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宏哲
玉米地
※ 王宏哲
老悶在河灣鋤地。太陽在西邊斜著,像一張烙熟的餅。起了一陣風(fēng),玉米的葉子動起來,遠(yuǎn)處河岸上的樹梢動起來。老悶貓著腰,手里的鋤頭一下一下地鉆進(jìn)土里。噗噗噗。
老悶光赤著上身,褲子幾乎挽到了大腿根,裸露的皮肉就黑黝黝的,星星點點地閃著一些光。老悶直起了身。老悶?zāi)艘话杨~上的汗,又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就拄著鋤把扭著腦袋朝四處看。
老悶就看見了馮四。
馮四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頭上扣著一頂遮陽帽,臉上還罩著一副顏色很重的墨鏡。馮四的兩條長腿被一件黑色的短褲裹著,露出的部分細(xì)細(xì)瘦瘦地,像是兩根干枯的木棒。老悶看見馮四的時候,馮四正挪動著他的兩條木棍一樣的瘦腿在路上走。身后跟著一只膘肥體壯的黃狗,黃狗的舌頭耷拉著,老悶?zāi)苈犚婞S狗嘴里發(fā)出的聲音,呼—呼—呼。
狗日的天氣。老悶聽見馮四說:狗日的天氣。
老悶沒有說話,老悶拄著鋤頭換了一個站立的姿勢看著遠(yuǎn)方。
狗日的天氣。馮四嘴里罵著天氣,兩條腿已經(jīng)移到了老悶跟前。馮四說:我在和你說這狗日的天氣。
好么。老悶又換了一個站立的姿勢。老悶把臉扭過來半邊。老悶說:我聽見你在罵這狗日的天氣。
你聽見了你咋不搭話。馮四已經(jīng)挪到了老悶跟前。馮四從短褲的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煙,掏出一根給老悶遞。馮四說:你聽見了你不搭話?
我又不知道你在和誰說。老悶說:我又不知道你在和誰說,我咋搭話?
周圍又沒有別人。馮四說:周圍又沒有別人我不是給你說還能是對玉米說,對空氣說?
那不一定。老悶說:你后面還跟著一條狗;誰知道你是不是在對狗說。
黃狗似乎聽到老悶提起了它,黃狗伸著脖子朝老悶叫了幾聲。汪、汪、汪。
老悶和馮四住在同一條街,兩個人一年初中畢業(yè)回了村。老悶老老實實的學(xué)種地,扎扎實實地學(xué)瓦工。老悶蓋起了一座新房子,老悶很快又給新房子里娶進(jìn)了一個新媳婦。新媳婦很快又生了兩個娃,家里就熱氣騰騰地。馮四一開始在村里村外地胡逛蕩,后來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好幾年。再回到村子的時候,馮四剃了個光葫蘆,人也瘦得失了型。只是皮膚似乎白多了,白得賽過了不少大姑娘。
馮四那貨八成是犯啥事被法辦了。老悶指點著馮四的背影這么對人說。
那段時間馮四話特別少。跟著工隊去干活,老悶站在架板上說:搭灰。馮四就搭灰。老悶說:搬磚。馮四就搬磚。休息的時候,老悶坐在架板上吸煙,馮四蹲在磚摞子跟前喘氣。你不該一天一天地胡逛蕩。老悶吸著煙對馮四說:你胡逛蕩你看你落下啥了?你啥也沒落下。馮四蹲在磚摞子跟前仰著頭看老悶,他看見老悶說一句話頭點一下,那樣子就像一本正經(jīng)的村支書馮武全。
馮四就說:你說話的樣子像馮武全。
老悶好像沒有聽見馮四的話。老悶說:種地種地你不會,手藝手藝你沒有;馮四啊馮四,你看你現(xiàn)在連個家都沒有成,你說這日子可咋過呀?
嘿嘿,哈。馮四在地上笑了笑。馮四說:你說這話的樣子像我媽。
你媽是女的;我又不是女的。再說了,你媽都死了多少年了,你怎么能拿我比死人?老悶在架板上坐著一條腿晃了晃,老悶說:你甭嫌我話說得多,你不聽我的話你試著。哎嗨,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說這句話你記著。
記著就記著。馮四朝地上吐了一口痰,馮四抬起頭對老悶說:這活我還不求干了。馮四說著就從磚摞子底下站起來,把一雙磨得稀巴爛的手套朝地上一丟,轉(zhuǎn)過身晃蕩著一雙長腿就走遠(yuǎn)了。
畢了,這小伙子畢了。老悶當(dāng)時望著馮四的背影搖了搖頭,老悶說:畢了,馮四這小子是畢了。
后來,老悶又對柳樹村的好多人說過這句話。老悶說完這話一般還會嘖嘖地咂咂嘴,然后無奈地?fù)u搖頭。
嘿嘿,哈。馮四就笑了。馮四說:你意思是我給我狗說?我給你說哩,你說我給狗說?哈哈,嘿。這話是你說的,我可沒有說。
老悶瞪著一雙牛眼瞅著馮四的臉。他想看看馮四的眼睛,遺憾的是,馮四的眼睛被兩個深顏色的黑玻璃坨坨擋著,他看不清。老悶就收回了目光,老悶說:你不在城里享清福,你回到柳樹村干球呀?
你看看,你看看。馮四自己點燃煙吸了一口。馮四說我剛才在給你說這狗日的天你裝沒聽見,害得我現(xiàn)在還得給你重新說一遍。馮四說,這天狗日的這么熱,城里比這還要熱,坐空調(diào)底下也不頂用。有啥辦法,我只能回來避避暑了。
你避暑呀你避去。老悶說:我還要把這一塊地鋤完哩。
你看你。你看你。馮四又吸了一口煙,往出吐的時候舌頭在嘴里打了個旋,那些煙霧就套成了一個一個的環(huán),慢悠悠地朝老悶的臉上飄。馮四說,我是要避暑,我本來準(zhǔn)備去河里游泳啊,可我不小心看見了你;看見了你我就想和你說說話么。
老悶說有話你就說。
馮四就又笑了笑。馮四說:我想說說我的樓房,我還想說說我的老婆。嘿嘿,哈。馮四朝老悶跟前挪了挪,馮四說:我村里的樓房蓋得怎么樣?我老婆長得怎么樣?
老悶沒想到馮四會和他說這些,老悶的一雙牛眼撲里撲騰地閃了老半天,就抬起一只手在頭上搔了搔。
馮四從工地上離開后又消失了。再幾年回到村子的時候馮四居然開著一輛小轎車。馮四一進(jìn)村就把小轎車的喇叭嘀嘀嘀地摁個不停點兒,逢到有人探著腦袋朝車?yán)锿T四就把腦袋伸出去,一邊笑一邊親切地擺著手?;氐郊业牡谝惶?,馮四叫來了殺豬的胡一刀。馮四把一沓票子往桌子上一甩,馮四說你給我弄上兩扇子肉;價錢不用管,但是要跟上明天用。胡一刀應(yīng)了一聲哦,臉上的肌肉一僵又一松,眼睛朝那沓鈔票上瞄了瞄,說沒問題。緊接著馮四又叫來了廚師胡大勺,馮四照樣朝桌子上甩了一沓子錢。馮四說你可著柳樹村的人給我置辦一場酒席,錢不用管,但是質(zhì)量一定要有保證。胡大勺瞪著眼睛正發(fā)呆,就聽見馮四啪地往桌子上又拍下了一沓子錢。胡大勺禁不住一激靈,一只手習(xí)慣性地在紅不嘰嘰的鼻子上抹了一把,說你放心,你放心。
天擦黑的時候,馮四又叫來了村支書馮武全。馮四把一條煙往馮武全的咯吱窩一塞,說:支書啊,本來我回來應(yīng)該去先看你,可是,你知道我剛回來事情多,就只能麻煩你屈駕到我這來了。馮武全咯吱窩夾著一條煙,一條胳膊就顯得有些不自然。馮武全說:好說,好說,誰看誰還不是一樣的,有啥事你就說。馮四說:支書啊,我這次真的是有事求你呢。你看我讓胡一刀把肉定下了,我讓胡大勺把酒席定下了,明天我想請咱全村的人吃頓飯。我想請咱全村的人吃頓飯可是我沒面子,我想讓你請大家。馮武全說:好說,好說,請吃飯呢又不是讓干活,誰不來我罵死他先人。
第二天席面在街道上擺了一長行,村里的男男女女都來了。開席前馮武全和馮四都講了話。馮武全夸獎馮四有出息,說他打小就知道馮四有出息;說馮四致富不忘鄉(xiāng)親,今天請大家來吃飯就充分證明他的心里有大家。馮四一張嘴就先笑,馮四說:慚愧,慚愧,自己浪蕩了多少年,也沒少給鄉(xiāng)親添麻煩,今天叫大家來就是熱熱鬧鬧吃個飯。請大家吃飽吃好千萬不要客氣。馮四還宣布他要在家里蓋房呀,他說柳樹村是他的根,不管在城里怎么樣,他要在柳樹村把根扎牢靠,以后請鄉(xiāng)親們多關(guān)照,多關(guān)照。
馮四的話一講完,馮武全帶頭就鼓掌,街道上噼里啪啦的掌聲就響成了一大片。老悶的媳婦叫老悶也鼓掌,老悶低著頭只管往嘴里夾一塊子肉。老悶嚼著肉,老悶說:有倆糟錢就了不起?鬼知道那錢是咋來的;要我鼓掌?誰愛鼓掌誰鼓掌去,我懶得鼓。
馮四說蓋房就蓋房。第二天從城里來了一個施工隊,挖掘機(jī)攪拌機(jī)開來了好幾輛。馮四的三層樓房不出三個月就建好了。
哈狗日地,三層樓呀。有人看著馮四的新房子說:氣派呀一滿是玻璃。有人說:上上下下一滿是玻璃,快趕上縣城的賓館了。
老悶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鼻子里哼了一聲,老悶說,那屋頂騷情地,檐子翹得像座廟。
房子裝修好后,馮四帶著他老婆回來過一趟。馮四的老婆看起來很年輕,腰肢細(xì)細(xì)地,似乎一把都能攥全了;胸脯鼓鼓地,像是塞著倆大饅頭;屁股翹翹的,讓人擔(dān)心要把褲子撐破了。柳樹村的男人眼睛就直了。說馮四狗日的美死了,每晚上摟著這樣饞人的女人睡覺哩!
老悶在遠(yuǎn)處只是瞥了一眼,老悶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老悶說:狐貍精!
老悶?zāi)闵︻^干什么?馮四說:我和你說我的樓房和老婆你搔頭干什么?
我搔頭我頭癢么。老悶說:我頭癢我搔頭怎么了?
嘿嘿,哈。馮四的眼睛躲在鏡片后邊看著老悶,馮四說:你頭癢了你就騷,只要嘴不癢,你頭癢了你就搔。
搔就搔。老悶說。又抬起手在頭頂上搔了搔。
有人說我的房子蓋得像座廟。馮四說:有人說我老婆像狐貍精,還有人說我的錢來路不干凈。嘿嘿,哈。老悶?zāi)阏f誰說這話是心里生蛆了還是嘴巴癢癢了?
我又沒說這話我咋知道?老悶說:誰說這話了你問誰去,你問我?
嘿嘿,哈。馮四又笑了。馮四說:我又沒說是你說的,你緊張啥?
老悶說:我緊張?我又沒說過這話我緊張啥?
馮四說:你沒緊張你那條右腿老抖啥?老悶說:我腿沒抖,你哪只眼看見我腿抖了。馮四朝老悶的右腿指了指,馮四說:我忘了,你這條腿受過傷;你受傷的這條腿咋樣了?
老悶朝自己的右腿看了看,他抬起了右腿在空中晃了晃,說:好了,好了。
馮四說:好了就好。我想起來一句話,那句話叫好了傷疤忘了疼。老悶?zāi)懵牄]聽說過這句話?
老悶說:你說這話我沒聽懂。
馮四再沒說話。馮四揭起自己T恤的前襟往自己的肚子上扇著風(fēng)。馮四一邊扇一邊只是笑。
老悶三年前從腳手架上掉下來。老悶摔折了一條腿。那時老悶的大兒子剛剛考上縣城的初中,學(xué)校在催繳費,老悶的腿傷也要錢。老悶躺在床上干著急。老悶的媳婦就嘮叨。老悶媳婦說,你說我跟你有啥用?吃好的穿好的我不敢想,現(xiàn)在連娃的學(xué)費都繳不起,你說你叫我咋辦呀?老悶急出了一頭汗,老悶說等我腿好了我就出去掙錢呀。老悶媳婦說等你腿好了學(xué)校都快要放假了。你說得好!老悶說那你說咋辦?老悶媳婦說我找馮四去借呀。老悶說不準(zhǔn)去!老悶媳婦白了老悶一眼。老悶媳婦說不準(zhǔn)去難道你能給我拉出來錢;你拉不出來錢我就得去。老悶媳婦說完了就扭身朝外面走。老悶的兩只手把床邊砸得梆梆地響。
老悶媳婦米花走進(jìn)馮四家的時候,馮四正拿著一根骨頭在逗弄他那只狗。馮四把骨頭往狗的嘴邊放,狗剛要張口咬,他又將骨頭舉過了頭頂,狗的前爪就抬起來,兩條后腿在地上站著朝骨頭撲。馮四站在狗面前笑得哈哈的,以至于老悶媳婦叫他,他沒聽見。老悶媳婦說:他四叔,你耍狗呢?老悶的媳婦又說:耍狗呢,他四叔。老悶媳婦叫第二聲的時候馮四聽到了。馮四把那根骨頭朝狗一扔,馮四緩緩地轉(zhuǎn)過了身。嘿嘿,哈。馮四抓過骨頭的兩只手搓了搓,馮四說:我當(dāng)是誰呢,原來是米花呀。走,走,走,屋里坐。馮四把米花往屋子里讓,米花扭扭捏捏地就朝里面進(jìn)。屋子里只有馮四一個人。馮四讓米花在一個很大的沙發(fā)上坐下來。米花朝屋里瞅了瞅,她看見馮四屋里的地上鋪著好看的花地毯,墻上懸掛的電視機(jī)大得占滿了一堵墻。馮四從冰箱取出了一罐飲料,馮四說:你坐下先喝口水。馮四挨著米花坐下來,馮四說:難得你能登我的門。
馮四坐下來后米花就朝一邊挪了挪。馮四看見了裝作沒看見,屁股朝米花跟前挪了挪。嘿嘿,哈。馮四笑著,馮四說:說吧,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找我一定有事情。米花低眉垂眼地笑了笑,米花說:還真讓你給說著了。我想請你幫個忙。馮四說:你說,我看看我有沒有能力幫這個忙。米花這時卻就有些說不出口,兩只手搓著吭吭哧哧地說不出話。馮四抬起手在米花渾圓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這讓米花嚇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看著馮四的臉。馮四嘿嘿笑著,馮四說:你這人,客氣啥,有啥話你直接就說嘛。
米花結(jié)結(jié)巴巴說明了來意,馮四一只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馮四說,你說說這個老悶,出了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給我說一聲;馮四說我倆是穿著開襠褲一塊長大的,他不給我說是見外。馮四似乎很激動,馮四說別人的忙幫不幫,老悶的忙我一定幫,一定得幫。馮四又在米花的肩膀上拍了拍,眼睛在米花的胸膛瞄了瞄。馮四說蒼蠅,狗日的蒼蠅真會選地方。馮四說著一只手就在米花的胸口摸了一把。馮四說看我不捏死它。
米花的臉唰地成了一盞紅燈籠,抬起屁股就要往出走。馮四拽著米花的手說:甭著急,我取了錢和你一起去看老悶。
馮四跟著老悶媳婦來到了老悶家。馮四對老悶說你太見外,出了這事都不給我說。馮四把一沓票子往老悶的床上一扔。馮四說:老悶?zāi)氵@人就是好面子;太好面子了傷里子。哎,這話你可得記住了。馮四又朝米花看了一眼,馮四說:米花一個女人就比你強(qiáng),我看你是越活越回來了。嘿嘿,哈。馮四朝床上的老悶看了一眼,馮四說:你好好養(yǎng)著,有啥事你叫米花來找我;我還有事,我走呀。
老悶的臉憋成了一顆紫茄子,老悶朝著馮四的背影瞪著眼,老悶從鼻子里擠出了一聲哼。
嘿嘿,哈。馮四說:你腿好了你忘了你腿是咋好的?是我出錢幫你治好的。
老悶說:我又沒有賴你錢,我會還。
指望你還?嘿嘿哈。馮四說:要是你指望你還我當(dāng)初說不定就不借給你了。你能掙多錢?把你賣了又能賣到多少錢?馮四可能感覺自己站累了,就提了提褲腿在玉米地里蹲下來,似乎要拉開架勢和老悶說一說。馮四蹲下去之后,老悶的眼前忽地就一亮。他看見在馮四身后不遠(yuǎn)處有只兔子。那只兔子很肥碩,呆頭呆腦地正發(fā)愣。老悶提著鋤頭就朝兔子跑。馮四看著老悶奔跑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個笑。馮四朝他身邊的狗使了個眼色,馮四說:上。
那條狗很快地超過了老悶。那條狗很快就叼著那只兔子來到了馮四身邊。老悶灰溜溜地往回走。他看見馮四拍著狗的腦袋哈哈笑著,他聽見馮四對他說:老悶呀,老悶,你其實還不如我的這條狗。
老悶感覺自己腦袋上的一條筋跳了跳。他看了看那條狗。
看啥?再看你也不如這條狗。嘿嘿,哈。這條狗還能逮住一只兔子,可是你老悶連個兔子毛也沒撈著。馮四似乎越說越興奮,馮四在地上打開了滾兒。那條狗張牙舞爪地,也圍著馮四撒著歡。
你壓著我的玉米苗了。老悶對馮四說。
你踩著我的玉米苗了,老悶對馮四的那條狗說。
踩了就踩了。馮四說:壓了就壓了,你一棵玉米苗能值多少錢。大不了你欠我的錢我不要了。我就要壓,就要踩。
那條狗也汪汪地叫,四只蹄子在地上翻飛著胡亂踩。一棵棵玉米苗被踩斷了,嫩綠的汁液映到馮四的眼里就變成了鮮紅的血。老悶感覺自己頭上的那條筋又跳了一下,老悶的鋤頭就舉起來了。老悶聽見砰地一聲,老悶又聽見砰砰砰好幾聲響。老悶看見馮四的那條狗躺在了地上,一條腿一蹬又一蹬。
你打死了我的狗。馮四從地上站起來。馮四頭頂上的帽子掉了,頭發(fā)散亂了一腦袋。他摘下了墨鏡,一雙細(xì)瞇瞇地眼睛盯著老悶,說:你打死了我的狗。
老悶依然舉著鋤頭,老悶說:狗壓壞了我的玉米苗。
玉米苗,玉米苗。馮四把墨鏡抓在手里,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老悶,雙腳瘋狂地踩壓著玉米苗。馮四咆哮著,馮四說:玉米苗,玉米苗,我叫你說玉米苗。
老悶說你停下。老悶說:你不停下別怪我不客氣。
馮四停止了踩壓。馮四朝自己的腦門指了指,馮四說:有本事你往這里打,朝這里打。馮四彎著腰,把自己的腦袋伸出去朝老悶懷里頂。老悶一步步朝后退。老悶說:馮四,你別逼我。
嘿嘿,哈,我逼你?馮四說:你說我逼你?你老婆到我家去也是我逼的?
嘿嘿,哈。馮四說:你老婆肩膀真渾實;你老婆奶子真柔軟。可惜我沒興趣——我真的沒興趣。你說我怎么會沒興趣?
老悶舉了舉鋤頭。老悶說:你住口;你不住口我,我—
你打,你打。馮四說:你狗日有本事朝這兒打。
老悶的聲音顫抖著。老悶說:打就打。
那時候,面餅似的太陽仿佛被油炸過了似地,紅潤潤地從西天射過來紅色的光,有一縷正好照在了明晃晃的鋤頭上,嘩地一下散開來,耀得人眼睛睜不開。
噗。
那一聲響過后,河灣里顯得特別的靜。老悶在一片靜寂中愣住了,老悶聽見馮四最后又笑了一聲。
嘿嘿——哈。
老悶感覺馮四的這一聲“哈”比往常發(fā)出來的有些晚。好像是中途被什么東西堵了一下,擠了一下,傳到老悶耳朵里的時候就軟綿綿地。老悶把鋤頭往地上一丟。老悶揉了揉眼睛。他看見馮四像是電影中的英雄人物突然中彈了,身子劇烈地晃了晃,然后一只手向前邊伸著,滿面笑容地慢慢朝后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