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新磊

一

那是一個不大的村子，它和其他大部分山村一樣，三面環(huán)山，只有一條道路通往外地。那時村里的人還不往外跑。他們在山里種莊稼，農閑時到山上打獵，日子過得優(yōu)哉游哉，通往村外的那座唯一的橋就是一個擺設。村子里的人不多，幾十戶人家。彼此都是盤根錯節(jié)的一族人。他們崇拜蛇神，在村子的西南角有一座破廟，供奉的是一條巨大無比的蟒蛇。每逢農歷三月二十九日，蛇神娘娘的生日，他們一家老小便去拜祭，祈禱蛇神保佑全村平安。蛇神應驗了，至少這代人經歷的幾十年，沒有過天災人禍。山村在平靜中慢慢地在時間的長河里生長著。

但是，總歸是幾十戶人家，幾百口子人，有個雞毛蒜皮的事情在所難免。時常會因為誰家借了誰家的蔥，誰家門口有一攤狗屎而吵得不可開交。往往都是族長出面調解這些事情，彼此說開了，仍然是好鄰家。今天早上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一件事，需要族長出來調解?？墒钱斪彘L出來時，才感覺到了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他看到一群人把一個人綁了過來，拖進了蛇神廟里。幾十口子人將蛇神廟圍得水泄不通?！莻€被綁的人觸犯了蛇神，不然他們會把他推到族長的跟前，而不是蛇神廟。族長趕緊走了過去。

那個被綁起來的人是族長的兒子。族長一生坎坷，到了五十歲才在蛇神娘娘的保佑下生了一個兒子，他視如珍寶。如今因何觸犯了蛇神？他推開眾人，擠到了前面，看到了跪在蛇神娘娘面前的兒子，怒道：“畜生，你犯了什么事？驚擾了娘娘?！?/p>

幾個年輕人用力按住了跪在地上的兒子的肩膀，其中一個年輕人沖著眾人說：“馮喜旺貴為族長的兒子，觸犯了蛇神娘娘，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族長鞠了一個躬，拱手問道：“這小子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驚擾了蛇神娘娘？”

那人怒道：“馮喜旺搗毀了山上一個蛇窩。”

族長頓感天旋地轉，讓旁邊的一個人扶住了。他拿著拐杖，指著跪在地上的兒子，說：“畜生，畜生……”跪下來沖著蛇神娘娘的雕塑磕頭，廟里振蕩起了咚咚的磕頭聲。

十一歲的馮喜旺跪在地上，歪著頭看著自己年老的父親虔誠地磕頭，他不承認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錯誤，他的腦中仍然回憶著搗毀蛇窩時的暢快淋漓。他是一個不安分的孩子，要不是讓石頭絆了一跤摔倒在地上，說不定現在他早就順著那座橋跑出了村外。他曾經問過父親：“為什么不出去？”他指著那座橋，但是父親搖了搖頭，什么話也沒有說。

現在，馮喜旺的膝蓋有些疼了，他想站起來，可是幾個青年的手壓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動彈不得，他的父親一磕頭，那些手就會把他的頭摁下去。他覺得脖子僵硬，腦袋很疼。他喊道：“放開我?！备赣H伸出手來，仍然跪在地上，沖著兒子喊：“不爭氣的孽子！”強迫兒子繼續(xù)跪在蛇神娘娘面前。

二

馮喜旺很懷念有母親的時候，那時候老族長還在，他的父親還沒有繼承這個族長的位子。他們時常去打獵。那時候他小，一口氣跑不到山上去，父親就背著他。他幫助父親拿著箭筒。那些箭被父親做得很漂亮，箭柄是小木棍做的，父親削得筆直、光滑；箭頭是兩片鋒利的石片，鋒利無比；箭尾是野雞羽毛，非常漂亮。

他拿著箭，問父親：“今天能打到一只大野豬嗎？”

父親說：“能?！?/p>

父親是一位出色的獵手，其實村里的男人都是出色的獵手。村里的每個孩子到了馮喜旺這個年齡，都要到山上去見見世面。父親和其他孩子的父親一樣，每次到山上都傳授他狩獵的技巧，最后不忘忠告一句：“不可以打蛇，即使它威脅到你的生命?！敝劣谠颍赣H從來不說。每當馮喜旺走到蛇神廟時，他都會想起父親的忠告，但是年幼的孩子心里滋生了叛逆，他決定報復一下父親的忠告。

終于機會到了，在馮喜旺惹了事讓村民綁到了蛇神廟這件事之前的三年前，他的母親死了。那本來是一場意外，但是逐漸演變成了一場悲劇，自此以后，馮喜旺決定報復一下父親的忠告。因為那句忠告害死了母親。

那是一個早上，母親天亮前趕到山上撿柴火

灶里的柴火不多了。她一個人去了。到了太陽很高了，也不見回來。父親著急了，決定去山上找一下。他帶著馮喜旺，馮喜旺抱著一筒箭上了山。馮喜旺和父親去的是西邊的山，太陽正在他們的背后，他時而回過頭去望著日漸熾熱的太陽，看到了那座村前的橋隱約地跳到他的視線里。

到了中午時分，他們在一座茂密的叢林里找到了母親。母親正坐在地上發(fā)呆。起初他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詢問母親，但是她一言不發(fā)，坐在地上發(fā)呆。馮喜旺眼睛尖，他看到了母親的前面有一堆白色的東西，黏糊糊的已經破爛不堪。他知道那是蛇卵。父親也看到了。他驚呆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馮喜旺說：“走吧，不說別人不會知道?！彼鹆俗诘厣系哪赣H。

父親憤怒地打了馮喜旺一個耳光，沖著他喊道：“畜生，作孽呀！”他撲在地上給那一堆黏糊糊的蛇卵磕起了頭。

馮喜旺被母親摁在了地上，母親一邊磕頭一邊摁著他的頭往下磕。

過了不知道多久，父親站了起來，仰起頭來，大聲地喊著：“作孽呀！”他一個人往山下走去。

母親拉著馮喜旺的手，跟在父親后面下山。

從此以后，馮喜旺再也沒有聽到母親說一句話，直到她死去。

村里有個古老的傳說，觸犯蛇神是要受到懲罰的。村里人都說母親是受到了蛇神的處罰。但是馮喜旺卻覺得是村里人害死了母親。那時的馮喜旺發(fā)誓，一定要給蛇神一點厲害看看。

三

母親去世前的那個早晨，馮喜旺并不知道母親要去世，他坐在那座橋的橋頭上發(fā)呆。那時村里的人已經知道了母親做下了不可饒恕的事情。他們親眼看到了父親和母親一前一后進了蛇神廟，在里面虔誠地磕頭，祈禱蛇神的寬恕。他們請來了老族長，看如何處理這件事情。老族長不說話，他已經眼聾耳背了，望著腳下跪著磕頭的人，他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馮喜旺擠在人群里，望著這一幕幕的事情，聽著村里人的議論，他心中充滿了復仇的怒火。于是他走到了橋頭上坐了下來。

馮喜旺聽著橋周圍的鳥語花香，時而去望一下四周的大山，他感覺到自己仿佛在夢中。如果沒有那些可怕的咒語，這時候的母親會不會坐在灶前做飯，給他講白娘子和許仙的故事？他不止一次地聽到了那個許仙就是他們許家村的祖先，白娘子是蛇神的化身。她保佑子孫后代風調雨順。想到這里，他對這個故事憎惡起來。攥緊拳頭望著那座橋。

橋前頭是一條狹長的山路，彎彎曲曲地看不到盡頭。他有時會想象路的那頭是什么？會不會也有蛇神保佑的古老傳說，是不是每個人都是獵人，卻不敢獵殺蛇？八歲的他根本想象不出其他的事情來，于是他時常坐在橋上發(fā)呆，想象著橋那邊的事情。他幾次問過父親，父親都說不知道，他說：“許家村的人不用到外面去，有蛇神娘娘的保佑，種莊稼，打獵，別的都別管。”

馮喜旺在胡思亂想時，母親走了過來，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又走開了，那是他和母親的最后一次見面，但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是母親喊他回去吃飯。他想起以前在外面玩瘋了，母親都是大嗓門喊著：“喜旺，來家吃飯了！”這時，母親卻是沉默的。不知為什么，馮喜旺感覺心里很痛苦。他耷拉著腦袋跟著母親回去了。

家里沒有了原來的氛圍，死氣沉沉的，父親埋頭吃飯。他坐了下來，端起飯碗來吃了起來。那時他小，看到了飯菜就忘了爹娘了。他大口吃著飯，吃得汗流浹背。他想吃完飯去和母親說，讓她帶著自己去橋那邊去玩。他就跟母親說話。抬起頭來，才看到只有他和父親在吃飯。他就問：“我娘呢？”

父親吃了幾口飯，說：“作孽啊！”他繼續(xù)吃起飯來。

當馮喜旺快吃完飯時，一個女人跑了進來，還沒到門口，她就沖著里面喊：“喜旺他娘快不行了！”

馮喜旺讓父親拉著往外跑，他沒有聽明白什么意思，稀里糊涂的讓父親拉了出去。出去了他才知道娘死了。

馮喜旺的娘躺在地上，滿身是水，躺著的地上還有一攤水，仿佛她就是在水里漂著睡著了。

馮喜旺喊著：“娘！”他哭了起來。

父親站在旁邊，不住地說：“作孽呀！”

村里人都傳開了，喜旺他娘觸犯了蛇神娘娘遭到了報應。他們在那里笑著，說著，指著。他們在指責一個罪人的離去。同時他們更堅信了不能觸犯蛇神娘娘。

馮喜旺沖著他們喊：“都走開，是你們害死了我娘。”

父親繼續(xù)說：“作孽啊，作孽！”

馮喜旺看著還沒有完全干掉的水漬，他順著水跡來到了那座橋旁。他的母親從這里跳了下去。她到死都沒有走過這座橋。當然，馮喜旺那時并不懂得走過那座橋有什么不一樣。他只是憧曝那座橋對面的不一樣，除此之外，他就想著報仇。具體怎么報仇，他也不知道。

四

現在，三年后的十一歲的馮喜旺終于找到了機會，他報了仇。盡管他讓人拖到了蛇神娘娘的廟里，父親陪著他給蛇神娘娘磕頭。但是他跪在地上時有些得意起來。

他的復仇方式和當年母親的做法差不多。他在山上撿柴火時，就在留心有沒有蛇窩。其實山上的蛇窩基本沒有。于是他在苦苦尋找了三年后終于在那一天找到了。那是一個不大的蛇窩，里面只有三四個蛇卵，而且他看到有小蛇爬了出來。他有些害怕小蛇會咬他。他遠遠地撿起一塊石頭來砸了上去，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但是他跑開了，趴在一棵大樹后面看那里的動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他就走過去，搬開那塊大石頭，蛇卵已經成了一攤糨糊，一條小蛇也被砸死了。他又撿起一塊石頭來向蛇窩搗了起來，直到他看到白乎乎的一片時，才停了手。他說：“讓你害死我娘！”

馮喜旺要告訴村里人，我不會死去的。蛇神娘娘不會詛咒我，都是你們，用古老的咒語害死了我娘。想著，他拿著那塊石頭走下山去，想要用這塊石頭去祭奠母親。

快到山下時，他背后躥出一個青年人來，慌慌張張的，沖著馮喜旺說：“你知道嗎？山上有窩蛇被搗成了肉醬。他會遭報應的?！彼吹今T喜旺手里的石頭說：“這是啥？撿到寶貝了？”

馮喜旺不想和他說話，這個青年人和村里的人一樣，相信那個古老的詛咒。但是當提到那塊石頭時，馮喜旺得意揚揚了，他說：“我就是用這塊石頭為我娘報仇的?！?/p>

那個人說：“你娘不是跳河死的？”

馮喜旺怒氣沖沖，沖著那個人喊：“是你們害死的我娘！”

那個人莫名其妙。估計也不和小孩子—般見識，就走開了。這時他聽到了馮喜旺尖銳的聲音再次重復了那句話：“我就是用這塊石頭為我娘報仇的！”

那個人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問：“你殺了誰？”

“我殺了蛇，山上的一窩蛇，讓我砸成了肉醬！”

那個人二話沒說，把馮喜旺拉了起來，拉到了山下，用繩子捆了起來，喊來了村里的人，把他推到蛇神廟里去祈禱蛇神娘娘。馮喜旺的父親也去了，他希望蛇神娘娘饒恕自己的兒子。這個已經當了族長的父親，在蛇神廟里跪了一天一夜，說得口干舌燥。他感動了村里的人，卻沒有感動他的兒子馮喜旺。

馮喜旺在傍晚時分跑了出去，跑到了那座橋邊，他站在夕陽西下的橋上，望著平靜的水面，想起了他娘。他把石頭扔了下去?！皳渫ā币宦?，馮喜旺哭了起來，他說：“娘，我為你報仇了。娘，我想離開爹?！彼驮谀抢镎局镜胶芡砗芡?。

半夜的時候，村里有人發(fā)現了站在橋邊上的馮喜旺，一下子把他抱了起來，離開了橋面。馮喜旺哭鬧著，罵著抱他的人。但是那個人遲遲不松手，他對著跑來看熱鬧的人說：“他想跳河，他和他娘一樣，受到了蛇神娘娘的詛咒。他要跳河死了！”

周圍的人都說：“蛇神娘娘保佑，死了活該，不知好歹的畜生！”但是畢竟是一個村子的，而且是小孩子。他們把他抱走了，怕他再想不開。

五

馮喜旺的父親是在一年前當上了族長的，本來他的老婆觸犯了蛇神，不能當這個族長，但是村子里論輩分，論年齡，只能是他。他多次推辭，耐不住全村父老鄉(xiāng)親的苦苦相勸，他只好走馬上任。他對著村里的人說：“作孽啊，真是慚愧！”他發(fā)誓要當好這個族長。在某個夜晚，他齋戒沐浴，召集全村的人，告訴他們他從此以后不再打獵了，好好侍奉蛇神娘娘，為自己和妻子贖罪。他搬到了蛇神廟附近。并且時常叮囑自己的兒子，不可觸犯蛇神，不然會遭報應。他知道兒子是一個不安分的小家伙，對他盯得很緊。但是還是出事了，不爭氣的兒子竟然干出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

族長跪了一天一夜，希望得到蛇神娘娘的原諒。一家子三口，有兩個人觸犯了蛇神，他的罪孽深重，不知道如何贖罪。他決定天亮以后辭去族長的職務，并向全村人保證，不再發(fā)生同樣的事情。其實他最擔心的還是自己的兒子，害怕蛇神娘娘降罪。

可是害怕什么來什么，當他跪在蛇神娘娘面前虔誠地祈禱時，外面吵吵嚷嚷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作為族長，本能地跑了出去。他看到兒子讓一個年輕人抱著，掙扎著。他心里一驚，該不會又發(fā)生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吧？他嘴里說著：“作孽啊！”迎了過去。

年輕人說：“虧了我，要不也像你老婆似的。”

他讓這句話搞得摸不著頭腦，就問：“什么？他又干啥了！”

一個女人說：“遭報應了，蛇神娘娘降罪了?！?/p>

年輕人說：“剛才我遠遠地看到一個影子站在橋邊，莫非是有人要跳河？我趕緊跑了過去，喜旺站在橋邊呢，虧了我跑得快，一把抱住了他?！?/p>

馮喜旺罵個不停，掙扎著，咬著那個年輕人。年輕人“哎喲”一聲把他扔在了地上，幾個人摁住馮喜旺把他捆了起來。馮喜旺繼續(xù)罵著。

族長害怕了，真的遭到了報應，蛇神娘娘降罪了。他沉默著，不知道如何是好。自己的妻子觸犯了蛇神，遭到了報應，兒子現在差一點也走了那條道。他真的害怕了。他趕忙跑回到蛇神娘娘面前，不停地磕頭，磕得額頭鮮血直流。他祈求自己的兒子沒事，他愿守在廟里一輩子。

其他的村民都跪了下來，為族長祈禱，希望原諒孩子不懂事。

馮喜旺被捆在地上，嘴里塞了一塊布子，動彈不得，也罵不得，他掙扎著，他真想掙脫開繩子，一溜煙跑出去，離開這個村子。但是他看到跪在地上為自己祈禱的父親，還有那些村里人，他心里痛起來。十一歲的孩子心中沒有了主意，他是逃開這個村子，還是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村前的那條路，那座橋在眼前時隱時現，朦朦朧朧的如在夢里。伴隨著的是鄉(xiāng)親們此起彼伏、連綿不斷的祈禱聲。

這時，有個人說：“去山上吧？祈求遭遇不測的蛇神放過孩子?！?/p>

族長說：“對，我寧愿用我的老命換回喜旺的命?！?/p>

馮喜旺安靜了下來?；蛟S是他掙扎得累了，或許是聽了父親的話。

六

自從妻子去世以后，族長再也沒有到過山上來，他感覺有點陌生，不想上去，但是身后是那些村民。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祈禱蛇神原諒，保佑自己的兒子。他不想辜負鄉(xiāng)親們的厚愛。畢竟兒子觸犯了蛇神，他們仍然為了自己的兒子來到山上，希望那條古老的詛咒在這件事情上發(fā)生奇跡，讓喜旺轉危為安。

族長轉過身來，他沖著大山磕了一個頭，又沖著村里的人磕了一個頭。他說：“有勞各位了?！彼吹奖焕壴谝桓髯由系膬鹤?，由兩個村民抬著。兒子還在掙扎。他又沖著兒子說：“作孽啊！作孽！”

村里人都沒有說話，他們沒有把握蛇神會原諒這個不懂事的孩子。他們想起孩子的母親來，一個善良、勤勞的女人，最終也是得到了蛇神的懲罰，自己跳到了村頭的河里。他們在想阻止蛇神降罪會不會遭到同樣的報應？誰也拿不準。但是他們畢竟是一群善良的人，族長是虔誠的，他們害怕古老的咒語，但更敬愛眼前這位虔誠的老者。

那個把馮喜旺綁下山的年輕人帶領著大家來到了蛇窩前。那里已經看不出有什么痕跡，只有一片干燥了的白色的東西，已經風干了。還有一塊石頭，沾滿了一些碎屑。年輕人確定就是這個地方。他斷斷續(xù)續(xù)、繪聲繪色地講述著那天的事情。大家都跪了下來，沖著這個地方磕頭。族長在前面，大家都聽到了“咚咚”的聲音。他們也虔誠地磕了起來，大聲說著祈禱的話。

周圍一片寂靜，仿佛一切都沉浸在了祈禱的氛圍中去。偶爾有只鳥飛過去，“噗啦”一聲迅速離開。所有的人都相信，在他們的祈禱下，蛇神會大發(fā)慈悲，放過那個孩子。他們一直跪到了夕陽西下。一個人小聲說：“差不多了，禮畢吧！”

族長轉過身來，沖著村里的人磕了三個頭，說：“罪人叩謝大伙兒！蛇神娘娘會被我們的虔誠感動，罪人叩謝大家！”說完，他又磕了三個頭。

大家都站了起來，那幾個年輕人把馮喜旺身上的繩子解開了，一個年輕人說：“喜旺，沖著蛇神磕三個響頭，告訴蛇神娘娘，你錯了！”

馮喜旺站了起來，迅速地抓起來一塊石頭，砸向了那個蛇窩的地方，他喊道：“讓你磕頭，讓你磕頭！”

村里的人都驚呆了，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十一歲的孩子哪兒來的這種仇恨，沖著蛇神娘娘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們連忙重新跪下來繼續(xù)磕頭，周圍都是“咚咚”的磕頭的聲音，他們祈禱著，希望蛇神娘娘不要發(fā)怒，保佑村民們。他們不再為馮喜旺祈禱了，他們在為自己祈禱。希望蛇神娘娘不要怪罪。

馮喜旺看到村里的人都跪下了磕頭，他趁機跑了，他不知道跑到哪兒去。剛才被綁著的時候他就想到了這個事情。他的眼前不斷地浮現出村前的那座橋，但是他不確定是不是往那座橋上跑。橋那邊是什么？是有母親的世界？還是像這里一樣，有古老的詛咒？但是現在他顧不得了，想跑了再說，離開父親，離開這些讓他有些害怕的人。

七

馮喜旺并沒有一口氣跑到山下去，他走到了半路上，眼前看到村子了，他還看到了村前的那座橋，橋前面那段蜿蜒起伏的看不到盡頭的小路。他拼命地朝前跑，希望跑下山去。他好像從高處往下墜落一樣，停不下來，腳不聽使喚了。當他覺得希望就在眼前時，突然他感覺脖子里一涼，他抱住一棵樹停了下來。他知道脖子里進去了一條蛇。但他不知道那條蛇是怎么進去的，或許是從樹上掉下來，掉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感覺蛇纏繞住了自己的脖子，有些喘不上氣來。他覺得自己要死了。他不敢動，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他看著那座橋，仿佛看到了母親墜河的那個地方。母親沒有走出那座橋，難道他也走不出去？他感覺自己很委屈。但是他不敢動，怕蛇咬到他。

那是一條細小的蛇，應該是一條響尾蛇，有劇毒。從余光里他看到了一條長長的蛇信子，像幽靈一樣，柔軟而可怕。他想起了父親經常對他說的那句話：“別打蛇，會遭報應?！彼尥噶诉@個古老的詛咒，但是他不相信那是命運的安排，而是命運的巧合。當然，十一歲的馮喜旺可能不會想到這么多，可是他的確是在掙脫開這個古老的詛咒，想要離開父親，離開村子，走過橋，去向那不知道的小路走去?？墒乾F在他覺得自己要死了。

馮喜旺聽到了吵吵嚷嚷的聲音，他知道山上的人下來了，他們是來追自己來的，或許村里的人要把這個大逆不道的畜生碎尸萬段。他不止一次地觸犯了蛇神。大家都在為他祈禱，請求蛇神的寬恕，他卻用極端的手段表達了自己的愚昧無知。村里的人不會放過他的。馮喜旺覺得自己死路一條。

沖在最前面的是他的父親，村里的族長。他的胡子很長，有些臟兮兮的，泥土沾滿了本來雪白的胡子，現在有些灰暗了。

族長看到眼前的情形，愣了片刻，他沖了上去，用手一把抓住響尾蛇，把它重重地扔了出去。族長說：“去你娘的！”

村里的人都驚呆了，他們同時聽到了“咚”的一聲，那條蛇被摔到了一塊石頭上。他們看到它灰溜溜地爬走了。虔誠的族長再次觸犯了蛇神。自從他們記事起，大人們就是告誡要守護蛇神，不能觸犯蛇神娘娘，可是眼前的這一家子幾次觸犯了蛇神，真該遭受報應了。他們不再想幫助這對父子，即便他是族長，即便他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他們跪下來，朝著響尾蛇逃走的方向不住地磕頭。

馮喜旺的父親也跪了下來，和村里人一起磕頭，嘴里說著：“作孽呀！”他說完這句話，看了看手脖子上的蛇咬的紅點，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死了。

村里人看到了族長的死去，他們沒有驚訝，他們知道，這是報應，蛇神娘娘這次真的怒了，如果不趕快祈禱，求得蛇神娘娘的寬恕，全村人都會遭殃！他們希望這家子惡魔纏了身的人做的罪孽的事情不要牽扯到全村人的身上。

他們磕頭，他們祈禱。

那座山除了這些磕頭聲和祈禱聲，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八

馮喜旺一口氣跑下了山，他經過村里時停了下來?，F在村子里沒有人，他們都在山上祈禱，祈求蛇神娘娘不要怪罪他們。

他環(huán)顧了一下村子，看到了周圍的那幾座山，它們將村子圍得水泄不通。他看到了那座蛇神廟，想起了父親在山上時對他說的話：“許家村的人不用到外面去，有蛇神娘娘的保佑，種莊稼，打獵，別的都別管。”他看到了前面的路，唯一一條可以走出村子的路。

馮喜旺決定走出去，于是他甩起胳膊跑了起來。十一歲的馮喜旺跑過那座橋，跑出了村子，跑向了那條彎彎曲曲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的那條村前的小路。

責任編輯/劉稀元

插圖/張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