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紹聰
彩虹傘下的陽光盛開(外二篇)
※ 郭紹聰
是多少年后的黃昏里,我孤身躺在深宅的老帆椅上,左手仍握著未熄盡的煙斗,榕樹垂落下萬千藤條,夕陽仿佛過時的布匹漫過頭頂的磚瓦,覆蓋了行將就木的雙腿。這是老伴死后我最常保持的姿態(tài),一個人一袋生煙便是數不清的寂寥,大半春秋付諸蒼蒼歲月。
昨日閑來蒸制的桂花糕旁,老收音機”沙沙”地響著,偶然傳來一首熟悉的歌謠,也會被冠上“曾經流行”的稱號,我的嘴角微微蠕動著,竟再也哼不出那千回百轉的旋律。所有的曾經都已過去,所有的過去都將煙消云散。就像清晨下過的那場大雨,此生再也遇不到第二場。就像我膝蓋上的老照片里的她,仍赤足站在雨中,撐著旋轉的彩虹傘,漸漸淪為時光倒帶上的剪影。那是在最鮮活的年紀里遇見的女孩,經年不散……
她叫阿嬌,但其實我已經忘了她真實的姓名,甚至連音貌都依稀模糊,這個稱謂還是在照片背后的右下角找到的,字跡里可以看出我年少時的認真和小心翼翼。有人說,老了后很多往事會沉淀在心底,層層堆徹疊積,最終被腐蝕得千瘡百孔,唯有那些用力銘留的軸質才能不朽,愈發(fā)晶瑩。我記不清它是從何時起開始泛光的,也記不清它如何與時間對壘并存活了下來,可在那個梔子花開的季節(jié)里,她似乎陪了我好久好久。
我們是在高中的一個文學社團里認識的,時隔多年,我仍能熟稔地念出它溫暖的名字“新宇”——心語,我們在這里相聚,在這里褪去眉間的青稚。初見,沒有驚艷了時光的相逢戲碼,我們都躲在各自狹窄的角落,中間攔著山海天蟄,偶爾抬眸的一瞥,也不過匆匆掠過,宛若渡塘的驚鴻。佛經曰:宿命的重逢,無需踏遍三界尋覓,只因前世已約。雖然現(xiàn)在早已看破了諸多業(yè)障,可總愿意相信些美好,索性就當它是宿命的輪回好了。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們形同陌路,誰都不主動提起那場三生石旁的約定,重新認識了許多人,似故意漠視了彼此小指勾過的溫度。幸好,劇情遵循著預定的情節(jié)和結局上演,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們終究并肩站到了一起,共同面對前方的風霜雨雪。然后我們開始學會了斗嘴,學會了打打鬧鬧,也學會了在對方受傷后默默守望。于而今臨近暮年的自己看來幼稚的把戲,卻輕易地激起青春的河床里蕩漾的波瀾,漣漪緩緩散開,撞到某棵不起眼的蘆葦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多數的時候,我都覺得她就像一株生長在深海處的水草,倔強地扎根,拼盡全力去吸收每縷穿過數千米黑色海水才能抵達的陽光。即使她本身已暖若初晨。所以分開后的日子,我從來未擔心她會過得不好,那么堅強的女孩怎么會沒有人喜歡呢?記得文學社辦公室門前有一排長長的青石板,她老背著書包坐在上面,有時一個人看教學樓西邊夕陽下的操場,有時會和幾個人并肩,聆聽他們的憂傷。在給她的18歲的生日賀卡上,我寫著:你是初冬的朝陽,穿越陰霾,成為了很多人世界里的光!
可就是這么個女孩,居然會喜歡下雨天。但和大多數喜歡在雨聲中放縱打鬧的人不同,也許都相同只是我想讓她與眾不同而已,她會打著赤腳提著鞋在雨里安靜地走,對著灰色的天空微閉雙眼,嘴角勾起不起眼的微笑。可能每一種聲音都有不同的頻率,每一種頻率都可以發(fā)出相同的聲音,比如我會在下雨天的時候忽然就想起她,只是聽到了屬于彼此間的頻率——長長的青石板,夕陽下的背影,屏幕前落下的淚水,它們都曾被雨打濕過,于是雨里就有了我也就有了她。
那時候她的書包右側的網格里放著把鮮艷的彩虹傘,遠遠就能在人群中找到,傘的第六根骨架上縫著異樣的藍線,那處地方是我弄壞的,說不清有意無意。那也是我而今對她最深刻的印象,恒久未滅。
雖然帶病臥榻的這些年,我苦苦思索了半生的浮沉,像豐富的收藏家時常撫摸他歷經千辛萬苦得來的藏品,可依舊說不清楚自己對她的感覺。不是喜歡卻更深沉,類似于被風追上的大雁身旁護航的伙伴。也許是因為她曾看過我懦弱的眼淚,天臺上孤單的身影,也許是她的陪伴太深刻久遠,以至于漫漫來路我的每一步落下都帶有她的氣息。年輕時看過一部很溫暖的電影——《陪安東尼度過漫長的歲月》,里面有句經典的臺詞:還要認識很多的人,還要發(fā)生很多的事,只是那些喜歡過的人還會再遇見么?那些感動過的事還會再懷念么?作者寫這句時應該還未有大起大落的人生,所以提出了這樣的疑問,而我想散落天涯的人終會相逢,刻骨銘心的事終將被銘記。
暮色愈發(fā)下沉,黑夜的斗篷遮住琉璃瓦,樹冠的葉子也浸泡在墨跡里,我隨手關了身旁的收音機,緩緩合上了眼睛。夢中叫阿嬌的女孩撐著鮮艷的彩虹傘,傘下盛開著燦爛的陽光。
山河別故人,明月照不盡漫漫歸途。終究有一天,那些披著榮光踏遍風煙逆旅的少年,會登上城墻望著枯骨鋪蓋的英雄冢,放下飲血的青鋒和發(fā)亮的冕冠,回到曾經牧野的山坡。
——題記
以前我問過自己,躲藏在晚風里瑟瑟發(fā)抖的云雀,是想去遠方無垠的天空,還是思念巢穴里殘存的溫暖?或者就像如今背負著璀璨星光前行的我們,一路沾染霜土,卻依舊向往去星河的方向。
我不在乎這份答案,因為我知道無論往后的歲月里如何櫛風沐雨,都有年少隨風的故事被你們好好地銘記下來,在那些未寫完的情節(jié)里面,我們干凈地笑著肩并肩站在一起,沒有說再見,也沒有匆匆離別。仿佛那場慌亂的青春,所有人都來不及給出完整的句點。幸好在時光的片尾我們都曾少年,都守著路口處木棉落下的紅葉,還有身后空蕩蕩的桌椅。
有人說,若是有一個地方,值得你想念,踏在無論被年月更新過多少次的磚瓦上,走一步你就會想起一個故事,那么你就真的在那個地方刻下了痕跡,或深或淺或濃或淡。所以感謝此程的山水相逢,沿途翅影成詩,給一群平凡的男孩女孩嵌上傳奇的篇章,往后長燃燭火點亮剎那芳華。
多年以后再重逢,劉海遮住了清晰的眉眼,脫下出門前精心裝扮的衣服,卷起雙袖赤腳盤坐在淺草離離的操場上,遠方雁歸晚風涼,白色衣角揚出年少的弧度。我們談起那些年喜歡過的女孩,談起座位前后的他和她,談起大雨后拍下的畢業(yè)照上誰的眼里盛滿淚光……
我們念及過往的煙云,唯獨不談現(xiàn)在的風光邋遢,不談孤單天臺上丟棄的空酒瓶。因為歲月悠悠,我們都與許過的夢想漸行漸遠,長成自己討厭的模樣。
你們都還記得嗎?記得那些寫滿心事被風吹散的信箋嗎?記得那些在浪潮下掩埋進黃沙的貝殼嗎?記得女孩發(fā)絲的藍綢帶和男孩手腕上的紅豆嗎?它們會忽然在我的枕間醒過來,告訴我你們在逝去的光陰里活得刻骨銘心,仿佛萬里冰河潸然入夢來。
再回首,往事躲在墻角開出了寂寞的花朵。當時年少隨風,吹盡如云霧般的憂愁;而今翅影成詩,交疊出重重的年月經線。
我心有一座空城,惟有自己孤獨守望,經歷了無數風雨飄搖,巍峨依舊
——題記
小時候,常常會做一個夢,夢里有很多扇窗戶,暖黃色的燈光斜斜地打進來,遠望去就像怪物的眼睛。后面是一座黑色城堡,男孩孤零零地坐在高高的臺階上,瞳孔中落滿璀璨的星光,青石板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如一頭受傷的小獸。
時間過去了好久,久到我已經記不清具體的年月,許多故事早已在回憶的港口處風干,猶如水映畫般剩下模糊的淡痕,但這段夢境卻依然清晰。我不知道是因為那個男孩,還是那座黑色城堡,亦或是那千萬扇明亮的窗戶……也許這就是雜文中所說的宿命吧——以夢之名銘刻入我們的生命的場景,會在往后的某段日子里發(fā)生,就像預留好的伏線,不然何以如此熟悉?
一直在想,此后的光陰里,塵路飄搖兜兜轉轉,等踏遍萬千山海,與時光的背匣擦肩而過,自己是否還能偶爾想起,那個臺階上半溫暖半寒冷地坐著的少年呢?我想會的。
越長大越孤單,越孤單越難以忘懷錯失的美好,于是拼命地珍藏好每個瞬間。最初看到這句話我并不是很明白,只是覺得很文藝很矯情,下意識地抄寫了下來。而如今重新翻讀一遍,竟莫名地有種感同身受的覺悟。這些年,我們匆匆成長,佇立于青春的站臺上遙望前方,獨自背著孤單的歲月匍匐前進。無意間驀然回首,可是再也看不到那些陪伴過我們的男孩女孩,這時才驟然明白,陪你長大的人不能陪你到老,你被時光拖著轟轟烈烈地向前,他們卻定格在了身后的某一瞬間,沒有告別,沒有回音。在午后的陽光下,我會忽然憶起很多過去的片段,比如那段夢境,淚水就落了下來。
《梔子花開》有一句宣傳語:青春就是離得很近,也要跑著過去。在擁有無數的愛和喜歡時,我總是想背一把桃木吉他,一個人去一座城,背負著類似信念般的理想,喊著為夢想奮斗的口號,在滾滾紅塵中掙扎徘徊,不管是就此沉淪死去還是涅磐重生,無非要過得轟轟烈烈。那時年少,夢想輝煌萬丈,所以不可一世地囂張。而如今真正孤身來到了陌生的城市,抬頭就能見到似利劍直沖而上,恨不得把天捅出一個大窟窿的高級寫字樓,心里的熱情卻慢慢地熄滅,只剩下凜冽的寒冷。
初中時,在小鎮(zhèn)的普通中學讀書,那里沒有先進的教學設備,沒有鮮紅的塑料跑道,卻有最美的夕陽。記得教學樓頂有一個空曠的露臺,每次考完試后我都會跑上去睡覺,雙手枕臂看云卷云舒。對面的樓層的明亮玻璃窗旁,坐著一位安靜淡然的女孩,她認真地在紙上演算著什么,午后明媚的陽光落在她的衣角,落在她白瓷般精致的脖頸,落在她指尖散發(fā)著茉莉花香的扉頁,仿佛最美的天光。
那時候,心里藏著很多不知名的情緒,青春期的憂傷緩緩蔓延,全身都散發(fā)著孤獨的氣息。有時我會一個人站在球場邊緣很久,聽著遠方風逐落葉的聲音,眼眶莫名地紅了。如今看來不過是強賦新詞的愁緒,卻是年少時的整個世界。
而之后每個幽深的夜晚,當我品讀完一首詩或一篇美文后,就會懷念起少年的孤獨與風聲,懷念起那段明媚而鮮亮的錦瑟時光,它在浪潮拍打間此漲彼伏,存活于我們最干凈的記憶里,翻涌成櫻花海,散發(fā)著芬芳繞城。
往后我會走過更多的地方,遇到更多的人,他們會溫柔如雨雪,但那座小城里的夕陽,云霞下的女孩,卻永遠是心底最深處最動人的溫暖。即使最后各安天涯,也能夠在水一方看遠處風霜如畫。
歷經了這么多滄桑世事,不停地出發(fā)又不停地留下,兜兜轉轉,雖然我還是找不到那個夢境的意義,不過好像都不重要了罷,因為曾經擁有過那些美好,年少的風聲與孤獨依然飄蕩在回憶的缺口,這便足夠了。重新收拾行囊,重新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