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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于夏天的七種隱喻

      2016-12-07 22:11:49秦羽墨
      西湖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秦羽墨

      關(guān)于夏天的七種隱喻

      秦羽墨

      1、來自遠(yuǎn)方的信

      我清楚地記得穿著褪了色的淡紅背心臉上滿是青春痘的郵遞員,翻山越嶺將信送到村里來的那個上午。那是個炎熱的夏天,那時候村里人頭很足,不像如今這樣蕭條,每家每戶的老少爺們幾乎都待在家里,很少有人出門打工,山里綠蔭成片,柴禾還是生活的第一燃料。因為沒通公路,村子消息閉塞,郵遞員半個月才進(jìn)村一次,人們將從郵遞員手中得到信件視為一樁神圣的事,而父親,是唯一一個能從外省收到來信的人。那些年,因為幾張薄薄的信紙,父親在人們心里有了幾分特殊的分量。

      從我們村到縣城要步行二十里,花大半天時間,其中很長一截是山路,郵遞員半個月來一次已經(jīng)很給面子,因為周圍幾個村加起來常常分不到一封郵件,走這么遠(yuǎn)只送一封信對郵遞員來說很不公平。大熱天,他滿身是汗,心情煩躁,進(jìn)門的時候一腳踢開了我們家的竹籬笆,大喊一聲:“我來了!”他每次來都說這三個字,我聽得出他的聲音。

      他一腳踢滅了杜仲樹上的知了聲,幾只躲在籬笆下想到篾墊里偷食的雞,也被他驚得魂飛魄散,四散奔走。

      父親、母親和哥哥三個人下田打禾去了,六歲的我尚不適宜學(xué)習(xí)農(nóng)活,父親讓我在家看雞??措u并不輕松。山里人舍不得用太多糧食喂家畜,雞鴨貓狗餓鬼投胎一樣,成天四下游走,我們家在村口,所有的雞都喜歡往這邊跑。整日坐在屋檐下,眼睛時刻盯著曬谷坪,稍一愣神,雞就會跑進(jìn)去吃谷子,會挨父親的罵。寸步不離地守在那,時間久了,枯燥乏味。郵遞員來的時候,我捉了幾只地牯牛,正拿著竹簽在地上埋頭“斗?!?。郵遞員一腳,把雞嚇了一跳,也把我嚇了一跳。

      我抬頭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一句話沒說,徑直走到里屋,好像是在自己家。他自個兒找到廚房,用葫蘆瓢在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涼水,咕咚,咕咚,滑動著喉結(jié),一通牛飲。他很渴,把整瓢水喝光了。

      喝完水,他從綠色的大挎包里掏出給我們家的信。我的手心汗津津的,沾了不少塵土,在褲子上使勁揩了幾把,才接過那封信。

      “你爹呢?”

      “在田壟打禾?!?/p>

      他很想說話,見我是個孩子,不知從何說起,便從屋里搬出一張椅子,坐在上面拿著我的蒲扇扇風(fēng)。他平時來會和父親聊很久,有時候父親還留他吃飯,請他喝酒。他對父親的個人歷史很感興趣,對那些寄給父親的信非常好奇,而父親恰好擅長與人言談,像個說書先生。在年輕的郵遞員的眼里,父親是一個對外面世界無所不知,經(jīng)歷豐富,同時,又莫測高深的人。他說,父親的字比他們局長寫得好,話講得也有水平,應(yīng)該去當(dāng)領(lǐng)導(dǎo)。父親聽了很高興,說起話來更有勁了,眉飛色舞,唾沫橫飛。他倆來來去去,成了一對狐朋狗友,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我誤以為郵遞員是我們家的某個遠(yuǎn)房親戚。

      他每次來,父親都遞煙給他抽。想到這,我便跑到父親的房間,在抽屜里找出他的“香零山”。郵遞員從我手中接過煙盒,摳出兩根又還給我。他非常高興,說了一句:“這孩子真聰明,將來有大出息?!彼f話的時候,臉上的青春痘像一把密密麻麻的蟲子使勁往上爬,我很怕看見他笑的樣子。那天,父親回來后罵了我一頓,說我浪費(fèi)他的煙。那包煙是父親新買的,特意買來,準(zhǔn)備過幾天家里打新糧倉給做事的師傅抽,卻被我提前拆封了。他一罵,我就哭。

      我覺得自己沒做錯,我是照他以前的樣子做的,干嗎罵我?父親見我哭了,又來哄我。“哄我”這件事顯得如此遙遠(yuǎn),幾近虛構(gòu),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我記不起他是否還有過類似舉動。

      父親不高興是有原因的,并非簡單地因為我拆了他的煙。

      那兩年,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來自遠(yuǎn)方的姓名不詳?shù)男偶牡轿覀兗?,那些信總是在我們即將遺忘的時候到來,像是提醒父親別忘了一樁什么事。那顯然是一樁大事,不然,信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哪怕父親從不回復(fù),依然不曾斷絕。每回信來的日子,母親和父親便如臨大敵。母親心神不定,老做錯事,一些常用的東西也忘記地方,翻來覆去找不到,便拿我出氣,說是被我玩丟了。父親心緒復(fù)雜??吹贸鏊茉诤跄切┬?,抱著某種期待,可信真的來了,他卻不知道怎么辦了。

      那些信來自遙遠(yuǎn)的西雙版納。他們告訴我,西雙版納在云南,一個與緬甸交界的地方,父親曾在那待過幾年,年幼的我對此沒有概念。那些日子,我們家被一種遙遠(yuǎn)而神秘的氣息籠罩著,這種氣息來自從云南寄來的信,也來自父親的日常生活。

      父親是個煙鬼,嗜煙如命,沒煙抽什么都干不了。但他只抽水煙筒,那是他自己砍竹子做的,吸一口,水在竹筒里“咕隆咕隆”響好一陣子,竹筒里聲音激蕩悠遠(yuǎn),像在很遠(yuǎn)的地方響著。父親不在的時候,我偷偷拿過來,對著嘴猛吸一口,聽里面水聲嘹亮,很是神奇。村里男人要么自己卷喇叭筒,要么買煙抽,只父親一個人抽水煙筒。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云南傣族人獨(dú)有的抽煙習(xí)慣。我們家的大鏡框夾了不少父親在云南時照的照片。其中一張,里面有棵高大無比的樹,大得像一座房子,它的葉子奇特,根從半空中懸下來,父親就靠在那些從空中懸下來的樹根旁照了相。村里人來我們家玩,喜歡對著照片問這問那,指指點(diǎn)點(diǎn),父親從不向人解釋。他高興了,便給我們念長句:“云南十八怪,三個蚊子一盤菜,草帽斗笠當(dāng)鍋蓋,蚱蜢能做下酒菜……”真有意思。三個蚊子一盤菜,那得是多大的蚊子?我無法想象父親所說的話,那情景只在電視劇《西游記》里出現(xiàn)過。

      有一年歲末,大雪封門。一家人圍爐烤火,我不知犯了什么錯,遭到母親的責(zé)難,嘟囔著嘴,不高興。父親像突然想起什么,手往大腿一拍:“好崽莫哭,爹給個好東西你玩!”

      他帶我進(jìn)了書房,從書桌深處的抽屜里掏出一包四四方方、包裹嚴(yán)實的東西,拆了好一番工夫才弄開。那是一盒子彈殼,排列整齊。父親告訴我,子彈殼可以當(dāng)口哨吹。我拿過來一試,聲音響亮,帶著點(diǎn)嗡嗡的磁性,像鴿子的呼嘯,比平時用竹管好聽多了。那天,我第一次知道,父親曾當(dāng)過兵。我很想更多地記起父親溫情的一面,可我的記憶再也撈不上來其他。往后的父親,脾氣暴戾,情緒極不穩(wěn)定,動不動就怒火三丈。

      在我幼小的心靈深處,父親是那般的與眾不同,他像一個從別處來的父親,讓我感到很陌生。退伍后的父親回到家鄉(xiāng),一時生活無著,后來去云南搞副業(yè)。那些年,母親獨(dú)自在家?guī)е鴥蓚€孩子,父親只是每年從西雙版納寄錢回來,他一年頂多回一趟家,待個三五天。那段時間我們家是村里最寬裕的,孤獨(dú)地寬裕著。

      過去,父親一直是這樣告訴母親的:他在云南和幾個伙計包了一塊山頭種橡膠,割膠賣,這活雖然辛苦但也掙錢??赡翘?,那封由我從郵遞員手中接過來的信,出現(xiàn)了“穿越邊境”、“買賣”這樣的詞,母親看見這些詞的時候嚇得手足無措。父親和當(dāng)?shù)厝艘黄穑N橡膠,也倒賣貨品,而橡膠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那里不少人從事這種在“合法”與“違法”邊界搖擺的營生。本地人少,外地人居多,扎堆成團(tuán)。他們只有扎堆才能生存下去。

      父親他們在那干得不錯,幾個人分工明確,搭配得力。但后來,父親走了,這讓他們少了一個左膀右臂,很長時間找不到替代者,這就是為何他們一再來信勸說父親的原因。

      可后來父親怎么回來了呢?放棄了弟兄?多年以后,我曾幾次問他。他每次都怒目圓睜,作鐘馗狀,并不搭腔,只是“哼”的一聲,咕咚咕咚地悶頭抽煙。

      父親很不高興,他心里有難言之辭。

      以前,那邊每次來信,母親一方面希望父親再去云南,一方面又很為難。自從父親從云南回來,搞副業(yè)攢下來的錢已經(jīng)花得差不多了,山溝里沒有出路,日子一天天緊張起來??伤睦锩?,那些年,父親不在,母親一個人帶兩個兒子過日子,生活太不容易。最讓她不放心的是,有一封信里,父親的朋友曾提及了一個女人,一個傣族女人。沒人知道父親在西雙版納是怎么過的,其間發(fā)生過什么。

      現(xiàn)在母親的主意定了。當(dāng)她知道他們在那邊的營生與“違法”可能沾邊,便徹底死了心,堅決不再讓父親出去。這種事一旦傳出去,父親隨時會有牢獄之災(zāi)。這是母親阻止他的唯一理由,唯一,但充分。

      那時,我不知道父母談?wù)摰脑掝}為何會令母親恐懼,又令父親舉棋不定。父親和母親聊這些的時候通常是在寂靜的午夜,我睡在隔壁,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懵懵懂懂,有一句沒一句地聽。那是1990年的夏天,村里還沒通電,只能點(diǎn)煤油燈過夜。

      2、飲者

      父親喜歡用大碗喝酒。不是因為他能喝,恰恰相反,他總喝不過人家。父親的酒量只能算中等,既然喝不過人家,干脆用碗,連干三碗,大家一塊兒倒下,誰也別笑話誰。這便是當(dāng)過兵的父親的邏輯。

      父親最終還是被笑話了。那天他在隔壁大隊喝完酒,走到半道,酒勁發(fā)作,沒力氣再爬坡,倒在一旁睡了,一直睡到天黑。當(dāng)他醒來,搖搖晃晃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屁股后面坐了一泡牛屎。這事被村里人當(dāng)作笑話說了好一陣,父親覺得很沒面子。他是個講體面的人,平時總教育我,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這回,居然坐了一泡牛屎回來。母親也覺得沒面子,父親是村支書,他應(yīng)該被尊重,而不是被笑話。

      鑒于父親太容易喝醉,母親吩咐我,以后父親出門,我就在后面跟著。我們村里山上時有野獸出沒;就算沒野獸,牛羊過路時一腳踩在頭上,那也是不堪設(shè)想的……

      記憶中,有幾年,父親喝酒的時間非常多。尤其是夏天,那個季節(jié)總死人,父親不得不從農(nóng)忙中抽出時間,替人主持喪事。父親是村支書,村里的紅白喜事他必須參加。這種時候,大廚會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他們請父親去,我也跟著四處混吃混喝。夏天,酒容易醉人。父親知道自己的酒量,通常,一吃完飯便快速離席,生怕走得慢了,酒勁上來,醉倒在桌上,那會很沒面子。

      父親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走著走著,父親突然站立不動,然后,“噗通”一聲,倒地就睡,并且打起鼾來。父親的鼾聲粗暴,無禮,像是費(fèi)了很大勁打出來的,可他分明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肚皮像沙丘一樣有序地起伏著。

      我找了一處樹蔭在一旁守候。烈日高照,睡過去的父親對頭頂?shù)淖茻翢o感覺,他的鼾聲與四周狂躁的知了聲遙相呼應(yīng)。我想替他驅(qū)趕蟲蟻,可后來發(fā)現(xiàn),即便螞蟻爬滿他的全身,他也沒有任何不適。父親從來不會因為這樣的原因醒過來。他睡得實在跟死人沒什么兩樣?;囊懊C?,只有我和一個醉死過去的父親。布谷鳥叫得人空空落落,貓頭鷹的聲音更讓人心里發(fā)毛。貓頭鷹是喪門星,據(jù)說它們一叫準(zhǔn)沒好事。想到這,我不由得心生恐懼和無助。

      這一切,父親一無所知……

      一條銀環(huán)蛇越過草叢朝我們游了過來,它吐著長長的信子,眼睛里泛著紅光,我趕緊折下一根柯條驅(qū)趕。蛇到底還是跑了,我卻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一切,父親依然一無所知……

      父親一直沉睡著,直到天上響起驚雷,一場大雨降臨,他才從茫然中坐起身來。這是陣雨,只下一會兒,很快又是艷陽高照,可這一會兒工夫足以將我們淋成了落湯雞。于是,那天下午,一只大落湯雞帶著另一只小落湯雞垂頭喪氣地回家了。

      ……

      烈日。暴雨。潮濕的地氣。天黑時爬上草尖的露水,也爬上了他的身體。它們從不同渠道進(jìn)入他的體內(nèi)。那個時候父親年輕,身體也壯實,喝酒之后胸膛滾燙,滿腔熱血,當(dāng)然不怕它們。年輕的時候父親不把病當(dāng)回事,老了,病也就不把他當(dāng)回事。剛過半百,他已垂垂老矣,各種疾病合起伙來欺負(fù)一個將要老去的人。母親常說,當(dāng)年嫁給父親是被他的表面功夫騙了。別看他相貌堂堂,書也讀得高,卻絲毫不會持家,因為當(dāng)兵時受過重傷,就連喝酒都喝不過別人。

      我的父親生于1949,是共和國同齡人,他從小就會讀書,以全鄉(xiāng)第一的成績考到縣一中。爺爺奶奶以他為榮,家里窮,幾個兄妹只供他一人,賣了牛欄送他到縣里讀書。父親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可是高三那年“文革”來了,高考被取締了。之后,父親招兵,去了部隊,因為文筆好,在軍區(qū)報和《人民日報》發(fā)了不少文章,很快轉(zhuǎn)成文藝兵。本以為會在部隊待一輩子,“九一三”林彪事件,父親隸屬林彪部,每個人都要重新進(jìn)行政審。父親被人告發(fā),說他祖上畢業(yè)于國民黨黃埔軍校,是頑固的反共分子,被要求轉(zhuǎn)業(yè),當(dāng)時父親已經(jīng)享受營長待遇。那個所謂的黃埔軍官,跟我們家血親離得很遠(yuǎn),家里從未有人見過他。

      父親退伍,不久后,跟母親結(jié)了婚,然后和幾個朋友去了云南。

      父親原本在云南那干得好好的,他那個在縣里當(dāng)組織部長的舅舅突然給他寫信,說回來后能安排工作。父親覺得只要能安排工作,回來當(dāng)然好,可以一家團(tuán)聚??墒?,等父親回來,工作之事成了空頭支票。這已不是他第一次許下空頭承諾,當(dāng)年父親離開部隊,他也說可以安排工作,否則,父親就算離開部隊,也有穩(wěn)定的去處。父親的工作沒能解決,只好窩在村里種田。因為這,父親到死都沒原諒他。舅爺爺去世那年,父親甚至不讓我們?nèi)グ菁?。那個面相看起來無比和藹可親的舅爺爺,怎么會欺騙父親兩次呢?舅爺爺死時場面冷落,和他生前的榮耀相去太遠(yuǎn)。因為,就連他自己的兒子也跟父親一樣,是被他耽誤的。

      自從父親從云南回來,每年都能收到朋友的來信,那個夏天,在母親的堅持下,他終于下了決心,給朋友寫了一封斷絕信。

      不知道寫完斷絕信后,父親是否后悔過。后來,他那兩個朋友在西雙版納發(fā)了家,之后,舉家移民美國,那時,正是我們家最窘迫、最難熬的時間。我讀初中,哥哥讀高中,學(xué)費(fèi)一天比一天高,家里除了田地沒有別的收入,父親的身體也出現(xiàn)崩潰跡象。這一切都成了他醉酒的理由。

      父親的酒不是裝在碗里,他裝酒的器皿遠(yuǎn)比桌上的那只碗要大,要沉,并且無人能解。

      3、父子之書

      蔡東藩的歷史演義,六卷本《魯迅選集》,豎排線裝版《紅樓夢》,這些書是父親的心愛之物,他每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都要看一會兒。一邊抽水煙筒,一邊看書。早些年,母親對他的這個愛好聽之任之,飯做好了,才催促父親吃飯。后來,她再也無法忍受。

      一個農(nóng)民看那么多書有什么用?

      “沒用!”母親說。

      農(nóng)民就該有農(nóng)民的樣子,要會安排生計,學(xué)習(xí)怎么伺候莊稼,怎么養(yǎng)家糊口,而不是看亂七八糟的書。即便“雙搶”最忙的時候,他也要抽空翻上幾頁。腳上沾著泥,一邊扒飯,一邊翻書,模樣滑稽。

      一個農(nóng)民看那么多書有什么用?

      “沒用!”我們都這么認(rèn)為。

      父親也這么覺得,就算用也是壞處,他說:“越有知識越反動,書都讀到狗身上去了,不聽老子的話!”

      我們家需要一個持家有道的父親,而不是狗屁不算、啥好處都撈不到的村支書。他當(dāng)支書的那些年,像在忙國家大事,鄉(xiāng)政府總有開不完的會,有各種政策需要落實,有時他們會派人到田里來找。為抓計劃生育,父親常常幾天不歸屋。一到我交學(xué)費(fèi),父親便六神無主。他最大的興趣不是掙錢,而是看閑書。

      對我的求學(xué)之路,父親心存矛盾,完全不像對待哥哥那樣堅決。

      初二下學(xué)期,期末考試結(jié)束,學(xué)校發(fā)下來補(bǔ)課通知,有我的名字,父親很不高興?!捌綍r不努力補(bǔ)課有屁用,豬吃得再多還是豬,”他還說,“你這學(xué)期不是考了全校第二么,還補(bǔ)課?”我告訴他,這是沖刺班,為了讓更多人考上縣一中,學(xué)校專門挑了尖子生提前補(bǔ)課。縣一中是省重點(diǎn)中學(xué),只有考上省重點(diǎn)上大學(xué)才有希望,其他幾個學(xué)校加起來,一年也考不上幾個??疾簧洗髮W(xué),讀高中等于浪費(fèi)錢。

      然而,父親還是不高興。我去補(bǔ)課了,家里就要少一個勞力,十幾畝田,還養(yǎng)了一群羊,“雙搶”哪里忙得過來。父親越來越胖了,爬個坡氣喘吁吁,干活彎不下腰,手腳遲鈍,割禾、插田我能抵他三個。我不在家,他就有得受,這完全不在他的計劃之內(nèi)。最不在他計劃內(nèi)的是另一件事。以前只哥哥一個人成績好,每年捧回來很多獎狀,幾乎把家里的墻壁貼滿,而我,年年考試摸牛尾巴,在學(xué)校只會闖禍。不過,他頭疼歸頭疼,心里對這種狀態(tài)卻很滿意。他早就想好了,學(xué)費(fèi)貴,家里一個兒子讀書就行了,以后考大學(xué)吃國家糧;至于我,長大了在家種田,留在身邊養(yǎng)老。兩個兒子,外面放一個,家里留一個,這種安排無可厚非。只是,后來我的成績突飛猛進(jìn),一下從班里倒數(shù)幾名竄到全校前幾名,我沒想到自己會有這么一天,父親也沒想到。他拿著成績單,措手不及,很不相信地問:“兔崽子,你不會是抄的吧?”

      我的成績每前進(jìn)幾名,父親心里就咯噔一下,當(dāng)我慢慢將獎狀往家里領(lǐng),他徹底慌了。他開始擔(dān)驚受怕起來,寢食不安,好像家里埋了個定時炸彈,隨時會將他炸死。他每次拿到成績單,就像拿著個燙手的山芋。到初中,我的成績持續(xù)排在前列,這簡直讓他惶惶不可終日。

      那年暑假的補(bǔ)課班,出了一樁意外。分派給我們的班主任是個暴力狂,喜歡動手打人,大家非常不滿,聯(lián)合起來罷了課,這是學(xué)校歷史上第一次罷課事件,發(fā)生在一群所謂的好學(xué)生身上。父親見我從學(xué)?;貋恚瑳]問原因,非常高興,因為,我回來可以幫家里搞雙搶。

      雙搶接近尾聲,那天早上九點(diǎn)多鐘,我們正在吃早飯,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家。唐校長,還有一個副校長和總務(wù)主任,開吉普車來的。父親和母親面面相覷,莫名其妙,挨了半天才弄明白,校長是來請我回去上課的。在我讀書這件事上,父親一直患得患失,只那一次令他感到臉上有光。我們村還沒有誰能讓校長親自登門請去上課,被開除遣送回家的倒有好幾個。

      可是父親非常尷尬,唐校長是他的發(fā)小兼高中同學(xué)。唐校長來的時候,西裝革履,皮鞋擦得油光發(fā)亮,而父親,正端著一個大碗扒飯,碗里的飯裝得滿滿的,面上蓋著一塊肥膩的粉蒸肉。因為剛從田里出來,吃完飯接著要下田,父親打著赤腳,腿上的泥都沒洗??吹剿麄儊?,父親一臉驚訝,不知所措。當(dāng)年父親成績比唐校長好,是他的班長,如今,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那天唐校長走后,父親捏著拳頭說了一句狠話:“要么別讀,讀就攢勁,給老子讀出個名堂來!”那是父親第一次對我說鼓勵的話。

      我似乎讀出了一點(diǎn)名堂。接到縣一中通知書那天,一家人在田壟拔稗子,郵遞員很熱心地將通知書送到田間,母親接的。她沒上田埂,而是走到一邊,站在水里就拿過來了。當(dāng)她看見封面上寫的是縣一中,滿意地笑了。不過,母親的笑容并沒維持多久。她拿著通知書癡癡地看,嘴里念念有詞,書本費(fèi)多少,住宿費(fèi)多少,學(xué)費(fèi)多少……加起來一共多少。

      母親雙手僵硬,愣在那,有好一會兒工夫,好像那張紙有千斤重。父親聽到母親最后算出來的數(shù)字,表情苦悶,喃喃自語道:“以后家里的羊只能我一個人去放了?”父親總是希望我能更多地替他分擔(dān)放羊的時間,我要是讀書去了,羊就得全靠他一個人。

      三年后,當(dāng)父親看到我的大學(xué)通知書,他的表現(xiàn)與之前驚人的相似。他先是一股自豪,壯懷激烈,“我沒讀成大學(xué),現(xiàn)在我的兩個兒子都要上大學(xué)了!”接著,就嗒然若喪起來。他拿著通知書,第一時間不是看學(xué)校在哪里,路程有多遠(yuǎn),怎么坐車去,而是仔細(xì)尋找,翻到助學(xué)貸款那一欄,研究半天。有過哥哥的先例,他對大學(xué)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么有新鮮感了。以前,父親確實有個心結(jié),他是因為“文革”才沒讀成大學(xué)的,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可愿望只有一個,來一回就夠了,來兩回的話,就會顯得多余。

      “等送你們讀完大學(xué),估計我也要死了,到時候死了好瞑目?!?/p>

      父親一邊說一邊抬頭看天,嘴唇輕輕一撇,從容,淡定,仿佛很希望那天來臨。這句話看起來像玩笑,卻又像讓人無法反駁的真理,因為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露出慘烈的笑容,那是烈士臨刑前才有的表情。

      4、孤獨(dú)的水壺

      大二那年暑假,父親出了趟遠(yuǎn)門,到外地打工。

      自他從云南回來后,二十年了,這是他第一次到外面的世界去。父親是經(jīng)過了一番內(nèi)心斗爭,抱著極大的希望出去的,到東莞,干苦力,給人修高速馬路。他要證明自己不是廢人,能為這個家出力,能為兒子掙學(xué)費(fèi)錢,這樣我們就不會看不起他。此前,他大概從未想過,年近六十,居然會踏上打工之路。

      可惜,路修到一半,包工頭卷錢跑路,人不知所終,活也只干到一半,工資無處索要,只好打道回府。回來的時候,他像個貨郎擔(dān),把從家里帶去的生活用品,以及在那邊買的壇壇罐罐,鍋碗瓢盆,都打包帶了回來,用編織袋裝了兩大袋,不知從哪找來一根不合格的蹩腳扁擔(dān)挑著。因為沒掙到錢,他舍不得丟棄這些東西。匆忙中父親弄丟了一塊臉帕和一雙解放鞋,他說,臉帕是被風(fēng)刮走的,鞋子,一定是被旁邊工地上的王八蛋拿了!車子發(fā)動以后,那個軍用水壺不知為何,突然從袋子里滾了出來,父親不等叫停汽車,從窗戶一躍而下,這個舉動把同行的人嚇得個半死。

      那個水壺是父親的寶貝疙瘩,從部隊帶回來的,跟了他近三十年,比我的年紀(jì)都大。在外面溜了一圈,失而復(fù)得后,父親變得更加珍惜。有幾次他將水壺放錯地方,疑心是我們故意藏起來了,那神情和模樣就像一個孩子在尋找丟失的玩具。當(dāng)一個人表現(xiàn)出如此孩子氣的時候,說明他真的老了,脆弱得需要靠這種小東西來支撐自己。

      水壺舊了,表面很多地方凹凸不平,綠漆脫落得十之八九,但,依然耐用,因為它是金屬做的。相比而言,父親的身體老得才快。高血壓,氣喘,早年的腰傷也隱隱作痛,五十歲之后成了一個藥罐子。

      沒了強(qiáng)壯的身體,父親的脾氣也有所改觀,只要不刻意激怒他,大部分時間表現(xiàn)得很安靜。他清楚地知道,如今自己在這個家是什么位置,只要發(fā)表意見,就會遭到迎頭痛擊,他不得不選擇沉默。當(dāng)然,有時候他仍然會毫無征兆地摔碎手上的飯碗,震懾我們,以此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存在,捍衛(wèi)一下作為父親的尊嚴(yán)。

      以前看電視,一到播地方新聞,父親會忍不住插一句,某某縣長,還有,某某副省長是他高中同學(xué)。后來,他再也不說了。那些同學(xué)都混得好,只有他一個人落魄成這樣,有什么臉翻舊賬?這不是驕傲,而是恥辱。不過,父親骨子里還是硬氣的,這些年,打死不求人,借錢的事一律由母親出馬,多是舅舅那邊的親戚。那個每天上電視的縣長曾是父親的跟班,讀書時常來我們家玩,每次來,爺爺奶奶都盛情招待,可現(xiàn)在他們都不提了。他們對父親的希望太大,失望也大,父親過去的光榮每提一次,恥辱就加深一層。

      父親是如此可恥而孤獨(dú)地活著。

      那年冬天,父親從外面回來,身上落滿一層雪花。

      堂弟說:“你們看,伯伯像不像一只羊?”

      是的,父親確實像一只羊,一只老掉的羊,越看越像。多年的牧羊生活,使他變得像羊一樣孤獨(dú)、綿弱,安然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與此前的他,判若兩人。

      羊賣了以后,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不適應(yīng),常常一個人盯著羊圈發(fā)呆。這些年除了放羊,其他事他都不太會干。這也是他為何能下定決心,出去打工的原因。他沒想到,結(jié)果會這么糟,完全鎩羽而歸,這個時代已經(jīng)再不屬于他。

      父親從外面回來后,變得非常沉悶,只待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一天晚上,我啃了幾塊西瓜,半夜起來撒尿。走過堂屋時聽見父親的房間有動靜,仔細(xì)去聽,發(fā)現(xiàn)是父親在和水壺說話!那情形,像是對著水壺訴說我們做兒子的不是,又像是懺悔自己年輕時犯下的錯誤。天尚未開亮,屋子里蒙昧一片,父親抽著煙,在朦朧的夜色中自言自語。他的煙頭明滅不定,水煙筒的咕嚕聲間隔響起,言語細(xì)碎難辨,我躡手躡腳穿過堂屋,門縫中只有他煙頭上閃爍的火星,看不到一絲表情。上完廁所回來,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父親的絮叨仍在繼續(xù)。我只聽見他說到“黑子”和“牛仔”兩個詞,那是我和哥哥的小名,除此之外,別的都聽不清。

      窗外晨靄迷蒙,稀落的星辰在作最后的掙扎,父親的話像霧中的星光,遙不可辨。

      5、天黑了下來

      風(fēng)撕扯著一切,我們的爭吵與屋外的大雨遙相呼應(yīng),一陣大過一陣。對面山上的樹歪頭斜腦,冠蓋散亂,像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樹干不時彎成一把大弓,像要把自己發(fā)射出去,房子里嗡嗡作響。不知道我們是否前世有仇,每次吵完架都覺得難過,可三天不吵,彼此心里會更不舒服。我們嗓門尖利,聲音高亢,適合唱男高音,因為在村口,家里的爭吵成了村中一景,顯得已習(xí)以為常。

      不過,那天的話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尖刻,句句錐心,不留余地。

      “我有兒子跟沒兒子一樣!”

      “我有爹跟沒爹一樣!”

      語言的弦終于斷了,屋里靜了下來。

      大家扭頭而去,各干各的,屋外依舊風(fēng)雨交加。雨幕和霧靄使屋子里的光線非常幽暗,中午時間竟如同深夜。大風(fēng)把村口的電線桿吹斷了,沒有電,我們只好點(diǎn)蠟燭吃飯。燭光搖蕩,燈影重重,我們背過身去,在黑暗中扒飯,像幾座彼此無關(guān)的孤島。

      雨從清早一直下到下午四點(diǎn)才漸次變小。母親、哥哥和我,決定撇下父親,去下地。我們異常憤怒,無法原諒他的說辭,干活也不愿和他在一塊兒。沒人在乎父親是否下地干活,或者干脆在家待著。

      黃昏,我們從地里回來,發(fā)現(xiàn)父親不在家。我走進(jìn)他的房間,看見桌子上擺著煙灰缸和那本殘破的《三國演義》。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難道他整個下午都在吸煙?他是光抽煙,沒看書么?我去拿那本《三國演義》,輕輕一抖,里面掉下來一張紙條:“我的死和任何人無關(guān)?!?/p>

      他是想自殺?我們都不相信他會這么做。就因為說了一句,他是沒用的廢物,就像小孩子一樣,用自殺來威脅我們?真讓人忍不住發(fā)笑??稍僮屑?xì)去讀那張字條,將字句分節(jié),加上重音:我的——死——和任何人——無關(guān)。

      意思陡然變得真實起來。

      那殘破書中夾著的似乎是他的一生,一個人的生命如此單薄,往書里一塞就沒了。我們很緊張,他如此正式地把死寫在紙上,似乎白紙黑字,讓人感到不容否定。

      我們決定先把字條藏起來,再去打聽他的下落。

      他去了哪里?我們的父親去了哪里?

      上屋的鄰居告訴我說,父親是在我們回來之前剛出門的,走了沒多久。我萌生一個念頭,快追上去,如果他真想自殺,也許還來得及。照鄰居的描述,父親用鋤頭扛著一只糞箕朝橫路那邊去了,方向是石門山。那里有萬丈懸崖,他可以選擇跳崖。或者,麻煩一點(diǎn),用鋤頭挖一個大坑把自己埋了,糞箕不就是用來收拾土渣的么,不然他帶去干嗎?可最后,我們誰都沒有動身。我們一致認(rèn)為他不會真的去死。他沒有那個勇氣,或者沒有死的資格。死,也是需要本錢的。

      等到擦黑,父親回來了,臉色枯敗如草,夏天里結(jié)了霜?;貋砗螅谝巫由献撕芫?,一句話不說,也不睬我們??磥?,他真的想死,只是沒死成。直到后來,他“咕咚咕咚”用水煙筒連續(xù)抽了兩根煙,我們才緩過神來。

      父親一直坐在那,目光呆滯,不停地抽煙。我和哥哥以幫母親做飯為借口,走進(jìn)廚房,三個人不說話,默默交流眼神。我們還是害怕了,從未這么害怕過。柴禾被雨水打濕了,火一直燒不旺,廚房里濃煙滾滾。我們誰都不說話,甚至連咳嗽聲都沒有,只是眼睛被煙嗆得緋紅,淚水直飆。母親拿著鍋鏟站在灶臺邊,心不在焉,機(jī)械地鏟動著。如果平時把火燒成這樣,她一定會罵人,可那天她不想說話。那座房子里,我們的心隔得那么遠(yuǎn),又那么近。三個人,又或者四個人的。那是怎樣的沉默與無助呢,我至今無從回味,也無力描述。

      天越來越黑了,村里的電線沒接好,得早點(diǎn)趕在天黑之前吃晚飯。

      母親做好飯菜,盛出來,擺在堂屋的大桌子上,依然沒誰吭聲。父親走進(jìn)家門到現(xiàn)在,至少過了一個小時,沉默無語的一個小時。

      后來,我喊了一聲:“爸,吃飯了!”

      我一喊,天便黑了下來。

      6、高高的屋頂

      暴風(fēng)雨并沒有停止,連著下了幾場。大雨過后,天格外藍(lán),蒼穹高遠(yuǎn)如不可觸及的命運(yùn),流云行走,世界躁動不安。它似乎暗示什么。

      因為暴雨的連日襲擊,我家屋頂上瓦片松動,有幾處露出了透明的窟窿。如果不趁天晴收拾好,用新瓦補(bǔ)上,等下一場雨來,整個房子就有垮塌的危險。父親決定自己上屋去補(bǔ),不請別人。他想補(bǔ)好這個破陋的土磚房再住幾年,但他不知道,和房子相比,他的身體破損程度更加厲害,更需要呵護(hù)和修補(bǔ)。那天,不知從何處出來一陣大風(fēng),父親像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墜落在地,那風(fēng)吹落了父親的一生。

      對此,我似乎頗有預(yù)感。那天,我給母親打電話說,父親老成那樣,笨手笨腳,如何上得屋?請人不過是一兩百塊錢的事,沒必要省這個錢。我的勸阻,對于父親更像一種有預(yù)謀的慫恿和詛咒——我越這么說,他越不服。父親的腰當(dāng)兵時受過重傷,立了二等功,而一等功,基本只頒給死人。這回,傷上加傷。長達(dá)三小時的手術(shù),醫(yī)生往父親的右腿里焊了一塊鋼板,他們試圖用一種剛硬之物幫助他支撐龐大而臃腫的身體。強(qiáng)硬如鋼板,對他的人生也無能為力。

      父親住在縣人民醫(yī)院,和他一起住院的還有同村的玉元。和父親相比,玉元的病更不可捉摸。他不知道自己哪里痛,哪里癢,只是分明地感到生命在一天天消逝。對此,醫(yī)生們束手無策,每天拿他當(dāng)標(biāo)本一樣擺弄著,他成了醫(yī)院的一具實驗品。

      原本他們倆像難兄難弟,一起住院,每天有伴說話,消磨時日。有一天,父親早上起來時發(fā)現(xiàn),隔壁的玉元死了,毫無聲息地死了。這件事給父親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陰影,他擔(dān)心自己會像玉元一樣莫名其妙死在醫(yī)院,不管我們怎么勸說,他仍然堅持要出院。

      醫(yī)生說,父親這個年齡,沒一年的時間,骨頭塊合攏不了。也就是說,那塊鋼板要在他體內(nèi)停留一年。然而,春天到了,到得令人猝不及防。田野生機(jī)盎然,村里人都在外忙碌,母親也在忙,我也忙,身在另一塊莊稼地。唯有父親清閑。他現(xiàn)在什么都干不了,坐在家門口,目睹一天比一天鮮活,一天比一天青綠的大地,村里人從他眼前走過都跟他揮手打招呼。這令父親非常難受。

      在莊稼人眼里,不管日子如何艱辛,過去遭受的苦難如何多,春天一來,一切都會回到最初的樣子,希望會重新降臨,生命也會重新過一遍。大家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春天。父親也希望自己像植物們一樣,在春天里脫胎換骨,又活回來??伤皇菢?,也不是莊稼,全世界都準(zhǔn)備重活一遍的時候,唯獨(dú)把他給忘了。

      那天上午,父親瞞著母親,拄著拐杖偷偷來到了田間。田野春風(fēng)和煦,空氣清新,脆嫩的草葉溫潤人心。父親很久沒出來走動了,這么久以來,他第一次覺得生命如此讓人留戀。他激動了,難以自制了,想彎下腰去抓一把田埂上的青草。就在這時,他身體里的那塊鋼板,“嘣”的一聲,斷了。

      父親躺在地上,嘴巴啃著泥土,和土地失去了界限。父親貪婪地呼吸著草尖透出的美好氣息,濃烈的,熟悉的,清香逼人的生命氣息……

      萬物生長的春天,父親在田野獨(dú)自老去。

      7、一種道別

      父親仰面朝天,靜靜地躺在那,我看不見他的面容,他的臉用紙錢蓋著。生前為錢所迫,四處奔波的人,終于被錢所庇護(hù)。母親為他準(zhǔn)備了很多紙錢,在那邊他再也不用為錢擔(dān)心了。

      此前,我一直不覺得父親會死,我認(rèn)為他的傷遲早會好的,他上次假裝自殺,不過是想挽回作為父親的尊嚴(yán),借機(jī)嚇唬一下我們而已。可這回,他真死了,我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冰棺里,一動不動。父親很胖,躺在里面,肚子挺聳,讓人驚駭。我問管事的人,昨天才死,肚子怎么會這么大,保溫效果不好么?那人回答說,人沒壞,是他肚子太大。這個回答,很不令我滿意,我覺得父親還不至于這么丑。

      我問,父親臨走時說了什么?

      母親說,沒,他早幾天就不說話了,只跟你三叔打過一個電話,要他替自己給爺爺奶奶盡孝。當(dāng)時,我還以為他是在說氣話,開玩笑的,說完,母親補(bǔ)充了這么一句。

      自從那次栽倒在田里后,父親一直待在家里,沒出過門。他看起來總是老樣子,所以,當(dāng)他體內(nèi)發(fā)生遽變的時候,誰也沒留意。當(dāng)他突然一下子連話都說不出,母親才急急忙忙給我們一個個打電話。他們告訴我說,父親走時,發(fā)出了一串輕微的長嘯,像是羊叫。也許,他和羊之間確實比跟我們更有共同話語,那些年,他跟羊待在一起的時間比我們多。

      父親沒留一句遺言給我們,這讓我們很沒面子,尤其是做兒子的我很沒面子,外面的人會覺得他對我已無話可說,即便將死也無善言。他就算真的沒話可說,裝模作樣也該說一兩句,好讓我臉上過得去,可他硬是沒有,他心里一定在恨我。母親寬我的心說,他知道我才參加工作,不想加重我的負(fù)擔(dān)。

      “他自己也沒料到會突然變成啞巴?!蹦赣H的話更像一種托詞。

      那個夏天非凡的熱,幫忙的人打著赤膊,不停用毛巾擦汗。我也想打赤膊,卻被告知,孝子必須衣冠整潔,戴好白布,不然不符禮儀,會被人指責(zé)的。這令我很無奈。大家一個個熱得滿頭大汗,只有父親涼快,他躺在冰棺里,看著我們進(jìn)進(jìn)出出,忙里忙外。剩下的日子只有我們忙碌了,他已徹底輕松。我一直忙碌著,為后事的操辦,籌錢、把一團(tuán)亂麻理清頭緒,在一些重要的安排上慎重表態(tài)。他們搬來大屏幕電視機(jī),閑暇時間看北京奧運(yùn)會。有時,我也會參與到討論之中,比如說,中國隊這次到底能奪多少金牌?

      疲憊伴著焦灼,一身茫然,唯獨(dú)沒有悲傷。也許剛到家時,看見他躺在那,我曾悲傷過,此時,我已沒有悲傷的力氣。他們談?wù)撝赣H的一生,他的光榮與恥辱,親友們得出一個結(jié)論,父親是格外優(yōu)秀的,只是不適合當(dāng)農(nóng)民,他的失敗除了時代原因,更多是因為臭脾氣造成的。這是父親的喪事期間,唯一涉及意義的話:他被當(dāng)成了一個反面教材。

      我們家的貓那幾天吃得好,大魚大肉,吃飽了老想著怎么消食,在外面踱來踱去,有礙手腳,大家將踢貓當(dāng)成了繁忙中的消遣。后來,貓學(xué)聰明了,它躺到棺材下去伸懶腰,自那以后再也沒人去打攪它了。棺材底下成了它的安樂窩,成了它獨(dú)自個的世外桃源。

      父親生前很討厭它,因為它總喜歡跑到床上去睡覺??捎植荒懿火B(yǎng)貓,家里老鼠多,就算它不會抓,叫幾聲也能嚇唬一下。事實上,它確實只會叫,也確實能嚇住老鼠。父親死了,最高興的就是那只貓。再沒人去驅(qū)趕它,不會無緣無故挨打,以后這個家就是它的了。

      沒人料到父親會這么早死,棺材、墓地一切都未準(zhǔn)備。除了錢,我回來后最重要的事就是給父親選墓地,買棺材。他們看了幾處地方,需要我來定奪,然后才動手挖,這件事必須兒子說了算。也就是說,我讓他躺在哪就躺在哪,正如,小時候他使喚我一樣,讓我站著就站著,坐著就坐著,一切都是他說了算。我們討論墓地的時候,父親正一動不動地躺在棺材里,此時,他只是一團(tuán)冰冷的肉。

      我們在討論父親的喪事的時候,并不是在討論他的死,而是討論我們自己。我們當(dāng)?shù)貙适驴吹帽认彩轮?,葬禮辦得是否熱鬧順利,不但關(guān)乎兒子的面子,還有關(guān)祖蔭,涉及更為遙遠(yuǎn)的子孫后代的福分。

      家里的喇叭沒停過,我不喜歡這樣,頭都快炸了,建議是不是隔一段時間才放。他們說不行,家里的規(guī)矩就是這樣,哀樂和紙錢一樣,得始終保持,唯一的辦法是將音量擰小一些。哀樂低沉下去,屋前杜仲樹上的知了聲顯得大了,聒噪煩悶,同樣令人腦袋發(fā)脹。后來,有人將喇叭的聲音時大時小地變換。這樣,知了的叫聲和哀樂不停交叉,兩種聲音位置變換,乏味感稍微有所減輕。

      午夜,念家祭。他們告訴我,孝子環(huán)節(jié),你一定要哭,哭得越兇越狠,越顯得父子情深??晌铱薏怀鰜?,也許,我們父子沒那么多感情,不然他怎么連句話都不留給我呢?我太累了,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整個人近乎木頭。母親站在一邊替我著急??薏怀鰜?,就不能算好孝子。后來,我勉強(qiáng)哭了幾聲,也沒掉眼淚,只是眼睛紅紅的,稍微令人滿意,那還是被鞭炮的硝煙熏出來的。

      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如果哭能讓他活過來,我倒是愿意??晌易霾坏?。整個儀式,漫長,瑣碎,我從頭至尾都像一個演員。

      家里請了戲班子,整夜唱戲??上?,現(xiàn)在沒人喜歡看戲了,葷段子再多也調(diào)動不了大家的情緒,尤其,當(dāng)他們聽說班里的臺柱子,艷若桃花的云姑娘已經(jīng)出門打工了,更是興趣索然。與父親的事相比,他們更關(guān)心奧運(yùn)會的情況。北京奧運(yùn)會已經(jīng)接近尾聲,中國隊看起來真的有可能成為金牌榜第一。

      “這下老美趕不上來了,差了六塊金牌,只有幾天了?!?/p>

      “姚明小時候吃了什么怎么長得那么高?”

      ……

      我們在一種奇特的氛圍中將父親的喪事辦完了。四天,三夜,過度的疲憊和失眠,讓我感覺像是在幫別人做事。父親的墳在對面山腰上,打開窗戶,躺在床上就能看見那個新鮮的淺黃色的小土包,那是他以后的家。

      母親對我和哥哥說,你們長得像他,脾氣可千萬別學(xué)他。

      我說,不會的。話一出口,心里就沒了底氣。

      小時候父親喜歡用各種辦法規(guī)范我,但凡有不如意的地方,就會舉起棍棒,敲打,威脅。他為我制定了一條路,像對待一棵樹,旁逸斜出的枝條刀劈斧斫,一律砍掉。父親生前一直反對我學(xué)文,他告訴我說,以前隔壁村有個人的兒子,因為寫作把自己弄瘋了,他還說,寫字容易和政治掛鉤,他自己就是例子,要我引以為戒??珊髞砦也]沿著他給我劃定的路走,終究吃了寫字的飯。盡管如此,我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像父親了,脾氣、性格、言語以及處世方式,無不顯出他的影子。父親并未走遠(yuǎn),他就停留在我體內(nèi),像血液一樣自然流淌。我長著長著就成了父親的樣子。

      去送火。村里的習(xí)慣,先人新走,子女要連續(xù)送七天的火。

      天黑之后,我舉著火把,從家門口走到墓地,再從墓地走回來。據(jù)說,這樣父親的魂就跟著回來了。他才過去,還沒來得及在那邊安家,不把他接回來,他就會成為孤魂野鬼。

      一路上長腳蚊像一股風(fēng)在頭頂飄蕩,腳下前前后后也密集地跟著一堆。它們的嘴很厲害,一針下去能扎透褲腿,伸手一拍,滿手是血。我不?;蝿踊鸢眩鹈缫粧邿酪淮笃?,可它們毫不畏懼,很快又圍了上來。這是一種趨光動物,面對火光如同信仰前赴后繼。我的耳邊不時響起蚊蟲被火苗舔舐所發(fā)出的噼啪聲,那氣味跟人體毛發(fā)燒焦了差不多。我是給父親送火去的,同時,又在為蚊蟲舉行一場葬禮。

      這個季節(jié),谷物日漸成熟,田野里飄蕩著糧食發(fā)酵的醇香,這使得各類蚊蟲紛紛走出山林聚攏到村莊里來。送完火回家,我發(fā)現(xiàn)腳踝被叮了一排醒目的印記,塊狀的浮腫連成一片。癢痛在肌膚下蔓延,我坐下來使勁揉搓,第一次覺得長腳蚊的毒性這么大,以前在家,每年夏天都和它們打交道,從未叮得如此嚴(yán)重。

      母親說,你老長時間不在家,蚊子愛喝生血,都欺負(fù)你。不過,她又說,搞完雙搶,一立秋,天就涼快了,“過了七月半,蚊子死一半!”——這不是父親的口頭禪么?

      我順口問:“爸,還有幾天立秋?”

      屋內(nèi)沒有回音。這讓我想起,父親已經(jīng)死了。這回,他是真真正正地死了。我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雙手抱頭,手撐著膝蓋,大哭起來。這么多天來我第一次哭出聲,巨大的聲響在胸腔訇然炸裂。

      (責(zé)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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