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峰山
秦嶺連綿,造就出不同的山勢與萬千氣象,其中知名的要數(shù)太白山、華山。在寶雞,則有五臺山、雞峰山、吳山、鰲山、紫柏山、青峰山等等。寶雞的山川起伏有致,河流涓迤山澗,也有著獨特的風致。其中層巒疊嶂,峰回路轉(zhuǎn)的當數(shù)雞峰山。傳說這雞峰日出是寶雞八景之一。我不得而知其它美景是什么,卻是實實在在在青春歲月里感受了雞峰山的野性之美。
雞峰山位于寶雞東南方向的秦嶺山中。那時候?qū)氹u名為陳倉,傳說寶雞一詞就來源于雞峰山。說是一千多年前,雞峰山上有一只雄雞,一唱就知天象是陰還是晴,長安城里的皇帝聞聽稱奇,發(fā)詔書改陳倉為寶雞。也有傳說道教的張三豐在陳倉金臺觀修道,遙望雞峰山三峰矗立,便以此為命名。宋成州知州晁說之《濯羽軒記》也記載:“鳳起于西岐,過鳳縣而縣以鳳名,過鳳凰山而山以鳳凰名,濯羽于百丈潭而潭以鳳凰名,過雞山而誤目為雞,故稱雞山”。不論歷史傳說,綿延于秦嶺山脈之中的雞峰山是清秀疊翠的,幾千年的雨霧繚繞,神秘而迂回。
讀大學時,同學們選擇談情說愛的最佳地方就是雞峰山。從學校到雞峰山的10多公里的路程沒有人覺得遙遠,倒是充滿了青春的懵懂與沖動。去雞峰山,時間當然是周末,男同學在做探險準備的時候,也計劃好了表白的語言和動作。山路崎嶇,峰回路轉(zhuǎn),荷爾蒙在長途跋涉中漸漸蒸發(fā),留下的是吁吁喘氣……
我登過四五次雞峰山。當時的雞峰山還屬于野山,沒有修路開發(fā),到處是馬尾松、水柏和燦爛的野花。酸棗樹也不少,常常會掛住女孩子的衣裙,引來大呼小叫。不過,讓一群綠男紅女興奮愜意的是登上雞峰山頂,騎在一只生鐵澆鑄的大公雞身上,留影并歌唱。最美的時刻是看早上的日出。很多人選擇凌晨出發(fā),就是希望看到日頭緩緩升起。霞光里,兀立巨石之上的鐵雞似乎煥發(fā)著靈氣和神氣,揚天長鳴……據(jù)說鐵雞曾丟失過幾次,也有人說是羽化而飛了。后來就有人用鐵鏈子鎖住了鐵雞,遠看去像雞又像鳳鳥。只是雞身被游覽者的屁股磨得發(fā)亮,夏日的早晨坐上去還有些燙熱。
那一刻,男同學拿出零食殷勤地遞給女同學,游玩的隊伍就這樣自行分開,三三兩兩坐在晨光中的大石頭上,嘻嘻哈哈,目光迷離或閃爍,都洋溢青春的朝氣。
有趣的一件事是,在去雞峰山的路上,女同學小白不慎落下兩米深的山溝,身高一米八三的男同學小宋卻是束手無策。小白和小宋當時正在偷偷摸摸談戀愛,小白自然對小宋的遲鈍表現(xiàn)很不滿意,躺在溝底默不作聲。后來,還是在大家的幫助下,小白灰頭土腦地爬了上了,結(jié)果自然是一路上不理小宋。沒想到,在下山的時候,小白的腳又扭了,沒有辦法,小宋只好背起小白。山路狹窄,落在后面的自然是他們兩個。記得那天我們在山下等他們,等的過程大約有一個多小時,大家諱莫如深的話語里面充滿了對男女之情的種種猜想。后來,小白和小宋滿是幸福感的和我們匯合了,再后來就是成雙入對地出入學校的圖書館和飯?zhí)?。整整三年,他們是大家公認的模范校園戀人。但是后來畢業(yè)再聚,大家知道小白和小宋還是沒有走在一起。聚會那天,小宋抱著自己的女兒說小白嫁給了一個有錢人,好像移民新加坡了。小宋說的輕描淡寫,卻讓我們聽的唏噓不已。
記得與雞峰山臨近的是石鼓山,石鼓山得名是山里有銘刻篆文的各種石鼓,記載著一些歷史的人文遺跡,所以一度成為考古學家的挖掘之地。如今,石鼓山山頂被夷為平地成了公園。著名的寶雞青銅器博物館就像一塊印章醒目地矗立在石鼓山山頭上。置身陰冷的青銅器博物館,歷史就是一條走廊,面對一件件斑駁的青銅器,有情懷的人,會在心里驚嘆,驚嘆禮儀天下的朝代和一去不復返的人倫秩序。驚嘆古人是真正用腳丈量大地獲取知識的:一千里的路要走大半年,路上,風雪會交加,枯枝會發(fā)芽,河水會泛濫。冷暖自知,人情世故,路上的感覺是單純的也是復雜的。
后來知道甘肅隴南的成縣也有雞峰山,說是秦始皇登臨過,我沒有去過。每座大山都是有故事的。因為先人都在山里面住著。逐水而居的史前意識是依山而居,因為山是屏障也是獲取肉食和漿果的地方?;蛟S對于先人們來說,對著一面青山和奇峰,人心會像草木一樣安靜的……
從雞峰山順延開來,這山到了蔡家坡一帶漸漸成了土塬。我的故鄉(xiāng)就包裹在土塬下面,天氣明媚的時候,能看見秦嶺起伏不一的山峰。我們把秦嶺叫南山,與之呼應的是北山,北山在縣城的北邊,荒涼且毫無特色,很多時候北山是被遮蔽的看不見的,所以岐山有平緩的良田和蔥郁的樹林。外地的人喜歡把自己的姑娘嫁到我們的故鄉(xiāng)來,大概看重的就是故鄉(xiāng)地勢的平坦與日子的風調(diào)雨順。
有一年春節(jié)我回岐山,夜里的一場小雪襯托出了一座座山勢,輪廓異常清晰。我發(fā)現(xiàn)縣城的周圍竟然滿是山丘。說是山丘竟然也錯落有致,山峰兀立。我想起史料記載:岐山有鎮(zhèn),名鳳鳴,鳳鳴岐山,雞叫陳倉。想來,就覺得自然的造化是相通的。南邊有雞鳴叫秦嶺山中,這邊有鳳鳥鳴與岐山塬下。無論雞叫還是鳳鳴,我的故鄉(xiāng)總歸是有著眾多的傳說,說起祖輩身居的河流和山川,故鄉(xiāng)的人總是一臉的嚴肅與驕傲。
石壩河
我在石壩河邊看了五年的水。水不大也沒有浪花,倒是壩子很大河道很寬。似乎期待著有一日大水會漫漶而來。
那時候,我在一所大學讀書,我不是個安靜在課堂讀書的學生,我總是心神不定地逃課,抽著煙在石壩河的河堤上漫無目的地走路,類似那個時代的不良少年。有時候我也會在風中唱歌獨自吶喊。石壩河有駐軍,說是威武的導彈部隊,有時候我會看見幾個當兵的勾肩搭背地從河提上走過。我有時候也會順著河堤直接去下馬營,那里有熱鬧的集市和迷人的煙火氣息。有時候我在草灘上發(fā)呆,仰望一朵又一朵的白云飄向秦嶺深處。記得石壩河的風總是很大,似乎空曠總和風相伴,大風能吹起河灘地里的小石頭。記得春季的時候風最大,黃土常常會迷濕眼睛。
除了地貌上的石壩河,寶雞人稱呼的石壩河其實是寶雞郊區(qū)的一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區(qū)。因為新建的高新區(qū)與石壩河相鄰,寶雞知名的大學和中專坐落在石壩河,石壩河因此是大家公認的文教區(qū),那里人氣旺,生意人也多。從早晨到夜晚都是熱氣騰騰的。當然,最熱鬧的要屬相家莊市場,有雜貨鋪有大眾舞廳,也有書店和黑診所。石壩河更多的是小面館,一家挨一家,生意看起來都不錯。一碗面一塊八,賣給學生是一塊五。面里煮著豆芽和白菜,澆上臊子和油潑辣子,就是一頓美味。每天中午和傍晚時分,相家莊市場里人頭攢動的全是學生。那時候,大學生還是有著令人尊敬的知識分子身份,即使穿著皺巴巴的,在現(xiàn)在看起來幼稚可笑的校服還是受人尊敬的。去市場吃面的都是地道的關(guān)中娃,吃面先剝蒜,然后就是向老板不斷叮囑著辣子多醋多。也有一家山東人開的羊雜泡餅受人歡迎。羊雜泡餅好吃是有一鍋羊骨頭熬的熱湯,加上泡餅是一碗一碗燴出來的,餅塊筋道而且入味,吃一碗能管飽大半天,在冬天也極其暖胃,因此很受歡迎。店老板是夫妻兩人,一個負責烙餅切香菜蔥花,一個專職燴餅。他們整天籠罩在湯與煙混雜的霧氣里,看不見表情。倒是有殷勤地聲音在店里飄出:來了,坐……大碗還是小碗;走了啊……慢走啊。話少而客套,卻讓人覺得溫馨。
我記得一家小面館,沒開在市場里,在靠大馬路的一間小房子里。店主是位身形高大的女人,揪面片做的好。調(diào)面的汁子也有特色,辣子是用地道的菜籽油潑過的,也有紅蘿卜土豆塊炒成的拌菜。她一個人帶著一個半大的少年,嗓音爽朗,滿臉的雀斑。
石壩河最有特色的是一家書店,名字記得不清楚了,好像叫文苑書店。賣的大多是社科書籍,書籍內(nèi)容嚴肅卻不失活潑,就像書店的老板表情嚴肅一樣審視著為一個讀者一樣。那些年,我省吃儉用,為的就是去文苑書店買書,我買了很多書,有些讓我激動有些讓我失望。大概是妄想之心作怪,我曾經(jīng)買了不少的藝術(shù)和哲學方面的書。比如《中國銅鏡美學》《藝術(shù)心理學》……不懂裝懂的看完了最后書也不知道放哪去了。
記得有一年,同學領(lǐng)來一個北京大學的博士生,說是本地人,回來休假,他要借閱我的一本書。那位博士生羞澀地說,他正在做畢業(yè)論文,有一本書很關(guān)鍵。找了很多地方?jīng)]找到,后來文苑書店的老板說讓他找我。我在宿舍里翻了半天,找出來了那本書。書名叫《鏡與燈》,北大出版社的,作者艾布拉姆斯。具體內(nèi)容我忘了,大概是討論西方浪漫主義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
書借出去了一年多,沒見那位博士生歸還。我本來想去找文苑書店的老板,探聽一些消息。后來走到書店門口又折了回去。我覺得那本書我真的看不懂,還不如送給他算了。這么一想,心里也就不糾結(jié)了。不過,我至今不明白的是,書店的老板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系別專業(yè)的?他怎么給那位北大博士介紹我的?那位博士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宿舍來的?這其中,應該是有曲折的。
火娃
1998年的冬天,我在寶雞清姜坡上第一次看見火娃。那天下雪,火娃推著一輛三輪車看似吃力地爬坡。他光著上身,三輪車里盛裝牛奶的兩個大桶子锃亮,似乎還冒著熱氣。不大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如同落在一堆火上,火娃行進的路上雪落下又很快融化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住在寶雞清姜地區(qū)的人,應該都知道火娃。知道火娃在寒冬臘月的清姜坡上,光著略顯肥碩的上身,推著三輪車緩慢地爬坡。三輪車里有兩大罐子新鮮牛奶。每天,火娃都會把這兩罐的牛奶送到清姜坡上的福林堡奶站去。即使天上飄著雪花,火娃也是光著上身,不緊不慢地推著三輪車子上坡。我曾經(jīng)見過火娃推三輪車,大概是身體臃腫的緣故,火娃即使推著車子上了坡,還是在推。因為身體的緣故,他似乎是騎不到車子的座椅上去的。
大概是因為這些緣故,火娃就成了清姜地區(qū)的一大奇人,在寒冷冬日里光著上身,頭上還冒著汗的火娃一路上會引來很多目光的。有些人就專門去清姜坡上看火娃,但沒人出手幫助火娃。這里面,有熟悉的也有陌生人的目光,有好奇的也有憐愛的目光?;鹜奘且坏里L景,一些不知情的人以為火娃家里窮沒衣服穿,也有人認為火娃是牛奶喝多了身體陽火旺盛。其實,火娃心慌意亂的熱在醫(yī)院是查不出來的。聽說火娃從小就是家里的寶貝蛋蛋,但是念書少(好像只讀了小學三年級),后來,老爹喂了幾頭奶牛沒人送奶,火娃就自告奮勇幫老爹送奶,日復一日的送奶是件枯燥的事情,但是對于火娃來說,再枯燥的事情比起讀書總是有趣的。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火娃送奶送的認真踏實,送奶的途中有人過來詢問他也賣奶:一把白鐵皮做成的提勺灌滿就是一斤鮮奶,火娃灌滿了再補加半勺子奶。火娃憨實的舉動招來了周邊很多居民。有時候,在清姜半坡上,就有人早早提著奶壺賣奶等火娃。結(jié)果沒到坡上奶就賣完了,為此奶站意見很大,說是火娃任性影響了奶站的正常供給?;鹜藓芾⒕危牖厝ピ倮瓋晒弈?,卻被老爹罵了一頓,老爹說了,這奶是想擠就能擠出來的嗎?從此以后,火娃不再停車賣奶了,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奶按時送到奶站。后來,奶站撤銷了,火娃又開始了自行賣奶。但是商場的奶制品多了起來,沒有加工的鮮奶反而銷路不暢了?;鹜逈]有理會這些,依舊在清晨推著車子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之中。他不會喊,光著上身左顧右盼。
后來也有人說火娃身體發(fā)熱是一種病象。沒病的人再胖身體也是畏寒的,也是要體面的穿上衣服。但是火娃去醫(yī)院查了幾次,真實查不來什么問題。不過我想火娃背后肯定還有著其它的故事。這些我是不清楚的。很多年沒回寶雞了,我聽說火娃還在送奶賣奶?;鹜迲撊⒘讼眿D有了孩子吧。聽說清姜坡拓寬改造了,坡度也低了很多。坡下面修了高速路。時代在快速地向前邁進,我想著年歲不小的火娃也該騎上電動三輪車了,不用出大力氣了吧。
舊書店
文化路不算長也不開闊,路邊是破舊的房子和長得歪歪斜斜的行道樹。一條鐵路上,南來北往的火車哐當哐當?shù)伛傔^,尖利而悠長的鳴笛聲里,文化路上的行人漫步行走著,有喝豆腐腦的、有喝胡辣湯的、有吃豆花泡饃的。文化路靠近鐵路更靠近火車站。低矮的棚戶區(qū)邊,有著不少的流動攤販,招呼著上下火車的旅客。
離開寶雞十多年,我時常想,文化路的叫法是不是和幾個舊書店有關(guān)系。后來再想,就覺得可笑。對于道路的命名都是管理者的喜好。在我家鄉(xiāng)的小城,一條被命名為渤海路的街道,是那么窄小,傍邊一條小溪流甚至臭水溝也沒有。
那個舊書店是靠近馬路的棚戶房,比馬路還要低上五六個臺階,光線不怎么好,陰雨天常常是要開燈的。但書多,文學類的書似乎更多。大概是八十年代的文學余熱正在散去,各種版本的文學圖書塞滿了書店。佛洛姆的《愛與意志》《薩特研究》《紅磨坊》,我的文學啟蒙有些就是從那些書上萌發(fā)的。我第一次看到王永年譯本的《博爾赫斯文集》就是在舊書店。完全嶄新的書,被包裝帶結(jié)實地捆綁著放在書架最上面,個子不高的人事看不到的,好面子的人也是看不到的,因為他不好意思打開包裝帶。
書店的老板壯實,河南口音,每天坐在書堆里一邊用火柴棒掏耳朵一邊琢磨書的二次定價。他對文學藝術(shù)應該懂得不多,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二十世紀文學叢書中《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亨利·艾斯忘德的歷史》等書定價竟然和初版時的價格差不多,兩三塊錢。而像《絕代雙驕》《情斷上海灘》等書籍定價高,翻了幾倍的。
上世紀八九十年是中國文學的火熱年代,也是人心最為荒蕪的年代。文學啟蒙旗幟飄揚,但下海經(jīng)商,商潮涌動,不少的經(jīng)典名著回歸到了舊書店。我在文化路的舊書店買了一大批書??ㄙ澰摹蹲杂膳c死亡》,張承志的《心靈史》,云南出版社的拉丁美洲文學叢書,80年代文學思潮叢書,四川出版社的《走向未來叢書》等等。雖然很多書至今已經(jīng)找尋不見,但我記得清楚我在那里買過這些書,它強悍地占據(jù)了我的青春歲月,讓我走火入魔,面容焦慮,大概是讀的太多而且似懂非懂,我顯得消化不良,也有些頑固不化。我對一些同學說起這些書,他們大都不感興趣。但我每周周末都去那里,淘一上午的書,再去人民街吃一碗羊雜泡餅,覺得心情無比愉悅,生活美好極了。
我后來帶著薛楊來過這里買書。薛楊喜歡看文學名著,他大睜著眼睛,興奮地對我說,這些書這么便宜而且這么新啊,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當時興奮的還有書店老板,那天外面下雨,書店老板在屋里和一個相好的女人談話。從我們進門他就在里屋,一直到我們選完書交錢的時候,他才神采奕奕地出來收錢。后來,我在書店里多次見過那個女的,在屋里煮飯,有時候也抱著舊雜志看。但是后來我再去舊書店,那個女的不在了。店老板一個人沉悶地低著頭用打碼器給書打價,身邊的一臺錄音機里播放著豫劇《轅門斬子》:今日里斬宗保娘把兒怪,坐帳前哭啼啼珠淚滿腮。叫焦贊——
讓我驚奇的是,我發(fā)現(xiàn)薛楊偷了一本《論無邊的先鋒主義》,那是法國文藝批評家羅杰·加洛蒂的代表作。薛楊是把書塞在衣服里的,那時候,天剛立冬,他那天穿了一件夾克衫,他的兩只手如無其事地插在衣兜里,事實上是抓緊著衣服里的藏書。薛楊大概偷過五六本書,每一次成功之后他顯得很是愉悅。他對我說,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他真是有種孔乙己的精神遺傳……大概他只是熱衷于偷書,并沒有認真讀過,一些書就順手給了我。薛楊大學畢業(yè)后先是做教師,后來辭職賣保健品,再后來合伙做健身房,后來聽說開了一家夜總會,生意還不錯。
我見過店老板懲罰偷書者,偷書者基本都是表情很無辜的青少年。他會用書狠狠地拍打頭。打到偷書者哭出聲音來,一遍一遍地道歉。我見過那樣的場面,所以對薛楊的做法是既氣憤又嫉妒。
漢中路
花燈初上,在漢中路火鍋一條街上可以見到寶雞的俊男靚女。似乎所有的美女都愛吃火鍋,街道兩邊的店里擠滿了好吃的人。有一家王胖火鍋,秘料是大碗的辣子,說是十幾種香料制成,味道奇香,滿街道都能聞到。他家生意因此很好。還有一家年糕火鍋,香甜中帶著微辣,湯越煮越濃稠,年糕因此入味極深,深受戀愛中的女孩歡迎。我至今難以理解的是,名為王胖的火鍋店店主不胖而且極其瘦弱,半個褂子套在身上就像掛在衣架上。他年紀不大,卻鑲著兩顆金黃的大門牙,除了兩顆大金牙,其余的牙已經(jīng)煙熏火燎的沒法讓人看了。
有一年的秋天,我在漢中路一家火鍋店和女孩子相面。介紹的人帶來了一對雙胞胎,長得都很漂亮,就是分不清哪個是姐姐哪個是妹妹。我們幾個人坐在一起都沒有說話,倒是介紹人熱情地點了一桌子的菜。然后又喊來了雙胞胎姐妹的父母,原來,她們的父母就在遠處的一張桌子上坐著。后來我聽說她們的父母是做藥材生意的南方人。她們的父母希望姐妹倆一起對我做個選擇,結(jié)果兩個人都沒看上我。那頓飯吃的很是別扭,南方人不吃麻辣味的,搞得介紹人很不好意思,他說我以為姑娘們都愛吃火鍋的。紅白相間的鴛鴦鍋里熱氣騰騰,結(jié)果沒動筷子我們就散攤了。我記得那頓飯我掏了一百六十元,算是我快半個月的工資了。至今想起來還是有些心疼,當初干嘛沒有放開嘴巴坦蕩地吃一頓。因為和那兩個姑娘一見面,我就知道我們之間沒有戲。
寶雞人民街的羊雜燴餅也有特色,尤其是冬天,一大鍋煮滿羊骨頭的肉湯不斷翻滾著,在街面上形成一團熱氣,操勺的師傅就隱沒在這團熱氣里,抓一把切成細條的死面餅子和羊肝羊肺羊血羊肚開始在小鍋里燴了起來。兩三分鐘后,一碗撒著蔥花香菜的羊雜燴餅端了上來,吃客們埋頭享用,舒坦在胃里擴散,然后是整個身子像通了電似的,微微顫栗著出汗。我記得老李家的燴餅好吃,關(guān)鍵還是量大。他家的胡椒粉也撒得多,麻的讓人全身冒汗。
名聲在外的寶橋烤魚也會吸引男男女女半夜不歸的。魚是大草魚,肉厚刺硬,濃烈的孜然包裹著白嫩的魚肉,回味的除了讓鮮美只有孜然。當然,城里的人去清姜坡上吃烤魚,吃的是寶橋烤肉攤上自稱獨一無二的烤魚泡。我至今沒有吃過烤魚泡,但看到很多人愜意地咀嚼著,魚泡其實就是魚胃,在火的炙烤下破氣軟乎乎的,嚼起來看似很勁道,我曾經(jīng)注意到一個孩子嚼了大半天還沒咽下去。
寶雞經(jīng)二路與新建路路口的夜市也很紅火,地攤烤羊腰子很有特色。嫩嫩的帶一點膻味,一口吞下去,再喝一大口啤酒,就感覺整個人精神煥發(fā),丹田踏實。老呂是報社記者,最愛吃烤羊腰子,他要的羊腰子是那種特大的說是公羊的。為此大家都笑他,說是好菜費漢好媳婦費漢,老呂吃羊腰子是因為取了個漂亮媳婦??赡苡羞@個方面的關(guān)系吧,老呂禿頂?shù)脑?,不到五十歲全禿了。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少吃動物內(nèi)臟。醫(yī)生說這話的時候,老呂的臉微微有些紅。我們一起哈哈大笑的時候,老呂也是羞澀的不得了,感覺羊腰子真是不能多吃似的。但是每次夜市聚會,老呂總是忍不住要來一個大個的烤腰子,一吃完就抹著嘴急匆匆地回家了。
渭河邊的蛙聲
一輪明月照耀著一條大河,河是渭河,月是春月。寶雞的春夜有蛙鳴在渭河邊漫天黑夜地響起,說明那個時代生態(tài)還是好的,人都是宅家的生活都是按部就班的,不然青蛙的叫聲不會這么嘹亮。
蛙聲幾乎都是深夜響起的。深夜里,我基本都在讀書與冥想。有時候打盹,突然被蛙聲叫醒。那是一場生理般的合唱,如同貓在樹叢里叫春急需一場泄欲一樣,青蛙通過唱歌認識對方,不同的蛙會唱出不同的聲部。那潔白的腮幫一鼓一鼓,帶著青春的勇氣,跳出水面,在枯葉和樹枝上相互擁抱。
月光也是潔白的,在河邊漂浮的葉片上,青蛙們相視對望,然后擁抱,這種特別的行為,生物學上稱作“抱對”,既是相愛的過程,也是繁衍的職責。
我坐在河邊,河水在時間里流淌。流淌的時間里還有蚊子,毫無聲息的蚊子咬傷著我,有一陣子悄無聲息的蚊子似乎激怒了我。我用手掌拍打蚊子,事實上是拍打自己的臉和腿。偶爾會拍死一兩只蚊子,但會招來更多的蚊子。
我遇見一個野釣者,他就不遠處,一動也不動。只有煙頭亮閃閃的,像幽靈的光。我們彼此各懷心思沉默著。
河道寬闊,蘆葦高聳,水緩緩地流著。我已經(jīng)在河邊坐了很久了,終于,我撿起石頭扔向那樣歡快抱對的青蛙??墒撬鼈儾焕砦?。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像被愛液粘在了一起……
過了黎明,大概是抱對的青蛙多了起來,蛙聲漸漸淡了下來。我打開火機抽煙的時候看見了她,她就坐在不遠處。
你要離開了嗎?真的要離開了嗎?她問我。我沒有作聲,卻留下淚水。那一年我們是相愛的卻又是相互憎恨的。
渭河的蛙聲掩蓋了我們之間的愛恨交加。是的,愛恨交加。到現(xiàn)在我還不能理解,我們不能像渭河邊的青蛙那樣抱隊,生出一窩孩子,在這座不大的城市里旁若無人地生活。
但是不能,左搖右晃的生活越來越大地拉開了我們的距離。我們離開了寶雞,卻從未聯(lián)系。只有渭河邊的蛙聲有時候會在夢中響起,大河還是大河,濤聲無息;月光還是那樣的月光,皎潔慘白。
□馬召平,1973年出生于陜西岐山。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理事,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有多部詩集和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