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乜

何乜小說二題

何乜

點心

夜一來，我的大腦就容易“失控”——我說的“失控”不是你認(rèn)為的那種失控，不是精神錯亂，腦子糊涂，胡言亂語，或夢中招供，而是一種想象和情緒上的自由宣泄，由于找不到合適的詞，我稱為“失控”。我在一家國企上班，有妻有女，有車有房，閑余的時間里，還會寫點東西。但那些東西都是虛構(gòu)的，我覺得意義不大。我渴望實在的，我認(rèn)為只有實在的想象力才能激發(fā)生命的真正激情。也許你不明白“實在的想象力”是怎么回事。這么說吧，當(dāng)你坐在書房里想象一只狼和面對一只真正的狼進(jìn)行想象是兩回事，前面那種想象是通常的想象，也是一般書生的致幻劑，后面那種想象才是“實在的想象”，它讓你置身現(xiàn)場，五官繃緊，荷爾蒙加速分泌，能聞到自身的汗味和喘氣聲。我要的就是后面那種。

我?guī)缀跏菬o意識中才認(rèn)識到這點的。那一晚，我散步到一棵花楸樹下，突然明白之前寫作里的樹木只是一個概念、聲音和事后的想象，我從沒有真正感受一棵樹和另一棵樹的區(qū)別，也沒有當(dāng)著一棵樹進(jìn)行想象。比如眼前這棵，生長在樹叢里面，光線陰暗，枝葉凋零，像是被遺棄后宮里的一位宮女——我想象它是宮女時，才發(fā)現(xiàn)它的枝杈秀氣纖細(xì)，像正在向我招手，而我的內(nèi)心一陣空落落，不知道是因為它讓我想起了什么往事，還是它讓我想起了什么時眼前又只是一棵樹的原因……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到處沉浸在周邊的事物里想象。但不久，我發(fā)現(xiàn)一頭蝸牛的爬行再曲折也沒有一個陌生人帶來的興奮感強。我對陌生人的命運開始感興趣，接著是陌生的女人，接著是在陌生環(huán)境里的陌生女人，當(dāng)她們在夜晚出現(xiàn)時，我的“失控”就會變得很容易……

我是在網(wǎng)上一個戶外群里認(rèn)識“點心”的，我覺得她的網(wǎng)名很好玩，就發(fā)了條短信給她。我說，你準(zhǔn)備好了嗎？過了很久她回了個問號。我說，我想吃你了。她說，什么？我說，我餓了。她說，你餓了，去吃你媽。完了不再理我。對于一個沒有幽默感的女人，我想最好不再予以理會。好幾天后，在我快要忘記她的時候，群里有人發(fā)了個咨詢登山帳篷的問題，我隨手推薦了一款既輕便又有較好防雨效果的產(chǎn)品，又順便告訴這只菜鳥怎樣避開風(fēng)口，在下雨天怎樣安營扎寨等等。過后沒多久，我就收到了“點心”的私聊短信。

“能幫我選一套女式戶外裝備嗎？”一個問題有時也是一次請求，它意味著對方也可以提出置換的請求；那些輕易提出請求的人，往往也是輕易喪失自我的人。

“當(dāng)然，但你要請我吃點心?！蔽疑钪O此道，貌似也提出了一個請求，我知道她肯定不會拒絕。

“沒問題，我會做很多點心?！薄@然她不明白我要的不是真正的點心。

“有沒有那種讓男人吃了就會終身相許的點心?！薄热霍~兒不設(shè)防，就暗示一下。暗示有強大的力量，玩笑也是。

“你真逗，哪有這樣的點心。”——這是初次引逗后的回絕，但還是難掩興奮。關(guān)鍵是“終身相許”這個詞“過”了；換句話說，我倆還沒到那分上。

“我聽苗族的朋友說有這樣的點心，這個點心和普通點心差不多，就是需要一款特別的輔料?！薄獞夷钍菍Ω睹總€女人的致命武器。

“什么輔料？”——果然被帶入了。

“一個女人殉情的眼淚?！薄把城椤边@個詞的誘惑力太大了。劇情、悲劇感、深度的沉溺……所有煽情的特點都有了。

“真的假的？這怎么收集??？”——這句話的關(guān)鍵在疑問語氣上，一個陌生人當(dāng)然和“殉情”無關(guān)。

“苗族為收集這種眼淚，專找一俊美男子勾引女人，比如，像我這樣的。”——再次亮出殺手锏，關(guān)鍵詞是“俊美男子”，它是“白馬王子”的另一個版本，會有很多想象空間，而女人會把這個詞往自己心儀的形象上套。但“勾引”這個詞多少沖抵了效果，下次應(yīng)改用“吸引”。

“你是個帥哥啰?！薄€是有疑問，又有點小興奮和期望。語調(diào)上有“勾引”這個詞帶來的不好反應(yīng)。

“我要收集你的眼淚?！薄匦聨M(jìn)入劇情。

“我沒有眼淚給你，也不會為男人殉情。”——這句話是說給陌生人的，也因為“殉情”這個詞多少涉及到了死亡的消極含義。不過沒關(guān)系，她會回來的。

“你給我，我就做點心里去?！薄獎∏橥钊氚l(fā)展都是對的。

“你做給男人吃，讓男人對你以身相許哈?！薄哪凶屗貋砹??？磥硭杏哪小Ｓ哪姓嬉?。

“我給女人吃，女人吃了效果一樣?！薄芭恕本褪撬?。

“那你有沒有給女人吃過？”——傻女人。

“不是正在找眼淚嘛?！薄氐浆F(xiàn)實里，所有想法落實在現(xiàn)實里才是關(guān)鍵。

“找著了，給誰吃？”——太傻了。

“給誰吃不重要，關(guān)鍵是吃的方式。”——再來一次懸念。

“吃的方式？”——完全被帶入了。

“對。要咬上一小口，含在嘴里化了，再送到對方口里?！薄兿嗟慕游?，所有愛幻想的女人都會受不了。

“哈。”——幻想了。

“送到對方嘴里時，還不能碰到舌頭。”——欲迎還拒。

“要是碰到呢？”——她已完全失守。

“碰到心就會碎了?！薄俅伟凳疽粋€悲劇，加強感染力，同時暗示這最多是一次短暫的戀情，免得糾纏。

“不會吧。”——心有不甘。

就這樣我們認(rèn)識了，在聊了幾次家常后，我了解到她才三十歲不到，在自家廠里做會計，老公是個獨子，好吃懶做，靠爹娘養(yǎng)著，她還有個女兒，小名就叫“點心”。我覺得時機已成熟，就約了她。

一個冬天的晚上，我來到了指定的茶館。這是間二層環(huán)繞式的建筑，入門有一條曲徑通幽式的走道，大廳很大，中間是個演藝平臺，沿著大廳繞有十來個雅座，朝南的雅座后面還設(shè)有大小不一的包廂。我選了二樓的一個靠窗雅座，這樣可以看到一樓的情況，又可以隔著窗看到茶館外的景象。這會外面正下著雨，街燈晦暗，風(fēng)在葉子上哆嗦著，時不時有一兩個路人打傘走過。

我叫了一壺茶，一邊獨酌，一邊掃視著一樓的入口。來了一個披黑色大氅的女人，大衣下隱約涌現(xiàn)黑色皮褲包裹的修長大腿，正在和服務(wù)員說話。她身后走來一男一女，女的挽著男的手臂，男的姿勢略顯僵硬。黑色大氅女子瞟了眼樓上的雅座，眉頭似在抖動，隔著簾子和朦朧光線，我看見隔壁的雅座里站起了一個男人，向樓下的女子做了個手勢。燈光像是暗了一下。我搜尋著光的源頭，發(fā)現(xiàn)所有的燈光都小心翼翼地躲在一邊，怕驚擾茶座的幽靜似的。樓梯、過道和走廊的燈光更是幽暗，剛好將扶手和臺階映出，刻意營造出一股洞穴的幽深感和神秘感，但是又讓人覺得很安全。輕柔的音樂響著，幾乎讓人忘記在響，它纏繞著你，舒服地拍打你的耳朵，將你心里的某個痛點慢慢磨平。光線和音樂深諳合謀之道，在你的池塘里不斷投入魚餌，小心拉開你久閉的閘門，慢慢揉搓你繃緊的神經(jīng)，讓你的鴿子悄無聲息地飛起……

在服務(wù)員又一次離開后，我發(fā)現(xiàn)“點心”已站在我面前。她穿著白色帶帽鴨絨服，圍著毛絨絨的圍巾，頭發(fā)剪至耳根，劉海齊額，有著一股民國的名媛味。我無法把她和照片里的那個人聯(lián)系起來，但我知道她就是“點心”。我趕緊站起，邀她入座。

“你的圍脖沒帶嗎？”

我想起來了，我吹噓過自己的一條圍脖，用韓國的特種材料制作，除了正常的用途外，還可以用于爬樹、纜繩吊環(huán)、投石器及勒死野豬——當(dāng)然，前提是那頭野豬不還手。其實不單單是圍脖這樣的小物件，基本所有的戶外裝備到我嘴里都是萬能的。我知道“點心”喜歡聽萬能的。

“沒有，前兩天用它堵馬桶了?！薄@奇感很重要。

“還能堵馬桶！堵馬桶做什么？”——果然如此。

“不是堵馬桶的下水口，堵放水口。我家水箱壓力大，放水聲音太響了吵得人睡不著，用一般的布扎不住。”——重要的是一個理由，不管是什么理由。

“哦。”——似乎有點失望。

“我長得是不是和照片不一樣?！薄D(zhuǎn)移注意力，并讓她關(guān)注到現(xiàn)實中的我，而不是停留在過去的虛擬空間里。

“哈，有點?！薄F(xiàn)實中的興奮感來了。

“哪一點？”——繼續(xù)往現(xiàn)實中帶。

“鼻子……嗯，不對……嘴角的位置……”

她說話的當(dāng)兒，不時用眼神觸及我，在我還沒捕捉住時，又馬上從我身上滑開。她的眼睛不大，卻很清靈，當(dāng)她的目光躲閃時，有一種說不出的媚態(tài)。我想抓住她的眼神，不讓她躲往桌上的瓜果處或身后的雕窗。當(dāng)她看向右首花瓶里的塑料蘭花時，我故意將臉側(cè)向右邊。她迅速看了一下我的嘴——又繞向左側(cè)的門架，我側(cè)向左邊——這次她看了我的鼻子，停留的時間長了些——又縮回到了前面的桌子——我將身子前傾，盯著她的眼——她的目光回來了，有一絲譴責(zé)的味道，又像是在鼓勵——我抓住了她的眼角，她掙扎了一下，又移開了——我盯著她的嘴唇，迫使她的目光不再往上走，當(dāng)她的目光回來后，我再次抓住了她——這次她沒有掙扎，而是慢慢地交融——我?guī)е哪抗鈴淖齑揭频奖亲?，再從鼻子移到耳朵——她的耳朵有三個小小的耳洞，但沒有耳飾——她知道我在看她的耳朵——再到劉海，順著劉海往下，移向她的頦下、脖頸處、胸……這會，她的臉紅了——我已不需要刻意抓取，我看向哪兒，她就在哪兒——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收回了目光，但是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看向哪兒好——這樣，當(dāng)我的目光再次輕柔地拈住她時，她便理所當(dāng)然地靠過來，像是被引領(lǐng)也是件幸福的事——現(xiàn)在，她的目光不再抗拒，她讓我輕松地進(jìn)入到目光的最深處，而她似乎已忘了我的目光，就在她的目光里……

我們的話題從圍脖跳到登山杖，從登山杖跳到水壺，又從水壺跳到水源的尋找。

“有一次，我們開始脫水，就想了個辦法?！薄^續(xù)以故事性來推進(jìn)。

“不會喝自己的尿吧？”——猜得太準(zhǔn)了，必須變一個思路?！澳颉边@個字讓她興奮起來了。

“不是?！薄渌幌?。

“喝別人的尿？”——又被猜中了。

“哈哈，要是你在，倒可以考慮?！薄热凰@么興奮，順?biāo)浦垡话选?/p>

“你真惡心?！薄⒉粣盒?，語氣里喜歡的成分倒多一些。

“我哪有，不是你說的……”——故意怪罪于她。

“你們怎么找到水的？”——在岔開曖昧感、控制自己的興奮度。有點老手了……

“我們幾人就拔了很多草和樹葉，每個人撒了泡尿，用塑料袋包了煮?！薄粋€別人的求生故事。

“還是喝尿啊?！薄裁此季S?！澳颉边@個字真要命。她想干嗎……

“沒有尿味，是水，真正的水。不過不是大家喝，就給一個人，讓他帶著去找救援?！薄悬c忘了自己的目的了。

“后來呢。”——意猶未盡。

“后來他找到了水源，帶回了水?！薄劝堰@個故事結(jié)束掉。

她喝了口水，說太熱了，就開始脫外套。窗外的街燈變得更暖了，一片樹葉旁若無人地落下來，快要落進(jìn)一個水洼時，又晃了下肩，落在一塊石頭上。她坐著脫外套，先是松開中間的那個紐扣，露出了里面的紅色羊絨，接著松開上面的紐扣，露出圍巾，圍巾垂下的右角剛好蓋在了她的乳房位置。她的手滑到了下面，在桌子下，她松開了下面最后一顆紐扣，整個大衣打開時像是嘆了口氣。她身子前傾，抬起屁股，張開雙臂，像一只鳥在飛。圍巾垂下?lián)u晃著，如一面請降的旗子。她脫下了大衣，轉(zhuǎn)身把它放在了旁邊的座位上，再伸出手輕輕一拉圍巾下角，圍巾滑落了下來。她的脖子白而清晰，右側(cè)有一道潮紅，似圍巾不小心拂的，又像是有人剛剛吻了那里一下。

她停下了動作，對著我笑，“要不要口香糖？”——徹底放松了。

“不要。”——有點膩了。

“你們戶外不是老嚼口香糖嗎？”——一知半解。

“真正戶外的嚼樹葉?！薄呱钅獪y些。

“呃……”——受教的模樣。

“有時還嚼褲帶?！薄^續(xù)。

“為什么？”——故意裝傻，太配合了。

“沒吃的了?！薄P(guān)鍵字是“吃”。

“褲帶能吃嗎？”——關(guān)鍵字也是“吃”。

“牛皮褲帶能吃，老鼠皮的也可以?！薄€是“吃”。

“咦，真惡心……”——完全沒有惡心感。

樓下的一對男女站起，男的牽著女的手，把女的拉向自己。那女的未站穩(wěn)，踉蹌了一下，隨即他們向出口奔去?！包c心”邊嚼口香糖邊說，她的開頭語正變得和我一樣。我開頭語喜歡說“我覺得……”，現(xiàn)在她的開頭語也是“我覺得……”：“我覺得一個女人保護(hù)自己最好的手段不是辣椒水，而是她的身體”、“我覺得，一個女人不能單獨待在山上，除非有你這樣的男人在身邊”、“我覺得，你不會和我‘混賬’，你會在我?guī)らT外守衛(wèi)”、“我覺得你不會把最后一口水給我喝，除非你是想親我”、“我覺得你不會死，你會把我一個人扔在山上，看著我死……”。她每說一句話時，都會咬一下口香糖，似是給自己的肯定。

我們的音調(diào)開始變得像周邊的光線一樣，每個字都做了降調(diào)處理。長句子和短句子的使用頻率基本相同。隔上三個句子，接下來的句子結(jié)尾都會有個感嘆詞。當(dāng)一個詞語顯得有點突兀時，我們兩人都會皺一下眉頭，隨即會用另一個更舒服的詞沖消前面的不愉快感。而當(dāng)我們用了相同的詞時，就好像我故意踩了一下她的腳，而她，像是故意摔倒在我身上……

她在嚼口香糖。我能感覺她的舌頭一次次貼近口香糖。我能感到那塊口香糖正在變軟，變得更黏。她的舌頭開始只是輕輕地用力，慢慢地擠壓讓口香糖變形。接著鞭打它——但又不是真的鞭打，在接近用力的一剎那，舌頭變回輕柔，只是輕撫了一下，又縮回去了。更多的糖汁在分泌。口腔貼著口香糖回抽吸入，舌尖上的每個細(xì)胞都被浸泡在糖分的海洋里，不時發(fā)出滋滋的冒泡聲。牙齒加入了，那不是在咬，是插入。牙齒插入口香糖的最深處，形成一排柵欄，口香糖翹起，粘向這堵隨時閉合的墻，再次分泌糖液。舌頭跟上，撞擊在內(nèi)側(cè)的口香糖上，讓它砸在墻上發(fā)出新的嘆息。牙齒松開，舌頭再次將口香糖卷起，將它整個兒包裹，讓它在上腭滾動?？谒畯凝X痕處灌入口香糖。當(dāng)她再次咬入時，口香糖里的口水從不同角度射出，射入她的上腭和下腭。這時舌頭回抽，把糖水吸走，而口香糖舒服地壓在舌頭上，等待著下次的滾動。

她打了個泡泡，“波”，泡泡破了。窗外雨又下起來，無數(shù)的雨在切割著光，似要將光剁碎，沖入地下。我忽然感到了厭倦，大腦一陣麻感，——該告別了。我們起身，付賬，離開，到茶館門口，互說“拜拜”。我看著她緩緩離去的身影和不甘的眼神，發(fā)現(xiàn)從見面到分開，我們沒有握過手，連手指頭也沒觸碰過，但我覺得已經(jīng)非常熟悉她，了解她每一寸肌膚的想法，知道她每一根發(fā)絲的秘密，而她再也觸發(fā)不了我的想象了。我莫名地一陣惆悵，接下來要干嗎呢？是去尋找下一道點心？還是去找那頭真正的狼？

狩

一晚又一晚，他一個人，聽著自己的腳步響在大街小巷，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他忘了什么時候開始的，也不想哪一天要結(jié)束，他只知道，夜一來，他就要走，往一條條巷子的深處走，往一道道燈光的明亮或昏暗里陷入。不管冷風(fēng)凄雨，還是高溫暑熱；不管春風(fēng)又綠，還是飛雁歌秋，他的腳都會切開這城市的蛋糕，吃下面條一樣的街道，驚醒一個個沉睡的巷角。有時，他認(rèn)為自己正走出一道來回鏢的軌跡，有時他又認(rèn)為他的腳在折一只紙飛機或帆船。他想象，正是自己的行走包了誰家的樓房餃子，切割了兩個相愛的戀人，在一個開發(fā)商的無底欲望里殺戮，從一個流浪漢的目光里終結(jié)了一個兒童被拐后的最后記憶……

那一晚的天色正在轉(zhuǎn)黑，秋風(fēng)似躲在了巷子的最深處，葉子一動不動地停在樹杈上。他走啊走，就走在了一個黑衣男子身后，隨著那男子左轉(zhuǎn)時向左，右轉(zhuǎn)時向右。他的目光在男子的身上摸索，琢磨著對方的左肩高過右肩的原因。他猜測，那男子的右肩在少時的一場籃球賽里受過傷，或曾扛著重物重重摔倒過，這樣，他的右手就不會有左手那么有力。此時，巷子里沒有其他人，燈光恰好地將巷子里的黑映出，兩邊樓房一片黑暗，正是有所行動的時候。但是，一個趔趄，一個過急動作讓他不小心踩到了一個坑，坑內(nèi)的積水濺起，濕了他的褲管，等他跳開回過神來，黑衣男子已轉(zhuǎn)入另一條巷內(nèi)。他聽到對方放慢了腳步——快到家了。果然沒多遠(yuǎn)，他就聽到了開鎖聲。男子進(jìn)門了。門還沒關(guān)上，又出來了一個女人，燈光把她的影子砸在墻上，看上去是個中年婦女。他慢下來，馬上又失望了——那是去倒垃圾的。他走出了那條巷子，心里一陣煩悶。前面是一條熱鬧的街，人行道上燈光失控，人影飛舞。他不喜歡這種擁擠的感覺，但他知道，這是最好的放松時刻——有時，人越多越不需要多想。不一會，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年輕女子身上，她長發(fā)齊肩，一件寬松的蝙蝠衣，棕色緊身褲，長筒靴，手上提著一個尼龍袋子，正匆忙往前趕。

他猜測她會繞入彩票店那個巷子。果然，她進(jìn)去了，似乎故意為了證實他的想法。彩票店里踱出了一個中年男子，盯著她看，一直看她走過彩票店，又盯著她的背影看。他停了一會，靠在墻上觀察旁邊攤牌的路燈。路燈貼著墻，在燈罩后面形成一個巨大的陰影，他似乎能看到陰影里的東西。中年男子收回了目光。他邁開了步子，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岔口，他下意識走上了左邊的道，拐過兩個彎后，他再次看到了她。她走得慢了些，像是被突然收窄的巷子拖慢了腳步。路燈壞了，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往黑暗走去。她加快了腳步，長筒靴敲擊地面的聲音更響了。他快步跟上，一只貓竄了出來，嚇了他一跳。他奇怪剛才她走過時貓為什么沒有從垃圾桶旁跳出來。后側(cè)響起了一輛自行車，他避過一旁，讓自行車先走。巷子往左邊轉(zhuǎn)了個彎，到了河邊的路上。河水黑黝黝的，看不出是否在流動。河岸邊有幾個夜釣的人。他能聽到她的長筒靴正在消逝——不，是融入，融入河的寂靜和空曠，融入不遠(yuǎn)處的喇叭聲和散漫的燈光。鬧市里的喧騰正在前面潛伏，等著把一切靠近的聲音吞噬。當(dāng)他再次步入一條街面時，他找不到那雙長筒靴了。

風(fēng)開始吹起來，當(dāng)樹葉飛起時，燈光和廣告牌似也在飛。他漫無目的地游蕩。在一家奶吧門口，盯著幾個小男孩看了幾分鐘。有個男孩很像他鄰居的孩子，一張臉上寫滿了自以為是的聰明——每次看到這樣的表情，他的手都會發(fā)癢。旁邊的大人盯著孩子們吃東西，仿佛這些孩子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他們的目光。他繼續(xù)走，在一個公園門口，問候了一對老夫妻的蹣跚腳步。他們太老了，離家不會太遠(yuǎn)。公園前面的河溝又臟又臭，燈光俯身在上，卻沒有照亮河面，似也怕掉下去。這時，來了一個加班的會計，她匆匆拎著包，眼神飄忽，很可能還沒吃飯。他躊躇了幾秒。等他看見她走向一旁的電瓶車時，他轉(zhuǎn)向了一個十五六歲學(xué)著大人抽煙的少年。這少年剛從巷子里鉆出，煙是剛叼上的，衣服上到處是金屬飾片，背后印了個大大的骷髏——不懂死亡的人才會拿死亡裝酷。他跟了上去，但前面路口又竄出兩個差不多打扮的流里流氣的小家伙，三個人碰了面，默契地向一個方向走去。他有點掃興，轉(zhuǎn)向了身旁一條寂靜無聲的窄巷。這巷子的入口一團(tuán)黑，像是很久無人走動，一股腐爛的落葉味。正在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進(jìn)一個死胡同時，前面開闊了許多，光也透了進(jìn)來。他往前走了一陣，突然，有一聲很奇怪的腳步。那聲腳步像是有人一不小心踩斷了一根枯枝，又像是一個老謀深算的賭徒在牌局里的一個走神。他有點不確定，憋住了呼吸，沒有聲音。他向后看了看，一片濃濃的黑。

他往前走，前面的路燈認(rèn)出了這是條靠山邊的巷子。大概是山的原因，這條巷子格外地陰森潮濕，一開始他還沒怎么覺得，這會他感到這種濕氣的可怕。這不是一般的濕，它不知從何而來，到處都是，從地面飛起，從墻壁里滲出，濕進(jìn)了燈光和石頭里，濕進(jìn)了所有事物。它無處不在，當(dāng)你一伸手，它就在你伸手的地方；當(dāng)你一開口，它就在你嘴里；你的眼光看向哪里，它就在哪里。它沒有耳朵，但能聽見所有聲音；它沒有聲音，卻能說出所有的冷。它將你整個身體包裹，一層又一層，一直滲透到你的骨頭和人生里，再也不出來……燈又亮出了一盞，經(jīng)過了一座院門，他聽到后面的柵欄聲，有兩個成人帶著一個小孩的飄忽腳步出來了。他松了口氣，想從這片潮濕處逃離，奇怪的是，現(xiàn)在無論他轉(zhuǎn)向哪里，都是一樣的巷子，一樣的路面，連兩旁的樓房高度都是一樣的。這時，后面的腳步變成了五雙——不對，應(yīng)是四雙。他不確定第四雙是個出門打理夜間事務(wù)的屠夫，還是個幫廚——步子堅實又輕快，但是隱隱地，他能聽出有一雙腳步踩著幫廚——就當(dāng)他是幫廚吧——同樣的節(jié)奏，那又像是幫廚的鞋幫出了問題，邁開每一步時都會掃一下地面的落葉。有一會，他幾乎確認(rèn)了第五雙腳步，當(dāng)那雙腳步被另兩雙腳步的演奏打亂了節(jié)奏，而幫廚因要避開一個水坑做了個跳躍的動作?；蛟S那是奔幫廚去的吧——他想。幫廚轉(zhuǎn)向了另一側(cè)，證明他的想法錯了?，F(xiàn)在，那雙腳步不再掩飾，估計對方從他行走的節(jié)奏里明白了自己已露餡，它夾雜在前面的三雙腳步里直奔而來，既刺耳又帶有一絲挑釁的味道?；秀遍g，又加入了兩雙綿軟的腳，一對閨蜜在一次長時密談后的出門——不，是一個送走另一個，那還沒有完結(jié)的話題或之前話題的某個興奮點仍在刺激她們的神經(jīng)，使她們的話語變得高聲又肆無忌憚。突然，所有的腳步聲退去了，他側(cè)向一處更光亮的入口，那神秘的腳步也沒了?；蛟S被那對閨蜜吸引走了吧，或許只是幻覺——從多年前的一次迷失里傳回?，F(xiàn)在，秋蟲再次靜靜歌唱，院門死寂，燈光躲在窗后，風(fēng)在更遠(yuǎn)的地方吹拂，巷子回歸洞穴般的寧靜，而他的腳步慢下來，再次變得孤寂、蒼涼和失意。

前面的巷子終于離開了山邊，變得正常了。有些失落地拐過一側(cè)后，他突然看到一個著風(fēng)衣的男子，倚在一家關(guān)門的雜物鋪前，邊吸煙邊用余光度量對面的窗、屋頂?shù)年幱啊⑹^堆和墻基的距離。風(fēng)從另一條巷子吹來。一頭老鼠倉皇而過。他繼續(xù)走，注意那個男子，卻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他有一種熟悉感——不，是那個人身上的氣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蛟S是那雙腳步抄了近路，以為剛好到他身后，但轉(zhuǎn)快了角，只好裝成一個下樓抽煙的人。

巷子里沒有其他人。他加快了步子，在經(jīng)過那男子三步遠(yuǎn)的地方，左手下意識停頓了一下，這是一種提防的信號——讓一只手有意識慢下來，控制的表現(xiàn)。巷子太靜了，腳步聲正無限地放大。男子還在抽煙。什么也沒發(fā)生。

夜更深了一點。前面亮著一間理發(fā)鋪。門口有一個彩帶燈箱，里面的彩帶不斷地盤旋。他感到了迷惑，以前他弄不清楚這是什么樣的迷惑，后來他明白，它就是迷惑本身；當(dāng)他認(rèn)為它是一種回歸日常的迷惑時，它就是。理發(fā)師是個老頭，光頭。里面沒其他人。他坐下，老頭的剪子開始動，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頭也在動。老頭停下來，在說。燈光暗了一下。他不動了。但他的眼睛還在鏡子里搜索后側(cè)的旮旯、對面的小賣鋪、停在旁邊的自行車，小賣鋪過去的那塊黑暗角落他就很難再看清。他很快明白了，置身燈光處是錯誤的——定律永遠(yuǎn)是對的。老頭的動作停了，他沒有再洗發(fā)，直接出來了。

夜深了點，一個拉板車的差點撞上他，他在板車后踢了一腳，板車叫了一聲——像老鼠的吱叫，但拉板車的什么也沒有感覺到，繼續(xù)拉。周圍靜極了，他有一股莫名的沖動，想一腳踢向哪里，前面的腌菜鋪門前堆放著瓦罐，電線桿下藏有垃圾箱，天空還有那面無表情的月亮。但他什么也沒做。

他繼續(xù)走，中間想打個電話，又不想打。通訊錄里每一個都有不聯(lián)系的理由：一個肥頭大耳的機關(guān)辦事員，多年前的初中同桌，大腦里塞滿了電視新聞的單線思維，接濟(jì)過他一次后，再也沒有理會他；另一個在機關(guān)的樓層高一些，每日被牌九折磨得毫無血色的臉，離婚多年又深陷于一個情婦的貪婪；還有一個混凝土公司的不管事經(jīng)理，經(jīng)常夜半三更出沒在曖昧的裙帶關(guān)系里；一個所謂的詩人，寫了兩本連夜間催眠都無人眷顧的詩集，被酒精一次次抬進(jìn)醫(yī)院又抬出；還有一個對健全身體早已洞若觀火的骨科醫(yī)生，想法卻殘疾，一開口就能聽出骨折的聲音；還有幾個學(xué)車認(rèn)識的娘們，對金錢的反應(yīng)速度超過車輪的碾壓；一個多次暗示他隨時光顧的酒吧女；一個糾纏了很久才拿到他電話的健身教練；每個節(jié)日準(zhǔn)時向他的身體和心情問候的短信群發(fā)男；染上戴帽癮的三流畫家；口吃又停不下敘說的資深光棍；啃老的釣魚高手；做出的糕點連自己都無法下咽的糕點師傅……而有些人根本無法聯(lián)系：那個被記憶深埋的女人，被生活壓垮了光陰和身體，在嗥叫多個夜晚后仍無法放手她的獨子如何承擔(dān)疼痛帶來的巨額債務(wù)；那個木訥呆板的一家之長，惟一的長處是很少說話；幾個踩爛了臺階只為讓他們從原來的住房搬至出租屋的親戚；被一個出租車司機騙走的蠢女人，在那些不入流的男人懷里到處易手；兩個狠狠打過架的街頭混混，曾經(jīng)為了一次十五日的斗毆看護(hù)生死相許……

他停了下來，盯著一面老墻上的標(biāo)語發(fā)呆。那是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標(biāo)語，以前的大街小巷上隨處可見，他老家門口就有。那一年，他大概只有五歲，一個人在門前玩著玩著，一抬頭發(fā)現(xiàn)那條標(biāo)語不見了，自己已置身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所有的東西都變了：天空的距離，巷子的靜謐，墻角的屋宇，石頭的大小和紋理。他一邊跑一邊回望，沒有一處是熟悉的。遠(yuǎn)遠(yuǎn)地，他聽到了一雙腳步綴在身后，那雙腳步讓他有種天然的恐懼——他想起有個人路過時盯著他看，現(xiàn)在那人又走回。腳步?jīng)_著他快起來，那不是正常的快，是慌張又倉促的快，是收官的快，是結(jié)束的快。他快要哭了。前面突然轉(zhuǎn)出了一根拐杖，他撲上去抱住了拐杖，大哭地叫了聲：爺爺。腳步拐了個彎，從身后岔出去，跑了?，F(xiàn)在他已想不起那爺爺?shù)降资钦l，又是如何把他送回家的。但是那雙腳步的記憶卻永遠(yuǎn)地留在了心里，每每在孤獨的夜晚，痛苦困難之時，在糟糕的人事強行進(jìn)入他的生活時，就會在身后冷冷響起，讓他起一陣雞皮疙瘩。

再次回到了大街，一家通亮的桑拿館，他不知道為什么就走了進(jìn)去。冷，大廳的空曠感讓他有置身荒原的感覺。坐在沙發(fā)里換鞋，他的眼睛盯著門口。一個女的過來拿走了鞋，這時他才想起剛才那女的彎下腰故意露出的雙乳。他抬頭看周圍，粉紅色墻面畫了很多穿著唐服的女人，這些姿勢側(cè)躺著的女人到處在提醒著一種過度的邀請，又被地面的大理石襯托出一種堅硬和冰冷的質(zhì)地。

二樓的放映廳里，他找了個中間的位置坐下。后面一排兩個人，一個盯著前面的大屏幕發(fā)呆，另一個蹺著腳讓一個洗腳女按摩。這會兒，身后左側(cè)位置來了人，來人躺下時躺椅發(fā)出一聲呻吟。身后隔了兩排的右側(cè)有個人叫了茶，刻意喝得很慢告訴自己在享受。熒幕放到一個場景時，他還聽到一個卡在喉嚨里的笑聲，似打嗝又似貓頭鷹的叫聲——貓頭鷹是那樣叫的嗎？幾分鐘后，他不確定進(jìn)來了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他們躺下，——他們躺下了嗎？他喝茶時側(cè)過身看了一眼，有一個躺在最后一排，還有一個在暗處，又像不在。

這么多年來，他心里的那個人也是那樣，像在又像不在。當(dāng)他坐出租車時，他總是在骯臟散發(fā)怪味的座椅里想象她悲傷的身體，——為什么是悲傷的？他不知道。一個出租車司機的甜言蜜語是怎樣撬開她的身體的？或者是她的身體早已敞開，而剛好路過了那個出租車司機？他們是怎樣在這狹窄的空間脫去一件件衣服的？又是在怎樣的糾纏里發(fā)出尖利的呼喊？——為什么是尖利的？她的頭部擦到玻璃了嗎？她的大腿是否抵住了檔位？臀部翹起不斷地摩擦后座的椅套？雨瘋狂地?fù)浯蚰?，像只為他的臉而存在。雨不斷地?qū)趕他，讓他從街頭跑向街尾，讓他拍打一輛輛飛駛而過的出租車窗，讓他對著車燈燈光嗥叫。有一會找不到車了，他就去找那件紅色羊絨大衣，找那雙一旦動起來讓人瘋魔的修長小腿，找那輕柔的棉花糖嘴唇，和一聲聲融化黑夜的銷魂長嘆。那日，當(dāng)他終于回來，老頭子摟著熱水袋，坐在房間的角落里，目光癡呆。“你回來了？”“對，我回來了?！薄八?？”“她不回來了?！薄八ツ牧耍俊薄昂湍莻€司機跑了?！崩项^不說話了，過了很久，說：“我找不到家里的鐵锨了。”“你找鐵锨做什么？”“我就是找不到了。”

他起身如廁。經(jīng)過最后一排時，還是不能確定那里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他走過時，熒幕像一架照相機在身后打閃光拍照，又像是誰放了煙火。

廁所里燃著檀香，四個尿位排成一列，對面有兩個大便小間。他打開一間，蹲了下來。有那么一晃神的工夫，他聽到門開了，空氣兀地一緊，像是被壓縮了。燈光閃了一下，——或者沒有閃，是他的眼睛閃了。他覺得有點冷。小間的那個門把手似輕微動了一下，又像是沒動。門下的空檔處變得寬了。他想站起來，最后只是將身子往后挪了挪。他想起小時候玩塑料袋的游戲，慢慢扎緊袋口，最后狠狠一拍，袋子破了，“波”的一聲——就為這一聲?！芭尽?，外面的門被一雙沉重的腳步踢開，踉蹌到小便處。同時沖水的聲音。同時洗手池的聲音。同時關(guān)水龍頭的聲音。后面的人出去了。門再次打開，進(jìn)來了兩個人。他趕緊清理完出去。小便處只有兩個人。他往外走時，感到高個那人側(cè)過來看了他一眼，那眼光擦了一下他的后腦，就收回去了。

走出店時，夜又被涂深了一層。離此不遠(yuǎn)，他看到一條黑得不能再黑的巷子。他有種預(yù)感，那是條不一般的小巷，只要他一進(jìn)入，這條巷子就會改變，所有的東西也會改變：他破碎的生活，他失望的光陰，他毫無用武之地的眾多想法，他憂傷的情緒，他跟蹤的技藝……巷子口開著一家面館，像在守護(hù)著什么。面館還在營業(yè)，里面坐著一個廚子，柜臺后一個紅衣服女人抱著孩子。孩子在哭。他走進(jìn)店，廚子馬上站起來，女人邊哄孩子邊問：“不要哭，乖乖，不要哭……你要吃什么？……等會喂你奶奶，等會喂你奶奶……”廚子站到了廚房門口，等著他發(fā)話。抱孩子的女人看不出真實年齡，耷拉著眼皮，黑黑的眼圈，不知畫的還是熬夜熬的。他點了碗炸醬面。廚子進(jìn)去了，隔著垂下的塑料簾子可以看見他在廚房的動作。

“不要哭，乖乖，不要哭，給你奶奶吃，給你糖糖吃……再哭掐死你……給你新衣服，給你新褲子……再哭摔死你……”［1］

這時廚子那邊摔了一只盆子。廚子彎下腰撿時又帶落了勺子。勺子打在身后的架子上，架子醒了，害得上面的刀叉跟著一陣哆嗦。廚子撿起湯勺，伸到水龍頭下沖洗，勺子撞擊在水龍頭口，“當(dāng)”的一聲悲鳴，廚子松了手，任由勺子滑入洗碗池，勺子擦過洗碗池邊沿，發(fā)出一陣金屬摩擦讓人心悸的聲音。

他盯著巷子的入口。想起來了，就是在這條巷子里她問他的，“你怎么找到我的？”“我跟蹤你的?！薄澳愀硕嗑?？我怎么不知道?！薄案税胼呑影?。”“哈，你想干嗎？”“想再跟半輩子?！?/p>

夜更黑了，那條巷子卻似明亮起來……

注釋：

［1］這個會話細(xì)節(jié)改編自黃永玉的《米修士，你在哪里呀！》。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