出遠門回來,最惦記的,一定是經(jīng)常吃的。坐進飯館,猶如參加知名歌唱家的音樂會,不用看菜譜,直接就把名字報出來了:來一盤土豆絲,來一碗油潑面,多調(diào)些醋!誰能說,這不是還鄉(xiāng)曲、安魂曲呢。
冷風吹動著。印著機場燒烤、老家飯菜這些大號字體的廣告布,也破損了,塑料的桌椅歪歪扭扭,一個角落,堆著一堆污臟的空啤酒瓶子。
這里空蕩蕩的,一片蕭索、冷清。
原來就這樣,被遺忘了一樣。這里是高樓之間的一塊空地,閑置許久,雜草在建筑垃圾堆里瘋長。有人背著身子,在這里方便。有人把一個短缺了上肢的塑料模特扔到這里不要了。
有一天平整了,搭起了棚子,成了夜市。
夏天,每天晚上,都坐滿了人,到處冒煙,在燒烤,在炒菜呢。酒氣沖撞,啤酒,白酒,被大口灌下去。這些人,聽到通知了一樣,約好了一樣,被引導著一樣,來到這里,吃一肚子,喝一肚子。后半夜了,該走的搖晃著走了,還有人加入進來,臉上放光,手上油膩。砰一聲,一個啤酒瓶子摔倒在地上爆炸了。
都是自己來的、聽說了來的、找上來的。每天來的人,大多不相同,卻總能把這里填滿。這里不缺吃的喝的,這里不缺人。似乎在哪里預(yù)備了一批人,專門要到晚上來這里一樣。
又起來一陣冷風。
夏天來這里的人,到哪里去了。被帶走了一樣,消失了一樣。這么多的人,似乎去了另一個空間。他們又在哪里吃晚飯,在哪里把漫長的夜晚消磨過去呢。他們還會出門嗎。如果走到外面,身上暖和嗎。真想找一個人問一下,是不是在夜市上吵過架,發(fā)過酒瘋。
還有那一個個攤檔的主人,他們在這個冬天,又從事什么營生,而把日子過下去呢。
這么多的人,沒有事情干了,這么多的人,不來這里吃喝了。他們會感到失落,也會懷念著夏天的光景的吧。
下一個夏天到來還早。那時,這里還會是夜市嗎。這可不好確定。不過,在這個冬天,這里是不會熱鬧起來的。
吃飯最安慰人了,吃飯才會感到活著的踏實。我在小時候,一天到晚,都惦記著吃飯。步入中年,我減肥,吃得少,但依然對吃飯最上心。
誰會對吃飯厭倦了呢。除非病了,或者不想活了。要么就是那些尊貴的人,天天吃好的,反而沒有胃口了。
卡夫卡寫過《饑餓藝術(shù)家》。那是高人,凡人做不到,也不理解,所以人家才把不吃飯上升到了藝術(shù)。
還有練辟谷的。也是不吃飯,靠運氣吐納,肚子就飽了。這也很了不起。
我的一個朋友,事業(yè)心強。一次說,吃飯?zhí)M時間了,要是能發(fā)明一種藥丸,只需吞一顆下去,一年就不用再吃,那要解放出多少精力啊。
這令我敬佩,也讓我尊重。這樣的人,都是決絕的人,成就大事的人。這樣的人,是人類里的少數(shù),他們以極端的方式,證明了存在的價值。
不過,在我看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這句話,才是真理。我一個平常人,覺得人活著有意思,吃飯雖然不是人生的全部,但卻是最有意思的內(nèi)容。為吃飯費心思,在吃飯上下功夫,我都愿意,并且認為是值得的。餓著肚子,我啥也不想干。我要吃飽了,才想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