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遠和
這些年居然癡迷上了攝影,于是,對色彩的敏感竟遠超乎少女們喜歡的花花綠綠。春季的山花爛漫,秋日的層林盡染,無不吸引著攝影人尋花獵奇,追光逐影。色彩是自然界植物因時節(jié)變化而變幻的載體,她是季節(jié)的衣裳,如少女靚麗時裝的變換,不斷給人或清新素雅,或熱烈奔放的視角感受。我尤其鐘情秋天那滿山的紅葉,因那一枚枚黏著心肺的紅葉,那一彎彎柔軟的滿地落紅,總勾起我對年少時光色彩的記憶。
我的老家在大山深處。大山里的人注定與大山為伴,忙農(nóng)活要進山,砍燒柴要進山,打豬草要進山,還有大山里藏著的藥材、野果等山貨也都呼喚著人們進山。大山像魔術(shù)師神奇地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季節(jié)珍品,大山也像一個藏滿珍奇物品的碩大倉庫,讓山民們?nèi)〔槐M,淘不完。大山,就是這樣與山里的人朝朝暮暮默契相存,有時如父母,有時似朋友,山里人感覺大山最親近、最貼心。進入山里就有忙不完的活,有了活自然就有收獲;有了收獲就有快樂;有了快樂,所有的寂寥愁苦、落寞惆悵都會隨一身汗水的流瀉而消除。
記得那時的我正值少年,農(nóng)村生活極度貧窮,父輩們一天到晚忙著在生產(chǎn)隊“搶工分”,掙全家口糧。不知是山里娃目睹了大人太多的勞累,還是山里娃天性里存有孝心,骨子里埋著勤勞。每當周末或假期,我們一幫少年就會自己給自己安排活計,如放牛、放鴨、砍柴之類,盡量為父輩分擔些勞動負擔。在我的少年時期絕無純粹玩的概念,諸如放牛、看鴨這些輕松活,就等于是我們玩的時間。稚嫩的心在純凈的自然環(huán)境中,被滌蕩得如山間溪水般清澈明亮,單純的思想亦如被小河流水沖刷過的鵝卵石般潔凈無比。每天與山作伴,總會產(chǎn)生被壓抑的感覺,有時我們也會茫然地仰望天與山頂?shù)慕粎R處,想象山之外的大千世界,也會憧憬電影里看到的城市生活,偶爾會莫名地泛起一絲惆悵,幾許落寞。
依稀記得,這種念想最強烈之時正是深秋滿山葉紅日,南飛遷徙的白鷺早已消失在天邊的盡頭,朵朵白云如一個個被時光老人拖動的行囊蹣跚移動,河灘上毛絨絨的草花被瑟瑟秋風劫持,卷離這個絢爛的季節(jié)。觸景生情,心里便衍生許多傷感??傇谶@個時段,我們一群少年便會到滿是紅葉的山嶺上去,一邊砍柴備冬,一邊放飛暢想,打發(fā)秋日里蝸居心底的寂寥。
山嶺上,到處生長著我們當?shù)胤Q為“紅葉柴”的叢生灌木。之所以稱為“紅葉柴”,是因它一到深秋葉子全變?yōu)樽霞t色,晴天從遠處看,漫山遍野的紫紅色極像西北農(nóng)村大嫂頭上的紅圍巾,在藍天下格外醒目?!凹t葉柴”木質(zhì)堅硬,干后燃燒火力旺,不像松、杉之類的軟質(zhì)樹種,因此,在選擇燒柴時我們早已把它作為首選。其實我們選擇“紅葉柴”還有一個原因是其枝椏少,且是叢生,無需滿山走動,一擔柴只需就近砍上幾叢便有了,這給我們縮短了許多時間。在砍柴的時間里,伙伴們盡情說著一些道聽途說的新鮮事,新鮮事說完便會相互調(diào)侃,或給伙伴中的某人捏造叫人捧腹大笑的段子,令當事人臉漲得通紅卻無力反擊,無需一個時辰,一擔柴便可在大伙的說笑中完工。剩下的時間,大伙便躺在紅葉鋪就的山地上,看著藍天白云,爭論著那似是而非的幾團云彩,“這像一匹奔馳的駿馬”“不對,這是活靈活現(xiàn)的大象”“什么大象,這分明就是一條天宮飛來的巨龍”,隨著云團形狀的改變,爭辯聲此起彼伏,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無法證明自己的結(jié)論正確。天上的云一一從藍天下飄過,仔細觀察,像什么的都有,只是變幻太快,如抖動的手握著的萬花筒,瞬間就會讓圖案產(chǎn)生變化,叫你無法猜出下一輪花的形狀。明知這些爭論無果,大伙卻依然爭著、樂著,笑聲扯落樹上掛著的幾片紅葉,翻飛著輕輕地貼到臉上、身上,像乖巧的嬰兒。
每當這個時候,我會獨自走進自己的思維空間,盡量讓心緒與秋共色,云天蒼茫,山風帶著秋意漫過心的莽原,幾片紅葉晃入眼簾,頓感有一種激情在體內(nèi)燃燒。我隨手揀起身邊葉片細細端詳,葉色如血般濃烈,在風的碰撞下,小小的紅葉在我指間抖動,如燃燒的火炬,映紅我孤寂的深秋,溫暖我冷若秋水的心房。葉亦有生命,凡有生命的東西總有其生命期限,或長或短,且以不同方式走完它的生命旅途。紅葉依然,從早春醒來的那一丁點嫩芽欣然接受了春雨的洗禮,披一身驕陽走過夏日的灼熱,從不懼怕風霜的肆虐,心甘情愿被冷霜將周身凍得通紅,像打滿胭脂的俏姑娘,掛在枝上與秋風共舞,炫出生命中最美的輝煌,直到秋盡寒來,它再也無力支撐自己,墜落塵土腐化為泥。我不禁想起了一句古詩,“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雖然這是為梅而作,但紅葉的志節(jié)高尚,操守如故與梅相比絕不遜色,甚至有過之而不及。那滿山的紅葉,層層疊疊,隨山體延綿,只需看一眼,仿佛身上就注入了新的能量,血管膨脹,令人亢奮無比。難怪自古以來紅葉一直都被風雅人士所贊賞,“隔斷紅塵三十里,白云紅葉雨悠悠”“曉晴寒為起,霜葉滿階紅”,更有魯迅的“扶桑正值秋光好,楓葉如丹照嫩寒。青絲礪得風雨色,最是難得一抹紅?!彼性娋渚鶉@紅葉而作,無論詩人借景抒懷,還是借物抒情,紅葉的靈魂總依附于詩句中。
那時紅葉對我而言近乎一副興奮劑,它給我?guī)硪患镜募t色夢境,夢里我放飛心愿,像云燕飛翔于空曠的蒼穹,飛過崇山峻嶺,飛出重重大山。懵懂少年時的煩惱、惆悵會在高高的山嶺上,在滿山的紅葉簇擁下隨風飄散。在我的心目中,秋的色彩因有了紅葉而比任何一季更顯凝重、絢麗?,F(xiàn)在憶起,真實地覺得那滿山的紅曾讓少年的我感到溫暖踏實,讓我在懵懂歲月里有了幻想與期盼。
我慶幸我枕著紅葉曾編織過紅色的夢,我也慶幸站在滿地紅葉的山嶺上曾放飛過夢想,這一切終變?yōu)楝F(xiàn)實。如果秋季意味著成熟與收獲,那么當年頭枕紅葉產(chǎn)生的念想就是我的成熟,逐年堆積的愿望即是我的收獲,年少時度過的每個秋季,便是我人生思想成熟的一次次疊加,每一個紅色的夢都是我走出大山深處的級級階梯。
“西山紅葉好,露重色欲濃”。一晃眼,又是幾度深秋時節(jié),不知少年時常爬滾的那一座座山巒上,“紅葉柴”的紫紅是否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