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張應(yīng)
雨葭在很小的時候,心里就有一個奇怪的困惑,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的孩子。之所以對自己的身世產(chǎn)生懷疑,那是因為她的媽媽說過的一句玩笑話。
雨葭的媽媽小名叫桃子,長大以后并沒有取個大名,所以一直就叫桃子。開那個玩笑時,桃子很年輕,才二十來歲,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自己還是個孩子呢,實際上那時桃子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在皖河上游這個名叫河街的小鎮(zhèn)上,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青山綠水、風(fēng)光秀美但又閉塞貧困的環(huán)境里,河街人總是自得其樂,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山民特有的樸實的幽默。父母們總喜歡跟小兒小女們開一些不痛不癢的玩笑。開得最多的玩笑往往是關(guān)于孩子的來歷,因為那些不諳世事的孩子們還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呢。他們有時候會沒頭沒腦地問父母:我是從哪里來的?父母們一般的回答是:你是從媽媽的腋窩里掉下來的。雨葭小時候也曾經(jīng)問過媽媽,她的媽媽桃子卻不是這樣告訴她的。桃子說,你是我在路邊撿回來的。不信,你自己照照鏡子看看,你不像我,也不像你爸爸。所以啊,今后你可要乖一點哦,你要是不乖,媽媽就將你扔回到路邊去,不要你了。反正,你又不是媽媽生出來的孩子。桃子說過,朝雨葭看著,詭秘一笑。雨葭仰著臉,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兩對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兩個偏長的嘴角越拉越長,似乎是憋了一肚子勁,好長時間后終于像開閘放水一樣突然泄了出來,雨葭“哇”的一下大哭起來。桃子見狀,好像是目的已經(jīng)達到,顯得格外開心,“哈哈哈”地笑起來。笑過,就拉著雨葭,摟在懷里,拍了拍雨葭的小屁股,嗔道,真是個傻瓜秧子,媽媽是逗你玩的,你還當(dāng)真哪?雨葭頓時破涕為笑,舉起小手,往媽媽身上猛砸,小雨點似的。
雖然媽媽說是開個玩笑,不能當(dāng)真,雨葭也不相信那是真的,但這件事在雨葭的幼小的心里還是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后來,在雨葭成長的過程中,尤其是在她覺得媽媽對她不好的時候,雨葭自然就會想到,她是媽媽從路邊撿回來的孩子,不是媽媽生出來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雨葭似乎突然明白一個道理,女兒,其實并不一定就是媽媽的女兒。
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后,雨葭忽然間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姥姥雖是親姥姥,但姥姥卻不像是媽媽的親媽!多少年后,雨葭一直還記得,那一年,媽媽五十三歲時因病逝世,當(dāng)時,姥姥還健在,是個眼不花耳不聾的古稀老人。按照皖河邊上河街人的習(xí)俗,婦人去世,娘家為尊,必須第一時間通知娘家。如果禮數(shù)不周,娘家人怪罪了,會遭遇“刷色”的,場面就不好收拾了。雨葭家里派了得力的人去媽媽娘家“把信”?!鞍研拧比朔皆綆X跑了二十多里山路,到了大別山中一個名叫林店的小山村,找到了姥姥家,向姥姥報告了她的女兒桃子的不幸。姥姥聽了報信,并沒有天崩地裂地哭號,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此外,姥姥別無多大反應(yīng),似乎她對這個結(jié)果并不意外。之后,姥姥三步兩步,挪動著那雙伶仃小腳,到了廚房,煮了三個糖水荷包蛋,端來給“把信”人吃了。姥姥很平靜地告訴“把信”人,說她年歲大了,不能哭了,就不去了?!鞍研拧比嘶貋碇笠徽f情況,雨葭兄弟姐妹幾個,甚至在場的親戚朋友都很意外,覺得姥姥這個老太太心腸實在是太硬了,姥姥做得有些過,甚至很絕情。
其實,姥姥和媽媽之間,很早就有芥蒂。幾十年來,姥姥一直耿耿于懷,甚至,到桃子死時,姥姥似乎還沒有完全放下。這一切,都緣于桃子對婚姻的反叛,緣于一個母親對女兒婚姻的不滿。這事,雨葭也是后來才知道的。那些年,姥姥時不時地在雨葭他們面前流露過,媽媽自己也隱約提到過。但最準(zhǔn)確、最清晰的版本,還是來自河街上鄰居們的嘴中。桃子過世之后,鄰居們偶爾會談起當(dāng)年的經(jīng)歷,大家都為桃子感到惋惜。這樣的閑談,往往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雨葭就是這樣,在別人的無意中,了解到了媽媽年輕時的經(jīng)歷。
雨葭還知道,姥姥的娘家是一個沒落的地主。往上兩代之前,姥姥的祖輩擁有大別山里那個名叫肖家沖的村子里大部分良田,算是個富甲一方的人家。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家道漸漸衰落,到了姥姥這一代大勢已去,充其量只能算個家底殷實的大戶人家。即便這樣,瘦死的駱駝還是比馬大。姥姥嫁給姥爺時,光是陪嫁的衣裳,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裝了滿滿的八個大柜子,著實讓姥爺家所在的林店一帶的鄉(xiāng)鄰們眼睛亮了好久。
姥姥出生于清朝末年,成年于民國初期。姥姥的婚嫁大事,當(dāng)然還是依照傳統(tǒng)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行事,她本人沒有絲毫的自主權(quán)。雨葭聽她媽媽講過,姥姥十五歲時,一頂大花轎就把她抬到了十里之外那個名叫林店的村莊里。下了花轎,人都進了婆家的門,姥姥卻還從未見過自己的郎君,不知道郎君長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否橫眼睛豎鼻子。第一次見到郎君,是在大婚當(dāng)日拜堂的時候。一般情況下的拜堂,只有新郎新娘兩個人。姥姥和姥爺拜堂時,卻是四個人。因為,那時姥爺正在生病,臥床多時,無法下地站立和行走。那年頭,生活在大別山里面的人們都很相信“沖喜”的說法,有病在身,久治不愈,人們就想到以“喜氣”來沖掉“晦氣”,“晦氣”一掉,自然病愈。所以,姥爺?shù)母改妇拖氲酵ㄟ^結(jié)婚“沖喜”,來幫助姥爺早些病愈。由于那時姥爺不能自己站立和行走,拜堂的時候就只好由兩個晚輩后生扶著他,一邊一個,攙著他的膀子。姥姥的目光透過紅蓋頭瞥見這一幕,當(dāng)場就傻了,淚水如涌泉,汩汩地往外冒出來。她真想甩開紅蓋頭,一溜煙跑出去,跑回家。但是,她做不到。她知道,肖家沖她的那個家,是回不去了,誰都知道,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啊。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條無形繩索的捆綁下,姥姥的傷心和失望,終究抵擋不住主事人那“一拜”“二拜”“三拜”拖長聲調(diào)的口令,在三聲口令之后,姥姥就被一幫人簇?fù)碇仆妻厮腿肓硕捶俊?/p>
從此以后,姥姥和姥爺?shù)男路浚鋵嵕统闪死褷數(shù)牟》?,長年累月,沒日沒夜,姥姥都在伺候臥病在床的姥爺。雨葭曾經(jīng)問過媽媽,姥爺患的是什么病呢?桃子對女兒說,講了你也不懂,你姥爺?shù)玫氖恰包S軟病”。這種病是一種懶人病,患病的人,能吃能喝,卻不能干活。你姥爺患病以后,整個人面黃肌瘦,手足無力,就連走路都會擔(dān)心被風(fēng)吹倒。后來,雨葭終于弄明白了,實際上,當(dāng)年所謂的“黃軟病”,也就是現(xiàn)代醫(yī)學(xué)上所說的“黃疸肝炎”。當(dāng)然,現(xiàn)在看來,那毛病已經(jīng)不是多大的毛病,但在當(dāng)年,卻很要命。
在姥姥的精心調(diào)養(yǎng)之下,八年以后,姥爺總算慢慢恢復(fù)過來,跟姥姥一起共同撐起了那個大家庭,為家族添丁加口,一共生養(yǎng)了八個子女。后來,在雨葭這些外孫輩們還很小的時候,姥姥多次對他們講起她那一段艱辛而又光榮的歷史。姥姥總說,是她娘家陪嫁來的那八大柜子新衣裳救了姥爺?shù)拿?,也救了姥爺?shù)恼麄€家族。雨葭問過姥姥,沒有你那八柜子新衣,也就沒有我們了?姥姥用手指點了點雨葭的額頭說,細(xì)鬼,知道了就好,以后長大了,你們一人還我一件新衣裳!姥姥每次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語氣是那樣的自豪。她的心里一定會覺得,在姥爺整個家族里,她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她勞苦功高,她功不可沒。
后來,雨葭就一直記著姥姥說過的那句話,沒有那些新衣裳,哪有你們這些細(xì)鬼!原來,在那八年當(dāng)中,姥姥無錢給姥爺買藥的時候,就將自己的金銀首飾當(dāng)了,給姥爺請了郎中買了藥。那時的藥都是中草藥,病人在吃藥的時候,必須改善生活,增加營養(yǎng),才能將人“托”住,否則,藥吃久了,會讓人垮掉的,是藥三分毒嘛。何況是姥爺這樣一個久病臥床的人,本來就瘦得只剩皮包骨頭了。家里日子清苦,長時間不見葷腥,姥姥覺得這樣不行,不利于姥爺恢復(fù)健康。姥姥看著從娘家?guī)淼哪切┙疸y首飾不聲不響地沒了,就咬咬牙又打開了她那些裝滿衣裳的大柜子,拿了她從娘家陪嫁來的新衣裳,去村子里找人兌換老母雞,一件新衣裳換回一只老母雞,加了黃芪,燉爛了給姥爺吃。雨葭聽媽媽說過,那些年頭,林店村子里的女人,身上穿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你姥姥的衣裳,家家戶戶養(yǎng)的雞,只要是母雞,最后就都送到了你姥姥家里,吃到了你姥爺?shù)亩亲永铩S贻邕€給媽媽桃子開了個玩笑,她笑著說,媽,我姥爺?shù)那笆酪欢ㄊ侵稽S鼠狼,要不,他怎么就那么愛吃雞呢。況且,還指定要吃母雞,是不是母雞的味道就比公雞鮮美?雨葭那時還小,她不明白為什么姥爺只吃母雞不吃公雞,就問了媽媽。桃子告訴女兒,不是因為母雞好吃公雞不好吃,是因為公雞是個發(fā)物,有病在身的人,是不能吃的,吃了就會發(fā)病。
雨葭也聽姥姥講過,說細(xì)鬼,你是不知道哇,你姥爺年輕時架子可大啦,我一進他家的門,他就躺在床上不理我。沒有辦法,我就只好天天殺雞給他吃,央請他下地,整整央請了他八年哪。直到我從娘家?guī)淼哪前藗€裝衣裳的大柜子空空如也時,你姥爺才肯從床上下地,他那一副苦大仇深的臉上才開始有了一些笑容,仿佛是我上輩子欠他的債,終于還清了。
每次提起自己那一段艱苦而又光榮的歷史,姥姥總會想到她女兒桃子的婚姻,心里就痛。這個心腸堅硬的老太太,常常是恨得直咬牙。好多次,當(dāng)著雨葭他們兄弟姐妹幾個的面,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她很后悔,當(dāng)初不知道桃子是那樣的不爭氣,若是知道了,一生下來時就將她塞進姥爺夜壺里給活活淹死。姥姥說,沒有那個不聽話的東西,我才省心呢,她自己也不會那么遭罪。姥姥這么一說,雨葭他們這些外孫、外孫女們心里就氣,心里就痛。誰家的孩子,愿意聽人家說自己媽媽的不是?即便是媽媽的媽媽,那樣說,也是絕不允許的!于是,雨葭他們幾個就不愿意留在姥姥家吃飯,大雪天里也要走上二十幾里山路往回跑,害得舅舅跟在后面追,將這些貌似已經(jīng)“懂事”的外甥、外甥女們一個個往回逮。舅舅費盡口舌勸慰他們,說是你姥姥的話你們不能太當(dāng)真,你姥姥是故意這樣說,其實,她的心里最不放心、最不甘心的,就是我的姐姐,你們的媽媽。
回到家里,雨葭他們將姥姥的話學(xué)給媽媽聽。桃子聽過就笑了,笑過之后,眼眶里總是有些淚水,汪汪的,亮亮的。桃子說,別信你姥姥瞎說,天底下哪有不疼伢的娘,她那是心里還有氣,故意說的氣話。雨葭當(dāng)年并不知道姥姥的心里到底有些什么氣,就問媽媽,媽媽笑笑,沒有回答,只是說,你姥姥這個人性格太要強,覺得面子比什么都重要。雨葭又問媽媽,是不是姥姥不是你的親媽呀?桃子說,可不是嘛,我也跟你一樣,是姥姥從路邊撿回來的。媽媽這樣一說,女兒的小拳頭就敲上了媽媽的后背,母女倆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也許,姥姥真的就是這樣一種堅硬的性格。這種性格,就決定了姥姥一輩子的生存狀態(tài)。姥姥一生個性要強,到老來仍然頭腦清晰,干事利落,是林店村那一帶遠(yuǎn)近聞名的賢良而又能干的老人。那些年,誰家有個婚喪嫁娶的大事,周圍的人家必定要請了姥姥去幫忙主事,她把人家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滴水不漏。這樣的差事,姥姥一直做到了八十高齡,就在她臨去世之前的幾個月,姥姥還在忙里忙外,替人操辦大事呢。雨葭在姥姥家時,偶爾會聽鄰居們說,大舅媽好命,一輩子都在婆婆的腋窩底下過日子,縱使是天塌下來,也是由婆婆頂著,總是有人在罩著她,護著她。大舅媽一聽別人這樣說,就笑了。心想,旁人說的倒是真的,她這個媳婦從小做到了老,一直到姥姥八十一歲去世。那一年,大舅媽也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一個兒孫滿堂的奶奶了。從那以后,大舅媽才覺得自己也是個婆婆,不再是個小媳婦了,覺得肩上的擔(dān)子突然重了許多,凡事都必須自己去擔(dān)了。
雨葭后來才知道,姥姥心里有氣,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那就是媽媽在婚姻上,沒有聽從姥姥的安排,沒有遂了姥姥的意愿,是媽媽把姥姥的話撂到了地上,讓姥姥感覺有人拿了鞋底板來打她的臉。在姥姥看來,她的女兒就該跟她一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沒有二話,只有認(rèn)命,不得抗?fàn)?。?dāng)初,姥姥將她十六歲的女兒許給了鄰村的一戶人家,誰知女兒卻看不上那個男人,借著新中國成立之初“婦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東風(fēng),桃子在過門前毀掉了這樁婚約,不知怎的就看上了一個從村頭路過的外地男子。那時,在桃子的心目中,那個英俊的青年男子,就是她夢寐以求的真命天子。
不料,這個名叫楊成虎的青年男子,人雖俊朗,家里卻很窮困,窮得如同用水洗過,干干凈凈。成虎從小就是個苦命的孩子,三歲時死了母親。河街人常說,寧可死了做官的老子,也別死了叫花子娘。這是真的,在成虎家里,就得到了印證。成虎的母親死后不久,父親續(xù)了弦,后娘進門來,對他和大他兩歲的那個哥哥都非常狠毒,常常不給飯吃,冬天也不給棉衣穿。就在小哥倆同時患了麻疹病的時候,被那狠心的后娘攆出了家門,不敢回家。最后,還是成虎那個善良的瞎子姑媽收留了哥兒倆,將哥兒倆帶大。在瞎子姑媽家,小哥兒倆沒有待上十年,也足有八年之久。
成虎的家就住在皖河上游的河街上。近山識山,近水識水。成虎從小在水邊玩耍,沒少在皖河里摸爬滾打,自然練就了一身好水性,他十五歲開始就成為皖河上的一個“漂客”。這河街地處大別山中,那年代不通汽車,山里的木材、毛竹要出山,山外的米面油鹽要進山,都得走水路。所謂“漂客”,河街人說的是那些在皖河上放筏的人們。他們把木材、毛竹扎成一個筏,順著皖河漂進長江,漂到安慶、蕪湖、南京,甚至上海?;仡^的時候,又把山外的糧食、布匹和鹽巴,包括外面世界的新鮮事,通過拉纖運到山里,帶回河街。所以,在河街,這些“漂客”們算是跑過大碼頭、見過大世面的人了,因而,他們的言談舉止,總是和一般的山里人不一樣。楊成虎雖然家窮,但小伙子還是出落得一表人才,加上常年在外面跑著碼頭,見的世面也就大了,他在這河街上也就成了個出類拔萃引人注目的青年,十六七歲時,就有人主動給他做媒,其中也不乏女方父母委托來上門的媒人。不過,來做媒的人雖說不少,楊成虎硬是沒有看上其中的一個。據(jù)說,倒是有人家姑娘看上了成虎,那姑娘還是當(dāng)?shù)貞虬嘧永锏呐_柱子,人長得非常水靈,她往臺上一站,當(dāng)即滿堂喝彩。那姑娘托人去探探楊成虎口風(fēng)的時候,得知人家成虎沒那個意思,那姑娘硬是當(dāng)場就倒在地上,耍賴,不上臺唱戲了,弄得那戲班子只得取消了當(dāng)日的演出。
桃子悔婚那年,她才十七歲。那戶人家很富裕,且只有一根獨苗,負(fù)擔(dān)輕,日子好過。但那男人有點缺陷,該長毛的地方?jīng)]長毛,卻長出了層層疊疊的瘡疤,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堆了滿頭黑白相間的鳥屎。原來,那男人是個不頂頭毛的人,他是個瘌痢頭。桃子見過他,他一進門,滿屋子里都是鳥屎的腥氣。桃子當(dāng)場就不愿意,轉(zhuǎn)身要走,卻見她媽媽豎起了巴掌,瞪著眼睛對她說,你敢!桃子才不言語了。后來,在對方逼著她要完婚的時候,桃子只得咬一咬牙,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她不干了,死也不干!雨葭聽媽媽告訴她,姥姥一聽桃子說不干,一下子氣得要死,直往女兒身上撲去,想抓住女兒的長辮子,想把女兒摁倒在地,狠揍一頓。姥姥一邊撲著桃子,一邊說,不干,你就去死!不料,姥姥動作太快,又是一雙小腳,步伐自然不穩(wěn),結(jié)果,不僅沒能抓住女兒的辮子,反而讓自己撲了個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女兒桃子卻已經(jīng)奪門而逃,出了家門,一溜煙就不見了蹤影。姥姥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把自己的牙齒磨得“咯咯”響,狠狠地說,短命鬼,遭雷劈的,老娘就當(dāng)沒有你!
桃子從家里逃出來,起先也只是為了避免母親的追打,并沒有想到要離家出走,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實際上,她也無處可逃,都十七歲了,她還從來沒有走出過那個名叫林店的小山村。桃子一口氣跑到了村外的小河邊,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嚶嚶啜泣,恰好被路過的一個穿著黃軍裝的干部模樣的人看見。那人停下腳步,問桃子,姑娘,你哭什么呀?是誰欺負(fù)你了?你告訴我,我定不饒他。這還得了嗎,現(xiàn)在都是新社會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還有人敢欺負(fù)人家一個小姑娘?別哭了,小姑娘,告訴我是怎么回事,我是鄉(xiāng)主席,是這個鄉(xiāng)里面最大的官了,當(dāng)官不為民做主,我就不如回家挖紅薯了,你的事,我是管定了。桃子十分驚恐地抬起頭來,又很快地站起身來,看著那個身穿黃軍裝的干部,欲言又止,搖了搖頭。那人一見抬起頭來的桃子,心里微微一顫。這個年輕的鄉(xiāng)主席,他走遍了全鄉(xiāng)所有的村子,從來還沒見過眼前這樣讓他心動的姑娘。桃子那一雙有些紅腫的眼睛,顯得特別大,特別亮,滿頭烏黑的長發(fā),梳成一根大辮子,辮子很長,一直拖到屁股上。那人發(fā)愣了一時,待醒悟時自知有些失態(tài),但很快就恢復(fù)如常,問桃子,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桃子說,我叫桃子。那人又問,桃子姑娘,你有什么難處,盡管說吧,老百姓的事就是政府的事,我這個鄉(xiāng)主席不能不管哪。桃子就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人一聽,立刻把臉拉長,憤憤地說,這還了得,都新社會了,竟然還有這樣包辦婚姻的,這事我管定了,政府給你做主!走,帶我去你家。桃子搖搖頭,沒有說話,也不想走。那人知道了桃子的心思,桃子是不敢?guī)丶?。那人就問桃子,你家住在哪兒?你不去,我去。桃子告訴那人,村子?xùn)|頭第一戶就是她家。那人說,你就在這等著,我現(xiàn)在就過去。
那人很快就到村子里,找到了東頭第一戶,見到了桃子的媽媽。那人說,大娘,我是鄉(xiāng)政府的楊主席,特地過來跟你說個事。桃子媽媽一聽是鄉(xiāng)政府的楊主席,立即客氣起來,剛才還掛在臉上的怒容,瞬間一掃而光。桃子媽媽說,是政府來了,貴客,貴客。政府有什么事盡管說吧。那人便說,大娘,現(xiàn)在可是新社會了,兒女的婚姻大事父母再也不能包辦了,就讓他們自己做主吧。你看,你女兒桃子還在河邊哭呢,你可千萬不能再逼她了,萬一逼出個三長兩短來,政府可不能不管,那是要抓你去挨批斗坐班房的哦。桃子媽媽一聽,肚子里面立即鼓起了一個葫蘆大的“包”,那“包”里面全都是氣,心里就更加恨那個不爭氣的女兒桃子,不聽話事小,還把家丑揚到了外面。只是苦于那人是政府人,姥姥又自知自己的成分高,出身地主家庭,弄得不好,這家庭矛盾就會變成階級矛盾。所以,桃子的媽媽就不敢輕易去駁人家的面子,只好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既沒答應(yīng)那人,也沒頂撞那人。桃子媽媽后來還是說了句客套話,說我對不起政府了,是我家教不嚴(yán),家門不幸,連累政府了。那人說,大娘,你也不用客氣,政府就是人民的政府,政府就是為人民服務(wù)的。桃子媽媽接著說,我家里的事情,我們自己會處理好,大不了我就算沒養(yǎng)這個女兒,就不麻煩政府了。那人又勸說,大娘,千萬別這樣想,你女兒是個好姑娘,她的情況我都知道了,其實,她也沒有什么過錯。她的這種想法和做法都是很正常的,都是受政府支持和保護的?,F(xiàn)在的新社會、新政府,就是要支持婦女翻身解放,支持婦女當(dāng)家做自己的主人。所以,大娘,你千萬別為難她了,你再為難她,你就是在為難政府了,這性質(zhì)可就變了。我現(xiàn)在就去把她找回來,她回來以后,你可不能再打她罵她了哦。
隨后,那人把桃子從河邊帶了回來。桃子媽媽十分不滿地白了桃子一眼,接著,對那人說,謝謝政府,麻煩政府了。那人對桃子媽媽說,大娘,別客氣呀。我走了,以后,我下村時路過這里,還會來看望你們的。說完,那人就轉(zhuǎn)身出門,走了。
那人不是別人。后來,姥姥對雨葭說過,那人就是雨葭的大伯,也就是當(dāng)年患麻疹時被后娘攆出門的小哥兒倆當(dāng)中的哥哥,弟弟叫楊成虎,哥哥叫楊成龍。楊成龍十七歲時參軍進了部隊,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地方,當(dāng)上了鄉(xiāng)政府主席。楊成龍見到桃子時,他的心頭陡然顫了一下。不過,這種心動,不是為他自己,他已經(jīng)婚配。就在見到桃子眼睛的那一瞬間,他想到了弟弟成虎,覺得弟弟也該成個家了。他的那個長得一表人才的弟弟,也不知被人介紹過多少次,卻總是高不成低不就,至今仍然沒有一個可靠的目標(biāo),這讓哥哥很是掛心。弟弟早點成家,他這個做哥哥的也就早點心定了。長兄當(dāng)父嘛。楊成龍覺得弟弟的事他不能不管,尤其是遇見了桃子,他這個做哥哥的就覺得,眼前這個機會弟弟不能錯過。
于是,那天從桃子家出來后,楊成龍本應(yīng)該是回鄉(xiāng)政府的,但他沒有回鄉(xiāng)政府,他是直接回到了河街。到家里,楊成龍把桃子的情況跟弟弟一講,弟弟成虎臉立刻就紅了,心在撲撲猛跳。成虎聽了哥哥的介紹,在心里已經(jīng)就把桃子想象成天上的仙女了。但一想到自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就覺得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可望而不可即。看著弟弟的神態(tài),楊成龍似乎明白了弟弟的心思,就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說,放心吧,這事包在我身上,咱們明天就去,事情宜早不宜遲。
第二天一早,楊成虎穿上了那套哥哥從部隊里帶回來的還沒有舍得穿的新軍裝,跟著哥哥去了林店村,去看桃子。穿了新衣裳,而且還是軍裝,成虎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自信,人就顯得格外的精神。到了村外的河邊,成龍看見桃子在河里洗衣服,頓時喜出望外,就拽了一下弟弟成虎的衣角,對弟弟使了個眼色,輕聲告訴弟弟,你看,是她。弟弟霎時紅了臉,張開嘴唇想說什么,哥哥立馬向弟弟豎起了手指,示意弟弟不要亂說話。成虎沒有出聲。楊成龍就喊了句,桃子姑娘,在洗衣服???桃子抬起頭來,看了楊成龍一眼說,哦,洗衣呢,是政府啊。楊成龍笑了說,看你說的,哪能喊我政府呢,我叫楊成龍,要么喊我成龍主席,要么喊我成龍大哥。桃子笑笑說,那就喊你成龍主席了。楊成龍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就搖搖頭說,不對,你還是喊我成龍大哥比較好。對了,這是我弟弟,他叫成虎。桃子朝楊成虎看了一眼,立馬低下頭去,不知為什么,桃子的臉一下就紅透了,紅得像一枚熟透了的油桃。桃子不說話了,只顧埋頭洗衣服。楊成龍說,桃子姑娘,你忙吧,我們走了。桃子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吭聲,也沒有抬頭。
離開河邊后,哥哥問弟弟怎么樣,弟弟紅著臉說,還會怎么樣呢,只怕是人家看不上咱呢。哥哥說,這個你就放心吧,有哥哥呢。走吧,咱們?nèi)ヒ娨娞易計寢尅5搅颂易蛹议T口,楊成龍就大聲招呼,大娘在家嗎?桃子媽媽挪動著一雙金蓮小腳,從里屋出來,看見門外站了兩個后生,起初一驚,定神后發(fā)現(xiàn)是“政府”,桃子媽媽笑了說,是政府啊,是什么風(fēng)把你又吹過來了?楊成龍說,大娘,我們路過呢,能進去討口茶喝喝嗎?桃子媽媽說,來吧,來吧,沒有好茶,粗茶淡水,隨便喝吧。楊成龍說,大娘,看你說的,只要人好,水也甜呢。
兄弟倆坐穩(wěn)后,桃子媽媽給他倆倒了兩碗茶,放在桌上。這時,哥哥開始介紹弟弟,對桃子媽媽說,大娘,這是我弟弟,名叫成虎,跟我一起出門去辦事呢。桃子媽媽看看楊成虎,笑著說,難怪,看著像呢,弟兄倆都生得那么英俊、周正。說完,桃子媽媽就去了廚房,忙自己的事去了。哥哥輕聲對弟弟說,這一關(guān)差不多了,你去河邊看看吧,爭取個機會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弟弟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起身走了出去。到了河邊,正好桃子已經(jīng)洗好了衣服,拎了滿滿的一籃子擰成大麻花狀的濕衣服,往回走。楊成虎走上前去,對桃子說,洗這么多呀,好重吧,我來幫你拎吧。說完,也不管人家樂意不樂意,就伸手去接過了桃子手上的籃子。估計,那籃子也實在太沉,桃子拎起來有些吃不消,所以,也就沒有堅決拒絕,只是說了個“不用”,但還是順著楊成虎將籃子接了過去。桃子的臉上有些發(fā)熱,心里倒是很溫暖,她覺得眼前這個人,雖然很唐突,過于自來熟,但還真是蠻懂事的,會體貼人,在人需要幫忙的時候來幫忙。
隨后,楊成龍就跟桃子媽媽打了招呼,謝了大娘的茶水之恩就要離去,臨走時還說,下次路過時,我還會來看望大娘。桃子媽媽笑著說,我有句話不知道該講不該講?楊成龍說,大娘,有話盡管講。桃子媽媽說,其實我家的成分高,是小地主出身,你來多了就不怕對你有影響?楊成龍一聽,很認(rèn)真地說,放心吧,大娘,出身不能選擇,它只能代表過去。請您老人家放心,人民政府是講道理的。桃子媽媽笑了笑,沒有說話。
出門之后,哥哥又問弟弟,感覺怎么樣?弟弟說,當(dāng)然好哇,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但是,光我感覺好有什么用呢,還得看看人家的感覺啊。哥哥問,你剛才可有表現(xiàn)了?弟弟說,幫她拎了籃子回來。哥哥眼睛頓時亮了,驚嘆了一聲,真的呀,那就有戲了。
其實,桃子在那河邊看了楊成虎第一眼,她的心里就發(fā)慌。后來,楊成虎替她拎籃子,她原本是想拒絕的,但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沒有拒絕就順從了。
后來,通過楊成龍的幾個來回,巧妙地穿針引線,桃子心里的那把鎖也就被打開了。桃子終于對楊成龍點頭了。接著,楊成龍就去做桃子媽媽的工作,去了幾次,說了很多,桃子媽媽知道了哥兒倆的家底后,就是不松口。桃子媽媽只是說,我只養(yǎng)了一個女兒,還能哄了幾家的糖水喝?她若真的是個不回頭的犟牛,我也不管了,就當(dāng)我沒有這個女兒了。
這段往事,雨葭長大以后,也不知道聽姥姥講過多少次了。姥姥總說,你長大了千萬不能像你媽媽那樣,你媽媽當(dāng)年太不聽話了,她要是聽話呀,哪會是現(xiàn)在這樣,日子好得過不進去呢!姥姥每次講的時候,牙齒都磨得“咯咯”響。好幾次,雨葭將兩個手指頭塞住自己的兩個耳孔,高聲嚷嚷,不聽,不聽,我不想聽。幸虧我媽媽沒有聽你的話,要是真的聽了你的話,哪里還有我們這些伢們!那個時候,姥姥就重重地嘆口氣,哎呀,你這個細(xì)鬼,怎么就跟當(dāng)年你媽媽一個樣子,一身的犟脾氣。伢子不聽大人言,受苦的日子在眼前。你得改改你這臭脾氣,不能走你媽的老路。姥姥說到這里,雨葭就氣得直跳,連聲說,不聽,不聽,偏不聽。
當(dāng)年,在成虎的哥哥成龍的撮合之下,成虎和桃子很快就到鄉(xiāng)政府領(lǐng)取了那一張寫有兩人名字的紅紙。但是,在桃子和成虎結(jié)婚的時候,還是有一個很大的遺憾。雖說是新事新辦,他們的婚禮還是缺少了一些重要的內(nèi)容,別說沒有男方迎親的花轎,沒有女方送親的嫁妝,甚至,連女方的人影都沒有見到。那場婚禮,就成了男方一家的喜事了。那時,桃子雖然有了一種被解放后心滿意足的幸福,但心里還是感覺到有一個很大的欠缺,對父母,對娘家,很有一些歉疚感。
幸福的時光總是很短暫的。就在桃子和成虎結(jié)婚滿月后,一個十分殘酷的事實突然擺到了桃子的面前。結(jié)婚時新房里的家具,突然間全被人抬走了,連床都沒有留下,只得搭塊門板來睡覺了。原來,新房里那些貼有大紅“囍”字的家具,全都是從河街上親朋好友家借來的。雨葭聽她媽媽講過這段經(jīng)歷,很有些為她的媽媽憤憤不平,心中很是怨恨那個名叫楊成虎的男人。大概也就是從那時起,姥姥就更加堅定了她心里的那股強烈的怨念。不聽大人言,受苦在眼前!老古話總是有道理的。后來,每當(dāng)姥姥心中的怨念一起來,就常常對雨葭他們重復(fù)那句話,也不知重復(fù)了多少次。姥姥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從小將你媽媽塞進你姥爺夜壺里溺死,免得那個有飯不吃偏要吃草的東西,硬是“趴在青石板上過日子”,活受罪。
的確,當(dāng)年,面對那樣的境況,桃子不知流了多少淚,但她很快就想通了。她心想,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張怪李,她就是“認(rèn)瓜摘瓜”了。抹干了眼淚,桃子就開始辛辛苦苦地過起了她那一無所有的光石板上的日子。桃子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個夜晚,那個名叫楊成虎的男人在或者不在,她的淚水總是悄悄地打濕了枕頭。但早晨起來后,桃子就像個沒事人一樣,照樣是生火做飯,將一把米放進一鍋水里,煮出了照得見人影的稀飯。很長一段時間,桃子就是靠這樣的稀飯,艱難地維持了一家人的生計,把一幫兒女養(yǎng)大。
那時的桃子很有些像她的媽媽,也是姥姥那樣一個死要面子的人。居家過日子有了再大的困難,她也就自己扛著,不愿意回到娘家去,請求娘家的援助。她知道,她的母親并沒有原諒她。后來,雨葭聽她舅舅講,姥姥知道了女兒桃子的處境后,又恨,又傷心。一提起桃子就嘆氣,時不時地打發(fā)兒子去看看姐姐。去的時候,從不空手,要么是黃豆小麥,要么是玉米高粱。娘家人一來,桃子總是打腫了臉,也要充個胖子,做了好飯好菜招待娘家人?;厝サ臅r候,桃子也不讓娘家人空手,每次總是少不了要帶點曬干了的小河魚。那種從皖河里網(wǎng)起來以后,熏過煙火再曬干的小魚,吃起來特別香,是一道很好的下飯菜。皖河,是一條直通長江的河,河里的魚蝦很多,味道又是特別鮮美。來自皖河的小河魚,在桃子的娘家林店,那個只有高山?jīng)]有大河的地方,可算是十分稀罕的東西了。雨葭知道,她的媽媽桃子這樣做,除了表達孝心,還有就是想告訴姥姥,女兒在河街日子過得很好,不用姥姥太擔(dān)心。
一直到雨葭成年以后,有些事情她才真的明白。實際上,媽媽并沒有怨恨姥姥,媽媽只是覺得對不起姥姥,讓姥姥操心、受氣,丟了面子。姥姥呢,比誰都更加心疼女兒桃子。雖然,當(dāng)年雨葭媽媽出殯時姥姥沒有到場,但據(jù)舅舅后來講,那段時間,姥姥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哭了幾天幾夜,哭得天昏地暗,嗓子都啞了,眼睛也快瞎了,茶不思,飯不想,整個人就一下子枯瘦了一大圈。聽舅舅這么一說,雨葭突然明白了,姥姥這個人,她的心腸其實并不是別人想象的那么硬。要說硬,她的那種硬,也只是硬在表面,硬給別人看的,內(nèi)底里還是柔軟的。那種柔軟,卻也是柔得千回百轉(zhuǎn),甚至軟得一塌糊涂了,以致她自己都無法自持了。
何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自古以來就是人世間的一大不幸。親娘給女兒送終,那樣的場景,姥姥這個生性極其要強的人,她能如何面對?她只能選擇回避!
所以,雨葭知道,在當(dāng)年,那些心酸的淚水,姥姥也就只能悄悄地灑落在自己的枕頭上,甚至,咽到自己肚里去。
多年以后,雨葭自己也做了媽媽,有了自己的女兒。這個時候,雨葭才算真正明白,女兒還是媽媽的女兒,姥姥還是媽的媽。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