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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

      2016-12-13 11:02:50葛亮
      青春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雅各永安

      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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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

      葛亮

      一 盛世

      文笙漸漸已有些習(xí)慣永安帶著他出來“談生意”。這間西菜社離他們住的地方并不遠(yuǎn)。送了人上車,可以慢慢地走回去。

      這時,永安操著流利而鄉(xiāng)音濃重的上海話,間或一兩句英文,和所謂“朋友”正談得熱鬧。朋友是本地人,形容很平樸。多數(shù)時候,他聽著永安說話,笑而不言。開了口,只字片語。說完,永安愣一愣,卻沒有接上話去。

      面前的牛扒已經(jīng)冷了。文笙放下刀叉,心思有些游離。目光蕩到窗外去,黃昏時候,街上人多起來,都是匆忙的樣子。因為已呆了些日子,文笙就覺得,這城市里的人,走路和襄城人是不一樣的,總微微前傾著身子。馬路對面過來一男一女,大約是夫婦,個頭都很敦實,卻氣定神閑,像靜止在人群里。倒是他們牽的一只狗,健碩精實,很有些活潑氣。跑上一兩步,便回過頭來,搖一搖尾巴。

      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大新公司”西南面墻上,巨幅的“蔣主席像”。主席一身戎裝,雙手拄杖,微笑看著滬上眾生。

      “小兄弟?!蔽捏弦粋€激靈,轉(zhuǎn)過頭,才明白是對面的“朋友”喚他。他恭敬地看那人?!芭笥选庇脟Z說,你這位永安大哥,是個人物啊。

      文笙便笑一笑,表示贊同。那人起身,戴上禮帽,說,先告辭了。

      永安起身相送。餐廳里是永安熱烈的聲音。鄰座的客人,瞇著眼睛看他,輕微地皺眉。他也并未察覺。

      待他們結(jié)了賬,走下樓來,看見門口熙攘地聚集了人。這家叫“萬德”的西菜社,樓下門面是一間“牛肉莊”,以肉類新鮮著稱,每天傍晚進(jìn)貨。這時,便看見許多或洋或華的仆歐翹首以待。突然,有一個女人粗大嘹亮的嗓門響起。是個身形粗壯的廚娘,在譴責(zé)插隊的人。她揚(yáng)起胳膊,亞麻色的頭發(fā)散下來,打在脹得通紅的飽滿面頰上,不依不饒。透過玻璃,人們看見店里的伙計,將新到的肉懸掛在櫥窗的上方,便都無暇再理睬她。她便也噤了聲,將視線投向血淋淋的大塊牛肉上去。

      兩個人沉默地走著。永安唇上叼著一支雪茄,并沒有點燃。走到街口,突然間停下來,恨恨地罵了一句“赤佬”。經(jīng)過這段時日的相處,文笙也已習(xí)慣。他這樣罵,并非有什么所指,只不過是一時情緒的表達(dá)罷了。

      “赤佬”,永安潦草地?fù)]了一下手,指著華燈初上的三馬路,說,總有一天,……

      他并沒有說下去。文笙看著次第亮起璨然的霓虹,在永安的臉上映出不可名狀的繽紛光影。

      他們分開,文笙照例一個人往望平街的方向走。永安要去“白相”,是不許他跟去的。

      走進(jìn)這條街,看得見燈火,人卻寥落了不少。凌晨的時候,四更向盡,人流涌動,是另一番景象。沿著三馬路外國墳山到四川路香港路一帶,水泄不通,到了將近正午,才慢慢散去。這里是滬上有名的報館街。半里路不到的小馬路,有三四十家報館。日本人走了后,復(fù)刊的多,漸漸容納不下。不少便遷去了臨近的愛多亞路。

      文笙便住在“新聞報館”隔壁的一間商棧,對面望得見《申報》的樓房。因為選址巧,也算是鬧中取靜。這間客棧叫“晉茂恒”,開了許多個年頭,模樣是有些敗落了??蓛?nèi)里卻經(jīng)營得很好,雖然時移世易,也有過幾次危機(jī),但始終沒讓臨近的報館商鋪給吃掉。聽說老東家很勤勉,人不在了?,F(xiàn)在的少東人也精明,卻是無為而治,很少出現(xiàn)。便有人在這里做起了二房東,將房子賃給到上海做生意的鄉(xiāng)里。商棧是山西人開的,在這里住的,卻多是河南、河北人。河南的多是孟縣、溫縣一帶的人,做布匹生意,是永安的同行。

      永安和文笙住在頂樓,位置算是格外清幽。賃這一層,一年便要多兩根條子,卻也值得。打開窗子,看到的并不是熙攘的街道,而是尋常人家的院落。擠擠挨挨的石庫門房子,里頭是日復(fù)一日的巷陌民生。文笙便很愛往外頭看,看著看著,便想起了家的好處來。

      他推開大門,沿著樓梯走上去。年月久了,扶梯發(fā)出吱呀的聲響。走到了二樓,聞到了撲鼻的中藥味。隨即看見樓梯口,立著一個方正的紅木柜子。柜子上整齊嵌著精致的抽屜,墜著銅質(zhì)的拉手。雖然燈光昏暗,仍然可看見,抽屜上貼著白色的紙簽,上頭工整地用小楷寫著“生地”、“淮山”、“牛膝”。

      這時候,從柜子后頭閃出一個人來,將那柜子移動了一下,嘴里抱歉道,對勿起,擋了你的路。

      是個身形瘦小的人,卻讓文笙愣了一下。這張臉,是熟悉的,他倏然想起了自己的同學(xué)的凌佐。然而,這青年分明講的是摻了蘇白的國語,他回過了神,說,不要緊。

      青年便扯下肩頭的毛巾擦一把汗,說,先生聽口音,是北方人?

      文笙便道,我是襄城人。

      青年笑說,我是吳江人。如今情形好了些,各地的人都到上海來了??蛇@來了,才知道生意也沒這么好做。用項又大,光是吃和住,都比我們那里貴了許多。如今我叔叔回了鄉(xiāng)下,就靠我一個人。我剛搬過來,以后便要勞煩多照顧了。

      文笙說,理應(yīng)的。

      青年問,先生貴姓?

      文笙便告訴他,小姓盧,盧文笙。

      青年說,好名字,雅氣得很。我就土了,鐘阿根。往后叫我阿根吧。

      文笙笑一笑,說,阿根,你們家做的是藥材生意?

      阿根說,是啊。都是老家的藥材,貨真價實。沒有店面,做的是批發(fā)。我原駐在虹口的一家商棧,是個寧波佬開的,上個月倒給我攆了出來。說是有客跟他抱怨,給中藥味熏得困不好覺。有人介紹,搬到這兒來。還是北方人厚道,沒有這些窮講究。我賃了兩間,一間做庫房,不礙事吧?

      文笙說,不礙事。好藥材,是安神的。倒是我們占了便宜。

      阿根笑笑說,那就好,文笙,你做甚行?

      文笙說,我們家做五金生意。

      阿根眼亮一亮,說,這行如今倒熱手得很。

      文笙輕搖一搖頭,說,也是來了,方知道不好做。

      他想起這半年來,的確是不容易的。按說“德生長”與“麗昌”,在家鄉(xiāng)和天津都算是老號,這些年穩(wěn)扎穩(wěn)打。日本人在的這八年,都挺了過來,叫人信得過。貨是從東北和太原進(jìn)的,有口碑,也是熟門熟路。到了上海,先前還好,如今卻不太賣得動。特別是型鋼與生鐵兩項,漸乏人問津。究其底里,還是個時勢。政府開放了外匯,本地“避風(fēng)頭”的大戶次第復(fù)出,做起了進(jìn)口。“源祥號”一次進(jìn)了盤圓五十噸,售價比市場價格低了兩成有余。自然搶手,只用利潤又跟德國人訂了二百五十噸。這可是“德生長”他們這些外來的商號比得了的手筆?

      唉。阿根這時候長嘆一聲,說道,我們這賺的,到底是個辛苦錢。在上海這錢生錢的地方,始終是慢的。我一個親戚,在交易所一個上午,賺的比我半個月的毛利還多。他總說,錢是一刻都不能閑著。可我沒出息,一分一厘,總還是放在錢莊里踏實。你呢?

      文笙說,我們五金行,都是存在“鐵業(yè)銀行”里。

      這時候,又聽著樓梯響,就看見門房走上來,揚(yáng)手對文笙說,盧先生,有你的信。文笙接過來,對他道謝。

      阿根說,也耽誤你許久了。我也先忙,有空找你去。你住樓上?

      文笙說,左手頂頭那間。

      阿根笑笑,露出一排白牙。

      文笙回到房間,覺得悶氣,將窗子推開,一陣涼風(fēng)。遠(yuǎn)遠(yuǎn)的,是點點的燈火,像墜在地面上的繁星。這城市的上下,就都成了夜空。他深吸了一口氣,靠著書桌坐下,看手上的信。

      一封是滬寧商會的。這商會的信,多半是來募捐。有次是錄了周姓耆紳的公開信,竟是用駢體文寫的,意思無外乎是為國民志軍“襄貲添餉”之類。另一封是“麗昌”柜上來的,上半年的賬目盤點。還有一封,文笙看那信封的字,自來水筆寫的,娟秀得很,逢到一捺卻格外有力,硬生生的。他的心停跳了一下。

      他認(rèn)出是仁楨的筆跡,急急地拆開來讀。

      文笙看完,緩緩地將信放下,心里有些黯然。他知道自己是說服不了她的,不過是心存幸念。但知道了結(jié)果,還是失望了。

      仁楨接受了杭州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他知道,這段日子,她在滬新大學(xué)與杭大之間舉棋不定,是為了他。仁楨來上海上大學(xué),是他與母親昭如共同的愿望。在旁人眼中,馮家大半年來的坎坷,一言難盡。幸虧仁楨的大姨,修縣葉家的掌事太太慧月與一位接收大員熟識,多番斡旋,才幫馮家勉強(qiáng)度過了多事之秋。昭如心里還是忐忑得很。她想著,兒子的悶頭強(qiáng),是早晚懸著頭頂?shù)囊话褎Α4廊蕵E要考大學(xué)的消息,就催著文笙寫信,叫仁楨考到上海來。她有自己的一盤賬,兩個人在一起,又都在外面。該有的有了,該躲的機(jī)靈點,也能躲得過去。這么一來,是等著水到渠成的從長計議。

      然而,仁楨到底還是要去杭州讀書了。信里說得明白。

      文笙將信折好,放進(jìn)信封里,一個人,呆呆地坐了許久。直到外頭響起沉悶的敲門聲,伴著人嘟嘟囔囔地說話。

      他打開門,看見門房攙著永安,站在門口。永安碩大的頭,耷拉在胸前,身體一個前傾,文笙趕忙撐住他。門房搖搖頭道,又醉了,躺在馬路牙子上,叫他以后少喝點。

      文笙將永安扶到房里,給他脫了鞋,又將西裝除下來。雪白的西裝上,有兩個清晰的腳印子,大概來自一個不善意的路人。文笙嘆一口氣,出去打了盆熱水,給他擦臉。擦著擦著,永安臉頰上的肉抖了抖,嘴唇一翕動,竟然唱了起來。雖然不清不楚,但仍然辨別得出,是白光的歌。這張唱片被永安擱在電唱機(jī)里,來來回回地放,假惺惺,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惺惺……

      雖然大著舌頭,永安竟然將整支歌唱完了,才舔了舔唇,嘴角流出了口水。

      文笙關(guān)上燈,聽見永安在黑暗中翻了個身,哼了一哼,仍然不清不楚地,像是在說一個人的名字。

      天蒙蒙亮,文笙起夜,看永安房里沒什么動靜。進(jìn)去瞧了,還睡著??墒悄樕淮髮?,一摸額頭,燙手。他心里一驚,忙披了衣裳,就要出去找大夫。

      走到樓下,卻看到一個人坐在前廳,舉著報紙看。那人抬起頭,是阿根。文笙心里有事,著急間匆匆與他招呼,這樣早。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來人。阿根笑說,我是換了個地方睡不著,下來松快松快。你這是去哪兒?

      文笙就和他說了。

      阿根皺眉道,現(xiàn)在醫(yī)館怕是還未開門。

      他想想說,你若信得過,我上去幫你看看。整日和藥材打交道,多少懂一些。

      文笙便帶他回房,阿根坐下,給永安號了脈,又細(xì)細(xì)看了看他的舌苔,這才說,不妨事,受了風(fēng)寒,邪氣入里。我擬個方子,藥都是現(xiàn)成的,兩三劑就得。你跟我下去,我拿給你。

      文笙便隨阿根到了庫房。阿根很熟練地從藥柜里取出川桂枝、白芍、甘草、茯苓、霍佩,按劑量配好,包成一包,說,都是營衛(wèi)調(diào)和的藥,發(fā)出汗來就好了。想一想,又說,還是我給你煎好送上去。

      文笙便要給他藥錢。阿根手一擋,說,我這個大夫可沒開過張,莫寒磣我。

      永安服了阿根的藥,真的發(fā)了一身汗來,燒也退了,嚷著肚子餓。文笙給他買了粥,他一邊吃邊說,我是迷迷糊糊,連大夫長什么樣也未見個囫圇。

      文笙就和他說了阿根給他瞧病的事。永安愣一愣,一翹大拇指說,我就說這“老醯兒”開的商棧,是藏龍臥虎,趕明兒我登門謝謝人家去。

      隔天黃昏,文笙在柜上,看永安西裝革履地走進(jìn)來,精神頭竟好過以往。見文笙說,快收拾東西,跟我上戲院。

      文笙說,這正忙著。

      永安說,忙?我來了半晌,可見你做成一樁生意?韓瑞卿好不容易來了上海,唱《賀后罵殿》,你可別后悔。

      文笙心里一動,韓近年聲名日隆,可礙著梅博士的面子,總和滬上梨園不即不離。這回來倒真是百年未遇。

      永安說,我是答應(yīng)師母看著你,看著你做生意,也得看著你耍。君子之道,有張有弛。

      文笙先沒應(yīng)他,只說,“天蟾”的頭場,還早著呢。

      永安便說,我?guī)讜r說要去四馬路了?現(xiàn)時外地的角兒,哪個不去“大世界”的“乾坤”先熱個場。瞧你也來了半年,“哈哈鏡”什么樣都沒見過??熳撸n老板稀罕,我求爺爺拜奶奶弄了幾張票。叫上那個小赤腳大夫,算還他個人情。

      文笙說,人叫阿根。

      永安有些不耐煩,快走,管他阿根阿葉。

      站在連幢的高大建筑底下,阿根仰望那幾層奶黃色的尖塔,說,乖乖。平日經(jīng)過了,也不覺得高。

      文笙說,你也沒來過?

      阿根回他,我是勞碌命,覺都不夠睡,哪來過這種高級地方。

      待進(jìn)去了,才知道大世界的“大”,絕非虛名。中西合璧,光怪陸離。想得到的玩意兒,這里有:書場,雜耍,影戲院,各色戲臺。想不到的也有,只那露天的空中環(huán)游飛船,倒將天津勸業(yè)場的“八大天”實在比了下去。

      阿根一個大小伙子,這會兒露出了孩子相,和文笙兩個未免應(yīng)接不暇。文笙一回頭,卻看見永安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廊柱底下,正和一個女人說著話。因為遠(yuǎn),那女人辨不清面目,只看見穿得極時髦絢爛的旗袍,身體微微動作,在燈光里便是一閃。女人執(zhí)著香煙,悠悠地抽上一口,吐出來。永安便伸出手去,順那煙的方向,迅速地做了個捉住的動作,然后放在自己唇邊一吻。女人便在他肩頭輕輕打了一下。永安便趁勢摟住了她的腰,簇?fù)碇镒摺?/p>

      阿根說,你大哥要到哪兒去。

      文笙想想,說,不管他,玩我們的。

      他們站在哈哈鏡跟前,看著無數(shù)個高矮胖瘦的自己。阿根做了個鬼臉,說,誰說人都能認(rèn)得自己了。你瞧,這一圈子鐘阿根,可有一個一樣的嗎?

      這時候,看見永安急急地跑過來,拉著文笙就走。文笙說,干嘛去。

      永安說,談生意。

      文笙說,你不是和個姑娘在一起,這會兒又要談生意。

      永安說,什么姑娘,一個“龍頭”,我也就趁個“拖車”而已。

      文笙說,龍頭?

      永安說,就是舞女。我打發(fā)她走了。這回可是個洋人,大生意,機(jī)不可失。

      文笙說,和洋人談生意,我能做什么?你那套生意經(jīng)我看了許多回,也學(xué)不來。

      永安說,這回不一樣,非你不可。他的翻譯來不了了,怎么談?

      文笙停住腳,看他一眼,說,永安哥,你可是留過洋的。

      永安愣一愣,終于有些沮喪地說,好好。我那口洋文,糊弄鄉(xiāng)巴子還成。這真說出來,倒有一半我自己個兒聽不懂。

      文笙目光茫然。

      永安一推他,恨恨地說,祖宗,走吧。

      “大世界”鬧哄哄的,卻不料還有這樣清雅的地方。臨近大劇院的一處咖啡廳,似一個桃花源。

      文笙坐下來,對面是個灰頭發(fā)的大胡子,對他一眨綠眼睛,說,小伙子,在你們中國話里,你就是及時雨,宋江。

      他用中文說“宋江”時嘟起嘴唇,好生俏皮。

      永安聽明白了,說,對對,我這兄弟,文韜武略,就是宋公明。

      三個人聊起來,可聊了好一會兒,并未入港。無非是近來滬上的新聞,大胡子在交易所的斬獲,歐洲的天氣。繞來蕩去,不著痛癢。漸漸地,永安聽出不對味兒,時不時問文笙,他就說這些?怎么哪句都不在調(diào)上。

      文笙也覺得疲憊,就對他說,先生,你有什么要跟我大哥說嗎?

      大胡子安然將身體向椅背上靠過去,轉(zhuǎn)了轉(zhuǎn)左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氣定神閑地說,不急。

      說完舉起手中的杯子,說,中國人是酒滿三分親,我們以咖啡代酒。

      永安又聽懂了,他輕蔑地看大胡子一眼,那還不得齁死。

      這時候,就看見一個高大的青年洋人走進(jìn)來,對大胡子熱絡(luò)地打招呼。雖然穿戴尚算整潔,但亞麻色的卷發(fā)卻亂蓬蓬的。

      他也伸出手,與永安握了一握。文笙眼神一閃,高鼻深目的輪廓間,不知為何,有些熟悉的東西。

      他見文笙穿了中裝,臨時改變了手勢,作了個揖,說,你好,我是Evans先生的翻譯,Jacob Yeats。

      葉雅各。文笙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他的中文名字。

      這青年一愣,定定地看他。

      文笙輕輕地說,雅各,我是盧文笙。

      這青年愣了一愣,半晌,眼睛猛然亮了。成熟硬朗的臉上,便出現(xiàn)了當(dāng)年的稚拙氣。這讓文笙更為確定。

      他伸出胳膊,一把將文笙抱住,然后粗魯?shù)孛幻捏系念^,用襄城話響亮地說,兄弟,你長大了。

      旁邊的兩個人不禁有些瞠目。永安說,好嘛,文笙,他鄉(xiāng)遇故知,還遇上洋人了。該一起喝兩盅。

      雅各眨一下眼睛,笑說,我們倆,可是打小一塊玩到大的朋友。

      大胡子一直沉默著,這時,用冷淡的口氣說,既然我的翻譯來了,就無須勞煩盧先生了。

      永安有些猶豫,看著文笙,終于開聲,“乾坤”的戲也該開鑼了,好不容易弄來的票子??烊チT,小大夫怕也等得急。

      文笙起身離開,走了幾步,雅各在后頭追過來,在他手里塞了張紙條,說,我的地址,回頭找我去。

      在一個后晌午,文笙來到虹口靠近周家嘴的小街道。天氣晴好,陽光灑落時不時被密集的房屋遮擋,在街面落下暖白的隔斷。他漸覺出濃厚的陌生感,來自周遭自成一統(tǒng)的格局。街道上鮮有中國人,他很快意會,這里是異族的聚居之地。然而并非如通常租界堂皇倨傲,而是帶著一種謙卑與收斂,默然地建設(shè)起具體而微的異域。路過的餐廳、面包房、咖啡館,都是樸素而逼仄的。由黯淡的老房子改造而成,但是看得出其中力求精致的用心。街道拐角處有一座醫(yī)院,粉刷得雪白,是這街區(qū)里為數(shù)不多的基調(diào)明亮的建筑。臨近的圍墻內(nèi),響起了手搖鈴的聲響。很快,一些孩子從大門魚貫而出,繼而散開,熱烈地說著話。他們多半長著黑色曲卷的頭發(fā),蒼白的皮膚。雖然年幼,卻隱約有成人的面相。

      文笙想,這是一所學(xué)校。雅各給的地址,注明在一所小學(xué)的近旁,應(yīng)該就是這里。他走進(jìn)隔壁的弄堂,看見弄堂的內(nèi)里,仍然是中國的。有一個鐵皮的牌子,殘破而潦草地搭在屋頂上,上面寫著“吉慶里”。一戶人家的門口,有個分外高大壯碩的婦人,極勉強(qiáng)地蹲下身子,湊著一個鐵桶改成的爐子在生火。她舉起蒲扇,努力向爐門里搧著。濃煙冒出,熏了她的眼睛。她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繼續(xù)工作。

      文笙走上前,小心向她打聽Mr.Yeats住在哪里。她擺擺手,說不知道,但隨即又說,等等,你找Jake?文笙想想,點一下頭。

      婦人隨即直起腰,向弄堂里嘹亮地喊。很快,有人應(yīng)。文笙看到雅各沖自己走過來,頭發(fā)蓬亂。他穿著一件灰撲撲的汗衫,短褲,依然是那個不修邊幅的雅各。

      雅各謝了婦人。那婦人低下頭,雅各很識趣地在她豐腴的臉龐上親了一下。婦人便發(fā)出一串好聽的笑聲,銀鈴一般。

      文笙跟雅各走進(jìn)弄堂深處的小屋,門上還貼著一副對聯(lián),被煙火熏得有些發(fā)污了。走進(jìn)房間,令他意外,并不亂。事實上,這里更像個辦公室。墻上貼著上海的地圖,似乎也有年頭了,用顏色筆畫著各種記號。依墻擺著書架,擱著幾本書,整齊排著牛皮紙的信封,或許是檔。雅各在一把藤椅上坐下來,椅背斷了幾根藤條,發(fā)出“吱呀”一聲響。他揮一下胳膊,示意文笙背后的沙發(fā)。沙發(fā)很柔軟,但隱隱有些陳腐的氣息滲透出來。雅各打開煙盒,點上一支,深深抽一口,慢慢地吐出來。他在裊裊的煙里閉上眼睛,昂了一下頭。文笙看見他下巴上淺淺的胡茬。

      當(dāng)他睜開眼,看著文笙,突然間笑了。他問,你怎么在上海?

      文笙說,跟著人出來做生意。你呢,怎么舍得離開襄城。

      雅各又抽了一口煙,吐出了一個煙圈。他說,因為師娘死了。

      文笙心里一凜,問,什么時候的事。

      雅各翹起腳,將煙頭在鞋底上碾滅,淡淡說,三年前。她死在美國,沒來及看見日本人滾蛋。她女兒葉伊莎留在了醫(yī)院里。米歇爾神父也走了,他想帶我去北非。我不會離開中國,離開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這時,文笙只覺得室內(nèi)的光線突然暗沉下去。雅各有些惱地說,露西這個娘們兒,老是把床單曬在我的窗戶口。奶奶的,還有褲衩奶罩。

      文笙看著窗外有些臃腫的人影。他想,雅各的襄城話,還是很地道。

      雅各說,或許我不該離開??墒俏以谙宄牵裁匆矝]有。況且,現(xiàn)在和這些猶太佬一起,也慣了。

      文笙看著他的臉,意識到,自己身處的,正是先前聽永安提過多次的虹口“隔都”。永安說到這里,就會抬起腕子,說在那些猶太人手里,可以買到貨真價實的二手瑞士表,便宜得不像話。這里的居民,大多從歐洲避難而來,德國、奧地利、十月革命后的蘇俄。迫害使他們斂聲屏氣、小心度日,但并未埋沒他們做生意的天分。

      米歇爾神父臨走,將雅各托付給一個熟人。雅各因此來到上海,短暫地受雇于“美猶聯(lián)合救濟(jì)委員會”。時值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國的曖昧態(tài)度,這個委員會漸形同虛設(shè)。隨著同事們陸續(xù)離開,雅各加入了本地另一個援猶組織。這個組織出自于民間,資金并不寬裕,有些時候,幾乎可稱得上捉襟見肘。辦事處也搬了幾次,最終搬到了這個弄堂里,算是安頓下來。然而,也在歷次的搬遷中,“隔都”里的猶太人熟悉了他。他的名字雅各,為他贏得了大部分居民最初的好感。他們帶著對待孩子的心情,昵稱他為“Jake”。

      這是上海潦倒而落拓的一隅,卻有一些與雅各氣息相近的東西,令他停留下來。他以一個保護(hù)與施助者的角色,看著這些避難者在絕望中尋找生計。他幫他們處理瑣事,感覺到他們總是有著無窮的“辦法”。狡黠、堅韌,游刃于各種規(guī)則的間隙。這一系列的質(zhì)量,構(gòu)成了某種近似樂觀的假象,足以成為教育的源頭。并且,他們也很樂意以寓教于樂的方式投桃報李。在他們的指引下,雅各用委員會的錢,成功地做成了幾筆“生意”。收益大部分入了公賬,也為他自己留下了一些零花。最近一筆,收購了一批私藏的瓷器。賣主是個日本僑民,即將被遣送回國。中間人則是來自奧地利的猶太古董商。他最不濟(jì)的時候,雅各無私地幫他尋找過色情畫報。在他離開隔都、遠(yuǎn)赴智利的前夜,二人把盞惜別。他對雅各說,祝你好運(yùn),我的兒子。

      由去年秋天開始,這里的居民日漸寥落。各種證件的倒賣變得搶手,雅各很自然地分上一杯羹。然而,在幾次例行的送別后,他發(fā)現(xiàn),這些精明的上帝子民,已達(dá)成共識,刻意地讓他多賺一些,作為離別前夕的禮物。

      文笙問他,怎么想起做翻譯?

      那不過是我的副業(yè)。雅各輕描淡寫地說。

      這時,外面隱約響起斷續(xù)的鋼琴聲。漸漸清晰、連貫,鏗鏘而起。雅各將手指在桌上敲擊,和著琴聲的節(jié)拍。

      雅各站起來,對文笙說,出去走走吧。

      他推出一輛腳踏車,讓文笙坐在后座上。腳踏車在黃昏的街道上行駛,空氣中鼓蕩起溫暖的風(fēng)。街道上的居民看到雅各,熱烈地與他打招呼。雅各騰出右手,向一個挎著菜籃的少女,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少女看他,羞紅著臉低下了頭。

      出了這個小區(qū),街景豁然開闊。這是他們所熟悉的上海。雖不及市中心熱鬧,但仍然是一派繁榮的景致。一些新的人事,在舊的背景中次第出現(xiàn),將后者遮沒、修補(bǔ),帶著一種欣欣然的基調(diào)。盡管步伐匆促了些,但這城市,已具盛世的雛形。

      他們一直向南,眼前的開闊,令人心曠神怡。終于到了黃浦江邊上,腳踏車的速度慢下來。雅各哼起了一支旋律,舒緩而寧靜。雅各也長大了,他的聲音變得厚重,略微沙啞。聲線如同在喉頭磨礪、共鳴,流瀉而出,是好聽的男聲。然而文笙還是辨認(rèn)出了這支旋律。在他少年時代,一個同樣寧靜的夜晚,葉師娘唱過這首歌。這首來自她的家鄉(xiāng)英格蘭的童謠,曾在孩子們的心中形成微小的震顫。在這歌聲中,他們看著夕陽沉降,一點點地,消失于天際。

      二 流火

      這是昭如第二次走進(jìn)馮家的門。上次還是在馮四太太的喪禮上。她想,這么好的一個人,本來該是要做兒女親家的。

      頭頂?shù)姆▏嗤?,蔥蘢的枝葉伸出圍墻,篩下星星點點的光。

      仆婦云嫂長舒了一口氣,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果真不假,樹都生得比外頭的排場些。

      想到這里,昭如不禁心里有些唏噓。一路上,看馮家的氣派還是往年的,卻又不同以往。往好里說,是收斂了許多。原本,總有股子敢為天下先的勁兒,現(xiàn)在卻向大象無形上靠。只說這年前建的“錫昶圓”,月門打開了,里頭借的是一年四時之景。水是沒有了,如今只看得見一段干涸的河床。河岸上平整的操練場,是日本人留下的。大還是大的,大得荒疏,看不見一點心氣兒在里頭了。

      此一刻,對面正坐著仁楨的父親馮四爺明煥。四爺?shù)臉幼优c昭如印象中的并無很多差別,甚至這幾年又更頹唐了。已沒有了襄城名票的神采,高大的身個兒因為佝僂,人似乎干瘦了些。雖然未忘客套,眼睛里卻無甚內(nèi)容,有些鈍和濁。

      倒是他旁邊的一位太太,上了年紀(jì),卻目光如炬,炯炯地看著昭如。她呷了一口茶,慢慢道,今年的奇丹產(chǎn)得少,遲了整一個月。盧太太,你來得卻是將將好。

      昭如琢磨了一下,應(yīng)說,我們男家,早該來拜望的。是我禮數(shù)不周到,還望恕罪。

      那太太便現(xiàn)出親切的形容,話頭并未很柔軟,說,哪里的話。只可惜我妹子去世得早,我這個當(dāng)大姨的越俎代庖,為外甥女作上一回主。要說倒是我逾矩,盧太太不見怪才好。

      昭如這才想起,難怪這太太看上去面善。原來是修縣葉家的掌事太太慧月,確是聞名不如見面??此苌泶┐鳂闼?,卻無一處不熨帖。華麗褪藏,得體有度。這其中的分寸,并非常人可有。眉宇間的不怒而威,令她心里一顫。

      這兩下里談了一回。因為昭如性子單純,話都說得十分清楚明白。慧月也漸漸覺出,這是個有兒女心的人,不禁有些感動。往年與馮家結(jié)親的人,誰不是沖著這一份門第。藏著掖著,誰又能逃過她左慧月的火眼金睛。如今馮家凋落幾分,她便格外仔細(xì)警醒些,要弄清對方的來歷和意圖。唯獨這個太太,說來說去,都是這對小兒女,兩情相悅,甚而說起《浮生六記》里的沈復(fù)與陳蕓。

      慧月的心便也松了,玩笑道,那陳蕓可是遇上了一個惡婆婆。

      昭如頓一頓,臉有些發(fā)熱,便說,葉太太,你若放心不下,將來我便叫文笙自立門戶。我就這一個兒,只想讓他過得好。這一爿家業(yè),左右不過是他們的。

      慧月一聽,知道她是認(rèn)真了,覺出其中的分外實在。又見這商人婦談吐不俗,說起現(xiàn)下的形勢,只道是山雨欲來。聽昭如一句“君子可欺以其方”,一語中的,也暗自擊節(jié)。細(xì)細(xì)論起淵源,方知是亞圣后人。如此,心又近了一層。葉家的教育,詩書騎射,造就了慧月身上的丈夫氣。出嫁后,自無緣修齊治平,幾十年忙于上下閨中瑣事。心里的大,卻是分毫未減。如今竟有另一個女子,可與自己坐而論道。雖是泛泛之說,紙上談兵,見識上又有那么一份兒迂。但在她看來,于自己已近乎伯牙子期了。

      后來說到仁楨上大學(xué)的事,才發(fā)覺彼此的談話已經(jīng)離了題,不禁又有些正襟危坐?;墼卤愕?,其實對于所謂新式教育,我總有些不以為然。我不反對女子多讀些書,懂些道理。男人知道的,我們也知道一些。對他們的事情,便是非不能也,是不為也??扇缃褡x新書的女子,我多少聽過些……書讀得越多,連規(guī)矩人倫都不懂了。

      昭如并不知道慧月心中的塊壘。兒子葉若鶴,在她看來便是被這樣的女子毀了前程。

      昭如便道,其實仁楨多讀幾年,也是好的。我是滿腦子的陳舊,倒樂得聽聽年輕人怎么說。只是我樂意她在上海讀,和文笙也近些,多少有些照應(yīng)。

      慧月沉吟一下,說,親家,您沒打算今年為孩子們辦事?

      昭如愣愣,方道,我是求之不得,可眼下府上的事是多些……文笙也不在身邊,得看看孩子們的意思。

      慧月心底冷了,她看出了這老實人心里也有一盤賬,口氣于是變了,盧太太,馮家近來是叫人放不下心來??梢怀熳右怀?,換了天子,宰相的閨女也沒個人敢娶了?我就不信。馮家若真的倒了,還有我們?nèi)~家,再不濟(jì),還有我娘家左家。我話放這兒,我左慧月在,就沒人能給仁楨吃上一點虧!

      昭如咬咬唇,沒有話了。

      慧月說,既如此,便由孩子們?nèi)グ?。她去杭州,心里是惦著?dāng)讀新書的二姐。我做大姨的,便無謂做壞人了。

      開學(xué)前一個月,仁楨收到文笙的信。字里行間,無一點怨。只說他已經(jīng)請朋友在杭州為她賃了房子。若住不慣宿舍,便搬出來住,不要委屈自己。他有時間便來看她。

      仁楨想一想,拿著信去找丫頭阿鳳。阿鳳說,這盧家少爺,沒什么性情,卻是很靠得住的人。女人圖男人什么,不就是個靠得???

      仁楨眨眨眼,說,小順可靠得???

      阿鳳在糊鞋靠子,頭也不抬,說,靠得住。他若靠不住,我就賞他一頓老鞋底。

      仁楨便依窗端詳她。這幾年,阿鳳胖了,也有些見老。平日身形舉止間便帶有一點喜氣。在這家里久了,人倒比以往更利落些,不見了顢頇。

      小順忠厚,又有能為,加上人當(dāng)壯年,在家仆里頭,算是頗為得力的一個。旁人也都十分服氣。三大爺有心將他帶在身邊,他卻回了話,說當(dāng)年進(jìn)了馮家是四太太慧容的恩,就憑這份念想,也要留在四房。有他一番話,明煥鰥獨,馮家上下也都敬了幾分。這小夫婦兩個,漸成了說得上話、使得上力氣的人。四房這幾年不太平,雖然有慧月在外一力維護(hù),撐持得畢竟有限,還是沒少受些唾沫星子。底下人的眼力見兒是最活的,眼看著四房凋零,心生慢怠。小順與阿鳳,便要自己格外出眾些,里外該為四房出頭,竟一點兒都不含糊?;墼驴丛谘劾?,也說,世道變了,如今竟要看仆敬主了。

      在這家里,仁楨唯獨與阿鳳親近,現(xiàn)下又多了一層依賴,大小事都與她商量。

      阿鳳正笑著,忽然放下了手上的活兒,人都靜止了,接著喜形于色,說,寶兒回來了。

      仁楨往窗戶后望一望,茫然道,沒有人呢。

      阿鳳說,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她是離開我一步,我心都跟著。他回來了,做娘的哪有聽不見的道理。

      沒一會兒,果真見寶兒蹦跳著進(jìn)了院子。

      開門見仁楨在,先規(guī)規(guī)矩矩地鞠一躬,喚,楨小姐。

      這小子如今長得十分敦實,眉眼兒開闊,方額頭,像極了當(dāng)年的小順。去年秋天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仁楨也感慨,想起當(dāng)年他牙牙學(xué)語的樣子,似在昨日。寶兒見了娘,便叫餓。阿鳳用力納了一針,將針尖在頭發(fā)上輕輕搔了搔,說,鍋里有面魚兒,自己盛去。

      寶兒就自己去鍋灶上盛了滿滿一碗,挨著阿鳳喝,吃得香,發(fā)出唏里呼嚕的聲響。阿鳳拿頂針在他腦袋上敲一記,跟你說什么來著,慢點吃,當(dāng)心燙著。這家里何時缺過你的飯,像是餓死鬼投的胎。

      阿鳳問他,娘不見你溫書,學(xué)堂里都學(xué)的啥?楨小姐教你的千字文,可有背給先生聽?

      寶兒沒抬頭,只說,娘,學(xué)堂里都不學(xué)這些了,背了也沒有人聽。

      阿鳳聽了,便又鑿他顆毛栗子,說,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怎么會沒有人聽。

      寶兒不理他,只坐得遠(yuǎn)些,又去灶上撿了個餑餑,顧著自己啃。

      阿鳳嘆口氣,說,裁縫丟了剪子,只剩個吃(尺)。吃了這么多,不長腦子,光長身個子。

      說完舉起手中的鞋靠子,用手指比劃一下。您瞧瞧,半年前才上腳的鞋,眼看著穿不下了,又得做新的。

      仁楨也笑,說,小小子能吃能睡,是爹娘的福氣。我打小吃不下飯,把我娘愁的。那時候只愛吃一樣,就是“永祿記”的點心。吃多了更是旁的都吃不下,拿點心當(dāng)飯吃。

      阿鳳停下了手,定定看著她,說,楨小姐,以前有太太慣著。將來去了外頭,凡事要自己拿好主意。

      聽到這話,仁楨沉默了。

      阿鳳說,我打自己的嘴。我們楨小姐哪能缺了人疼,往后有笙少爺呢。

      仁楨臉紅一下,說,他去了這么遠(yuǎn),這些家里頭的東西,怕是也想得慌。

      阿鳳便說,這不礙事,過兩天順兒跟老王去寧波,要在上海停兩日。我們買些點心果子,讓他們捎給笙少爺。

      仁楨想一想說,也好。咱們把寶兒也帶著,聽說“永祿記”新出了個“龍鳳火燒”,可解他的饞。

      自打從馮家回來,昭如心里總堵著。云嫂就寬慰她說,太太,您望好處想,楨小姐去杭州讀書,總好過去北平。我聽秦世雄說,現(xiàn)在北方好多地方,已然又打了起來。我就不懂了。日本人是趕跑了,咱自己個兒又不消停。這襄城,怕也是經(jīng)不起折騰了。到底是南邊安穩(wěn)些。

      昭如嘆口氣道,我哪能不知道呢。上回咱家“麗昌”進(jìn)的貨,在大同給扣了,到現(xiàn)在都沒個準(zhǔn)信兒。老這么著,只怕又要傷筋動骨。

      云嫂便道,有句話不該我說的??沙Q缘?,樹挪死,人挪活。下次該跟六爺說說,咱家的生意,也得挪個窩,興許就活了。上次笙哥兒信上不是也說,人家上海的大公司,都做的是進(jìn)口的生意。要不,咱們也試試?

      昭如愣一愣,正色說,這種活法,恐怕不是老爺昔日所愿。咱家的鐵貨生意,何時依靠過洋人。洋人要在中國買賣東西,讓他們自己賣去。咱們在里頭插一杠子,算是什么。上海這地方,學(xué)學(xué)生意可以,可不能學(xué)來一身洋人的腥膻。買空賣空,投機(jī)倒把,可是正經(jīng)商賈該做的事情?我明兒要寫封信給笙兒,叫他時刻警醒些。柜上的事,便由老六他去,也不失咱做婦道人家的本分。

      云嫂不再言語。昭如一時間有些失神,說道,但愿,襄城里不要再打起來。

      云嫂道,誰說不是呢。我聽教會的姊妹說,這陣子,襄城里莫名其妙地死了幾個人?!皹s佑堂”熊家的二掌柜,前兒在興華門的橋洞底下發(fā)現(xiàn)了,給人捅了刀子,血都流干了。

      昭如眼睛抖一下,二掌柜,姓杜的。臘月里不還好好的,過來給咱們拜年。

      云嫂說,老好人一個,哪像熊家人的烈脾性。偏偏是他,說是人不見那天,一點兒兆頭都沒有,如常去柜上。半夜里都不見回去,才知道出事了。

      昭如說,唉,報官怎么說,左不過是圖財。

      云嫂說,不像,說是身上一文錢未少。我的主,死得那叫不明不白,咱往后也少往街上去了。

      “永祿記”的龍鳳火燒,后晌午上白案,傍晚時候才出爐。本來想遣個丫頭去排隊,仁楨卻說要自己去買。阿鳳便領(lǐng)著寶兒陪她去,說她也快開學(xué)了,該順便給自己置辦些東西。

      兩個人便先去了新開的百貨公司,人倒多得很。仁楨試了幾件洋裝,說穿不慣。阿鳳說,去杭州做洋學(xué)生,穿不慣洋裝怎么行。我看著倒不錯。仁楨便道,文笙說中國人,還是穿中國的衣服好看些,本分。

      阿鳳聽了,嘆一口氣,便引著她去了寶華街。臨一處窄巷,左拐右拐,到了一間新開的裁縫鋪。仁楨猶豫著不進(jìn)去,說,以往我們家,裁縫都是上門的。女眷不興自己去裁縫鋪。

      阿鳳又嘆一氣,說,說這話的,可是我認(rèn)識的楨小姐?人大了,見識倒掉了幾成下去。太太去世后,你四季都是一身學(xué)生裝,可有件自己的好衣裳?在這家里,咱比其他姑娘有學(xué)問,穿什么不打緊。如今要去杭州了,都是女先生女博士,倒該在旁的事情上用些心了。為自己,也為笙少爺面子好看。

      裁縫師傅是個寧波人,聽說仁楨要去杭州讀書,不禁分外殷勤。一邊量身,一邊說,小姐看上去,身形清秀,倒很像我們吳地人。我到了襄城,旗袍樣子都重新改過,為了遷就本地人的骨格。給小姐做不用改了,將將好。

      仁楨聽他說,心里也輕松了些。阿鳳幫她挑了兩塊料子,一塊藕荷色的織錦緞,一塊粉色的雙宮綢。仁楨想想,將那粉的換成了松綠色。師傅說,小姐臉色好,襯得起粉,松綠倒老氣了些。仁楨說,我是去上學(xué)。日常穿的,這顏色合適。

      師傅點頭,一路與小伙計交代,說的是寧波話。仁楨便生出一些興致,說,杭州話可是同這差不多的?師傅不妨先教我?guī)拙?。師傅搖搖頭,說,杭州話是官話,不大相同。我是能說幾句,說得不大好,教不得,怕誤了小姐。

      人過了十條巷,還未走到“永祿記”,寶兒就奔過去。仁楨和阿鳳,這才聞到一股子驢肉火燒的味道。仁楨說,小小子,鼻子還真是精靈。

      阿鳳也笑,沒辦法,一口不缺他吃的,還是窮肚餓嗉。

      待拿到手里,果真異香撲鼻。寶兒狼吞虎咽,這邊給文笙的糕點盒子還沒扎好,他倒囫圇吞下去兩個。掌柜的說,這吃得,人參果都沒嘗出味兒。

      仁楨就問,這火燒看上去平平無奇,怎么就當(dāng)?shù)闷稹褒堷P”兩個字?還排上了隊。

      掌柜便說,小姐,沒聽過“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嗎?討個好口彩。

      阿鳳大笑道,您這真是……旁人聽了以為是貢品,誑死了多少和尚道人。

      一路上,阿鳳便說起他們家鄉(xiāng)里,關(guān)于吃食的笑話。不知不覺,走到了平四街。黃昏的城墻,籠在夕陽的光里頭,毛茸茸的,分外好看。

      這時候,有只紙鳶,悠悠地從城頭飛起來。白色的鷂子。

      七月流火,不是放風(fēng)箏的季節(jié)。便獨有這么一只,孤單單的,飛得卻篤定。越過了樹、城頭,向著鐘鼓樓的方向飛過去。

      仁楨便說,我想上去看看。

      三個人便上了城墻。城墻上是個老者,穿著利落的短打,瞇著眼睛,正在放線。聞見人聲,并未回頭。

      老者的手式同樣利落,不一會兒,風(fēng)箏已經(jīng)飛上云層。

      這天響晴,起了火燒云。顏色好看得很,血一樣。仁楨想起她和文笙的初遇,也是在這個城頭,黃昏,只是那天分外的冷。

      幾個人看得都入了神,連寶兒都安安靜靜地,目不轉(zhuǎn)睛。直到天邊見了暮色。他們這才下了城頭。仁楨回頭一看,覺得城墻上老者的身影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搖搖頭,便算了。

      三 蘇舍

      永安近來出去談生意,很少叫上文笙。人也常常夜不歸宿。雖說住在一個屋檐下,兩個人似乎照面的機(jī)會少了許多。

      這一日門房只說有人找,文笙下去,看見是“聚生豫”的老劉。老劉原是永安在襄城老店的掌柜,如今跟到了上海來。老劉請了安。文笙問他有什么事。老劉便道,笙少爺,我們當(dāng)家的,有好幾天沒到柜上來了。

      文笙便說,他興許在外頭忙,談生意。

      老劉猶豫了一下,說,少爺,您若得閑,費心勸一勸我們當(dāng)家的吧。

      文笙一愣,只問,勸什么?

      老劉便拿出一張報紙來,抖開了,給他看。文笙借著光,看見刊頭上,偌大的一張照片,上頭寫著“‘蘇北難民救濟(jì)協(xié)會上海市籌募委員會’成立”。

      文笙說,近來這類募委會可多得很。有些掛羊頭賣狗肉的,但愿這是個辦實事兒的。

      老劉也不言語,只輕輕地指一指照片上一處。文笙才看見,后排,有張笑盈盈的大臉盤,可不就是永安。他便也笑了,說,我這個永安哥,看來做生意有余力了,想要揚(yáng)一揚(yáng)名也是不錯的。

      老劉便嘆一口氣,說,你當(dāng)他真想做什么“募委”?笙少爺,您可知道這個委員會,因為籌不到錢,搞了個“滬風(fēng)小姐”的評選。我們當(dāng)家的做委員,只為了讓他那個尹小姐能進(jìn)三甲。

      文笙說,這尹小姐,又是誰?

      老劉說,敢情您真是不知道。別的不說,我們當(dāng)家的答應(yīng)了你們老太太,不帶少爺您出去白相,也算是一份情意了。這尹小姐,是在“仙樂斯”認(rèn)識的舞女,相好了快大半年了。

      文笙想一想,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便道,劉掌柜,你這是想我……

      老劉便道,笙少爺,不為別的,近來當(dāng)家的從柜上調(diào)了不少現(xiàn)錢,我就是想知道個去處。他不說,我又不敢細(xì)問。為一個女人,真不值當(dāng)?shù)摹?/p>

      文笙說,那好,你先回去吧。得機(jī)會我和他說說。

      沒過了幾天,文笙在店里接到永安的電話,說是晚上要帶他去見個人。文笙便道,如今你生意大了,我就別去跟著摻和了。

      永安哈哈一笑說,誰說帶你去談生意,是會個朋友。

      文笙沒應(yīng)聲。

      永安說,這朋友可是咱襄城的老鄉(xiāng)。咱要是不見見,可別怪人家說咱到了上海忘了本。

      文笙想起了老劉的話,就對他說,好。

      地方是約在“萬德西菜社”。文笙來到的時候,永安和朋友已經(jīng)坐下了。

      永安便介紹道,文笙,這位是何先生。都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那是老話兒,如今老鄉(xiāng)見了面,都是要談大事的。

      何先生便也起身,跟文笙行了個禮,說,聽永安兄說起文笙老弟,看來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暗律L”在襄城是一爿老號,我看著,將來要靠老弟打開一片新天地。

      說完他咧開嘴一笑,一嘴牙齒被煙熏得黑黃,卻有顆碩大的金牙,在燈光里猛然地閃爍一下。

      文笙看這人,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jì),面相有些老,像是經(jīng)過些風(fēng)雨的。頭發(fā)寸把長,新剃的。他說話間,便伸手搔一搔。高興了,往印堂上一拍,倒豪氣得很。穿得是西裝,顯見沒穿慣,時不時將頸子轉(zhuǎn)一轉(zhuǎn),終于不耐煩了,將領(lǐng)口解開來,舒了一口氣。

      牛排上來了。何先生躊躇了一下,舉起刀,先是右手,又換到左手。一刀下去,看牛排的血水“滋”出來,眼睛里頭竟有一絲恐懼。終究還是硬著頭皮一刀切了下去,叉起放進(jìn)嘴里。

      永安氣定神閑,手里晃一晃紅酒杯,側(cè)過臉對文笙笑一笑。他喝上一口,又對何先生舉一舉杯。何先生將酒端起來,一飲而盡。

      文笙心里不解,永安是個洋派的人,最篤信人以群分。來了上海更是如魚得水,吃飯交朋友,哪怕談生意,講究的是棋逢對手??蛇@何先生,若不是他的故舊,便沒道理如此親熱了。

      這一個晚上,果然沒談什么生意。多半是永安講在洋場上的見聞。何先生聽著也有些心向往之。臨走時,永安便拍拍他的肩膀,說,大哥既來了,就多玩幾天,老弟我也一盡地主之誼。別的不說,這上海女人的味兒,倒是老家嘗不到的。

      何先生一拱手說,這次事忙,先回去了。永安兄的話先記著,下回來,少不了要承你款待。

      永安便從懷里掏了一只錦盒出來,塞到他手里,什么話也沒有。打開來是一只金表。何先生剛要開口,永安道,既說是下回,這表大哥收著,幫你我計個時日,莫讓小弟我等得心焦。

      路上,文笙就將老劉的話與永安說了。說,你這一陣的錢花得太爽氣。我不知道這老鄉(xiāng)什么來頭,你的手筆卻堪比孟嘗了。

      永安哈哈一笑,說,先說這尹小姐的事,老劉是多慮了。我姚永安不做賠本買賣。女子如衣服。這衣服既已買到了手,便自然另有了計算。我可不是荒唐的公子哥,女人是慣不得的,點到即止。這個你也要記著。

      文笙便問,那你這一向,錢都用去了哪里?

      永安低聲問他,你看這個姓何的,是個什么人?

      文笙一愣,道,照你說,是個老鄉(xiāng)。

      永安便又笑起來,說,沒錯。這個何國鴻,穿這一身,就是個老鄉(xiāng)??擅摿诉@一身,換上軍裝,他就是二十二軍軍需處的何司務(wù)長。

      文笙聽了,也是一驚,便說,你幾時和軍界的人有了關(guān)系。

      永安道,以前是沒什么關(guān)系,如今是大有關(guān)系。司務(wù)長管什么,軍餉。軍餉是什么,錢?,F(xiàn)今的中國,錢最不值錢,也最值錢。全看你怎么盤,怎么用。

      文笙沉吟道,無論怎么用,我倒覺得,你還是和老劉商量下為好。

      永安向前走幾步,回頭說,他那個老古董,說了又如何。現(xiàn)在的世界,是我們的了。

      及至文笙與仁楨相見,已經(jīng)十月份。

      杭州秋高氣爽。文笙見了仁楨,也是十分清爽的樣子。仁楨見他只是笑,也不說話。旁邊的女同學(xué)看了,倒先開了腔,說,這滿桌的東西,夠吃到明年了。馮仁楨,我們是不知道,你要嫁給個開糕點鋪的少爺。

      仁楨仍是不說話,卻拉著文笙出去。

      兩個人走到校園里頭,她才說,買了這么多,你是要將這“永祿記”搬來開個分號嗎?

      文笙說,你中秋沒回家里去。我想你念著掛著的,除了你爹,就是糖耳糕、豆沙餅、千層脆、銀絲卷、核桃酥、蜜汁 蒟 蒻??汕捎侄荚凇坝赖撚洝保驼罩I了一遍。

      仁楨也笑,說,幾日不見,變得口甜舌滑了。

      她走前了幾步,蹲下身,撿起一片黃葉子,放在文笙手心里頭,道,我聽大姨說,當(dāng)年你說話晚,叫你娘擔(dān)心得很。待說出來,卻嚇了她老人家一跳。

      一葉知秋。文笙撫摸那葉子冰涼的經(jīng)脈,說,現(xiàn)時,娘只當(dāng)是我爹托了個夢罷了。

      空氣中,是淡淡的木樨香。因是淡淡的,并不醉人,倒讓精神更清醒了些。兩人牽了手,走到了一處紅磚的建筑前。一色西洋風(fēng)的拱券門窗,掩在茂密的香樟樹枝葉間,梭柱前卻立著一對中國的獅子。門上鐫著“SEVERANCE HALL”的字樣。文笙問,你在這里面上課?

      仁楨說,是,這是我們的總講堂。文科在這里上課。對面那座是新蓋的,叫“同懷堂”,多是給商科用的?,F(xiàn)時咱們立的這處廣場,當(dāng)年孫文先生發(fā)表過演講。

      文笙回身望,分明是一座鐘樓,也是紅磚清水的外墻。那鐘恰就在此時響起來,當(dāng)當(dāng)有韻。兩個人就站定了,安靜地聽。待那鐘聲邈邈散去了,文笙才說,以前我上學(xué)的地方,附近也有這么一幢鐘樓,比這個還高,鐘聲也更響些,半個天津城都聽得到?,F(xiàn)在想來,都是許久前的事了。

      兩個人從鐘樓的過廳穿過去,拾級而下??匆娏桶姿?,被綠樹環(huán)繞,分外清楚。紅房錯落于山間。山腳底下,是“之”字形的錢塘江。一脈源流,回轉(zhuǎn)不已。

      文笙感嘆道,這個大學(xué),真是好所在,不去上海也便罷了。

      他想想?yún)s又說,只是,再好,中秋也該回去趟。我娘,是一心怕我的媳婦兒跑了。

      仁楨笑說,你當(dāng)我不想回去?只是頭年來,錢塘潮豈能錯過。為了這個,我們宿舍的同學(xué),中秋全都留在了杭州呢。當(dāng)年聽二姐仁玨說起,只道是壯觀。自己看了,方知是自然偉績。真是應(yīng)了“弄潮兒向潮頭立”一句,算是沒白來一遭。

      文笙說,你是做了弄潮兒,倒盡著我娘數(shù)落我。

      這時候,兩個人已經(jīng)走到了女生宿舍“韋齋”,就聽見身后一連串的笑聲?;厣硪豢矗莿偛庞鲆娺^的仁楨同學(xué)。那姑娘一面笑,一面說,盧少爺,你別聽仁楨嘴上說要做“弄潮兒”。她同我們觀潮,心里想的卻是“愿郎也似江潮水,暮去朝來不斷流”。

      仁楨要追過去打她。那姑娘卻三兩步便跑遠(yuǎn)了。

      兩個人對著,文笙說,無論怎的,我是要給你補(bǔ)過個中秋。明晚“樓外樓”,你說可好?

      仁楨便說,那是外地人湊熱鬧的地方,如今我也是個地主了,明兒地方我定。

      “蘇舍”在西泠印社近旁的小巷子里。落過雨,走經(jīng)青石板路,生著厚厚的苔蘚,時不時腳下松動了,便是一聲響。巷內(nèi)看來都是尋常人家。一兩戶飄出炊煙,“滋啦”一聲,是菜入了熱油的動靜。愈往里走,文笙就說,你說的這館子,還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走到深處,是一處小院。院門口植著幾叢修竹,上面有個木牌,用重墨寫著“蘇舍”二字。字體用的是小篆,很見功力。文笙剛想說話,卻見仁楨推開了院門。文笙走進(jìn)去,一只大白鵝拍著翅膀迎過來。仁楨喝它一聲,才退后了。

      兩個人掀開布簾,走進(jìn)屋子。屋內(nèi)的陳設(shè)很樸素,只有幾副木制桌凳??瓦€沒有上來。他們揀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來。窗外的景色豁然,遠(yuǎn)望去,是一湖浩淼的水。只是天有些晚了,影影綽綽地,能望見暮色中的斷橋。

      文笙見桌上擺了一卷竹簡,打開了,里頭是托裱的熟宣。原來是菜單,開首寫著:“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碧K子瞻的句,文笙心里笑說,這便是菜館“蘇舍”的由來了??催@工整挺秀的楷書,一時間又愣住。仁楨手在他眼前一揮,說,發(fā)的是什么呆。

      文笙醒過神來,說,這字跡,讓我想起個故人。

      這時候走過來一位婦人。臉相凈朗平樸,一身布衣,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居家打扮。她在桌前停下,問道,姑娘今天吃點什么?

      仁楨笑盈盈地看她,說,嫂子,還是上回那幾道,都是您最拿手的。

      婦人頷首笑,看一眼文笙,道,不問問小先生的意思?

      仁楨說,他呀,今天是要客隨主便了。

      婦人便說,好,等等便來。我再給你們加一個乾隆魚頭。

      婦人離去了。文笙便問,聽口音,這嫂子倒不像本地人。

      仁楨說,的確不是本地人??墒炙嚭玫?,將一眾本地的館子都比了下去。

      后廚靠得近,不多時竟?jié)M室飄香。并不是膏腴的香,而是有些清冽的香氣。

      菜一一上來了。先是一碗湯,湯水清澈,飄著絲絲青綠。文笙笑道,“花滿蘇堤柳滿煙,采莼時值艷陽天”,這“西湖莼菜湯”不可不試。仁楨說,你只答對了一半。這道叫“中和莼菜羹”,杭州人卻未必吃得到,你且嘗嘗。說完給他淋了些浙醋。文笙嘗了一口,發(fā)現(xiàn)與以往吃過的不同,里面除有莼菜、火腿與香菇丁,還有蝦米。葷素雙鮮,相得益彰。一碗入肚,先醒了胃。

      再來的,并非常見的東坡肉、醋魚等杭幫菜。一盤糯米糖藕,四圍擺了一圈切得極薄的五花肉。文笙學(xué)仁楨,將那藕片用五花肉包起來,放進(jìn)嘴里,慢慢嚼。竟不覺甜膩,異的是,有一股茶香氤氳于齒頰,久而不去。仁楨說,這“云霧藕”可講究,將帶皮肉放在鐵箅子上,得用明前的龍井熏上兩個小時。

      接下來的,每道都有名堂。雪冬燉鴨煲、青梅蝦仁、腐乳鞭筍,說起來,每道都是浙菜,可做法上,卻總有些似是而非。味道,卻一律格外的好。文笙本非饕餮之人,卻也有些停不下筷子。

      乾隆魚頭上來了。文笙說,都說這是杭菜里的“皇飯兒”,好吃不在魚頭,而在豆腐上。仁楨說,那你就先吃豆腐。文笙就搛了那燜得金黃的豆腐來吃。一口之后,不禁又多了幾嚼,說,這可奇了。倒像是我在歙縣吃過的毛豆腐,只是魚香入里,味道又特別了些。這廚娘莫不是安徽人?

      仁楨終于笑了,說,你總算吃出了點明白來。原本這里的菜,都是所謂徽浙合璧。所以我說,不尋了來,地道的杭州人也無口福。

      這時,門開了,走進(jìn)了幾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青年人??礃幼拥箤@店里很熟悉,坐在了文笙與仁楨右首的桌子。婦人走出來招呼,他們便先恭敬地站起來,叫一聲“師娘”。

      文笙也有些好奇,說,他們叫師娘,可見這店里,必然還有一個師父。

      仁楨便問,若有個師父,你想不想見?

      文笙擺擺手說,萍水相逢,師出無名。

      仁楨正色道,若是他想見你呢?

      文笙愣著神,仁楨已起身,走到婦人跟前。兩人耳語幾句,看向他這邊,都是笑盈盈的。婦人便走到了里屋去。

      不一會兒,便見一個瘦高的男子,隨婦人走了出來。

      文笙看到他,愣住了,一時間人定定的,忘記了站起來。

      仁楨笑道,盧文笙,見到你毛老師,還不趕快行禮。

      毛克俞走過來,攏起長袍,坐在了他對面,看著他:文笙,別來無恙?

      文笙張著口,似有許多話要說,但又都堵在嘴邊,說不出來,許久才喚道,毛老師。

      克俞道,老規(guī)矩,校外無須叫老師,叫聲“大哥”才像話。

      聽到這句,文笙終于有了笑意,人也松下來,說,近來的確是造化,每每他鄉(xiāng)遇故知。

      婦人說,這話可不公允,不是仁楨,你們哥兒倆可沒那么容易遇見。

      這時候,就聽那幾個青年喊道,師娘,我們餓了。

      婦人便道,你們聊著,我先招呼學(xué)生們?nèi)ァ?/p>

      文笙想一想,問,大哥,你在哪里教書?

      克俞道,國立藝術(shù)院,母校。來了有兩年了。

      文笙便說,那很好。兩年前在哪里呢?

      克俞想想說,在家鄉(xiāng)……文笙,你變了不少,長成大人了。

      文笙抬眼看克俞,倒并沒有許多變化。臉還是很清瘦,額上與嘴角多了幾條細(xì)紋,現(xiàn)出了一些老相。

      克俞說,那天,一個姑娘到學(xué)校找到我,拿著你的一張照相,我竟沒敢認(rèn)。

      仁楨在旁說,文笙三天兩頭將您的名字掛在嘴邊上,我就想,這個毛先生,得是個什么樣的人物,我是非要見見不可。到了杭州,就去藝術(shù)院打聽,原本只想看看有沒有下落。沒成想,竟就碰上了。

      她看看文笙,又說,后來才知道,毛老師的名氣,還不止在教書上。這間“蘇舍”,談笑有鴻儒。在杭州城里,能吃上一口毛師母做的“云霧藕”,是要去靈隱寺還愿的。

      克俞舒展了眉頭,說,也是見笑了。內(nèi)人吃杭幫菜,有了心得,便想著將家鄉(xiāng)徽菜的好處融進(jìn)去。我們就商量著,創(chuàng)了幾個菜式,味道可好?

      文笙點點頭,說,好吃。

      克俞沉默了一下,說道,原本這自創(chuàng)的菜,只為三五知己。這間小館,也不預(yù)備做大了。

      文笙望出窗外,看院落里秋意依稀,喃喃道,我方才進(jìn)來,覺得似曾相識。你是照著當(dāng)年中學(xué)里的“萬象樓”布置這院子,難怪那只鵝我瞧著熟悉。

      這時候,一個小男孩,蹣蹣跚跚地走過來,對克俞張開了胳膊,口中叫,爸爸。

      克俞將他抱起來,說,這是我兒子。念寧。

      文笙見他眼中,很有些慈愛的神情,一時間臉色都生動起來。仁楨喜歡這孩子,想要接過來抱??擞岜愕?,念寧,要學(xué)會規(guī)矩,叫姐姐。

      孩子的母親走過來,手里端著幾碗桂花圓子,說,現(xiàn)時叫姐姐,往后得記得叫嬸嬸。

      仁楨的臉便紅了。婦人邊哄孩子,邊說,看你們兄弟兩個,且有的談呢。今晚就都別走了,后院里還有屋睡。我正腌著一小壇醉螺,明天給你們帶回去。

      夜里,克俞與文笙在蘇堤上靜靜地走??催h(yuǎn)處燈火明滅。風(fēng)吹過來,湖水上的漣漪忽地便散亂了。

      文笙問克俞,大哥,你可知道思閱姐的下落。

      克俞停住腳,眼睛望著湖水。

      文笙說,“念寧”這個名字。思閱是金陵人,你還掛著她。

      克俞回過身,看著文笙,眼里是點點的光。他說,文笙,我知道,我不辭而別,你心里是怪我的。思閱走后,我的心亂得很。

      文笙輕輕說,我以為你去找她。

      克俞搖頭,說,她要走,如何又找得到。后來一路輾轉(zhuǎn),去了四川,在江津見到了我叔叔。那時候,他已經(jīng)病了很久,我陪了他半年,直至送終。半年里,我們很少說話,我卻覺得終于懂得他。葬他在鶴山坪,我為他寫碑,是一筆一慟。

      不知何時,有隱約的琵琶聲傳來。一曲《夕陽簫鼓》,嘈嘈切切,空洞無著。文笙循聲望去,看到一只畫舫慢慢游來,只見船工,不知琵琶聲的來處。船上有繚繞的燈火,一兩個閑客,遠(yuǎn)遠(yuǎn)地也望向他們。燈火間,看得出船是老舊的。龍頭斷了一只角,眼睛仍然大而喜慶。船頂掛著顏色新凈的橫幅,寫著“民族、民權(quán)、民生”。

      克俞繼續(xù)說,我回到了安慶,家里零落。父親給我安排了婚事,女家桐城方氏,是遠(yuǎn)房表妹。成了親,娶了你嫂子,惟想了此一生。安靜過去兩年,收到了潘師的信,說藝術(shù)院已奉令由重慶遷回杭州,亟需師資。聘我回母校教書,我便來了。

      文笙聽了,說,幸而你來了。要不,我們也不會見到。

      克俞低下頭,許久后方抬起來,輕輕說,聽仁楨說起你這幾年的過往,我也感慨得很。

      文笙淡淡地笑,說,我卻并不悔。亂世治世,人各有命,也認(rèn)了罷。

      克俞說,你還年輕,遠(yuǎn)沒到認(rèn)命的時候。思閱走了,我倒覺得這輩子塵埃落定,未嘗不好。如今,你有了仁楨,好生待她,莫步我后塵。

      說到這里,克俞將手放在文笙的肩頭,使勁按了一按,說,何時辦喜事,我定要來討杯喜酒喝。

      文笙說,怕是要等仁楨畢業(yè)了。

      克俞正色道,如此,我們兄弟就先說好了。將來,你們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他與念寧結(jié)為金蘭。若是女孩更好,我們就做個親家吧。

      文笙回到上海,是一周以后。

      因掛著柜上的事,先回去“晉茂恒”換衣服。上了二樓,碰上阿根,對他說,文笙,姚大哥搬走了。

      文笙一驚,說,搬去了哪里?

      阿根說,走得急,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華山路上的一處公寓,并不很遠(yuǎn)。倒是留了一封信給你,叫我轉(zhuǎn)交。

      文笙將信打開,看上面只有一個地址,是永安的字跡,底下草草寫了句話,叫文笙回上海后過去找他。

      這時候門房上來,對他說,姚先生交代了,樓上的房您安心住著。房錢已經(jīng)交到明年年后。他走那天,只帶去了兩只箱子。同來的,還有個女人,交關(guān)漂亮,看著眼生。

      阿根想想說,文笙,那女人我們仿佛見過的。我看姚大哥的樣子,比以往又體面了許多,開著汽車來的,興許是更發(fā)達(dá)了。

      文笙循著地址找到了那處公寓。華山路毗鄰靜安寺,環(huán)境卻很清幽。公寓名為“漱石”,因少年時熟讀《世說新語》,文笙意會,典出孫子荊的“漱石枕流”。他便想,在上海時髦的公寓里頭,多見“克萊門”、“諾曼底”,如今叫這個名字,倒算是風(fēng)雅了。然而,他又想,“漱石枕流”有退隱之意,與永安勁健的作風(fēng)有些不搭調(diào),便在心里笑一笑。他并不知曉,面目堂皇的西班牙式建筑,產(chǎn)權(quán)屬于前清的望族李氏。據(jù)說這座公寓,是李鴻章的第三子李經(jīng)邁斥資興建的。李經(jīng)邁是庶出,頗具經(jīng)濟(jì)頭腦,當(dāng)年身為遺少,很算得上是與時俱進(jìn)了。

      電梯上到五層,開門的果然是永安。永安穿了件天鵝絨的睡衣,嘴里叼著一支煙斗,將文笙迎進(jìn)來。見了他便道,唉,在這兒,我是不用聞雞起舞了。

      文笙卻看見房間里已坐了一個人,是雅各。彼此都有些意外。雅各好眼色,趕忙站起來,說,姚先生,我也打擾了許久。不礙你們兄弟兩個說話了,我先告辭。

      他過來拍拍文笙的肩膀,笑說,文笙,改日請你吃飯,我尋見一家餐廳,倒很合我們襄城人的口味。

      說罷就要走。這時候,聽見有個女聲說,Mr. Yeats。

      就見一個女人從內(nèi)室走出來。女人身量高挑,留著愛司頭。妝很濃,眉眼間,文笙覺得面善。女人手執(zhí)一支煙,抽一口,悠悠地吐出去。她下顎微抬的動作,讓文笙倏然想起了“大世界”里的一幕。她看了文笙一眼,對永安說,你還真是賓客盈門。永安笑道,要說這可是貴客,我常對你提起,是自家的文笙兄弟。她便對文笙一頷首,笑一笑,并未有更多的話。這時,一個女仆過來,為她披上一件風(fēng)衣。風(fēng)衣裁剪洋派,利落挺括。永安 瞇 起眼睛,嘆道,這一身,倒活脫是電影里走出的嘉寶。女人躬下身,將煙熄滅在了煙灰缸里。永安趁機(jī)撩起風(fēng)衣一角,將手伸到了她的旗袍底下。女人閃身一避,露出一截雪白的腿肚子。

      她將風(fēng)衣領(lǐng)子緊一下,說道,Mr. Yeats,我正準(zhǔn)備上街買點東西。你住得遠(yuǎn),我叫司機(jī)送你一程?

      雅各還愣著,聽著便說,實在不用,那也太勞煩了。

      女人便笑,看著永安。

      永安說,對尹小姐,你永遠(yuǎn)只須說,恭敬不如從命。

      女人對永安伸出一只手。永安執(zhí)起來,放在唇邊深情一吻,說,Darling,早點回來。

      二人走后,文笙坐定下來,見這客廳里,盡是西式的布置。頭頂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看著有些顫巍巍的。迎眼一幅油畫,占了整一面墻,幾個裸體的外國女人或坐或臥,神情泰然。文笙有些臉熱,偏過頭去。

      永安問他,怎么樣?

      文笙想想,答道,這房子不錯。

      永安起身,在櫥柜里拿出一支紅酒,給自己倒一杯,說,我不是說這個。

      文笙說,雅各怎么在你這兒。

      永安又倒上一杯,放在他面前,說,這個也等會兒再說,我是問你女人。

      文笙恍然,頓一頓道,很漂亮。

      永安得意地仰了一下身體,搔搔后腦勺,說,是漂亮,可是還不夠。到底是有些小家子氣,上不去大場面。這回我也算仁至義盡,讓她進(jìn)了前十名。還要鬧些小脾氣,和那王韻梅能比么,人家是范紹增的二房。冠軍又如何?小報上都挖苦說,“滬風(fēng)小姐”選成了“上海太太”。

      文笙問,永安哥,你是打算和她一起過了?

      永安抿上一口酒,說,過什么過,她要同居,我就陪她作一回戲。我原想在四明新村租一處石庫門洋房,不肯,要趕時髦住在這兒。說是鄭漩住進(jìn)了這個公寓,她也要住。做了鄰居,與有榮焉?

      鄭漩是滬上近來很紅的歌星,留聲機(jī)里總能聽到她的歌,去年又拍了一出電影。這些文笙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竟也住在這里。

      文笙一時有些不自在,終于又問,哥,你最近生意可好?

      永安笑道,自然是不錯。我今天叫你來,就是要和你談這件事情。聽說你們家兌了不少黃魚?

      文笙說,嗯,是我六叔的主意。如今錢不值錢,上海的金價還算是最低的。我們兌的,是存在鐵業(yè)銀行里的現(xiàn)。老家銀號里的倒分文未動。

      永安點點頭說,六叔精明,未免還是保守了些。眼下買雙襪子都要八千多塊,法幣變成廢紙,是遲早的事。時勢造英雄。你可還記得那個何司務(wù)長,和咱們吃過飯的。人是土些,算盤打得卻好。我最近的生意,全仰賴他了。

      文笙說,他在軍中,倒還有錢做生意?

      永安哈哈一笑,他有錢,大把大把的現(xiàn)鈔。

      看文笙一臉茫然,永安壓低聲音道,他有的,是軍餉。

      文笙心里一驚。

      永安從盒里取出一支雪茄,切好,點燃。抽一口,閉上眼,緩緩地吐出來,說,沒錯,軍餉?,F(xiàn)在中央的軍費開支漲得猛,每個月出了餉,他就給我運(yùn)過來,我給他換黃魚,再放出去,放十五,給他五分的利,剩下的,就是我和葉雅各的了。

      文笙在心里猶豫了一下,終于問,這事雅各有份?

      永安笑得有點不明所以,說,你這個發(fā)小可不簡單,中國人的精,西崽的狠,占全了。我疑心他是跟猶太佬混得久了。上次那個埃文斯,生生給他甩掉,和我玩兒什么暗渡陳倉。也好,如今更干凈。只是我有些不信,他真是個基督徒?

      文笙覺得頭有些發(fā)暈,或許是因為喝不慣紅酒。他覺得永安的聲音有些飄忽,他問,這些錢放給了誰?

      永安說,自然是放給“隔都”里出來的猶太佬。趁著亂,都琢磨著在中國東山再起。

      永安挨近了文笙,說道,如今,我們兄弟倒應(yīng)該大干一場。說實話,旁人我不是很信得過。你手上那些黃魚,是派用場的時候了。

      文笙將自己慢慢靠在沙發(fā)上,半晌才說,永安哥,錢是盧家的,我做不了主。我們家買貨賣貨慣了,錢生錢的生意沒做過。你盡自小心。

      永安愣一愣,頭一昂,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說,也罷。我是想著有福同享。說實在的,我也怕有個差池,師母那兒難交代。做哥的,不幫帶你又過意不去。你且安心做你的,還像以前,有什么事盡管言語。對了,我妹子幾時到上海來?你捎個話,說永安哥念叨她了。

      這一年的圣誕假期,仁楨來了上海。確是應(yīng)永安邀請。文笙也有些時日未見永安,據(jù)說又搬了一次。還是在原先的法租界。一個白俄的皮貨商人,移民去了南美,留下一處洋房。算撿了個漏,永安說。

      永安手筆大,包了夏令配克影戲園,放一場《黃金時代》。放完后,他又抱怨,說沒有挑好片子,好好的一個平安夜,看得凄風(fēng)慘雨。仁楨便道,我倒覺得不錯。美國人對自己的事,是愿意看得清楚些的。

      永安載兩個人去參加他的派對。一路上,仁楨卻沒有許多話。永安便道,妹子,上海別的沒有,有的就是兩個字:熱鬧。文笙是個啞巴葫蘆,你可別跟他一路。合該做不了上海人。

      派對在日升大飯店的頂樓。他們到時,已是人頭涌涌。見永安進(jìn)來,先是小號起了一個音,舞池里的樂隊便奏起了《教我如何不想她》。就見尹小姐一派雍容,款款地走出來。一開口,歌聲低沉婉轉(zhuǎn),倒很有幾分神似當(dāng)年的白光。永安兩眼迷離,上前攔腰摟住她,繼而哈哈大笑,說道,不好,不熱鬧。我看該唱個《假正經(jīng)》才應(yīng)景。我的派對,都得放下身段,吃好、喝好、玩好。說完端起一杯酒,高高舉起來。便有如林的臂膀舉起來,呼應(yīng)他。

      文笙在人群中看見了葉雅各。他走到尹小姐跟前,與她邀一支舞。手背在后面,躬身行禮,十分紳士。雅各梳著油亮的背頭,一身黑色的禮服。漿得硬挺的襯衫領(lǐng),將他的身形又拔高了幾分。在燈光下,他蒼白著臉色,神情肅然,像是流落上海的年輕王公。文笙不禁有些恍惚,眼前浮現(xiàn)出昔日的少年玩伴,坐在墻頭,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他。

      滿場翩翩的人,仁楨便也教文笙跳舞,說跟同學(xué)學(xué)的,還未實踐過。跳了一會兒,教的人與學(xué)的人,都很笨拙,于是便放棄了。兩個人便執(zhí)了手,看外頭璀璨的夜色。

      這時,卻見永安悄悄走過來,說道,文笙,在這上海,我也不知自己,該算是婆家還是娘家。只是,按照西方規(guī)矩,你們訂了婚,你還欠我妹子一樣?xùn)|西。

      兩個人愣著神,只見他拿出絲絨面的小盒子,塞到文笙手里,說,等會兒,給仁楨親手戴上,算我一賀。

      說罷,永安吆三喝四地又走遠(yuǎn)了。

      文笙送仁楨回旅館。到了,兩個人對面站著,影子被路燈光拉得老長。文笙拿出那只盒子,打開來,是一枚赤金戒指。戒面是顆熠熠的紅寶石。文笙說,永安哥凡事是要喜慶的。

      他執(zhí)起仁楨的手,要給她戴上。戴上了,卻有些松。文笙說,我回頭教銀樓的師傅改一改,這也是大哥一片心意。

      這時候,仁楨看著他,眼睛里閃閃的,欲言又止。終于說,按理永安哥是我們的大媒,我不該說什么。只是他現(xiàn)在的樣子,他若能聽得進(jìn),你便勸勸他……

      說到這里,她便停住,抬起手,理一下文笙的襯衫領(lǐng)子,說,其實,我是不太放心你。

      四 江河

      五月里,文笙接到克俞的電話,說仁楨不見了。

      文笙的腦子木了一下。就聽見克俞說,這幾天杭州在鬧學(xué)潮,上海的情形也差不多,想必你也看見了。同宿舍的人說,那天她和同學(xué)一起參加游行,有三天沒有回來了。

      后面的話,文笙并未聽得很清晰。他極力地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對克俞說,我馬上就到杭州來。

      文笙下了火車,并未如他想象,到處是熙攘的人群。杭州依然是平靜的。但似乎有一種殘留的郁躁,隱隱地,從這城市的空氣中散發(fā)著。他額頭上滲出了薄薄的汗。

      他與克俞坐在人力車上,往杭大的方向去。西湖邊上綠柳成蔭,有些微的風(fēng),吹拂到他臉上。一個老人坐在自家門前的石凳上,拉二胡。拉得不很好,琴聲平樸粗礪,并不幽怨。聽起來,令人想到的,不過是這城市的尋常民生,日復(fù)一日,波瀾不驚。他們遠(yuǎn)了,這琴聲仍然追過來,星星點點,讓文笙好受了些。

      待下了車,他還是一臉沒著落的樣子。茫茫然間一仰頭,恰望著白塔在蔥蘢間矗著,覺得就在面前。可有些游云,籠過來,一時間塔又遠(yuǎn)了??擞峥粗渡?,正想要叫他。這時候,見一個男學(xué)生跑過來,向他們手里塞了一張傳單,又疾步走開了。文笙看那粉色傳單上寫了“反饑餓,要和平”的字樣,旁邊是幾只揮舞的拳頭,筋絡(luò)畢現(xiàn)。他心里一陣緊。

      他們走進(jìn)“韋齋”,找到與仁楨同宿舍的同學(xué)。這姑娘還認(rèn)得文笙,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他,便大聲說,仁楨回來了。

      文笙只覺得胸前的石頭落地,張一張口,才問出來,她在哪里?

      那同學(xué)便說,給教務(wù)處叫去問話。別擔(dān)心,她好得很。

      大約半個時辰,終于見仁楨沿著階梯走下來。一些陽光穿過樹蔭,落在她臉上。文笙看她抬起手,在眼前遮擋著,看不見眉目。她走得有些慢,腳步也不及以往勁健。

      文笙緩緩地站起來。仁楨看見他,也一愣。她瘦了,便顯得顴骨高了,臉龐竟也顯出一層蒼黑來。

      克俞說,仁楨,你讓文笙好心焦。

      文笙不說話,他只是沉默著,眼光有些發(fā)直,似乎在辨認(rèn)一個似曾相識的人。他向仁楨抬起手,停一停,終于垂下來。他問,你去了哪里?

      仁楨挨著他坐下來,說,南京。

      文笙說,南京?

      仁楨感到了他聲音里的冷。她低下頭,慢慢地說,二十號國民參政會開幕。中央大學(xué)和金女大的學(xué)生組織了請愿游行。我們幾個,和上海蘇州的學(xué)生代表,趕過去聲援他們。

      文笙轉(zhuǎn)過臉去,看著仁楨。他說,和你同去的一個同學(xué),被打成了重傷,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里昏迷,對嗎?

      仁楨聽了,抬起手,下意識地想遮住頸項上一處青紫的傷痕。此時,她的目光,卻撞上了文笙的眼睛。沒防備地,她看見一顆淚,從文笙的眼角滲出,沿著青白色的面龐滑落。

      這淚在她心頭擊打了一下。她聽到文笙的聲音,仿佛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文笙說,仁楨,你不要變成二姐。

      這句話,讓仁楨倏然堅硬。她說,我和我姐,原本并沒有不同。

      他們在對視間,靜止了。文笙終于站起來,背過了身,他向前走了幾步,輕輕說,是不同的,你還有我。

      他沒有再回頭。一徑走出了大門,拾級而下。克俞嘆一口氣,跟出去。仁楨也緊了幾步,終于停在了門口。她看著文笙年輕的身形,竟有些佝僂。夕陽的光線,斜斜地照過來,將他的影子,投射在了有些崎嶇的青石板階梯上。長長的一道,曲曲折折。

      民國三十六年的夏天,上海格外的熱。市面上,各種傳聞甚囂塵上。盧家在天津的“麗昌”分號結(jié)業(yè)。

      這一天,文笙從柜上回來,看見“晉茂恒”的大門跟前,有個人,懶懶地靠在路燈桿子站著。人辨不真切。這路燈壞了快有半個月,也不見有人來修。報館街不比往年,如今辦報看報的人都少了,寥落了很多。文笙不免警醒了些,小心走過去,避開那個人。卻聽見有人喚他,文笙。

      他一個激靈,回過頭,看路燈底下站著的,是永安。一身短打,戴著頂看不出顏色的鴨舌帽,松松垮垮地,站在他面前。

      大哥……永安截住他的話頭,低聲道,我們上去說。

      走到屋里頭,永安才將帽子取下來。一頭散亂的頭發(fā),粘膩地糾纏。文笙絞了個毛巾把,遞給他。永安接過來,狠狠地擦了一把臉,說,天王老子要熱死個人。我等了你快一個時辰。

      文笙說,怎么不上來等。

      永安愣一愣,說,底下好,不想叫人問東問西。

      因為多時不見,兄弟兩個都有些生分。各自心里有話,客氣著。過了許久,永安才問,最近生意可好?

      文笙搖搖頭。

      永安說,上海是難混些,一時一時的。

      文笙說,娘想讓我回襄城去。哦,樓下的阿根走了,得了肺病老不好,要回鄉(xiāng)下養(yǎng)。

      永安說,一個賣藥的,自個兒倒落下了病。這大上海是不養(yǎng)人。

      兩人談得有些不咸不淡,過了一會兒,文笙終于說,大哥找我有事?

      永安嚅喏了一下,說,文笙,你手上還有條子么?

      文笙望著永安,看出來,他眼睛里的急切是按捺不住的。文笙說,大哥,眼下的情勢你知道。

      永安有些失神,他突然站起來,說,我知道,宋子文都卷包袱走人了,我怎么會不知道。監(jiān)察院的幾個老家伙,弄他一個,株連九族。如今,姓何的這種蝦兵蟹將都一并栽了。文笙,大哥這回是真遇著難了。

      文笙想一想,問,大哥,你差多少?

      永安說了個數(shù),文笙心里一凜。他說,我們家在鐵業(yè)銀行開戶,有上海的兩家老字號作保。調(diào)這么多現(xiàn)金,恐怕不容易。

      永安走近他,說,兄弟,你人規(guī)矩,可是有辦法。只一個月,你永安哥的本事,你是知道的。

      文笙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永安眼里閃爍,說,大恩不言謝。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欲言又止,終于說,我把房子賣了。文笙,你若不嫌棄,哥就搬回來和你擠擠。

      永安搬回來那天,身后跟著尹小姐。文笙看著這女人微凸著腹部,手里拎著一只很大的皮箱。文笙愣了一愣,還是走上前,將箱子接過來。女人看他一眼,沒有說什么。倒是將手搭在永安肩上,說,慢慢的,莫閃了腰。

      永安溫存地對她笑,同時一使勁,徒手抱起一只帶圓鏡子的梳妝臺,向樓上走去。

      他們賃的這處房,原帶了一個亭子間。地方倒不小,永安原先在里面囤了些貨物,無非是過季賣不掉的布匹。過了梅雨季,積了塵,發(fā)了霉。永安將貨清出來,搬到了樓下,就和尹小姐搬到了亭子間里。

      文笙便說,大哥,你們是兩個人,還是我上去住。

      永安便擺擺手,笑說,如今你是主人。寄人籬下不能成了鳩占鵲巢。我們在上頭,兩下進(jìn)出也方便。

      這樣住了幾日,安安靜靜的。文笙在柜上多待些時間,永安早出晚歸,彼此并無覺得生活有多大改變。

      及有一日,文笙前夜里和幾個同鄉(xiāng)小酌,又受了風(fēng)。第二天竟睡到了將近中午才醒。他穿好衣服起身,走出屋,看見尹小姐正坐在廳里吃飯。

      她先未看見他。桌上擺著一碟海瓜子,此時她用筷子搛起一只,輕輕用唇一嘬,然后就著吃一口飯。吃相十分優(yōu)雅。

      文笙想想,和她打了個招呼。尹小姐聽見,似乎吃了一驚,然后對他笑一笑。他才看清,她將頭發(fā)剪短了,發(fā)梢像女學(xué)生的,貼在耳根。穿一身魚白色竹布旗袍,寬綽綽的。一時間,整個人看著都有些眼生。

      文笙穿戴好,就要出門。她卻站起來,問他,可吃過飯了?

      文笙說,還沒有,這就去樓下吃。

      尹小姐便說,在家吃吧。飯是現(xiàn)成的,我去炒一個菜給你。

      文笙說,不了,太麻煩。

      尹小姐說,不麻煩,現(xiàn)成的。你回房讀書吧,馬上就好。

      文笙在原地,呆呆地站一站,就回了房間。他聽見尹小姐收拾碗筷的聲音。又聽見她的腳步聲,向廚房的方向去了。

      過了一陣兒,聽見外面有人輕輕地敲門。文笙打開門,看見桌上已擺了一個菜,一個湯。尹小姐站起身,在鍋里盛了一碗飯,擱在他面前。沒有再說話,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邊,拿起一個小筐織毛線??棊紫?,就用手比一比。這個手勢,讓她的樣子,變得家常起來。

      湯是很清淡的,上面漂了茼蒿葉,碧綠的一層,顏色爽凈。菜也是簡單的,香椿炒雞蛋。文笙嘗了一口,味兒不錯。他就想起來,家里后院的香椿樹,每年開春,發(fā)了新芽,嫩綠嫩綠,晨間綴了露珠。云嫂踩了梯子,挎?zhèn)€竹籃,一芽一芽地采摘下來,將小母雞的頭生蛋炒給他吃,又香又下飯。

      尹小姐放下手里的活兒,問他,好吃嗎?

      文笙回過神來,點點頭,說,好吃。

      尹小姐就說,好吃就多吃些。

      文笙不禁問,這已經(jīng)過了季了,市上還有香椿賣?

      尹小姐就說,你們大戶人家,吃的是時令菜。我們南方人小家子氣,舍不得好東西。我們老家興將新鮮的香椿腌起來,能吃上大半年。我出來這么久,什么都忘了,就沒忘了每年春天腌一壇。

      說完這些,她別過臉,向窗戶口遠(yuǎn)遠(yuǎn)望出去,也不說話,不知在望什么。

      文笙默默地將飯吃了。尹小姐看他吃完,起身收拾碗筷。文笙在一邊插不上手,只輕輕說,尹小姐,謝謝你。

      女人停住手,看著他,眼睛里有一絲閃爍。她對文笙說,你該叫我一聲“嫂子”。

      說完這句話,她在凳子上慢慢坐下來,低了頭,目光落在自己微隆的腹部上。她說,我肯給她生孩子,當(dāng)不起叫一聲“嫂子”么?

      文笙木然地坐著,終究沒有出聲。

      女人淡淡一笑,說,罷了,他原本沒有娶我。叫我秀芬姐吧,總不算難為。

      文笙張張嘴,道,你叫秀芬?

      尹小姐說,嗯,這名字土氣,可是我的真名。我爹爹起的,不舍得改。

      文笙便道,你爹娘都在老家里?

      尹秀芬搖搖頭,說,爹死后,娘就改嫁到湖州了。我連她的樣子都記不清楚,只記得她的一雙手好看,手指又細(xì)又白,蔥段似的。剝蠶繭,比誰都快。

      在我們海寧,哪一家不養(yǎng)蠶呢?蠶你見過嗎?在北方稀罕,到了江浙,懂事的小孩都識得養(yǎng)??墒钦l家都沒有我們家養(yǎng)得好。每年到了“蠶開門”,我們家來的人是最多的。

      文笙問,什么是“蠶開門”?

      尹秀芬笑一笑,蠶事開始,各家是不興走動的,閉門等采繭。就是繅絲收成的時候,才開門慶賀。都是鄉(xiāng)下的老規(guī)矩。

      我們家收成好,是我爹娘吃得苦。我爹說,娘過門時“看花蠶”。他便知道這女人是一把好手,娶對了。他說好不好,看谷雨“催青”。人家用鹽鹵水“浴種”,我娘用白篙煮汁,浸了又浸;清明,人家用糠火”暖種”,我娘掖在跟身的大襖里。待到三齡蠶,中午喂一個時辰,中午采桑葉一個時辰,晚上喂一遍,又是一個時辰。爹說,娘是心疼蠶的人。

      文笙聽得似懂非懂,尹秀芬像對他說,又不像對他說,只是自己一徑說下去。到了蠶上山,人家家用稻、麥草,我們家是爹娘自己用竹梢上裹的細(xì)麻,一頭一頭,將蠶捉去上簇。蠶動不了,卻知道舒服。結(jié)的繭子,又大又實。

      你知道我小時候,最喜的,是在蠶房里聽蠶吃桑葉的聲音。閉上眼睛,沙沙沙的一片,熨帖得很。蠶食桑,我娘說,不能白聽,得唱歌給牠 們聽,唱《撒蠶花》。“蠶花生來像繡球,兩邊分開紅悠悠,花開花結(jié)籽,萬物有人收,嫂嫂接了蠶花去,一瓣蠶花萬瓣收”。

      尹秀芬悠悠地開了嗓,歌聲竟是十分清麗的,其實并不似白光的那般厚濁。文笙想,這是她原本的聲音罷。

      尹秀芬眼睛落在窗外的鳳凰樹上?;啬咸?,落不盡的雨,這會兒卻停下來。樹葉是青黑的厚綠,巴掌似的,滴滴答答地落著水。尹秀芬說,那年我十二歲,我知道我娘要走。爹死的夏天,我娘養(yǎng)出了一匾僵蠶。她跟我奶說,娘,我在這家里,留不住了。

      尹秀芬靜定地坐著,不再說話。天還陰著,室內(nèi)的光線有些暗淡。文笙站起來,走到了門口,回過頭,恰看見她胸腹間起伏圓潤的輪廓。他停一停,又折返,對她說,嫂子,我去柜上了。

      文笙望著街面,感受這城市空氣中逼人的溽熱。一種不尋常的靜,令人隱隱不安。這不安在溽熱中悄然發(fā)酵、膨大、蓄勢,以不可察覺的速度。

      文笙擦了擦額上薄薄的汗,將襯衣扣子又解開了一個。他把母親昭如的信疊好,重又放進(jìn)了信封里。這信中轉(zhuǎn)達(dá)了六叔家逸的意思,要他暫時停止出貨,靜觀其變。他明白六叔以委婉的方式,提醒他,此刻囤積并非為居奇,而是在每下愈況的市道間,識時務(wù)地以逸待勞。據(jù)說中央銀行年底要有新的舉措。用六叔的話來說,是“龐然動靜”。他嘆一口氣,想起坊間傳聞,已經(jīng)有造紙廠用小面額的法幣作為造紙的原料,從中牟利。而他要做的,是要杜絕手中的盤圓變?yōu)閺U紙的可能。

      他想,一個多月過去了,他應(yīng)該與永安提一提那筆被借調(diào)的款項,在被六叔質(zhì)詢之前。他想,或許走一趟“聚生豫”,比在家里談及更為體面。

      然而,當(dāng)他走進(jìn)北四川路,發(fā)覺一些熟悉的店鋪已經(jīng)關(guān)了張,或者改換了門庭?!熬凵ァ贝箝T緊閉,門面還在,可是招牌卻沒了。門口的一對石獅子,也不見了一只。門上貼著“東主有喜”。文笙心里愣一下,木木地竟笑了,不知喜從何來。

      待回去了,看見永安在,坐在廳里敲敲打打。抬頭見是文笙,咧開嘴一笑,道,兄弟回來得早?

      文笙點點頭,說,這市景,怕是以后更要早了。

      永安沒接他的話,只顧舉著刀削一顆榫頭,說,秀芬身子笨了。亭子間里的床板太高,我給她做個踏腳。

      屋里悶熱,永安光著膀子,黧黑的脊梁上水淋淋的。到了發(fā)福的年紀(jì),虛胖,稍一動作,就有些氣喘。文笙看慣了西裝革履的永安,面前這個人,倒是十足的新鮮。他覺得文笙看他,便道,沒見過你永安大哥還有這本事吧。年輕在老家的時候,做起木工來,也是一把好手。自己能打半堂家具。

      文笙便說,大哥,別打了。還是我和你們換換,底下的屋也寬綽些。讓嫂子爬樓梯,總不是個事兒。

      永安停下手,定定看著他,忽而笑了,眼梢嘴角的紋路在汗水間格外清晰。他說,是,大哥我領(lǐng)受。你也是該有個“嫂子”了。

      文笙便要回房去,說,那我收拾收拾。

      永安道,聽秀芬說,你還歡喜她做的菜。不嫌棄,以后就一起吃。要說一家子,就得有一家人的樣子。

      以后,文笙就和兩口子一起吃晚飯。統(tǒng)共幾個菜,秀芬變著花樣做,便不覺得重樣。永安說,早知道你有這好手藝,先前住租界的時候,該把那個壞脾氣的廚子辭了。做一道腌篤鮮,那個咸,像打死了個買鹽的。現(xiàn)在倒沒什么好東西給你做。

      秀芬說,你們哥兒倆,往年都是好東西吃慣了。我如今覺得對你們不起,叫什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永安嘆道,說起米,昨兒下午,我看見多倫路上有群搶米的。里頭有我一個熟人,原先東亞銀行的職員。去年還神氣著,混成這樣,也真是不中了。

      吃了飯,永安上了樓,東翻西找,半晌,執(zhí)了把胡琴下來。胡琴舊得很,滿是灰土。秀芬就拿著抹布給他擦,說,我當(dāng)搬家時候扔了,你倒帶了來。

      永安說,哪里舍得扔,瞧這琴筒,真真兒的金星紫檀。跟我走南闖北,一路到過大不列顛國。

      秀芬笑說,得,吹牛吹過海去。

      永安急了,說,你別不信。我這兩下子是不怎么的,卻還在文笙媳婦兒她三大的壽宴上救過場。文笙,你可聽仁楨說起過?

      文笙聽到,一愣。一張臉忽而跳出來,熟悉的臉,此刻卻有些模糊。永安不理,徑自起了一個音兒,說,今兒給你們來出家鄉(xiāng)戲,《三上轎》。

      到開了腔,唱出的卻是女人的聲。永安捏著嗓子,如泣如訴。豫劇的唱詞,文笙是聽不懂的。但是,卻聽出了這有些凄厲的唱腔里,些許的不甘心。永安胖大的面龐上,眼眉擰著,如癡如醉的哀怨相。這原本是可樂的,秀芬便指著他笑,對文笙說,這洋相出的,倒可以去“大世界”掙鈔票了。

      可兩人笑著笑著,卻看永安的神情漸漸肅穆起來,眼角間有一些晶瑩的東西,閃動一下。聽的人,看的人,也收斂了聲色。他于是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拉下去,唱下去了。

      一大清早,文笙聽到廳里水響的聲音。走出去,看見靠窗的人影。

      是秀芬,低著頭,正用力在一只大木盆里踩著。每次踩下去,便用手微微護(hù)著腹部。她小心翼翼提起腳,水便是“嘩啦”一聲。晨光初現(xiàn),魚白的天色,襯得她身形輪廓分明。這時候,她挺起身體,用手在腰間輕輕捶打。抬起頭,看見文笙,微笑道,起來了?沒吵著你吧。

      文笙說,沒有。

      秀芬說,我想趁著天好,將床單洗了。過會兒晾上,一陣風(fēng),后晌午就干了。

      文笙說,嫂子,我?guī)湍惆?。你要小心著?/p>

      秀芬道,不礙事,我也該多動動。你瞧,我一個人動,倒是兩個人使力。

      說到這,她眼睛低垂,目光落在肚腹上。內(nèi)里的溫柔,如水。

      傍晚,文笙回來。秀芬坐在凳上疊衣服??匆娝?,將身旁的一摞衣服捧過來,說,收好了。

      文笙看,正是這兩日散在屋里的,里頭有自己的內(nèi)衣褲。他臉熱一下,說,嫂子,這怎么好。

      秀芬沒抬頭,手里忙著,說,怎的不好,幾件都是洗,順手的事。

      見文笙仍木著,她這才意會,笑說,自家人,沒那么多講究。再說,嫂子我什么沒見過。

      她說這話時,不自覺間,飄過一個眼風(fēng)。走到眉梢,卻剎 住了。她于是又低下頭,悶聲說,文笙,你得有個人照顧。

      文笙說,嫂子,這陣子多勞動你了。

      秀芬搖搖頭道,我不是說這些。我是說,你該正經(jīng)有個女人了。那位馮小姐,要早些娶過來。

      文笙默然片刻,說,你倒記得她。

      秀芬一笑,說,怎會不記得,那次派對上,你們兩個跳起舞,連旁人的手腳都不自在了??墒牵覅s看出,她是個知冷熱的人。

      不知為什么,文笙的眼底有些發(fā)酸。他看外頭,一物一景,漸被蒼蒼的暮色籠住。

      秀芬舉起一件襯衫,抖一抖,就著燈光看看,摘去了一個線頭,說道,馮小姐的好,要人看。這姑娘是有些脾氣的,可我看得出,將來能過日子。

      文笙嘆道,這哪里能看得出。

      秀芬擱下手上的活兒,說,一樣是一個人,得分會不會看。你見我第一面,可看出我是個過日子的人?當(dāng)年,我在“仙樂斯”上身的第一件行頭,是我自己裁的。自然是沒有錢,在“莊興”做一身像樣的旗袍,得沒日夜地陪大半個月的舞,不值得。如今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倒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你們男人,看女人總是不準(zhǔn)的。到頭來,看得準(zhǔn)的,還是女人自己。

      不過,她頓一頓,又說,若自己看不清爽,旁人看得準(zhǔn)不準(zhǔn),又有什么相干。

      這年入秋,文笙又見到鐘阿根。

      阿根壯壯實實的,看不到一點病容。臉色竟是黑紅的,說起話來也中氣十足。

      文笙心里頭歡喜,問他說,不咳了?

      阿根說,不咳了。要謝謝你帶我去看洋大夫。我一個賣藥的,病起來,倒是泥菩薩過江,說來也慚愧。

      文笙說,人食五谷,誰能沒個大小毛病?回來了就好,樓下那間房,房東還空著呢。

      阿根說,文笙,我這回來就是看看你,買點東西,就回去了。想想我沒個金貴命。在上海病成那樣,回了鄉(xiāng)下,個把月竟然就好利索了。我們鄉(xiāng)野人,天生天養(yǎng),回到自己的地界,才皮實起來。上海是好,可如今哪怕遍地是黃金,我也不來了。

      阿根坐了一會兒,起身就要走。說不耽誤文笙做生意。文笙留他,說一起吃飯,再說這一向哪還有什么生意。

      阿根推托著,一邊就將帶來的東西擱在柜上。一袋新摘的鮮菱角,一罐子熏豆茶,一包同里閔餅。又拿出一只手工精致的竹籠,小心翼翼地,放在文笙手里。文笙輕輕打開,不禁眼前一亮,里面是幾頭白胖胖的蠶,棲在碧綠的桑葉上。

      阿根說,這是中秋蠶,嬌貴著呢,這一路跟著我可遭罪了。你信上說,永安哥的新嫂子,是桑蠶家出來的。我們也養(yǎng),就帶了幾頭來,也算念念鄉(xiāng)情。你拿回去,好生養(yǎng)著。

      文笙提著那籠蠶,走在街上,只覺得身上輕盈。他聞見籠里清凜的桑葉味兒,似有似無地漫溢出來。

      眼前的景致,仍是灰撲撲的。這是夏秋之交的上海,收斂了繁花似錦,有些怠惰。放眼望去,一番升平。仿佛無邊際的海,包裹、席卷,偶有小亂,必為大治所湮沒。如文笙,這街上有許多的人在行走,腳步匆促,眼神漠然。一個嬰孩,在保姆的懷中突然哭喊起來。他們也只回了一下頭,便恢復(fù)了先前的模樣。在街口,文笙站定,周遭的人,慢慢的都不見了。身側(cè)佇立的大廈,此時煙霞繚繞,如同余暉中的群山,蒼茫的遠(yuǎn)。他站在群山之間,燥熱一點點地沉淀下來,落到了街面上。有霓虹遙遙地亮起,閃爍。暮色初至,這城市還未睡去,便又抖擻地醒來了。

      他走到了三樓,并未聽見做飯的聲響。秀芬做飯的聲音很輕,切菜都是均勻而細(xì)密的,不疾不徐,如蠶食桑。這些天他已熟悉這種聲音,包括氣味。秀芬喜甜,燒肉菜先熬糖,便有一股焦香,也是淡淡的。然而今天,都沒有。

      他將蠶籠放在身后,推開了門。秀芬坐在堂屋的桌前,另一側(cè),坐著“聚生豫”的掌柜老劉。老劉見是文笙,站起身,躬一下腰,說,笙少爺。

      文笙回了禮,看見秀芬的目光落在對面的墻上。凈白的墻,出了梅雨天,落下了一些青黃的霉跡,還未褪盡。曲曲折折的一道,從天花上走下來,淺淺消失在墻根兒里。

      老劉說,不早了,我先走了。尹小姐,您好生歇著。

      秀芬這才回過神,也站起來,說,掌柜的,我送送你。

      老劉說,您身子不方便,留步吧。笙少爺,可否借一步,與劉某說幾句話。

      文笙看了看秀芬,擱下了蠶籠,便隨老劉下去了。

      兩個人站在“晉茂恒”的門口。老劉看著他,卻沒開口。文笙終于問,掌柜的這回來,是為柜上的事?

      老劉愣一愣,這才說,笙少爺,我是來辭行的。

      文笙心里一驚,道,好好的,為什么要走?

      老劉便笑了,笑得發(fā)苦。聲音也便有些發(fā)顫,說,是我老了,不中用,看不清這世道,當(dāng)家的不要我了。

      文笙說,掌柜的,你是姚家的老人兒,哪能說走就走。我跟永安哥說去。

      老劉擺擺手,說,罷了,自打老太爺那會兒,我在姚家做了二十多年。當(dāng)家的要另立門戶做生意,沒人應(yīng)聲,又是我跟出來。鞍前馬后,我自問不是老朽之人。可如今我知道,再跟不上了。

      文笙想一想,問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劉低下頭,嘆一口氣,說,怕是您也知道,我們在上海的柜面,已經(jīng)關(guān)了張。柜上的存貨,都給當(dāng)家的拿去放利。如今錢不值錢,也是沒法子。先前做黃金蝕了太多,放布出去,雖也不是正途,也算穩(wěn)妥些??刹恢锹犃苏l的,這些天他到處軋頭寸,進(jìn)了許多東洋布來。來路不明,我總是不放心,這抵上的是全副的家當(dāng)。可當(dāng)家的,是連我一句話都聽不進(jìn)了。

      文笙也沉默了,許久后才說,或許,永安哥是有分?jǐn)?shù)的。我再問問他。

      罷了。老劉低下頭,嘴唇動一動,又說,笙少爺,你可是也有筆錢借給了我們當(dāng)家的?

      文笙點點頭。

      老劉說,您要是不著急,便寬限我們當(dāng)家的兩天。您要是急,這個壞人我出面做,和他說。我只怕拖得久了,會傷了你們兄弟和氣。

      文笙說,老掌柜,我與永安哥是管鮑之交。我信他,他便不會負(fù)我。

      劉掌柜聽了,定定地看文笙,突然一屈膝,跪了下來,說,笙少爺,有您這句話,請受劉某一拜。

      文笙一慌,也連忙蹲下來,嘴里道,老掌柜,你這是做什么。

      老劉在他攙扶下,慢慢站起來,聲音哽咽了,笙少爺,您且應(yīng)承我,盧家業(yè)大,日后若有個不周到,萬望別為難我們當(dāng)家的。

      在路燈底下,文笙執(zhí)著劉掌柜的手,竟是冰涼的。半晌,老劉忽然一仰天,轉(zhuǎn)過身便走了。文笙看著他的背影,蹣跚地消失在暗沉的夜色里頭。

      文笙回身上樓,打開門,秀芬正對著那籠蠶,怔怔地。她看見文笙,便將蠶籠闔上,喃喃說,這蠶老了,快要上山了。

      秋分第二天,永安夜半方歸,喝得酩酊大醉。

      這回醉得厲害,人卻分外安靜,不唱也不鬧,只是緊緊抱著秀芬。抱一抱,手松了,秀芬便想起身,去倒碗浙醋給他醒酒??伤痪?,手卻抱得越發(fā)緊了。抱著抱著,身子便慢慢兒移過來。碩大的頭,擱在秀芬腹上。秀芬被壓得有些氣喘,卻紋絲不動地。一邊將手放在永安頭上,撫摸了一下,將他額前的頭發(fā)撩上去,又撫摸了一下。

      永安似乎睡著了,沒有了聲響,有一些口涎從嘴里流出來,秀芬也不擦,任由得流在自己身上。

      折騰到半夜,兩人才扶著永安去睡了。到了天有些發(fā)白,文笙起夜,卻看見秀芬坐在堂屋里。

      天光黯然,仍辨出,秀芬穿著一件華麗的旗袍,上面手繡著大朵的牡丹。牡丹赤紅,開在銀色的流云之間,炫色奪人。只是,秀芬身子笨重了,這衣服已穿不進(jìn),大襟便敞著。牡丹的枝葉便也似低垂下來。秀芬手里夾著一支煙,燃去了一半。在煙的明滅間,她轉(zhuǎn)過頭。

      文笙見她臉上,化了很濃重的妝。妝卻已經(jīng)殘了,眼睛沉沉的影,也散了,流了一道痕跡在慘白的頰上,有些觸目。

      清晨,文笙下了樓來,看桌上擺著一碟煎饅頭,一碗綠豆粥。秀芬說,趁熱吃吧。

      文笙問,永安哥呢?

      秀芬說,一早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秀芬緩緩地走回房間,出來時,手上捧著一疊衣服,還有一只小皮箱。她放在桌上,皮箱打開來,是琳瑯的首飾。在有些幽暗的堂屋里,凜凜地閃著光。她順手取出一串珍珠項鏈,在胸前比劃一下,捏一捏,又放回箱子里。

      她將箱子闔上,推到文笙眼前。又端詳那疊衣服,手伸進(jìn)去,摩挲。文笙看見擺在最上頭的,正是她昨夜里穿的那件。她說,這件織錦緞的,我穿著選過“滬風(fēng)小姐”,就穿過這么一回。

      秀芬猶豫了一下,終于說,笙,嫂子央你件事情。

      文笙停住了筷子,看著她。

      秀芬說,這些,都用不著了,你替我當(dāng)了。

      見文笙未應(yīng)聲,她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一個少爺,這事不體面??晌疑碜硬环奖悖退阄仪竽?。

      文笙想一想,輕輕地說,嫂子,若是錢的事情,我們一起想辦法。用不著動這些壓箱底的東西。

      秀芬撐持桌子,一邊扶著腰站起來,看著文笙,眼里是灼灼的光。她的聲音有些硬冷,說,嫂子求不動你了么?

      文笙避開她的眼睛,默默地將箱子接過來。

      文笙將秀芬的東西帶到了“大興”典當(dāng)行,估了價。然后回到自己柜上,按數(shù)支了錢。多添了些,特意有零有整,中午交給了秀芬。

      秀芬數(shù)都沒有數(shù),便放回他手里,說,這錢你留著。

      見文笙一臉的詫異,秀芬說,笙,親兄弟明算賬,你永安哥欠你的,我來一點一點還上。眼下家里的事,要人商量著才能辦。你厚道,不在意,我心里卻有個疙瘩。你若不收下,叫我如何開得了口。

      這時,文笙見秀芬慢慢地坐下來,眉頭擰著,臉色忽然間變得煞白。她手捂在肚腹上,額頭滲出細(xì)密的汗珠。文笙有些慌,與她說話,卻看她擺擺手,說,不礙事。良久,她才抬起頭來,虛弱地說,當(dāng)年我娘生我,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如今這個小冤孽,卻把當(dāng)娘的盡著折騰。要來了,怕是就這幾天的事了。

      文笙倒了杯水給她,她喝一口,舒了一口氣,說,笙,我想央你去找個人。

      聽到雅各的名字,文笙并不很意外。

      不同的人講起,此時的雅各小有聲名,是滬上的外籍人里頗“有辦法”的一個。然而,文笙并未想到與他見面,仍是在上海初見的地方。

      隨著猶太人的離散遷徙,“隔都”的樣貌已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多數(shù)的房屋清拆,街道開闊起來,陽光澄明,看上去也不再那么破落。街道上少了許多機(jī)警而謙卑的面孔,連同這里風(fēng)物的造就者。

      “吉慶里”還在,原先的居民搬走了。一戶人家傳出蘇州評彈的聲響,嘈嘈切切。忽然“滋滋啦啦”一陣,琵琶聲住了,變成一支英文歌,是收音機(jī)換了頻道。文笙倏然想起那個高大壯碩的猶太廚娘,和她用鐵桶改成的爐子。他掃了一眼,那只爐子果然還在,被遺棄在墻角。桶里生出了半尺高的野草,一些已經(jīng)發(fā)枯,另一些仍茂密地綠著。

      “儂尋啥人?”文笙聽到有人在和他說話。他努力尋找聲音的來源,才發(fā)現(xiàn)近旁的窗子打開了,一個小囡正用晶亮的眼睛看著他。并沒有等他說明來意,小囡用清脆的聲音喊,葉雅各,有客來……

      文笙第一次聽到葉雅各的名字被用上海話叫出來,有種滑稽而婉轉(zhuǎn)的美感。片刻,雅各應(yīng)聲而出,仍然一頭亂發(fā),灰撲撲的襯衫。文笙舒了口氣,是他熟悉的雅各。

      雅各微笑著,將煙蒂彈到近旁的溝渠里,大聲清了嗓子,吐了一口痰。小囡尖叫一聲,說了一句詛咒的話。雅各嬉皮笑臉回敬過去,用上海話,竟然十分地道。

      雅各擁抱了文笙一下,將他迎進(jìn)屋。屋子里的陳設(shè)并未變,依然陳舊而將就。雅各將隔壁的一間打通了,安置了一張寧式大床,奢華莫名,以及一個精致的博古架。博古架上擺著形態(tài)各異的花瓶與其它文物。雅各說,全都是真貨,做愛的時候順便鑒寶,交關(guān)好。

      文笙不禁問,你怎么還住在這里?

      那么,我應(yīng)該住在哪里?在黯淡的光線中,文笙看見葉雅各慢慢收斂了笑容。他臉上現(xiàn)出了一種神情,疲憊而世故。那是一個中國人的神情。

      關(guān)于他,有種種的傳聞。文笙靜靜望著兒時的同伴,想,雅各看上去,并不似傳聞中的志得意滿。

      是的,與許多的“中國通”不同,雅各對于中國的理解是不需要翻譯的。他的西人臉孔與本地經(jīng)驗,使他短期內(nèi)已游刃于華洋兩界。他是一個白皮膚的中國人,這是令人嫉恨的事實,卻亦令人無奈何。猶太人,教會他如何觸類旁通,在夾縫中求生存。這令他在生意場上如虎添翼,特別在上海這樣的地方,是必須學(xué)會的生存要義。

      是她讓你來的?雅各問,同時間打開隨身的金屬酒樽,呷了一口酒。

      嗯?文笙一個愣神。

      雅各抹了一下嘴,瞇起眼睛看他,目光饒有興味。他說,那個女人。

      文笙說,你明知道,那批布被海水泡過,為什么還要賣給姚永安。

      雅各笑了,兄弟,你要弄清楚。貨是那個美國佬賣的。作為中間人,我不過選擇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被蒙在鼓里。

      文笙說,那么,現(xiàn)在你知道了。亡羊補(bǔ)牢。請你再做一回中間人,把那批貨退回去。

      雅各說,中國的成語不總是那么樂觀,我記得還有一個叫做“覆水難收”。他站起身,走到酒柜跟前,取出一支紅酒。打開,倒了一杯給文笙,自己一杯。他晃著手中的杯子。文笙看著血紅的液體在杯中蕩漾。雅各說,再者,如何證明,那批布不是在交貨之后出了事,之前可是驗了貨的。

      文笙胸前有些發(fā)悶,他說,雅各,你很清楚這是個局。而且,你也清楚,這筆款是姚永安全部的家當(dāng)。

      雅各舔一下嘴唇,說,你這個姚大哥若是聰明人,大可以再找一個漂亮的下家。要退回去,并不是不可以。這批貨在你們手中才是廢品,出去依然搶手。猶太人的生意經(jīng)里有一條:“完美的東西不一定寶貴,但稀缺的一定值錢?!辈贿^,鑒于已造成的損失,貨款大概只能退回三成。

      文笙沉默,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張支票,Mr.Yeats,如果你本人可以拿到這么多呢?

      雅各掃了一眼支票上的數(shù)字,略微遲疑,然后說,讓我來試試看。不過,聽說姚永安在外頭債臺高筑。在辦妥之前,希望不要出什么亂子。

      他將支票接過來,放進(jìn)抽屜里,并無任何表情。他對文笙舉起酒杯,說,兄弟,你長大了。

      文笙感到自己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他說,雅各,是誰教會了你這些,那些猶太人?

      雅各走過來,將臉湊近了他。這一瞬間他們的眼神端詳彼此,似乎在尋找。然而,雅各終于轉(zhuǎn)過身去,他說,不,是你。

      文笙慢慢抬起頭,說,我?

      雅各坐下,在黑暗中笑了。此時的雅各,笑容燦爛,不明所以。這笑容,在斷續(xù)間凝固在臉上。他說,記得那年,我們在青晏山上放風(fēng)箏。你告訴我,放風(fēng)箏的要訣,是順勢而為。

      他走到窗前,望出去。目光停在這城市的天際線。他對文笙說,你看看外頭,就是大勢。勢無對錯,跟著走,成敗都不是自己的事??觳坏?,也慢不得。里面有分寸,摔一兩次跟頭,就全懂了。

      文笙站起身,說,雅各,我走了。

      臨出門的時候,他回過頭,說,順勢的“勢”,還有自己的一份。風(fēng)箏也有主心骨。

      文笙沒有看見,身后,雅各站在低沉的暮色中,憑窗看著他,臉龐迅速地抽搐了一下。眼里的光,一點點地黯淡,終于熄滅。

      文笙走到弄堂口,穿堂風(fēng)吹過,竟有些冷了。一只蝙蝠從屋檐下斜飛出來,快速扇動著翅膀,在他頭頂飛了一圈,倉皇得很。只片刻,又落在了無名的暗黑中,不見了蹤影。

      這天晚上,永安沒有回來。這并不是第一次。然而,秀芬的腹痛,卻更為厲害和頻繁,文笙決定將她送進(jìn)醫(yī)院去。

      待他安頓了秀芬,回到“晉茂恒”,已是午夜。他想要睡一會兒,卻如何也睡不著。便起身,喝了一杯水。亭子間有一扇小窗,斜斜地開在屋頂上,他打開了,看見的,是滿天的星斗。

      秋高氣爽。這星便格外清晰,像是綴在墨色的天幕上,燦然成河。文笙便想起小時候,無月秋夜,院落里是薄薄的涼,母親與他躺在短榻上,望著天,教他念《步天歌》。星官星數(shù),言下見象?!扒逄烊缢?,長誦一句,凝目一星,不三數(shù)夜,一天星斗,盡在胸中矣”。

      文笙便靜靜地躺下,只對著那繁星,一句句地念,竟然都還記得?!爸性睒O紫微宮,北極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座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號曰為太子,四為后宮五天樞,左右四星是四輔,天以太乙當(dāng)門路。左樞右樞夾南門,兩面營衛(wèi)一十五,東藩左樞連上宰,少宰上輔次少輔,上衛(wèi)少衛(wèi)次上丞,后門東邊大贊府……”念著念著,竟也沉沉地睡過去了。

      清早,他被敲門聲驚醒。應(yīng)了門,門房是焦灼的面色,身后跟著兩個警察。

      你看看,是不是他。

      在光線暗沉的停尸間里,一個穿著白色制服的人,揭開了床單。

      黎明,永安被兩個早起的漁民發(fā)現(xiàn)。他被打撈上來的時候,全身赤裸,衣褲被潮汐的黃浦江水沖個干凈。而他將一套白色的西裝疊得很整齊,連同一雙皮鞋,端正地放在了江岸上。他用這種方式保留了體面。西裝里,夾著一封遺書。信封上寫著“秀芬親展”。

      與他有關(guān)的遺物,還有一把菜刀。他闖進(jìn)了一家美國人的商號,在未找到想找的人之后,他將這把刀,擲在了柜臺上,奪門而去。

      文笙望著永安,被浸泡得浮腫的臉。面色青白,嘴角卻有一絲笑意。燈光下,那笑意因為腫脹而扭曲,有些難看。

      他想,這是永安哥。

      他將手伸到了床單下面,摸到了永安的胳膊。是冰涼的。涼順著指尖,蔓延上來,讓他猛然一個激靈。

      他想,這是永安哥。

      他聽不見身旁的人在說什么。四周一片靜寂,他只是盯著這張臉,一動不動地。待他想挪動一下,卻發(fā)覺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僵硬了。

      文笙走在秋涼的街上。遮天的法國梧桐,歷經(jīng)繁盛的季節(jié),已然凋落。黃葉鋪地,踩上去簌簌的響。走著走著,他覺得腳下有些麻木,踉蹌地走到一旁去,扶住墻。喘息了一下,這才接著往前走。

      醫(yī)院的走道里,他坐著,茫然地望著病房。待護(hù)士打開門的一剎 ,他才猛然站起來,向里看一眼。

      秀芬正沉沉地睡。

      他將那封信,捏一捏,在懷里揣得更緊了一些,走出去。

      第二天的傍晚,仁楨到達(dá)上海。

      文笙走到了樓梯口,看見仁楨站在他面前。她說,進(jìn)門說吧。

      她的身邊沒有任何行李,在接到了文笙的電話,便奔向了火車站。

      文笙為永安處理了善后,發(fā)了一個電報給昭如。母親將出面聯(lián)絡(luò)溫縣會館。永安的老家講究,他途客死,葉落歸根。

      兩個人進(jìn)了屋,對面坐著,許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房間里漸漸地黑了。文笙才抬起頭,對仁楨說,餓了吧?

      這一剎 ,他的眼睛,與仁楨的目光撞上。才知道她一直看著自己。

      在對視間,文笙覺得對面的人,有些陌生。

      半晌,仁楨開口說,你瘦了。

      這句話,在文笙心里擊打了一下。他抬頭看著這女孩,向他走近,走到了他的面前。她將他的頭,輕輕攬過來,靠在自己身上。

      那淡淡的氣息,是他所熟悉的,將他包裹。猛然間,他覺得先前的緊張與堅硬,被打開了一個缺口,猝不及防。他覺得自己微微顫抖了一下,眼睛被火熱的水充盈,決堤一般。他哭了,突然哭出了聲音。如同一個孩子,放任地哭了??薜萌绱藗?,痛徹。仁楨靜靜地?fù)е?,摟得越發(fā)的緊,不再言語,由著他哭,直到讓自己與他一同顫抖。

      待這一切停息,仁楨說,永安哥的孩子,要平安地生下來。

      這天夜里,文笙發(fā)起了高燒。仁楨沒有回旅館,留下了。

      文笙在夜半醒來,看見仁楨正側(cè)身躺在她身邊,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她用胳膊肘支著頭,是凝望他的姿勢。

      月光底下,女孩的臉安然舒朗,呼吸勻靜。文笙端詳,也覺得心定了許多。他動了動,仁楨驚醒,倏然睜開眼,揉一揉,輕輕為他掖了掖被子,問,醒了?

      他沒有答,仍與她對面望著。女孩的眼睛,在黑暗里頭,如同幽幽的兩盞火。他看著看著,不禁伸出了手,碰觸了一下她的臉。有些涼,如同滑膩的新瓷。他的手指,便沿著她的額,鼻梁,雙頰,一路走下來。待走到了嘴唇,柔軟的溫度,讓他遲疑了一下。女孩卻將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唇上,同時間閉上了眼睛。

      他慢慢地探身過去,吻了一下女孩的額頭,然后是鼻梁、臉頰,最后捉住了她的唇。在這一刻,他們都輕顫了一下,然后更深地吻下去。因為笨拙,她的牙齒咬到了他,有些痛。然后他感到,她滾燙的淚水,緩緩淌在了他的臉上。這一瞬,不知為什么,一種淡淡的喜悅,在他們之間彌漫開來,如溪流交匯。這喜悅稍縱即逝。但他不忍放棄。他抱緊了她,聽見了她的心跳,漸漸與自己的匯融一處。同聲共閎,不辨彼此。

      仁楨早早地起身,將文笙前一天買的雞收拾了,燉上。

      晨光里,文笙看她愣愣地坐在窗旁,守著爐子。外頭有樹影,陽光穿過樹,落在她身上,星星點點地閃。看見他,仁楨站起身,從鍋里舀出一碗,淋上浙醋,放在文笙面前,說,你昨兒受涼,沒正經(jīng)吃東西。喝碗疙瘩湯吧,暖胃。

      文笙喝一口,一陣酸辣,神也醒了,便說,這味兒,是老輩人的手勢。

      仁楨答,跟我奶娘學(xué)的。

      文笙說,沒想到,你還會這些。

      仁楨停一停,說,我娘死后,會不會的,慢慢也都會了。

      文笙吃著吃著,想起了昨夜里的事,就說,楨兒。

      仁楨抬起頭,望著他。

      文笙也便望她,很認(rèn)真地看著她的眼,說,楨兒。以后咱們,好好地過。

      仁楨應(yīng)他一聲,嗯。

      兩個人便默默地做各自的事。爐上的雞湯,煨出了味兒,咕嘟咕嘟地響。

      秀芬見到了仁楨,很歡喜。

      秀芬精神好了,只是臉色有點蒼白,喝了些湯,問起仁楨學(xué)堂里的事。仁楨就跟她說了這學(xué)期修了哪幾門課,校園里的景物,搬了新宿舍,同宿舍有哪些人。大學(xué)老師里,教英文的,竟是個留著辮子的先生。

      秀芬便也樂了,說,我雖未讀過書,可是真喜歡聽讀書人講話,說來說去都是道理。

      文笙在一旁訥訥地聽,不言語。秀芬便說,笙,你一個木呆呆的人,命卻好,攤上個巧媳婦兒。

      她便將仁楨的手拿過來,翻開手掌,軟軟地劃一道,說,你瞧,這條掌紋又粗又長,不打彎,我們鄉(xiāng)下的命相里,是要幫夫的。

      說著,她拉過文笙的手,放在仁楨的手心里,使勁按一按。

      三個人的手,就疊在一起。秀芬說,我肚里頭這個,以后要認(rèn)你們做干爹娘。文曲星保佑,也能有個大學(xué)上。

      仁楨便問,昨夜里又疼了嗎?

      秀芬說,不怎么疼了,今天醫(yī)生說,就這兩天的事,也快要熬到頭了。

      護(hù)士進(jìn)來了,文笙就說,嫂子,你先歇著。我請的那個大嬸,夜里讓她多照料著些。

      秀芬就說,好了,你別盡顧著我。多陪陪仁楨。

      她目光飄到窗戶外頭,又說,楨兒,今年可去看了錢塘潮?

      仁楨點點頭。

      她便笑笑,說,要說好看,都比不過我們海寧的潮水。待到明年,咱姐倆結(jié)伴去看。

      回來路上,仁楨默默地,突然停住腳,對文笙說,秀芬嫂子……

      文笙見她欲言又止,便問,怎么了?

      仁楨便回問他,你怎么和她說起永安哥的?

      文笙說,我只說他這兩天在外面談生意,有個機(jī)會難得,說話就走了,沒來得及知會。

      仁楨沉吟,搖搖頭,說,她今天話說了許久,沒怎么說起大哥的事。孩子就要生了,自己男人不在身邊,竟會這樣篤定?

      這一晚,兩個人的心雖不及前日焦灼,但卻更為疲憊。吃了幾口飯,仁楨停下筷子,突然間哭了。竟哭著喘不上氣來。文笙便也不吃了,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待哭夠了,仁楨眼里一片 悕 惶,說,文笙,今天看著嫂子,我心里頭其實疼得很,憋得很。都說人生如戲,可沒想到當(dāng)真演起來,卻這樣苦。

      文笙心下也愴然,想一想,說,大約我們還是年輕罷。小時候我聽書,《楊門女將》。說穆桂英正布置壽堂,上下喜氣,忽然就知道楊宗保死在了戰(zhàn)場上。沒來得及哭痛快,便要在畬太君面前強(qiáng)顏歡笑,聽到她替宗保飲壽酒,我便想,這得是什么樣的人物,有這樣鐵打的身心呢?

      仁楨嘆一口氣,戚戚地說,是啊,這樣的悲喜,哪是我們平凡人受得了的。

      文笙便走到了她跟前,蹲下身,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清楚楚地說,楨兒,你在我眼里頭,不是個平凡人。

      夜里,兩個人躺著,耳邊突然響起了“嗡嗡”的聲音。是一只不怕冷的秋蚊子,圍著他們打轉(zhuǎn)。

      仁楨就輕輕說,文笙,我又想起永安哥了。

      文笙說,嗯,我也想起他了。

      仁楨便說,我想起永安哥教我的一個對子。

      文笙說,我也想起來了。

      仁楨說,回回請回回,回回回回不來。

      文笙應(yīng),悄悄打悄悄,悄悄悄悄而去。

      說完這些,兩人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握得緊緊的,沒有再說話。趁著彼此手心的暖意,漸漸都沉睡過去了。

      興許是太累,文笙這一覺格外的長,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他走下樓,看見仁楨坐得筆直的,正靠著桌子寫字,寫得專心致志。右首上,擺著一張紙。她寫一寫,便向那紙看一眼,然后停一停,手中比劃一下,再接著寫。

      文笙走過去,一看,心下一驚。那張紙竟是永安留給秀芬的信。仁楨寫好了才看見他,愣一愣,然后說,起來了?

      文笙說,楨兒,你這是?

      仁楨說,我昨天想了又想,嫂子那里,我們要從長計議。讓她知道,大哥這次是去遠(yuǎn)的地方做生意了,且有日子不能回來。你也慮一慮,去哪里好。我聽說,上海人最近去南洋的,比以往多了很多。

      文笙問,你在替永安哥寫信給嫂子?

      仁楨點點頭,說,只是他的字太潦草,我寫了又寫,還是不大像。

      文笙見她手邊已寫了一摞紙,再看新寫的那張,心頭涌起一陣熱。這紙上,分明就是永安哥的筆跡,恣肆,無拘束。

      仁楨說,我的功夫不夠。我二姐臨的歐陽詢和趙孟頫,行家都看不出分別來。

      傍晚,文笙與仁楨趕到了醫(yī)院,秀芬已經(jīng)被送進(jìn)了產(chǎn)房。

      他們在門外等了許久。

      醫(yī)生走了出來,說,母子平安。

      男嬰生得胖大,眉眼開闊,隨永安。皮膚白,像秀芬。

      秀芬還有些虛弱,抱他在懷里,說,醫(yī)生好手藝。橫生倒養(yǎng),差點生不出來了。

      孩子不哭不鬧,眼睛未睜開,卻已是笑模樣。一時,卻哭得分外響亮。秀芬說,這動靜,將來學(xué)唱梆子,倒是一把好嗓兒。

      仁楨聽了,與文笙對視一下,說,歡喜得忘了,嫂子,永安哥來信了。

      秀芬眼神動一動,卻不意外似的。仁楨便掏出那張紙,念給她聽,一邊念,一邊望她。秀芬聽完,將那封信接過來看,看了看,說,做生意拋家棄口,一去一年,只怕回來兒子都不認(rèn)得他了。

      說話間,文笙停一停,便從懷里掏出一只戒指。赤金紅寶,仁楨心頭一顫,認(rèn)出來,正是永安哥給他們訂婚的那只。她戴著大了,文笙拿去銀樓改。

      嫂子。文笙說,永安哥臨走給你訂了個戒指,叫你戴著。

      秀芬愣愣,這才接過了戒指,就著燈光看,看了半晌,說,楨兒,你幫我抱一抱孩子。

      她將孩子交給仁楨,才仔細(xì)戴上那戒指,問道,可好看?

      蔥段似的手指上,戒面璀璨,在這病房里光色斂去了幾分,質(zhì)樸端重了。仁楨咬一下唇,說,將將好。永安哥是為用這戒指拴住你,等他回來拜堂。

      秀芬嘆口氣,說,他一個粗人,哪來這么多花樣經(jīng)。

      她看一眼仁楨,又凝神端詳,柔聲道,楨兒,你抱著孩子,倒已經(jīng)有了做娘的樣子。

      仁楨說,嫂子取笑我。

      秀芬便正色道,我是心里話。永安與我是亂世鴛鴦。做爹娘,還得你和文笙這樣的。你們未成親,可你若不嫌棄,便認(rèn)下這個干兒。

      仁楨臉一紅,說,談什么嫌棄,嫂子是哪里話。

      秀芬便有些喜色,說,笙,做干爹的不能閑著,給娃取個名字吧。

      文笙想一想,便說,大哥不在,我是越俎代庖。就先起個小名。

      他踱了幾步,說,永安哥的“聚生豫”,往后要有個傳人,我看就叫豫兒吧?!兑捉?jīng)》里頭,“豫卦”也主祥。

      “豫兒,豫兒……”秀芬對嬰兒念念,眼里有憧憬,說,好,掛著他爹的來處,不會忘本。

      這時候,兩個人都看出秀芬有些乏了,臉色泛起虛白,說話也有一句沒一句的。就走出了病房,讓她歇著。

      兩人站在走道里,憑窗而立。不知何時,天下起了雨來。并不大,如煙似霧,漸漸籠成了一片,外頭的景物也有些依稀。

      文笙將外套脫下來,披在仁楨身上,說,一層秋雨一層涼。

      仁楨深深地吸一口氣,是股子清凜的味道。濡濕的塵,微微腐敗的樹葉,還有一絲新鮮的土腥氣,交織一起,撲面而來。

      文笙輕輕說,剛才不怪我吧?

      仁楨問,什么?

      文笙說,你的訂婚戒指。

      仁楨搖搖頭,說,若大哥真給她留下那么個念想,該多好。

      凌晨時分,秀芬又被送進(jìn)了手術(shù)室,產(chǎn)后大出血。

      文笙與仁楨,沒來得及和她說上最后的話。

      他們看秀芬躺著,平靜舒展,臉上并無苦意。

      兩個人,在病房里整理秀芬的遺物,發(fā)現(xiàn)枕頭底下壓著一張報紙。

      報紙上看得出水跡,有些發(fā)皺。再看日期,是永安出事那天。上有一則并不起眼的新聞,標(biāo)題簡潔冰冷,“中年男留遺書溺亡”。配了張照片,不甚清晰,是疊得整齊的白西裝上,擱著一副袖扣。白銅鍍金,永安極珍惜,他告訴過文笙,是秀芬送他的新年禮物。

      尾聲

      深秋的外灘,人不多。

      沒有人注意到這對抱著嬰兒的青年男女,依偎著,在岸邊躑躅而行。

      去天后宮拜過了媽祖,他們身上還有殘留的香火味兒。氣味雖不濃重,久久未去。

      走到了外白渡橋邊上,他們停住,蘇州河在這里緩緩匯入了黃浦江。站在江邊,他們看著船舶過往,傾聽遠(yuǎn)處傳來有些松懈的汽笛聲。略渾濁的江水,忽而激蕩,將一葉漂浮的舢板拋起,又落下。這時,太陽已經(jīng)悄然下沉。天際間有一重火熱的余暉,幾乎燒灼了他們的眼睛。然而,終于還是黯淡下去,被云靄一點點地吞噬,斂入暮色。

      暮色中,他們望見了一只風(fēng)箏,飄在對岸某幢建筑的上空,孤零零的。飛得并不穩(wěn),在蕭殺的秋風(fēng)里頭,忽上忽下,有一個瞬間,幾乎要跌落。他們屏息看著,看了許久,直到這只風(fēng)箏遠(yuǎn)遠(yuǎn)飄起,越來越高,漸消弭于他們的視線。

      責(zé)任編輯◎育邦

      葛亮,小說家。原籍南京,現(xiàn)居香港。文學(xué)博士,香港浸會大學(xué)副教授。作品出版于兩岸三地,并譯為英、俄、日、韓等文字。

      青春熱評/主持人何同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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