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公子
1
在我看來,阿貓是我認識的人中活得最隨性的一個。
認識阿貓的時候,我剛失戀不久。
那時,我一個人從北京一路南下,在濕冷的十一月,停在了成都。我找了一家青年旅社,趴在床上蹭著無線網(wǎng)瘋狂搜尋招聘信息,滿屏幕都是房產中介酒水銷售,簡直讓人崩潰。在我深感此地不宜久留之時,一條招聘信息跳了出來,一下子擊中我心。
“××咖啡廳招聘服務員,要求:愛自己。限女生。”
我抱著不可置信又不忍錯過的心態(tài),撥通了下面留的電話號碼,就這樣成了阿貓的兼職店員。
在我眼里,阿貓開咖啡廳純屬玩情調。
阿貓是本地人,剛畢業(yè)的時候,家人費了一番功夫把她送進了事業(yè)單位,她上了兩個月的班,沒打聲招呼就辭職了。她媽媽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后來實在拗不過她,就出資幫她盤下了這家店。
阿貓的家世很好,但阿貓也很努力。從咖啡廳選址、裝修、進器材、選貨到做咖啡甜點等,都是阿貓親自操刀。阿貓在大學時期就已經學完了當?shù)刈詈玫奈鼽c培訓課程,泡得一手好咖啡,后來憑著最初的那份執(zhí)念,也算是實現(xiàn)了心愿。
但是,阿貓對于開店營利這種事不僅毫無經驗,也興致不大。心情好了,到店顧客全部送免費蛋糕、禮品;心情不好,就關門在家看電影、上網(wǎng)。如她的至理名言:愛自己才是真愛。我一度祈禱她的咖啡廳千萬別在我上班期間倒閉,但其實生意一直不錯,真是天理不容。
在我的死纏爛打和苦苦哀求下,我順利地免費住進了阿貓的家。
2
在阿貓的朋友中,我最喜歡的人就是方一。
方一是我認識的人中唱歌最好聽的。我無法從專業(yè)角度評論方一的演唱技巧多么高超,但他每一次唱歌都讓我感動不已。阿貓和方一是認識多年的好友,也是大學同學。方一在酒吧做駐唱歌手,下班之后,阿貓經常帶著我去給他捧場。
方一不僅唱歌,有時候還陪客人喝酒。
我問阿貓:“方一這是在干啥?”
阿貓說:“賺錢。”
我又問:“難道唱歌賺不了多少?”
阿貓搖了搖頭,說:“對,喝酒才賺得多?!?/p>
我疑惑不已,悄悄問阿貓:“他是有多缺錢???”
阿貓嘆了口氣,沒說話。
后來我知道,方一白天在家做設計,晚上就去酒吧唱歌,偶爾還陪客人喝酒賺外快。我屢次想問阿貓,方一為什么選擇這種方式這么拼命,阿貓每次都刻意轉開話題。我想,她一定是為了保護方一,而后我又想,方一 一定是有什么秘密。
3
方一的秘密,其實不算是什么秘密。
那天,成都難得下了一場大雪,阿貓早早關了門,帶了很多朋友去酒吧慶祝她的生日。在連續(xù)點了五首歌之后,方一忍不住下來控訴,指著阿貓的鼻子說:“你不要這么過分,你想累死我嗎?”
全桌人爆笑,我拉住方一說:“阿貓過生日,她這是給你捧場,點歌費也不便宜呢!”
方一操起桌上啤酒之外的唯一一杯紅茶,灌了兩口說:“再唱一首,不唱了,唱不動了?!?/p>
全桌又爆笑,唯獨我一個人郁悶……那杯紅茶是我的。
在方一唱完最后一首《生日快樂》后,我們這邊已經開始玩真心話大冒險了。
方一坐過來,想加入我們,被阿貓一把推開。阿貓指著他的鼻子說:“你,一邊兒去,每次玩都輸,不帶你。”
阿貓的維護遭到了全桌人的嘲笑,方一不可避免地加入進來,果然,第一把就輸了。
方一端起我的紅茶,又灌了一口,斬釘截鐵地說:“我選大冒險?!?/p>
我一把搶過紅茶,抱在自己的懷里。
拿到執(zhí)行牌的是一個長相清秀、文文靜靜的女生,跟這群人在一起顯得太過不搭,以至于我都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大伙兒,又看看方一,然后說:“要不,你還是上去唱首歌吧?”
大伙兒不干了,紛紛指責女生沒創(chuàng)意沒意思,我抬頭看著方一,突然在他眼里捕捉到一絲從未見過的柔情。我推推阿貓,示意她幫方一一把。阿貓沖大家揮揮手,對方一說:“快,趕緊上去唱,唱首《青藏高原》。”
方一抱著吉他演繹完別有一番風味的《青藏高原》,在場的朋友都震驚了。我們頗為自豪地起哄著把方一召喚回來,阿貓把面前的酒一推,說:“不玩了,來吃蛋糕?!?/p>
那天晚上,阿貓喝多了。我跟方一把她扛回家扔在床上的時候,她一躍而起,抓住我的領口就讓我滾。方一麻溜地幫她扯下外套蓋好被子,拿走了咖啡廳的鑰匙,囑咐我明天等她起床后再去店里,然后就走了。
我望著不省人事的阿貓,狠狠地踹了一腳被子,“叫你讓我滾”。
那天夜里,我窩在阿貓旁邊,睡得正熟的時候,被阿貓一把推起來。
她盯著我看了半天,確認我醒了以后,跟我說:“你記得那個拿執(zhí)行牌的女生嗎?”
我沒反應過來,回想了一番才記起來,說:“是那個看上去比你們都純潔的姑娘吧?”
阿貓瞪了我一眼,說:“就是她,叫安琪?!?/p>
我笑道:“果然,連名字都比你們純潔。”
阿貓說:“方一在酒吧陪人喝酒,就是為了她?!?/p>
我一下子醒了,說:“啊?”
阿貓說:“去給我倒杯水,我跟你說說他倆的故事?!?/p>
4
方一認識安琪是在系里的批評大會上。
安琪是作為批評對象上臺的,原因是在學校售賣盜版詞典。本來是私底下做的小生意,結果不知道被誰捅到了系里,系主任覺得這事不大不小,但既然捅出來了必然影響不好,所以讓學生會內部開了個批評大會。當時,方一是會議記錄員。
安琪的檢討書寫得極其簡單,只講了一句:“由于個人原因在學校售賣盜版詞典,傷害了同學,在此向大家道歉?!狈揭挥X得奇怪,便私底下跟安琪聊了聊。安琪最開始什么都不愿意說,后來才和盤托出。endprint
安琪是個孤兒,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從小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偶爾靠親戚救濟補貼。后來,爺爺在工地干活傷到了腰,不能再下地,便靠奶奶賣菜和學校減免學費一直讀到了大學。大學的學費全是親戚朋友借的,安琪賣書籌錢,是為了還債。
方一大驚,連忙把情況反映給系里。系里了解情況后,安排方一幫安琪申請助學貸款,并領取了貧困生補助。一切辦妥后,安琪視方一為救命恩人,方一卻喜歡上了安琪。
“所以,方一拼命賺錢是為了幫安琪還債?”我問阿貓。
阿貓點點頭,說:“是啊?!?/p>
我接著問:“現(xiàn)在大家都剛畢業(yè),安琪不能自己找工作賺錢嗎?”
阿貓說:“安琪明年才畢業(yè),而且,這四年的學費要在畢業(yè)一年內還清,哪兒那么容易?”
我又問:“安琪跟方一在一起了?”
阿貓搖搖頭,說:“方一倒想呢!”
我又疑惑了,問道:“那安琪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這錢?”
阿貓喝了口水,說:“當然不能了,所以方一根本不讓她知道錢都是怎么來的。方一只說他在酒吧唱歌,收入還可以,又不累,算是借她的,等她有錢了再慢慢還?!?/p>
我深吸了一口氣,聽阿貓繼續(xù)說下去。
后來,安琪很認真地學習,也努力去找兼職,但是每年都與獎學金擦肩而過。安琪的課余時間都用來做兼職了,學?;顒右宦蓻]參加過,這一欄分數(shù)為零,怎么評得上獎學金?偶爾打打零工賺來的錢,只能彌補生活費的一部分。
那時候,方一不知著了什么魔,發(fā)瘋一般地喜歡著安琪。
最開始,方一經常把安琪約出來,要借書給她看,說是對學習和以后的工作有幫助。有一次,安琪回去后發(fā)現(xiàn),方一給她的書里偷偷夾著錢,還幫安琪寫好了借條,寫著“畢業(yè)后再還”。安琪暗暗吃驚,便立馬翻了翻方一借給她的其他所有的書,這才發(fā)現(xiàn)每本書里都夾著錢和字條。
安琪自然不敢收這錢,找到方一如數(shù)奉還。方一沒有勉強,收了回來。
從那以后,方一不再借錢給她,改成了給她買東西。
“方一可真行?!蔽覍Π⒇埜锌?。
阿貓說:“是啊,那時候,方一送安琪的東西,都是我陪他去買的。什么衛(wèi)生紙、牙膏、沐浴露,還有餅干、飲料之類的零食,你能想到的什么都有。”
我問阿貓:“安琪都收了嗎?”
阿貓說:“開始時方一去送,她不收,后來我去送,跟她說是系里發(fā)的福利,讓學生會買點日用品補貼貧困生,她就收了?!?/p>
我笑,說:“鬼才信。”
阿貓說:“其實安琪應該也知道,系里哪有這種好事。有一次我甚至還跟著方一給她買了一大包衛(wèi)生巾送過去呢!”
我沒忍住,一口水噴出來。
阿貓鄙視了我一眼,說:“后來,方一正式跟安琪表白了?!?/p>
方一跟安琪第一次表白的時候,安琪哭了。
那天下大雪,方一不知從哪兒買了一盒草莓,在安琪宿舍樓下等她。安琪下來之后,方一正了正她的圍巾,把草莓塞進她手里,跟她說:“快吃,促銷買的?!?/p>
安琪笑了,慌忙抓一個草莓整個兒塞進嘴里,吃到一半,方一說:“吃了這草莓,你得做我女朋友?!?/p>
安琪突然停住動作,嘴里的草莓差點掉地上,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方一嚇一跳,沒想到安琪是這種反應,趕忙說:“我開玩笑的開玩笑的,你別哭呀!”
安琪咽下草莓,緩了緩,說:“我沒哭,草莓太涼了?!?/p>
那天,安琪收下了那盒草莓,但是方一回去后怎么想都覺得很失敗。他去找阿貓,讓阿貓給他出主意。阿貓當著方一的面給安琪宿舍打了個電話,在電話里問安琪的想法。在得到安琪否定的回答后,方一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安琪追到手。
后來,方一表白了九次,安琪拒絕了九次。阿貓一直勸方一,覺得方一這股沖動完全來自同情,方一不解釋也不否認,對此不以為然。
聽到這里,我問阿貓:“那安琪以后還收方一送的東西嗎?”
阿貓白了我一眼,說:“那都是我送過去的,不收也得收?!?/p>
阿貓繼續(xù)說:“不過,安琪后來還是答應跟方一在一起了。”
方一之所以最后能追到安琪,是因為阿貓的一次無意提醒。
那天阿貓和方一吃飯,方一又讓阿貓給安琪送東西。阿貓拿起手機打安琪宿舍的電話,抱怨了一句:“真是不方便啊,連個手機都沒有?!?/p>
那頓飯吃完后,方一就去商場用生活費買了個八百塊錢的手機,把自己的手機給了阿貓,讓她轉給安琪。阿貓這次沒同意,轉身拎著方一買的東西走了。
方一急了,自己去找了安琪,他對安琪說:“我媽給我買了個新手機,這個舊手機我也不用,你先拿著用吧。”
安琪握著那個已經被攥得溫熱的手機,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什么。突然方一拍了拍腦袋,說:“哎呀,你看,我忘了給你辦手機卡了?!?/p>
那次,安琪主動牽了方一的手,方一趁機再次告了個白,成功了。
我聽得睡意全無,抱著枕頭纏著阿貓繼續(xù)講,阿貓頭一歪,睡著了。
5
第二天,我跟阿貓睡到快下午五點才醒。醒來之后找了一圈鑰匙,猛然想起已被方一順手抄走。我們急匆匆地趕到店里,發(fā)現(xiàn)方一正在收銀臺笑瞇瞇地替顧客結賬,店里還有不少客人。
我看著方一,心想:我要是有這樣的朋友,該多好啊。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一起吃飯,阿貓問我:“昨天晚上我干丟人現(xiàn)眼的事兒了沒?”
我跟方一對視一笑,搖搖頭。
阿貓又問我:“昨天夜里我跟你說啥了沒?”
我看著阿貓,點點頭,說:“你啥都跟我說了?!?/p>
阿貓猛地捂住嘴巴,看看我,又看看方一。我咬咬牙,心一橫,指著方一對阿貓說:“他的事兒,你都跟我說了?!?/p>
方一 一巴掌拍上阿貓的腦袋,我一拳掄過去,擋住方一,然后一臉嚴肅地跟他說:“你是一個好男人?!眅ndprint
從那以后,我跟他們倆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關于安琪更多的故事,都是后來方一親口告訴我的。
6
安琪答應跟方一在一起后,方一高興了好久。他拉著阿貓出來慶祝的時候,阿貓私底下認真地跟安琪說:“你不要有思想包袱,不要因為覺得欠方一的才跟他在一起?!卑茬魅粲兴嫉攸c點頭,跟阿貓說:“我覺得自己是喜歡他的。”
后來,方一臨近畢業(yè),安琪還是跟方一提了分手,要把手機還給方一。
方一點了點頭,同意了分手,但是讓安琪留下手機,跟她說:“以后還是好朋友,有困難就找我?!?/p>
方一跟我說,他知道分手是遲早的事,他為安琪做的一切,讓安琪壓力太大了。但是他停不下來,他想幫安琪,他也真心地想保護安琪。他不知道用什么樣的方法才最合適,他能做的,似乎就只是讓安琪的日子過得稍微輕松一些。
我對方一說:“你做得很好了?!?/p>
方一笑了笑,沒說話。我看著他,感覺他快要哭出來了。
方一畢業(yè)后,開始想各種辦法存錢。他做的第一份設計圖賣了三千塊,他留了一千塊作為生活費,剩下的兩千塊都拿給了安琪。安琪拼命拒絕,但阿貓跟她說:“你不收,以后你也沒辦法一下子還清貸款和欠債。你先收下,以后再慢慢還我們,我們都不缺這些。你記住,我們都是你的朋友。”
阿貓的話讓安琪沒法拒絕,安琪也確實需要這些錢還債。她還有一個妹妹剛上初中,她的壓力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沉重。
后來的一切,就是如我所見。方一開始在酒吧駐唱,有時陪客人喝酒拿提成和小費。酒吧的客人十分大方,酒水提成非常高,方一希望能在安琪畢業(yè)前幫她還清貸款,讓她能輕松踏入社會。安琪將收下的每一筆錢都認認真真寫好借條,盡管方一從來沒仔細看過。
那時,方一的酒量并不太好,有時喝醉后,在酒吧門口吐到虛脫,滿臉的眼淚和鼻涕。酒吧老板勸他不要那么逞強,阿貓卻跟我說,其實方一不是為了錢在拼命,他只是在發(fā)泄,他就是想喝。我跟阿貓一次次把他從酒吧架回家,替他清理殘局,偶爾還要被他強抱過去痛哭一番,過后的第二天,他照樣精神抖擻地出現(xiàn)在咖啡廳,替阿貓收收桌子,順便再向我們道謝。
7
冬天過去以后,我決定重新啟程,前往下一站。
臨走的前一夜,大家在酒吧里為我送行。我靠在阿貓肩上,阿貓爺們兒一般摟著我,對方一說:“來,給陳姑娘唱一個你的保留曲目,讓她走了還能對我們留個念想。”
方一走上臺去,抱著吉他坐好身子,唱了那首我至今想起來仍會眼紅鼻酸的歌:《你怎么舍得我難過》。
方一唱第一遍的時候,安琪哭了。
方一唱第二遍的時候,我想起了我的前男友,哭了。
方一唱第三遍的時候,阿貓哭了。我看見鄰座的女孩,也哭了。
我跟阿貓和安琪抱在一起,哭得不成人形。阿貓說:“我真舍不得你,你一定要回來看我們?!卑茬髟谝慌猿槌檠恃?,哽咽著說:“姐,你以后要照顧好自己。”方一站在一旁,對我們說:“行了,行了,又不是生離死別?!?/p>
本來無論如何,我們之間短短幾個月的情誼也不至如此,但是那一刻,我知道,在旋律的催化下,每個人的眼淚,都積累著太多的負荷,飽含了太多的情緒。
那天晚上,我跟阿貓睡在一起的最后一個晚上,她紅著眼對我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喜歡方一,七年了?!?/p>
8
半年后,我在烏鎮(zhèn)的咖啡廳吃著可口的甜點時,突然想起阿貓來。
我給阿貓發(fā)了個短信,問她最近如何。她回復我說:“你上網(wǎng),我發(fā)照片給你?!?/p>
我趕緊打開電腦,阿貓在QQ那端傳來一張合影,方一站在中間,一邊摟著阿貓一邊摟著安琪,三個人的臉湊在一起,笑得格外燦爛。
阿貓說:“安琪實習期,在我的店里上班,給我出了很多鬼點子,咖啡廳的生意越來越好了。方一去了設計公司上班,也辭了酒吧的工作,現(xiàn)在混得不錯?!?/p>
我問阿貓:“那你呢?”
阿貓發(fā)過來一個大大的笑臉,說:“我很好啊?!?/p>
我發(fā)了個白眼,說:“沒問你,我是問你跟方一怎么樣了?!?/p>
阿貓說:“哦,沒在一起,愛自己才是真愛嘛。不過,我們三個像家人一樣彼此相愛,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合上電腦,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柔柔軟軟地灑過來,耳機里響起那首在酒吧錄的方一的歌。
是啊,這世上那些美好的人兒,總有人會愛你如他,也總有人會等你回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