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獵
放下話筒,曹雅麗瞬間感到睡意全消。窗外的陽光透過褪了色的粉底絲綢簾子,已將整個房間灑得柔和亮麗。平時這個時間,她還在睡眠中,即便有間歇的清醒,她仍慵懶地躺在床上,大腦混混沌沌或一片空白,只需把眼睛閉上,旋即又睡過去了。五年來不變的生活規(guī)律使她養(yǎng)成了習慣,跟生活質(zhì)量無關(guān),所以感覺不出此乃幸福抑或悲催,無非周而復始罷了。
曹雅麗迅速套上寬大的連褲衫,趿著鞋奔向衛(wèi)生間洗漱,動作輕巧敏捷,一點不像身體肥碩的女人所為。完了將冰箱里昨晚的剩菜剩飯拿出來,放進微波爐熱熱,稀里糊涂地完成了早餐。說到底這也是生活習慣的一部分,不過今天的飯菜感覺較以往可口多了。
曹雅麗瞄了眼墻上的掛鐘,十點,現(xiàn)在該做些什么呢?打掃房間衛(wèi)生、張羅晚餐的花樣都嫌早,濤濤電話里說要下午四點半到,她顯然沒必要如此匆忙,只是再沒法睡了,跟初戀少女準備見情郎的心情差不離吧,曹雅麗肥圓的臉上兀自笑了笑。兒子春節(jié)時來住過兩天,此后只在電話里釋放她的相思與關(guān)愛。一晃半年,估計他又長高了長帥了,她站在房間中央甜滋滋地想象著。
閑著也不是回事兒,曹雅麗決定先去水果超市轉(zhuǎn)轉(zhuǎn),買些濤濤愛吃的新疆提子和水蜜桃。中午給文姐打電話,讓她替自己照管棋牌室的生意,她答應兒子回家來一定陪著他,決不帶他進棋牌室。兒子之所以極少來她這里,有一部分原因是前夫及兒子都討厭棋牌室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和那些粗俗猥瑣的牌客。至于照管幾天,則看濤濤肯在這里住多久了。棋牌室可是一天不能歇業(yè)的,一旦關(guān)門,那些搖擺的牌客便會涌向斜對街阿炳的棋牌室,再欲拉回就難了。盡管前夫與兒子鄙視她這營生,然而曹雅麗卻是靠它來維持生計的,她絲毫不敢懈怠。
關(guān)門下樓,曹雅麗的步子邁得歡快而有節(jié)奏,聒噪的知了聲似乎不那么煩人了,暴烈的陽光也沒以往的灼熱,她哼著昨晚睡覺前重播的《中國好聲音》學員演唱的《愛是一顆幸福的子彈》出了單元樓。走了約二十來米,也就是這幢樓最邊上的一個單元口時,從樓上掉下來一只洋娃娃,她下意識地抬頭仰望,見二樓的窗戶有兩個小孩子趴在窗臺上,她于是撿起洋娃娃,欲朝窗口扔回去。這時窗臺上的小男孩朝曹雅麗喊了聲阿姨,說,求求你去找我爸,叫他回來把門開開,好不好?曹雅麗還愣在那里,旁邊的小女孩嘟著嘴道,阿姨,我想出來玩。曹雅麗聽明白了,是孩子的家長把門反鎖了。曹雅麗問道,你們自己不會打電話嗎?男孩說,打過了,爸不肯讓我們出來玩,我們在家里悶死了,阿姨幫我們?nèi)デ笄笄?,放我們出來玩。曹雅麗望著兩個可憐巴巴的小孩,有點同情他們。她知道他們的父親在蔬菜市場賣魚蝦,門口常停著一輛改裝過的三輪車,上面有幾只鐵皮箱和氧氣泵什么的。曹雅麗有點猶豫,總感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畢竟他們是外來的租戶,換了本地老鄰居,她肯定二話不說就替他們跑一趟,還會數(shù)落當父親的一番。兩個小孩見她站著不動,又爭先恐后地向她求情,一口一個阿姨地叫喚。曹雅麗終于心軟了,反正自己去水果市場,隔條街便是蔬菜市場,就說,好吧,我去替你們捎個口信,你們別再趴窗臺上了,危險。
在水產(chǎn)區(qū)找到了小孩父親的攤位,他正忙著對付好幾個顧客,過秤收錢,剖肚刮鱗,打著赤膊的上身汗水直淌,手上臂上沾滿了鱗片血污。曹雅麗感嘆,眼下人都珍惜生命,吃雞鴨恐染禽流感,以至于水產(chǎn)海鮮生意特別旺。她默默地站了會兒,趁他把剖好的魚遞給顧客的間隙,上前一步說,魚老板,你家小孩要我來說一聲,放他們出來玩。魚老板扭頭望她一眼,感覺認出了她,便友好地笑笑說,隨他們?nèi)?,他們很頑皮的,出來玩我沒法安心做生意了。曹雅麗批評道,你只顧賺錢不讓孩子玩耍要不得,他們說都快悶死了。魚老板嘿嘿地笑了笑:買主這么多,我哪走得開。曹雅麗想想也是,現(xiàn)在正值午餐前售賣高峰,如此多顧客他舍得放棄?自己棋牌室三缺一的時候憋著尿也要千方百計找人湊齊,于是說,要不你把鑰匙給我,我去給他們開門,再帶他們到這里來。魚老板一聽立馬搖頭:不行不行,到這里玩更容易闖禍。想了想又說,要不你幫個忙,替我管住他們,就在樓下小花壇玩一會兒,我收攤了就回來。
曹雅麗心里嘀咕起來,兒子下午回家,她該提早做些準備,不能耽誤了要緊事。她掏出手機望了下時間,十點半,就隨意地問道,你什么時候回去?魚老板眼睛轉(zhuǎn)向水池,手在水中撈著什么。嘴上說,有兩個菜館老板每天中午要來拿魚,一般十二點才能到家。曹雅麗出乎自己意料地點了下頭:行,我替你照看到十二點。魚老板在水中抓起一條鱸魚,用力摔在地上,快速地剖肚刮鱗,然后裝入塑料袋,又從褲袋內(nèi)摸出一把鑰匙,與塑料袋一起遞給曹雅麗。曹雅麗愣了下:這是干嗎?魚老板說,拿去吃吧,一點謝意。說完把魚和鑰匙放在水泥臺面上,忙著去對付其他顧客。
瞧他忙的,推讓反耽誤他做生意。曹雅麗拿起塑料袋和鑰匙迅速離開,直接到魚老板家打開房門,兩個小孩像打開了籠子的小鳥一擁而出。曹雅麗連忙反手把門關(guān)上,緊跟著下樓,把鑰匙交給大一點兒的男孩,說,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回家把東西放放,再領(lǐng)你們?nèi)バ』▔妗?/p>
曹雅麗回家將鱸魚丟在水池里,也顧不上洗凈放冰箱了,忙著下樓。鱸魚確實增添了她不少責任與熱情,想想人家父親這么懂道理,她更不能敷衍了事。她摸了摸小男孩的頭,牽起小女孩的手,一同朝小花壇方向走去。這時,一輛锃亮的轎車直沖過來停在了他們面前,曹雅麗正欲不客氣地斥責司機,車門開了,濤濤從副駕駛座下來,喊了聲:媽,我來了。
曹雅麗怔了怔,慍怒的臉色頃刻露出甜蜜慈愛的笑容,她丟下小女孩的手,上前一把摟住兒子,肥圓的臉貼上去猛親幾口。濤濤一下掙脫母親,用手擦了擦臉說,媽,把書包拿上,快去家里,外面這么熱。曹雅麗聽話地從座位上拿起書包,這才想到問兒子:你不是說下午來嗎?濤濤懶懶地說,我爸等會兒派周叔叔去寧波辦事,要晚上才能回來,就提前把我送過來了。曹雅麗哦了聲,便禮貌地與司機打聲招呼,關(guān)上車門。司機也揮揮手,旋即起動車子朝前開去。
兩個小孩都傻在那里,曹雅麗對他們說,你們在這里先等一下,我回家——濤濤,要不你也去小花壇一起玩?
媽,我肚子餓了,吃完飯我還要練書法哩。濤濤說著率先朝前走去。曹雅麗沒轍了,上前幾步又停下來,扭頭對兩個小孩道,你們上我家玩一會兒吧,等我兒子吃過飯,再領(lǐng)你們?nèi)バ』▔?。走在前面的濤濤回轉(zhuǎn)身來,不悅道,媽,你干嗎讓他們來家里,煩不煩呀。小男孩本來已跟上來了,聽了濤濤的話,臉色漲紅了,止住了腳步,說道,阿姨,我們不喜歡去別人家,我們自己可以去小花壇玩。說完,牽起妹妹的手轉(zhuǎn)身就走。
曹雅麗無奈,在后面叮嚀:要注意安全,別跑遠,等會兒我下來看你們。
回到家,曹雅麗趕緊動手淘米燒飯,冰箱里的菜僅可做肉餅蒸蛋和冬瓜炒筍干,這太寒磣了,雖說中餐可以簡單些,兩個菜招待難得回一趟家的兒子終究說不過去??蓛鹤尤轮亲羽I,去菜場買來回要花好些時間。曹雅麗嗔怪地想,那個自以為是的父親隨意改時間,還不給兒子準備些點心。抱怨歸抱怨,她仍決定以最快的速度跑一趟菜場,正要出門,她才憶起水池里有條老板給的鱸魚,看來是急昏頭了。紅燒鱸魚還是兒子比較愛吃的。行了,就這三個菜,晚上再弄豐盛些。
兒子確實餓了,狼吞虎咽地扒拉著,開著空調(diào)臉上依然汗津津的。曹雅麗在一旁又憐又愛地絮叨,慢點吃,別噎著,一邊拿著抽紙?zhí)鎯鹤影變舻哪樕喜梁埂3酝觑垼苎披惲ⅠR收掉桌上的碗筷,騰出空來讓兒子練書法。兒子說餐桌上攤得開。
濤濤等母親收拾停當,從書包里拿出一沓宣紙,還有毛筆硯臺和“一得閣”墨水,他讓母親在旁邊盯著他,說手上的毛筆彎了要提醒他,硯臺里的墨汁干了就添上去,畫滿一張宣紙就拿到旁邊的凳上晾著,他要帶回家給爸爸檢查。曹雅麗自然是樂意的,不過她想到魚老板的兩個孩子,就對兒子說,媽先去小花壇看看那兩個小孩,別跟其他小孩吵架了或跑遠了。濤濤不屑道,媽,你跟那些鄉(xiāng)下人什么關(guān)系,干嗎去管他們?曹雅麗說,孩子的爸爸托我看管他們,我不能不負責任。她還想說你吃得津津有味的鱸魚就是他們爸爸送的,轉(zhuǎn)念一想不妥,反讓兒子以為她貪小了。濤濤小嘴撇了撇,抱怨道,早知你要跑來跑去,我還是在自己家練,你又老打電話叫我來。曹雅麗一時噎住了,心里生出些許不快,覺得兒子對她輕蔑必是受他爸爸的影響,以前她想跑到城西前夫居住的高檔小區(qū)接濤濤,總被濤濤拒絕,說她太俗太胖,鄰居和同學見了會嘲笑他——“俗”肯定是他爸爸的字眼。但兒子對她似乎也不親近、不在乎。曹雅麗怨懟地暗嘆一聲,老話講,寧要討飯娘不要當官爹,她不清楚是世道變了,還是她這個當娘的實在不稱職。
好好好,媽陪著你。曹雅麗無奈道。想想是自己幾次三番打電話要他過來的,那只好等他歇息時再去小花壇了。
兒子練的不是字,而是一個個圓。曹雅麗站在旁邊,盯著他手腕上的筆桿。等畫滿了一張,曹雅麗忍不住問兒子:畫這么多圓干嗎?兒子說是爸爸布置的,暑假每天必須畫三百個圓,大和小兩種。曹雅麗心疼地說,他有病啊,畫這么多,手還不僵硬?媽替你想個辦法,小圓就照硬幣畫,大圓飯碗茶杯隨你選,不是又輕松又快嗎?兒子哈哈哈地笑開了,說,媽,你真是沒文化,照東西畫還練個啥,爸爸說老一輩書畫家都是從畫圓開始練的,有的還要在手腕上頂一只酒盅,這樣基礎(chǔ)打好了才能成書畫大家。
曹雅麗心里嗤的一聲,前夫自己成不了書法家,就把夢想寄托在兒子身上。按理說也不是壞事,可濤濤才上小學一年級,讓他每天畫三百個圓,豈不是把他所有業(yè)余時間都搶占了?問題是兒子似乎挺得意的,必定是被前夫灌輸壞了腦子。曹雅麗寧愿兒子像周圍那些打打鬧鬧卻天真快樂的孩童。
濤濤畫到二百個圓時,明顯有點疲乏了,遂將毛筆丟在硯臺上,去冰箱翻找,里面什么可吃的東西都沒有,他怏怏地退回來喝了幾口白開水。曹雅麗見狀,下意識地瞥了眼墻上的掛鐘,呀,快三點半了。她隨即對兒子說,濤濤,你在家休息一會兒,我去買些菜,還有喜歡吃什么零食告訴媽,媽一起買回來。濤濤滿不在乎道,買兩瓶口味不同的營養(yǎng)快線和水蜜桃吧,吃過晚飯我就回去了。曹雅麗怔了怔,忙問,你連一個晚上都不住,干嗎這么急著回去?濤濤說,明天下午要聽一個藝術(shù)講座,周叔叔有事跑不開,只好晚上接我回去了。曹雅麗氣哼哼道,你爸把你當大人了,連一點玩的時間都不給你。說完匆匆跨出門,濤濤晚上要走,她更該早一點去買菜了。
素菜和豬肉、鹵鴨有了,她還想買幾條黃鱔,便轉(zhuǎn)到水產(chǎn)區(qū),正好跟魚老板解釋一下沒有陪小孩的緣由??婶~老板的攤位上沒人,一般來說三點后攤位老板都開始做晚餐生意了。曹雅麗便問隔壁攤位的女攤主:這位魚老板怎么還不來做生意?女攤主正閑著,聽了她的詢問,深深地嘆了口氣,又痛苦狀地搖搖頭,隨后說,他小女兒中午在貼沙河淹死了,他人都快瘋了,還做什么生意?可憐哪。
曹雅麗聽了猛地駭了一跳,手上的素菜袋子稀里糊涂地掉在地上。她翕動著嘴唇,囁嚅地說,那,他……她怎么會……
攤位前有兩位顧客來問價了,女攤主便忙著去應付他們。曹雅麗呆滯地站了會兒,這才想到什么似的拾起地上的菜袋子,迅捷地出了菜場,連黃鱔也懶得買了。她只在菜場旁邊的小賣部買了兩瓶飲料和一堆桃子,慌里慌張地小跑著往回奔,已顧不上罩衫被汗水浸濕緊緊地貼在肥碩的胸部上。
曹雅麗直奔魚老板的租房,她企望女攤主是個間歇性精神病,或因搶生意對魚老板懷恨在心,趁他不在就詛咒他。
手哆嗦著敲了幾下門,門迅速地開了條縫兒。曹雅麗對屋內(nèi)的小男孩說,能讓我進來嗎?小男孩眼淚汪汪地盯了她一會兒,把門上的鏈條拿下來,曹雅麗急不可耐地開大門進去。
逼仄的小房間沒其他人,小男孩開始抽泣起來,大顆大顆的淚珠滾出眼眶。曹雅麗的心緊縮了下,什么都明白了。她呆呆地站了會兒,稍許輕聲問道,你爸爸呢?小男孩的肩膀一聳一聳的,抽泣得更加厲害:在醫(yī)院里,晚上爺爺奶奶也要過來。曹雅麗把桃子丟在地上,騰出一只手去摩挲小男孩顫動的肩,自己的鼻頭根也是酸溜溜的。靜默片刻,她才詢問起兄妹倆怎么會跑去貼沙河。
小男孩的抽泣稍稍平息下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將經(jīng)過告訴曹雅麗。
兄妹倆起先在小花壇玩得挺開心,捉蝴蝶,坐蹺蹺板,不久來了三男兩女五個與哥哥一般大的孩子,都講本地話,他們在樹蔭下追打戲鬧,好幾次把妹妹撞倒,哥哥氣不過,跟他們爭論,幾個人一擁而上,嘰嘰喳喳地嘲笑他們是鄉(xiāng)下人,讓他們回鄉(xiāng)下玩去,兩個男孩還動手推搡哥哥。妹妹哭了,拽著哥哥的衣角要離開,哥哥自知待下去更吃虧,便護著妹妹離開小花壇??伤麄儧]地方玩了,又不愿回家,兄妹倆盲目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轉(zhuǎn)到了貼沙河邊。妹妹見河邊的草叢樹林中有許多蜻蜓蝴蝶翩翩起舞,興奮地奔過去追逐,哥哥隨之也發(fā)現(xiàn)頭上長著一綹金色羽毛的小鳥憩在一棵矮樹上,看上去身體受了傷,或十分饑餓了,他欲上前抓捕,小鳥扇動下翅膀,艱難地飛向前面的一棵樹冠,他又朝前追去,如此幾個回合,小鳥總算被他捉住。待他興沖沖地返回時,妹妹已不見蹤影,他到處尋找,才發(fā)現(xiàn)河中央有很大的波紋水泡,水面上漂著一條小辮子,可他不會游泳,急得大喊大叫,卻沒一個大人經(jīng)過,只有兩個比他還小的姑娘,聞聲跑來,一看嚇得拔腿就跑。他愈加驚慌了,想蹚水過去,但兩條腿直打顫,他想到了父親,趕緊跨上岸,飛一般地朝菜場跑去……
曹雅麗恍恍惚惚地回到家,濤濤過來翻了翻她丟在地上的幾只袋子,馬上氣不打一處來:媽,我要你買營養(yǎng)快線,又不是果粒橙,果粒橙有色素你都不知道?水蜜桃也沒買。曹雅麗茫然地哦了聲,生硬地說,不想喝就放著吧,等會兒再去買,媽要弄飯菜了。說完,提起兩只蔬菜袋步入廚房。
不一會兒,濤濤進到廚房,告訴曹雅麗,剛才父親打過來電話,說周叔叔明天下午有空了,如果他想在母親這里住一晚,可以讓周叔叔明天下午來接。曹雅麗寡淡地問,你自己想不想住這里?濤濤說,隨便。曹雅麗有氣無力道,那你晚上回去吧。
司機晚上八點半來接濤濤,曹雅麗神情木然地望著兒子鉆進轎車,也沒有叮囑什么,只費力地抬起手臂朝轎車揮了揮。
一個人在家待不住,以往這個時間都在棋牌室,但曹雅麗今天不想過去,反正有文姐照應著。她出了門,盲目地移動著沉重的身軀,不知不覺來到了貼沙河邊,她的心像被拎了起來似的懸在了半空。她下到河邊,河水在灰暗的天光下更渾濁了。眼前仿佛有個小女孩在河中拼命地掙扎,她禁不住喃喃自語:小孩,你干嗎要跑到河里玩呢?你要淹河里還不如在家悶死好。河水紋絲不動,好像連河里的魚也淹死了。以前在貼沙河也有小孩被淹死的慘劇,她如聽到馬航MH370失聯(lián)一樣,當作棋牌室茶余飯后的話題,然而小女孩的死,鬼使神差地使她成了除貼沙河之外的罪魁禍首。
曹雅麗確實打心里怪罪自己。假如她不答應去向他們父親拿鑰匙,假如那個自以為是的前夫不把兒子提前送過來,假如濤濤同意讓兩個小孩一起來家里玩,假如她不顧兒子的反對去小花壇看他們……
接連幾天曹雅麗都沒去棋牌室,她讓文姐繼續(xù)照管著,不為別的,只因臉上實在堆不起笑來招呼那些必須笑臉相迎的牌客。
直到第五天,曹雅麗才勉強打起精神來棋牌室,文姐和一些老牌客均不知小女孩的死與她有牽扯,他們一如既往地與她打哈哈,聊些粗俗的笑話,她表面上周旋著,內(nèi)心里的感覺恰似啞巴吃野果,說不出的酸澀。
吃過晚飯,曹雅麗覺得頭痛得厲害,便步出棋牌室,欲找小廣場跳舞的文姐替她照看會兒。這時,魚老板過來了,她的心慌亂地一顫,想笑笑,臉上干澀得實在擠不出一點笑來。
魚老板將一袋東西摔在門口,她一瞧,是那時忘了提回來的桃子,這些桃子全都爛了,千瘡百孔地滾了一地。曹雅麗的身體不由得陣陣繃緊,顫動著嘴唇想說什么,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大腦里全成了糨糊。
你就拿這些桃子來賠償我失去的女兒?魚老板直瞪著眼,臉色鐵青,身子好像還有些搖晃。
曹雅麗料到魚老板總歸要來找她發(fā)泄一番的,她像等待宣判的犯罪嫌疑人一樣,既緊張又盼著早些到來。似乎他不來找她宣泄一番,她的心便永不會安寧。
曹雅麗強迫自己穩(wěn)定情緒,將早在心里念叨過多次的愧疚委婉地道出:真對不起!我沒想到我兒子會早上來,我也不想推卸責任,可這事兒我沒法給你補償,只能說對不起。往后有什么難事兒要我?guī)捅M管開口,只要我能做的決不推辭。你也別太難過了,保重身體要緊,你還有兒子要撫養(yǎng)哩。
魚老板愣了愣神,一屁股跌坐在棋牌室門口的破沙發(fā)里,繼續(xù)兇狠地盯住曹雅麗。曹雅麗也在旁邊的一張竹椅上坐下,該解釋的該道歉的全表達了,接下來唯有不斷地安撫他。她理解并哀憐他剜心的疼痛,讓他把滿腹的心酸倒出來也好。
果然,魚老板自顧自地傾訴起來……他說對不起死去的老婆,老婆臨死前特別交代他,尋多少女人都可以,但別正式結(jié)婚,起碼得把兩個孩子撫養(yǎng)到成家立業(yè),要讓兩個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否則她會死不瞑目的。他也鄭重地答應老婆,一定把倆孩子平安健康地撫養(yǎng)大,決不讓他們受委屈,還要培養(yǎng)他們上大學,干體面的工作……
魚老板說著說著哽咽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聲音初時含混沙啞,慢慢地成了嚎啕慟哭。曹雅麗茫然不知所措,臉色僵硬地望著他。假如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在她棋牌室門口放肆哭訴,她早找人轟走或叫110了。這豈不是來砸場的嗎?
門口已聚集一些看熱鬧的人,連室內(nèi)正鏖戰(zhàn)的牌客都紛紛出來圍觀,大家甚為驚訝地瞧瞧魚老板又望望老板娘,不知他們之間有何緣由,所以既不好勸導也不便責怪。
魚老板似乎累了,他費力地站起身,夢幻般地晃了晃頭顱,又朝曹雅麗愣神地盯了會兒,然后離開了。曹雅麗見狀,深深地吐出一口大氣。
翌日中午剛打開棋牌室的門,文姐就來了,她瞅瞅曹雅麗的臉,關(guān)切地問,麗麗,你臉色不大好,沒病吧?曹雅麗淡淡地笑笑,搖搖頭。文姐又說,麗麗,這幾天我看你總心神不定的,是不是有心事?曹雅麗嘆口氣,干巴巴地說,沒事,都過去了。文姐仍追著問,剛才聽老鬼說,昨晚有個賣魚的外地佬來這里哭鬧,他憑什么呀?麗麗,難道你跟他……
曹雅麗知道文姐想歪處去了,有點哭笑不得。她懶得理她,自顧自燒水。棋牌室一個午場一個晚場,最累的便是牌客到來前要把十幾壺水燒滿,文姐常過來幫忙。她們以前在工廠就算閨蜜,關(guān)系至今牢固。
文姐一邊灌水,一邊仍糾著不放:老鬼也是聽來的,說那賣魚佬很過分,哭鬧不算,還把東西摔在門口,老鬼這家伙懷疑——
懷疑什么?曹雅麗下意識地停下手里的活,扭頭問。
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文姐將灌滿水的茶壺放在爐子上,繼續(xù)道,他懷疑你看中他模樣好,又吃了他許多魚,便答應與他暗暗交往,結(jié)果又反悔了,就拿些東西象征性地還他,他當然不肯了。
曹雅麗苦澀地笑笑,已不想生氣了。別人喜歡怎么編就怎么編吧。不過對文姐,她認為不該再隱瞞下去了,于是她粗略地將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訴了文姐。
文姐聽了,足足呆了兩分鐘。隨后,她安慰般的在曹雅麗肩上輕輕拍了拍,說,過去了就好,過去了就好。
誰知,第二天晚上魚老板又來了,曹雅麗著實大吃了一驚,心里叫苦不迭。她只能一臉死相地覷著他,不愿再去搭理。魚老板跌跌撞撞地坐在破沙發(fā)里,臉上紅得青筋都凸了起來,顯然喝了許多酒。他垂著頭發(fā)愣,曹雅麗默默地替他泡了杯茶,魚老板接過喝了幾口,又開始自言自語地重復昨天的話來,一副沉浸于自我意識中的恍惚,不知情的幾乎聽不明白他嘀咕些什么。曹雅麗頭都炸了,僅僅如此她尚能無動于衷,但他說著說著又哽咽起來,哭泣的聲音更顯悲愴。她忍不住道,魚老板,人死不能復生,你就別傷心了,好好賺錢撫養(yǎng)兒子。我也是做好事反遭了罪,心里也后悔死了,大不了我給你些錢,求你別再騷擾我了。魚老板根本沒聽進去,依然鼻涕眼淚地流著,冷不丁凄聲哭喊:菊花呀,我對不起你;女兒啊,你在哪里……
一些牌客不滿了,尤其幾個手氣不順的就大聲訓斥魚老板,甚至有兩個男人要動手了,曹雅麗趕緊拉開他們,求他們千萬別打架,今天輸錢的牌費全免,然而一些人不買她的賬,惱怒地扔下牌費便走,到斜對街阿炳的棋牌室去了。曹雅麗的身心仿佛被肢解了,一時難以拼湊在一起。她已然看到了每天晚上,魚老板在棋牌室門口哭鬧的尷尬場面,而她束手無策。
次日上午,曹雅麗早早起床,去銀行取出五千元,趕到蔬菜市場水產(chǎn)區(qū)。魚老板的攤位上沒人,她問旁邊的女攤主,女攤主搖搖頭道,自他女兒出事后,他整個人變了,老是喝悶酒講胡話,做生意也不勤快了,唉……可能下午會過來吧。曹雅麗好奇地問,那兒子呢,他也不管了?女攤主說,他兒子前幾天跟爺爺奶奶回老家了。
曹雅麗道聲謝離開,心里空落落的,想不好該不該去他租房找?關(guān)鍵從魚老板目前的狀況看,他仍沉浸在悲痛中無法自拔,錢對他不一定起作用。
中午,文姐一見曹雅麗便嚷嚷:你還說過去了,昨天,那個人是不是又來鬧了?曹雅麗沒吭聲。文姐說,今晚我不去跳舞了,把老鬼也拉上,那人再來就對他不客氣,憑什么?!人又不是你弄死的,關(guān)你屁事。曹雅麗想拒絕,怕事情越弄越不可收拾,可是文姐的脾氣她清楚,遂懶得廢話。
晚場開始,來棋牌室的人較以往明顯少了,曹雅麗料到會有如此結(jié)果,可她拿魚老板一點沒轍。她有點心力交瘁了,想過把棋牌室轉(zhuǎn)掉,問題是轉(zhuǎn)掉她靠什么生活?況且經(jīng)營棋牌室又十分適合她。怎么辦?倘若棋牌室僅靠幾個鐵桿牌客維持,收入或許不夠房租水電費。望著斜對街阿炳的棋牌室人滿為患,曹雅麗臉上陰得能擰出水來。
魚老板果然又來了,帶著一身酒氣,搖搖晃晃地跌坐在破沙發(fā)里,一個人絮絮叨叨地嘀咕著,偶爾還抬起手來做著輔助語氣的手勢。曹雅麗懶得理睬,兀自坐在室內(nèi)空位子上。文姐打完一盤牌,示意下老鬼,兩人一前一后地出來。
你鬧夠了吧,好回家睡覺了。文姐拉拉魚老板的衣袖說。魚老板似乎沒感覺到,依舊哭訴著自己的遭遇。老鬼從背后用力將沙發(fā)一掀,魚老板未及防備,整個人隨破沙發(fā)一同倒在地上。他一臉懵懂,搖晃著站起身,用腳朝破沙發(fā)踢了兩腳:你媽的也想弄死我?這時,文姐上前指著他的臉說,你耍無賴是不是,你女兒是自己不小心淹死的,怪別人干嘛!魚老板兇道,她答應管到十二點,我女兒掉河里才十一點半,難道不是她的責任?一個牌客出來就給了他一拳頭,魚老板晃了晃,這邊的老鬼緊跟著對準他的屁股踹上一腳,大聲道,鄉(xiāng)下佬敢到這里砸場子,當老板娘沒男人是不是?還不快滾。魚老板倒不還手,他干脆坐到了竹椅上:你們把我打死算了,女兒死了,我活著也痛苦。
曹雅麗這時趕緊出來,制止了兩個又想上前的男人,說,你們能不能別動手。文姐說,麗麗,你怕他什么,他老這樣騷擾,你不肯報110,那只有我們收拾他了。
魚老板視若無人,仍嚎啕著女兒啊菊花呀。老鬼又要上來,曹雅麗惱火地一把推開他:你們別在我這里弄出事來,我求你們了。說著眼淚也掉了下來。文姐恨鐵不成鋼地跺跺腳道,你就隨他每天來這里哭嚎?
曹雅麗轉(zhuǎn)身跑進棋牌室,出來時手上拿了一沓錢,對魚老板道,你把這錢拿去吧,算是我沒盡到責任的賠償,其他我也賠不了??婶~老板瞧都不瞧一眼,一把將錢打開,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說,我不要,錢能把我女兒還回來?我的女兒啊……
文姐在旁邊直搖頭,她實在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揪住魚老板的衣領(lǐng),怒喝道,那你想怎樣?
魚老板一點不怵,甕聲甕氣地說,我要女兒,我要她賠我女兒。
放你媽的屁。文姐狠狠罵道。后面抽著煙的老鬼反倒一臉壞笑地起哄:那就讓老板娘給你生一個吧。文姐朝老鬼啐了口:你他媽的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什么結(jié)果都沒有,魚老板依然如前幾天那樣哭鬧疲乏了才離開。
午夜十二點,棋牌室的人都散了,曹雅麗懨懨地靠在牌桌上,懶得簡單地收拾一下。文姐見狀,又從門外反身進來,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下。
這樣下去,我都快發(fā)瘋了。稍許,曹雅麗幽幽地說。你讓我叫110,有用嗎?他又沒犯法,警察見了這種情況都頭痛。文姐認同地點下頭,又忿忿道,真沒見過這種胡攪蠻纏的人??砂寻⒈穳牧耍瑒偛懦燥垥r聽老鬼說,阿炳準備騰出后面睡覺的地方,再增加三張桌子。曹雅麗聽罷,只無奈地嘆息一聲。
沉默了幾分鐘,文姐突然換上副玩笑面孔,說,想起來老鬼的話也是個辦法,你就答應替他生一個,看他怎樣?曹雅麗聽了一怔,詫異道,假如他當真呢?文姐嬉笑道,那就給他生唄,當然也是替自己生。你不是老說濤濤跟你不親嗎,再生一個可能就成你的貼身小棉襖了。曹雅麗叫嚷起來:文姐你瘋啦,這種事怎么可以這么隨便?文姐見她氣急,馬上改口:其實是為堵他的嘴,他肯定不敢,好,那以后別來搗亂滋事了,否則我叫老公找?guī)讉€民工暗暗廢了他。
能用這辦法堵他的嘴嗎?回家的路上,曹雅麗自言自語地嘀咕起來。她的心里亂糟糟的,文姐的幾句話不經(jīng)意間潛入了她的大腦中,像病毒侵入了電腦一般,使程序無法正常運轉(zhuǎn)了。
躺下不久,曹雅麗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生下一個粉嘟嘟的女孩兒。這時突然從外面進來一個男人,細看原來是魚老板,他竟然一把從她身旁抱起女孩兒,臉上露出開心快慰的憨態(tài)。她急了,伸手要去抱回那個女孩兒,可尚未碰到女孩兒的身體,夢卻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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