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建東
陰晴不定黃梅天 抱個“竹夫人”好入眠
◎ 沈建東
羅衣齊染水邊香
在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里,撐把古老的油紙傘,最應該找個水邊的茶館,邀二三知己一起泡上一壺碧螺春,有一句沒一句說些曾經往昔,看看水岸邊的綠葉在雨水里分外干凈的模樣,紅紅粉粉紫紫的小花在舊房子的木窗邊開得爛漫,聽著瓦當滴下淅淅瀝瀝的雨聲,如泣如訴,不由得低吟——“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浩腕凝霜雪?!钡哪欠莓嫲愕脑姼琛;蛘咭粋€花傘在石板路上輕輕地飄過,想起戴望舒的那首著名的《雨巷》,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或者就在你的想象里翩然而至呢。最喜歡對著雨天吟誦那首宋詩“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边@樣的天氣最適宜于懷舊或者想念,手里一本葉嘉瑩的宋詞解讀,在搖椅上慢慢地吟看,慢慢地在午后的茶香里換得浮生半日的閑情,人生于此眼緣乎人緣乎城緣乎都輕輕放下了……
舊時蘇州人喝茶很講究的,一般的市民泡茶用的水取自胥門外的胥江水,蘇州城里老虎灶上的水就是專門取自胥江,然后雇人挑到老虎灶上,講究的文人或者茶客喝茶最喜用天落水,收集此水的裝置叫凈落,下雨時,雨水通過凈落管流到壇子里,且有開關裝置,初雨有塵不要,要等到屋面已被雨水洗干凈后,才打開開關,讓雨水流到壇子里,特別是每年五月黃梅季節(jié),收蓄雨水,以其甘滑勝山泉,嗜茶者視為珍品,稱之梅水。清人徐士宏在他的《吳中竹枝詞》曾經這樣寫道:“陰晴不定是黃梅,暑氣熏蒸潤綠苔。瓷甕竟裝天雨水,烹茶時候客初來?!?/p>
梅雨天,一會兒窗外雨潺潺,一會兒是晴天大太陽,濕熱蒸騰,讓人生出窒息的感覺,路邊的石頭上、老房子的院子角落青苔悄悄地發(fā)起綠來,這個時候,蘇州的老屋里會有些“霉蒸氣”冒出來,蘇州人會用蒼術、白芷、大黃、蕓香之物燃香,以辟毒祛霉蒸氣。而蕓香這味植物特有的香味有殺蟲效果,可用來驅蠅,所以古人多用來放在書櫥里,防止蠹蟲啃咬書籍字畫。舊俗,蘇州婦女有買茉莉花戴發(fā)鬢,老屋里一陣陣茉莉的清芬飄蕩起來,人也仿佛神清氣爽起來了,這也算是紅袖添香的一種吧。
蘇州人黃梅天要“適宜”地度過,焚香戴花外,還有充分利用竹子制造各種器物,如竹席、竹夫人、竹塌……民間還把這些竹制品分成兩大類,即“竹肉制品”如竹笛、竹床、竹椅、竹櫥、竹筷、竹席等;還有“竹皮制品”又稱“竹篾制品”如竹籃、竹簍、竹扇和竹夫人,特別是竹夫人,今天的人們大都沒見過也沒聽過,在古時候卻是炎夏一大納涼用品,江南苦夏尤不可缺。據考證,“竹夫人”一詞出現在宋朝,在記載當時汴京繁華的《夢粱錄》“諸色雜貨”里,有“枕頭、豆袋、竹夫人、懶架?!钡牧_列,北宋著名文學家蘇東坡詩里即有:“留我同行木上座,贈君無語竹夫人?!逼鋵?,早在唐朝時詩人陸龜蒙就有《竹夾膝詩》里提到的“筼筜”大約也是指竹夫人,其詩道:“截得筼筜冷似龍,翠光橫在暑天中??芭R竹簟閑憑月,好向松窗臥歧風?!睋迦烁呤科妗短斓撟R余》里考證,認為竹夾膝即時“竹夫人”,在北宋黃庭堅的《山谷集》里也曾這樣寫道:“趙子充示《竹夫人》詩,蓋涼寢竹器。憩背休膝,似非夫人之職,而冬夏青青,竹之所長,故易名青奴耳?!边@里說的“憩背休膝”和陸龜蒙的“竹夾膝”異詞同物,只不過黃庭堅又為她取了個新名字——青奴而已。楊萬里在他的《誠齋集·竹床》中有句:“已制青奴一壁寒,更搘綠玉兩頭安?!彼灾穹蛉嗽谒螘r即有此稱呼了,而且當時的文人還送她一個“青奴”的別稱。黃庭堅還有《竹夫人》詩傳世,其詩云:“秾李四弦風拂席,昭華三弄月侵床。我無紅袖堪娛夜,正要青奴一味涼?!彪m無紅袖添香夜讀書之歡,然青奴伴眠亦是人間樂事。元人楊鐵崖還有一篇短文《抱節(jié)君傳》專寫竹夫人,稱之“抱節(jié)君”。清時“竹夫人”成了街市消夏價廉物美的的尋常市物了,民間夏天的“寵物”,顧祿《清嘉錄》里說三伏天蘇州街市“什物則有蕉扇、苧巾、麻布、蒲鞋、草席、竹夫人、藤枕之類。沿門擔供不絕?!?枕著竹席抱著竹夫人,“最憶紗櫥涼夢醒,渾身肉影大如錢。”
秋涼高掛竹夫人
竹夫人通常有竹制和藤制的兩種,猶以竹制為多,用光滑精細的竹皮編織成圓形中空、周圍有洞的竹籠,籠長約五尺,直徑五六寸,或用整段竹節(jié)只在筒皮上打些孔眼,形成空氣對流而通風散熱。炎夏抱之入眠,或手腳間夾個玲瓏多孔的竹夫人,根據“弄堂穿風”的原理,空氣流通,竹篾生涼,即使出汗也被鋪著的竹席和抱著的竹夫人所吸收,講究的人家,還在竹籠里放些薄荷、梔子花、茉莉花等香草鮮花,讓苦夏的眠夢也帶有幾縷香芬甜美。所以人們又稱竹夫人“百花娘子”。立秋后,竹席卷起塞入竹夫人肚中,既不會壓扁竹夫人,也不會弄折了竹席,所以,舊時往往賣竹席的地方又兼賣竹夫人,她們倆成了炎夏消暑的最佳搭檔。南宋陸游《初夏幽居》詩里詠唱的雅致有趣,其詩云:“虛堂一幅接籬巾,竹樹森疏夏令新。瓶竭重招曲道士,床空新聘竹夫人。寒龜不食猶能壽,
弊帚何施亦自珍。枕蕈北窗寧有厭,小山終日對嶙峋?!泵鞒K州文人馮夢龍才氣沖天,他采用當時流傳在蘇州一帶的山歌,描寫了竹夫人前世今生的遭遇,歌中用擬人化的手法和一口純正的蘇白歷歷數落著從青純綠竹到被制成竹籠,小販沿街擔賣,到夏日里和主人“相偎竹肉竟難分”的枕席之愛,到秋涼時被拋棄的過程,十分生動有趣,歌中唱到:“做人弗要像之竹夫人,受只多少炎涼自在心,硬子骨頭開子眼,看我人情勢敗像秋云。……增錢買我家去,放我來紅紗帳子里安身。拿子我恩恩愛愛,勾子我殷殷勤勤。拿子我汗弗離身,勾子我手弗離頸,指望百年同道老,啰道七月七立秋之日,風波當時起,惡念容易興!……一射射我來門閣落里,累子我滿身個篷塵……世上弗是有子秋冬無春夏,你搭個起得時人休笑我失時人!”此歌謠諷刺世態(tài)炎涼,也正如馮夢龍在他的《喻世明言》里所說:古人結交惟結心,今人結交惟結面。結心可以同死生,結面那堪共貧賤。記得在曹雪芹的《紅樓夢》里,寶釵曾以竹夫人為例制作了一則燈謎——“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土喜相逢,梧桐落葉分別去,恩愛夫妻不到冬?!泵棵孔x到這兒,總為作者在此隱含著寶釵與寶玉因緣不到頭的預兆,暗暗憐惜起薛寶釵不幸的命運安排了。
(作者聯系地址:蘇州博物館民俗部)
梅雨中虎丘韻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