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昌錕(復旦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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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近現代史研究
試論張之洞與晚清自鑄銀元
熊昌錕
(復旦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433)
明末以來,就有一定數量的外國銀元進入東南沿海地區(qū)。清代五口通商之后,外國銀元在中國流通的地域大為擴張。與之對應的是,清政府內部對如何應對洋銀流通的糾結與爭論頗為熾盛。起初,部分官員主張禁絕洋銀進出,但未能有效實施。清季,以張之洞為代表的地方督撫主張仿鑄外國銀元而取代之,獲得朝廷同意。張之洞率先在廣東籌建錢局,并試圖商請英國匯豐銀行代鑄銀元。廣東銀元雖在其調任湖廣后鑄造,但其方案、式樣均為張之洞擬定。督鄂期間,張之洞在湖北繼續(xù)鑄造銀元,并希望將新鑄銀元推廣至全國。后署理兩江總督,仍積極籌劃江南銀元局復鑄銀元。因此,張之洞在晚清自鑄銀元的實踐中起到了開創(chuàng)性的作用。更為重要的是,鑄造銀元并推廣至全國,有效抵制了洋銀。而收歸貨幣的鑄造權,則維護了主權國家的國家利益。然而,張之洞也曾以民族主義為由,極力反對以“元”為國幣單位,使得幣制改革遲遲無法實現。而各省相繼取得鑄幣權后,對中央統一鑄幣的計劃和幣制改革的實施形成了巨大的障礙。
晚清 自鑄銀元 張之洞 開創(chuàng)性
明末以來,外國標準化的銀元進入中國東南沿海地區(qū),因其形制統一、價值穩(wěn)定、便于核算等優(yōu)點,很快受到市場歡迎。清代,外國銀元進入的數量在明末基礎上進一步擴大。清前期進入中國的主要為西班牙銀元,每年輸入的數額在二百萬元左右。①[日]百瀨弘:《清代西班牙銀元在中國的流通》,《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六卷),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49頁。五口通商以后,外國銀元輸入的種類及數量大幅增長,部分年份達到上千萬元。外國銀元除了作為貿易結算的貨幣之外,在福建、浙江等地還可用于繳納賦稅,因此其流通空間逐漸從沿海商埠流向內陸,從城市流向農村。但由于其在與銀錠、銅錢進行匯兌時往往高于自身價值,從而具有“套利”的性質,中國商民的財富無形中受到搜刮和掠奪。衛(wèi)三畏曾論及“在如此商業(yè)化的中國社會,她的人民甚至缺乏自己國家鑄造的貴金屬貨幣……這甚至在亞洲國家中也是唯一的例外”。②Williams,The Chinese Commercial Guide,p.265.
有鑒于此,部分中國官員早在道光年間就呼吁禁止外國銀元在中國流通,但一直未能得到有效實施。清末,為了抵制外國銀元,張之洞等地方督撫提出自鑄銀元以“便民用、保利權”。從歷史進程來看,中國銀元的鑄造與流通雖經歷了較為曲折的過程,然而在廣東、湖北、江南等地均成功實現了自鑄銀元,并最終起到了抵制洋銀的作用。更為重要的是,通過自鑄銀元,清政府將貨幣的鑄造權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這對于一個主權國家極為重要。而張之洞率先邁出了從長期爭論、醞釀到走向實踐的關鍵一步,起到了開創(chuàng)性的作用,并在晚清自鑄銀元以抵制洋銀、收歸貨幣發(fā)行權以維護國家利益方面作出了重要的貢獻。③部分學者曾就中國自鑄銀元展開過討論,較具代表性的有陳春聲:《清代廣東的銀元流通》,《中國錢幣》1985年第1期。丁進軍:《清代廣東始鑄銀元時間》,《歷史檔案》1996年第3期。不過在國幣單位上,張之洞主張使用秤量繁復的“兩”,又反映出其保守的一面。
外國銀元的進入以及在中國東南沿海的廣泛流布,曾引起清政府官員的激烈爭論,爭論的焦點主要圍繞是否禁絕洋銀進出,是否仿鑄洋銀而謀求抵制之這兩個方面進行。
道光九年(1829)正月二十四日,御史章沅奏稱,夷人“賦性狡黠,純用機心,賣物則必索官銀制錢,買物則概用番銀夷錢。銀低錢薄,僅當內地銀錢之什七?;蛉砸苑y給還,則斷不收納。是以番銀之行日廣,官銀之耗日多”。①《御史章沅折:粵洋通市不得違例私易銀錢請議禁止章程》,《中國近代貨幣史資料(一)》,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3頁。因此建議此后通市只準易貨,不準易銀,以使番銀“不禁而可期自絕”。同年十二月十六日,清政府發(fā)廷寄與兩廣總督、廣東巡撫,內稱“自閩廣、江西、浙江、江蘇,漸至黃河以南各省洋錢盛行,凡完納錢糧及商賈交易,無一不用洋錢。番舶以販貨為名,專載洋錢至各省??谑召I紋銀,致內地銀兩日少,洋錢日多。近來銀價日昂,未必不由于此”。②《道光朝上諭檔》,道光九年十二月十六第1條,盒號959,冊號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因此要求兩廣總督李鴻賓禁止外國銀元流通。然而當時閩廣、江浙一帶對外貿易高度發(fā)達,以貨易貨顯然不能滿足商品經濟發(fā)展的需要。且外國銀元已逐漸成為廣東、福建等地市場上的主幣,中外商民咸樂使用,勢難禁絕。
道光十三年(1833),御史黃爵滋奏稱,“自洋銀流入中國,市民喜其計枚核值,便于運用,又價與紋銀爭昂,而成色可以稍低,遂有奸民射利,摹造洋板,消化紋銀,仿鑄洋銀”,造成“內地紋銀且相率化為洋銀,而紋銀自是益日少而日貴也”。③《黃少司寇奏疏》,《中國近代貨幣史資料(一)》,第42頁。因此建議禁止紋銀、銀元出境。十月初七日,道光帝要求沿海督撫就黃爵滋的奏議進行商討,是否禁止紋銀、銀元進出。兩廣總督盧坤回復稱:“至夷船載洋銀來粵,系備買貨找價之需,所帶洋銀多寡不定。如進口貨多出口貨少,該夷船所帶洋銀即有余剩,勢不能禁其不仍行帶回。即內地洋商與夷人交易,價值如有不敷,既不便強令夷人添置貨物,又不準官銀交兌,向以番銀找給,歷經奏明在案。既以番銀找給夷人,即不能禁其不載運回帆。此外洋夷人來往不能無出海之洋銀也。是禁止洋銀出洋,于廣東商夷交易均有窒礙,且恐因禁止洋銀而轉致金銀偷漏,更于海防非宜?!雹堋秲蓮V總督盧坤等覆折:銀元出口未便禁止仍照舊章》,《中國近代貨幣史資料(一)》,第43~44頁。盧坤認為洋銀作為外商在廣東市場交易的結算貨幣,如禁止其出境,勢必影響廣東的對外貿易,因此持反對意見。同月,兩江總督陶澍、江蘇巡撫林則徐奏稱:“以蘇省情形而論,洋銀行用,只在內地,不往外洋。今若創(chuàng)為例禁,則閩、粵洋船來至上海者,均不得攜帶洋銀,是欲截其去路,而先斷其來路。于商民買賣,海關稅務,未免皆有窒礙。”⑤《兩江總督陶澍、江蘇巡撫林則徐折:江蘇省行用銀元不至運往外洋》,《中國近代貨幣史資料(一)》,第45頁。陶、林兩位督撫認為禁絕洋銀,于商民買賣、海關稅務均有窒礙,亦不主張禁止洋銀出境。浙江巡撫烏爾恭額也認為禁止外國銀元出洋,于浙省對外貿易大為不利,亦反對之。廣東、福建、江蘇、浙江四地洋銀流通最廣,但四省督撫都明確反對禁止洋銀進、出口之議,清政府也未再堅持。
禁絕之議未成,仿鑄之議又起。咸豐五年(1865)二月二十七日,福建巡撫呂佺孫奏稱,“外洋之銀錢,提去銅鉛藥物,實止紋銀六錢五分。是彼以六錢五分之銀,明易中國九錢以外之銀,弋利之巧,漏銀之源,孰甚于此”,建議仿鑄外國銀元,認為此舉不僅可以“抑洋錢而不予以利權,平銀價而漸絕其偷漏”,且對“目前之軍需可以裕,將來之國用可以興”。⑥《福建巡撫呂佺孫折:建議仿鑄外國銀元》,《中國近代貨幣史資料(二)》,第191頁。咸豐帝接到奏疏后,要求軍機大臣會同戶部議奏。四月二十四日,軍機大臣奕等復折,稱呂佺孫仿鑄外銀之議窒礙難行,原因在于外國銀元主要在江、浙、閩、廣幾省流通,其他省份則極為少見,且式樣不一,官方仿鑄的銀元不一定為商民所接受?!敖袢缭摀崴?,官為仿式制造,每錢一元需用成本火耗七錢二分支放,果抵銀九錢,尚可獲利。但市肆長落無常,既不能強民以定價,則仍必隨市為低昂,是用錢仍與用銀無異,或鑄造已成,而不能行用,徒費工料,終于經費有損無益?!毕特S帝贊同奕等人的看法,呂佺孫的建議就此擱置。①《咸豐朝上諭檔》,咸豐五年四月二十三第5條,盒號1183,冊號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周騰虎也曾有“鑄銀錢”之議,指出佛頭洋銀(西班牙銀元)流入中國最廣,中國因習用之。但“佛頭銀于道光初年停鑄,所來中國洋銀愈用愈少。閩廣各省必椎欄用之,日漸其絀。江、浙商民,樂其便易,市井貿易,惟此信行。各錢店認定式樣,少有變更,則群起而叱為偽鑄,巧立各種名目,以抑勒民伍,至每元洋銀竟貴紋銀一兩之多。轉移之間,銀已八折,商賈愁嘆,莫究其由而坐受其困。即或夷人重鑄新者,各錢店又呼為新板,而坐以七折。”周騰虎指出佛頭銀停鑄后,偽造之洋銀充斥市場,因此建議鑄造銀錢,認為此舉不僅可以抵制外銀,尚可“通有無,足國用,贍軍食,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惠而不費”。②《皇朝經世文編續(xù)編》,卷五十八,第64頁。但此議亦未得到清政府的采納。
直到光緒年間,仿鑄洋銀之議繼起。此時外國銀元流通的范圍大為擴張,煙臺、天津、牛莊等北方港口及內地省份皆可見到。禁止其流通已不現實,根據其形制仿鑄一種新的銀元,進而謀求替代之成為新的共識。在此情形下,張之洞提出在廣東試鑄銀元,如獲成功再推廣的奏疏得到了朝廷的認可,晚清自鑄銀元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光緒十三年(1887)正月二十四日,兩廣總督張之洞奏請仿造洋銀而自鑄銀元。其在奏疏中首先指出洋銀廣泛流通對中國造成的巨大損失,“廣東華洋交錯,通省皆同外洋銀錢,波及廣西,至于閩、臺、浙、江、皖、鄂、煙臺、天津所有通商口岸,以及湖南長沙、湘潭,四川打箭罏,前后藏無不通行,以致利歸外洋,漏卮無底”。并在奏折中詳細描述了自鑄銀元的具體辦法,“擬即選募西人善鑄銀元者來華試造,若附在錢局內鑄造,計此歲鑄銀元三千萬枚之機器。外洋銀元,每元重漕平七錢三分,今擬每元加重一分五厘有奇,定為庫平七錢三分銀元,上一面鑄光緒元寶四字,清文、漢文合璧,一面鑄蟠龍文,周圍鑄‘廣東省造庫平七錢三分’十字,兼用漢文、洋文,以便與外洋交易”。而后提到了自鑄銀元對清政府軍需、稅賦的征收多有裨益以及對洋銀的抵制作用,“鑄成之后,支放各種餉需官項,與征收厘捐、鹽課、雜稅及粵省洋關稅項向收洋銀者,均與洋銀一同行用,不拘成數銀色,務與外國上等洋銀相等,銀質較重而作價補水均與相同。商民趨利,自易風行,若日久通行,民間自行加價,亦聽其便。聞外洋銀元,頗有贏余,雖每元加重一分五厘,斷無虧折”。③《兩廣總督張之洞奏請廣東試鑄銀元以備戶部推廣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檔號:04-01-35-1372-041。
二月二十八日,光緒帝朱批:戶部速議具奏,片并發(fā)。三月初五日,戶部尚書復折,認為張之洞奏請試鑄銀元系“經國遠謨,救時良策”,但興鑄銀錢,如辦理不善,恐有四弊:其一,中國銀礦不甚開采,來自番舶者十之七,每歲出洋之數不下三四千萬,周轉止有此數,一旦聚以鑄幣,價貴源涸。其二,利之所在,民趨若鶩,雖嚴法不能遏,爐匠摻和抵交,小民私銷竊翦,諸難防范。其三,鑄造錢幣,如輪廓不清,則私鑄起,故文必精,色必足,熔化消折去十五分之一,加以鑄費,每餅不止一成,則官帑有虧,需細致籌劃。其四,外銀流入中國,有三工、四工等諸名目,價亦遞減?,F鷹洋盛行,以八二折售于中土,民間慣用,今若創(chuàng)辦銀元,減成取利,用必不暢。④《戶部尚書閻敬銘等折:議覆張之洞請鑄銀元》,《中國近代貨幣史資料(二)》,第673頁。因此戶部對廣東自鑄銀元的態(tài)度較為模糊,既未明確支持,亦未表示反對。三月二十七日,張之洞接到光緒帝諭旨,“所陳兼鑄銀元一節(jié),事關創(chuàng)始,尚須詳慎籌劃,未便率爾興辦,著聽候諭旨遵行等因”。⑤《道光朝上諭檔》,道光三月二十七日第4條,盒號980,冊號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但此后相當長的時間內,皇帝并未有新的旨意。然而張之洞并未因此消極等待,而是積極籌建鑄造銀元的廣東錢局。同年七月,廣東錢局興工創(chuàng)建,至光緒十五年二月竣工。⑥《廣東造幣廠第一次報告書》,民國七年?!八脑露眨?月25日),鑄錢廠成,試鑄制錢,兼鑄銀元?!雹邊莿芫幹骸稄堉茨曜V長編(上卷)》,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36頁。然而,廣東錢局建成后,并未立即鑄造銀元。張之洞在光緒十五年(1889)八月初六日的奏折中匯報了從英國喜頓廠購買機器鑄造制錢的情形,并提及“略謂現在制錢甫經開鑄,所有銀元遵旨尚未開鑄”。
光緒十五年(1889)八月六日,張之洞奏請由英國匯豐銀行代為鑄造銀元,并詳細指出此舉的幾點原因:首先在于匯豐銀行有英國倫敦及美國舊金山所出條銀,成色較中國紋銀稍高。其次,匯豐銀行在香港鑄造銀元,與廣東近在咫尺,早發(fā)夕至,相比從墨西哥運來洋銀,節(jié)省大量運費。此前,戶部以自鑄銀元存在四點弊端造成皇帝的猶豫不決,以致自鑄銀元遲遲不能實現。此次張之洞就戶部的疑慮進行了一一回應:一是戶部稱如用紋銀鑄造銀元,易造成價貴源涸。而粵省試鑄銀元,銀條取諸匯豐,來自外國,于中國原有紋銀并無消耗、虧折。二是關于爐匠摻和之弊,最易辨識,聞聲辨色,皆可不爽,且安排專人監(jiān)察,即無此弊。至于小民銷翦,銀元上鑄明重幾錢幾分,輪廓花紋均極精致,稍有虧缺,尤易辨別。三是戶部考慮熔化銷折,官帑有虧。而經細加考核,如大小銀元兼鑄,核計成本,足可通融抵補,不致有虧。至匯豐附鑄銀元,已商定酌補工火,贏則多鑄,歉則少鑄,操縱因時,應無銷折虧帑之弊。四是粵省擬鑄銀元,大銀元定用九成,小銀元由八成六遞減至八成為止,較之外洋所鑄成色相符,或且稍勝,民間自無異說,斷不肯任意減成。①《光緒朝朱批奏折》第91輯,第812~816頁。并附上擬鑄銀元式樣,起初張之洞設想的庫平七錢三分銀元在匯豐銀行的建議下改為七錢二分,其余四種小銀元分別重庫平三錢六分、一錢四分四厘、七分二厘、三分六厘。光緒帝在九月二十六日朱批:戶部議奏,單并發(fā)。十一月初五日,戶部尚書張之萬等奏請允準匯豐銀行代鑄銀元,但強調“至銀元成色,務須始終一律,方能經久無弊?!辈⒁笕コ龜M鑄銀元中所印洋文,改鑿蟠龍,以廣東省造庫平七錢二分漢文十字改列正面。②《戶部尚書張之萬等折:匯豐銀行代鑄銀元請允準試辦》,《中國近代貨幣史資料(二)》,第678頁。從光緒帝和戶部的態(tài)度來看,張之洞此次所請試鑄銀元得到了認可,他苦心經營的自鑄銀元即將實現。但就在該年十一月,亦即戶部復折請準廣東試鑄銀元不久,張之洞調任湖廣總督,其籌劃多時的自鑄銀元未能在兩廣總督任上得以實現。但次年廣東自鑄銀元的式樣、形制,均是按照其設計的方案進行。
光緒十六年(1890)四月,廣東開始自鑄銀元,③彭信威認為光緒十四年已開始試鑄廣東銀元,重量為庫平七錢三分,之后才改為庫平七錢二分。見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87頁。但其實庫平七錢三分的銀元只是張之洞最初的設想,并未真正鑄造。光緒十五年(1889)八月六日,張之洞在奏折中明確提到此事,“所有銀元遵旨尚未開鑄”。因此廣東真正鑄造銀元的時間是在光緒十六年(1890)。“于錢局內附設銀廠,并向喜敦廠購辦鑄錢機器。原欲與制錢同時并鑄,為部議所梗,往返磋商,于光緒十六年四月初二日始行開鑄,于洋款項內提銀十萬兩為鑄本”。④《廣東造幣廠第一次報告書》,民國七年。五月十五日,兩廣總督李瀚章將廣東自鑄銀元的情形上奏皇帝,“竊照粵省購買機器試鑄銀圓,業(yè)經奏奉諭旨允準試辦,遵即督飭局員轉飭工匠,另置鋼模,將洋文改鑿蟠龍外,正面改刻廣東省造等字。一面飭由善后局陸續(xù)發(fā)給紋銀于本年四月初二日開爐試鑄,其質輕重大小及配合成色均照奏定章程,每圓重庫平七錢二分,配九成足銀;次則三錢六分,減配八六成足銀;再次則一錢四分四厘、七分二厘、三分六厘,三種均減配八二成足銀,較現在市行洋錢成色輕重,均屬一律”。⑤《兩廣總督李瀚章奏為進呈廣東新鑄銀元籌擬行用辦法恭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檔號:04-01-35-1373-032。從李瀚章的奏折內容來看,廣東鑄造的五種形制的銀元與張之洞在光緒十五年(1889)奏請鑄造的銀元式樣完全一致。
與此前眾多官員、督撫流于爭論不同,張之洞在廣東率先邁出了實質性的一步。不僅創(chuàng)建了廣東錢局,從英國購置了鑄造銀元的機器,并在最初的鑄銀設想遭戶部、皇帝否決后,繼而商請匯豐銀行代鑄。雖然商請匯豐銀行代鑄銀元的設想亦因清政府的猶豫遲遲未能得以施行,不過在匯豐建議下的鑄銀方案最終得以實現。廣東自鑄銀元雖在張之洞調離湖廣后(光緒十六年)實現,但其形制、式樣均是按照張之洞此前擬定的方案進行。因此,晚清自鑄銀元的首創(chuàng)之功當屬張之洞。
光緒十五年(1889)七月十二日,“奉上諭張之洞調補湖廣總督,即赴任職。以李瀚章為兩廣總督”。⑥吳劍杰編著:《張之洞年譜長編(上卷)》,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43頁。張之洞在廣東成功自鑄銀元前夜調任湖廣,其心中是否忿然不得而知。但自光緒十五年(1889)八月經略湖廣后,張之洞并未急于在湖廣自鑄銀元,直到光緒十九年(1893)八月十九日,才聯合湖北巡撫譚繼洵奏請在湖北鑄造銀元。提到奏請在湖北鑄造銀元的原因時,首先說明制錢(明清時稱法定錢幣為制錢)的嚴重缺乏,已對經濟運行造成極大損害。“竊照湖北省據江皖上游,地當南北要衢,漢口、宜昌兼為華洋通商口岸,商賈云集,用錢最廣。向章各州縣征收丁漕,各局卡抽收厘金、鹽課,皆用制錢完納,每年需用之數甚巨。自同治以來,滇銅不旺,洋銅價值日昂,鼓鑄久停。青銅制錢本已日罕日珍,近來市面現錢日形短缺,而商民完納官項以及民間日用交易,皆需此物。大率湖北各府州縣、市鎮(zhèn),不惟制錢短缺,即粗惡薄小之現錢,亦甚不多。民間深以為苦,而誤入之何,通省情形相同?!逼浯卧谟趶V東鑄造銀元已取得成效,可援照其例,開鑄銀元?!皟L以廣東奏準開鑄銀元利用,便民成效昭著,蓋銀元大小輕重均有定式,取攜甚便,尤利行遠,商民便之。不獨閩、廣、江、浙及江西、安徽、湖南等省商民貿易通用洋銀,如湖北漢口、沙市一帶向來亦多行用,至商輪來往,則全用洋銀交易;利權所在,尤當因時制宜,惟有援照廣東成案,開鑄銀元,庶可以補制錢之不足。緣廣東銀元若由鄂省遠道購致,運費、匯費耗折太多,且不能隨時濟用,擬即在鄂省自行鑄造,購置鑄造大小銀元之中等機器,全副先行試辦?!磺芯鶖M仿照成案辦理,惟銀元所鑄廣東字樣改為湖北所有。”①《湖廣總督張之洞為鄂省制錢缺少商民交困擬請援案開鑄銀元以便民用而保利權恭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檔號:04-01-35-1373-056。換言之,張之洞欲將此前在廣東設計的鑄銀方案在鄂再度實施,由此也可看出其對于自鑄銀元以“保利權、便民用”的信念始終未有動搖。九月初八日朱批:戶部議奏。此后戶部核議復奏,予以同意。
張之洞不僅積極籌劃銀元局的創(chuàng)建及銀元的鑄造,而且極力推動銀元的流通與使用。光緒二十二年(1896)四月初二日,張之洞行飭全省,諭令官民商人“本省新鑄銀元,準作制錢一千文,準其完納丁漕、關稅、厘金、鹽課,官吏、司事應一律照收,不準稍有挑剔,留難需索”。②《行用銀元鈔票示》,《張之洞全集(七)》,武漢:武漢出版社,2008年,第249頁。光緒二十二年(1896)八月十四日,“札北藩司、鹽道將應發(fā)文武員弁俸廉薪糧雜款一律改發(fā)銀元,以廣流行,騰出銀兩即隨時撥解銀元局供鑄,源源周轉,有裨錢法民用”。③《張之洞年譜長編(上卷)》,第486頁。除了要求在完納丁漕、關稅、厘金、鹽課以及俸廉薪糧行用銀元外,還希望在錢店、當鋪、稅鋪推動銀元的使用?!斑儊砀绞「麝P局俱已陸續(xù)收解,惟外府各屬州縣,尚未以此項銀元票及本省銀元完納丁漕等項。推原其故,必緣距省遙遠,商民人等來省兌取不易,致未通行。茲特將本省字樣銀元及銀元票飭令司局札發(fā)各府州,分派各屬承領轉發(fā)各錢店、當鋪,宜昌兼發(fā)稅鋪,以期流通?!雹堋锻茝V銀元及銀元票示》,《張之洞全集(七)》,第251頁。光緒二十七年(1901)七月二十九日,張之洞發(fā)布命令,稱“廣東、湖北鑄造銀元以來,京餉、錢糧、稅厘及發(fā)款均搭用三成,民間即已暢行,毫無虧損,若官發(fā)出銀元為數過少,商民即無從購覓此三成以為完納錢糧、稅厘之用,自應一體行用,以昭劃一而通銀幣”。因此要求“湖北武漢地方綠營兵餉、米折、馬乾、公費銀兩,及水陸各防營勇餉、薪費銀兩暨操防練軍薪費、津貼錢文,各衙門俸廉公費,各局委員薪水局用,各書院學堂監(jiān)督、分教、教習、委員及洋教習師生脩薪膏獎,以及由官興辦工程購買物料等事,無論向來或發(fā)銀或發(fā)錢,均應一律改發(fā)湖北官局所鑄龍紋銀元”。而“省外各府勇營餉項及襄陽、鄖陽、宜昌、施南操防軍津貼,有向來折發(fā)錢文者,有就近撥用厘錢者,均一律按照原定餉章及現銀市價,折合現銀給發(fā)。該處如系通行銀元地方,即按照市價折合銀元給發(fā),斷不準折發(fā)錢文,以免多耗制錢而不能運省之弊。其省外文武衙門各項發(fā)銀之款,俟辦法暢行后,再行酌核推廣”。⑤《札司局支發(fā)官款改用銀元》,《張之洞全集(六)》,第383~384頁。張之洞不僅要求湖北省城武漢兵餉、公費、薪金一律改發(fā)湖北新鑄銀元,而省內各府餉銀及軍費、津貼,亦折現銀給發(fā),幾用強制性的行政手段推動新式銀元的使用與流通。
張之洞督鄂期間,鐵政、銀元、炮廠、學堂等施政重點卓有成效,然而至光緒二十年(1894)十月,又調離湖廣,署理兩江總督。就在離任兩月(十二月三日)后,張之洞致電署理湖廣總督譚繼洵,稱“湖北銀元局不日告成開造,以后籌畫鑄本及一切經費,用款繁多。至行銷地方,尤以江南、上海等處為暢旺。且鐵廠、槍炮廠欠款,奏明歸銀元局余利歸還,為數甚巨。似可歸并南洋經管,弟當竭力維持,如有余利,當酌分若干,協濟鄂省”。①《致武昌譚護制臺》,《張之洞全集(八)》,第202、232頁。譚繼洵回電表示銀元局歸江南,并允協濟余利,于鄂省有益,贊同繼續(xù)由張之洞經理。
光緒二十一年(1895)正月初四日,張之洞致電總署稱,“湖北銀元局廠屋已成,機器已到齊,不日安竣,即須開鑄。因開辦后端緒甚繁,尚須籌款。銀元銷路,以江南、安徽等處為多。查鄂省創(chuàng)設各廠,已奉旨仍令洞督飭經理。且江南去年曾經議設銀元局,尚未舉辦,若鄂局歸南洋經理,可免江省另設一局,以致相妨。將來如有盈余,可酌量津貼鄂省。因與護湖廣總督譚電商,譚意甚以為然,復電稱,銀元局歸江南,并允協濟余利,于鄂甚有益,囑即電奏等語”。②《鄂銀元局不日開鑄》,《張之洞全集(四)》,第421頁。張之洞此時認為若湖北銀元局由其經理則可免設江南銀元局。初六日,張之洞接到總署電文稱“奉旨:張之洞電奏,與譚繼洵商明將湖北銀元局歸南洋經理,余利協濟鄂省等語,著照所請辦理”。③《致武昌譚護制臺》,《張之洞全集(八)》,第202、232頁。此后不久,湖北銀元局正式開鑄銀元。閏五月二十一日,張之洞將湖北鑄造銀元的情況以及銀元的行使辦法奏報朝廷,“該局系購用外洋銀條,專募化學洋工師一人,較準成色,依法配合制造,計大銀元,重庫平七錢二分;其次為兩開,重三錢六分;又次為五開,重一錢四分四厘;又次為十開,重七分二厘;又次為二十開,重三分六厘。詳加考驗,實與市行外洋銀錢輕重相同成色亦好,應即批解江寧,飭發(fā)行銷等情”。從湖北鑄造的銀元式樣來看,與張之洞在廣東時設想的五種形制完全一致。而在提及銀元的推廣使用時,張之洞不僅要求湖北省“各局厘卡厘金,鹽課均準商民一律用銀元交納,支發(fā)官款一體酌量搭用”;而且希望湖北銀元能夠行用全國,無論民用、官用,“所有沿江沿海各省通商口岸及內地商民,應均準其將湖北官局所鑄大小銀元與廣東銀元一體行用,一切聽其自然,毫不勉強,此為民用。其各口岸及內地完納稅厘暨交納各項官款,準以官鑄大小銀元交納,按照市價核算。紋銀、銀元如何補平、補水,各處自有通行市價,毫不抑勒,務令官民兩不虧累,此為官收。至江蘇、安徽、江西三省行銷最易,所有支發(fā)官項餉需,工程物料等款,亦按市價核算發(fā)給,不稍畸輕畸重,此為官放”。④《奏為進呈湖北新鑄銀元籌擬行用辦法恭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檔號:03-6684-004。也就是說,張之洞在湖北鑄造的銀元,其目光不僅僅局限于湖北市場,更希望行銷全國以取代外國銀元。
江南銀元局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時已開始鑄造銀元,但此后一段時間廢置。光緒二十七年(1901)七月,清政府要求除粵、鄂兩省銀元局外,其余各省銀元局一律停鑄。七月十八日,張之洞致電兩江總督及兩廣總督稱,“行銀元明諭,報已見。若止粵、鄂兩省,所鑄有限,豈能暢行。鄙意擬奏請由江、粵、鄂三等分鑄,章程容再詳商,總須三省劃一。惟搭成一節(jié),最為大誤。如此則永不能通行矣。鑄本無出,亦是難事,祈酌覆”。⑤《致江寧劉制臺、廣州陶制臺》,《張之洞全集(十)》,第305頁。次日,兩江總督劉坤一即復電,“寧局似尚有成效,欲奏請仍舊多所窒礙。公肯仗義一言,為寧局吐氣,感佩曷可言喻”。⑥《劉制臺來電》,《張之洞全集(十)》,第305頁。當時,張之洞已回任湖廣總督,但與此前態(tài)度發(fā)生變化,積極推動江南銀元局復鑄銀元。八月初六,張之洞電奏軍機處及戶部,對于清廷要求銀元由湖北、廣東兩省鑄造提出自己的主張,其認為銀元的鑄造應由粵、鄂、江(南)三局共同鑄造。因此時鄂、粵兩省機器有限,鑄造的銀元數量不足以抵付各省應解應放之款。而江南銀元局機器閑置不用,甚是可惜,故請求恢復江南銀元局鑄造銀元。同時認為三局在鑄造銀元時,需事事劃一,以免鑄本偏枯,畸輕畸重,自相積壓,暢滯不一。⑦《鑄造銀元宜鄂粵江三局共商并鑄,致西安行在軍機處、戶部》,《張之洞全集(四)》,第518頁。張之洞在署理兩江總督時,因繼續(xù)經理湖北銀元局,而不主張應設江南銀元局,待其回任湖廣總督,又推動江南銀元局復鑄銀元。個中原因較為怪異,應與其當時所處的位置密切相關。
張之洞鑄造銀元的思想隨著認知的加深而有所變化,具體來說,有四次變化較為明顯。第一個轉變在于由自鑄銀元到請商代鑄。前文論及,早在光緒十三年(1887)時,張之洞奏請試鑄銀元,其當時設想訂購鑄銀機器,選募西人善鑄銀元者,附在錢局內鑄造。但戶部以自鑄銀元存在四弊回復,導致皇帝猶豫不決,未能獲準。光緒十五年(1889)時,張之洞奏請由匯豐洋行代鑄銀元,其用意在于使用外國條銀鑄造銀元,而不致使國內白銀枯竭,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應對戶部所提出的鑄銀四弊。此方案原已獲得清政府的認可,但尚未付諸實施,已被調往湖廣。張在奏折中曾提及:“臣之洞在粵創(chuàng)設銀元局,開鑄之初,本擬向匯豐購用銀條共鑄,已議有眉目。嗣因臣之洞調任湖廣,粵省局員樂于省便,且見粵省銀元易銷,希冀民間不加深求挑剔,遂稟準接任督臣李瀚章,但取寶銀供用?!雹佟逗便y元局仍請歸南洋經理折》,《張之洞全集(三)》,第307~309頁。由此可見,張之洞最初自鑄銀元的設想遭到戶部質疑后,轉而變通商請匯豐銀行代鑄,但最終未能實現。
第二個轉變在于從請商代鑄到官方鑄造,反對官督商辦。張之洞調任湖廣,并在湖北鑄造銀元時,不再商請外國洋行代鑄,而是籌建湖北銀元局,聘用外國鑄銀師,校準成色。并委派官員進行管理,將鑄造權掌握在官方手中。光緒二十年(1894)左右,官督商辦鑄造銀元的思潮涌起,張之洞明確表示反對,與此前商情匯豐代鑄銀元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光緒二十年(1894)六月初三日,清政府要求南、北洋招商官督鑄造銀元,稱“現在廣東、湖北等省均已次第開鑄銀錢,南北洋沿海繁庶地方,如能招商集股,官督試辦,實可以濟圜法之窮?!雹凇锻⒓模褐媳毖笳猩坦俣借T造銀元上諭》,《中國近代貨幣史資料(二)》,第683頁。九月,南洋大臣劉坤一擬在上?;I設官督商辦的銀元局,準備籌集商本三千股,每股計銀一百兩,共集股本三十萬兩。但集股僅限華商,不向洋商募股。③《設局鑄銀續(xù)述》,《申報》1894年9月18日,第3版。十一月,北洋大臣擬在天津招商募股,鑄造銀元。并承諾按年照取官息一分外,再行照股分紅。④《鑄造銀錢總局啟》,《申報》1894年11月3日,第5版。但張之洞明確表示反對“官督商辦”鑄造銀元。光緒二十一年(1895)十二月,張之洞上“錢幣宜由官鑄毋庸招商”折,其在奏折中說明幾點緣由:其一,錢幣為國家大政,于國體內政大有關系,需官鑄以示慎重。其二,鑄造銀元機器,廠屋所費,并不甚巨,官力有余,無藉于商。其三,商人唯利是圖,不能遵守定章,恐致銀幣成色有差,參差不齊,有妨民用。如若允許商辦,不但不能杜外洋之漏卮,并與現有官局有礙。⑤《錢幣宜由官鑄毋庸招商》,《張之洞全集(三)》,第330頁。張之洞的奏折是否最終改變了清政府的態(tài)度不得而知,然而客觀的事實在于官督商辦鑄造銀元的設想并未得到實現,上海銀元局和天津銀錢總局均未開辦。
第三個轉變在于銀元主幣設想的變化。張之洞最初試圖鑄造七錢三分的銀元,企圖利用成色、重量的優(yōu)勢取代外國銀元,但此鑄銀方案未得到朝廷的同意。其后,張之洞在匯豐銀行的建議下,主張以七錢二分銀元為主要貨幣,此后廣東、湖北等地鑄造的銀元均以七錢二分為標準。然而到了光緒二十五年(1889),清政府就自鑄銀元的重量征詢各省督撫意見,本來張之洞是最早提出鑄造七錢二分銀元的地方督撫,此次卻力主一兩說,稱其以前所鑄七錢二分銀元,原系在各口岸流通,用于抵制外國銀元,只是權宜之計。⑥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90頁。不過,此次張之洞所持一兩說可能受到盛宣懷的影響。光緒二十五年(1889)十一月十四日,張之洞致電盛宣懷,稱“尊奏請鑄一兩重銀元,尊意必有利國利民要指,斷不僅為一權量起見。請示大略,始能熟權利害,電復戶部。鄙人本意雖愿鑄一兩,然目前有無窒礙情形,不能不詳考熟計。如果有利無弊,必當力助尊論也”。⑦《就官鑄銀元權量事電復盛京堂》,《張之洞年譜長編(下卷)》,第600~601頁。而盛宣懷并未正面回答主張鑄造一兩銀元的原因,反而奉承張之洞,稱其意見至關重要,必為皇帝采納,“昨已電詢開鑄各省,慈意當以尊論為斷。公如力持正論,上必嘉納。鑄銀元自公創(chuàng)之,一權量又自公成之”。①《盛京堂來電》,《張之洞年譜長編(下卷)》,第601頁。其后張之洞電復軍機處、戶部,建議鑄造重為一兩的銀元為主幣。
但清政府一直搖擺不定,遲遲未下決定,張之洞似感不妥,于是去電征詢兩江總督劉坤一的意見。而劉坤一認為改鑄一兩重銀元,意在整齊適用。但自鑄銀元,仿自洋銀,如改鑄一兩,商埠不通則易造成內地阻滯,反使洋元暢銷,因此認為仍以七錢二分為便。②《劉制臺來電》,《張之洞全集(十)》,第298~299頁。五月三十日,張之洞致電西安政務處,不再堅持鑄造一兩銀元,而建議“銀元宜重若干,或一兩,或七錢二分,務望朝廷暫緩定議”。③《致西安政務處》,《張之洞全集(十)》,第299~300、299~300頁。其后關于國幣單位,又經過長時間的討論,直到宣統二年(1910)四月十六日清廷才頒布幣制改革的細則,“中國國幣單位,著即定名為元,暫就銀為本位,以一元為主幣,重庫平七錢二分?!雹堋吨袊泿攀焚Y料(三)》,第789頁。
第四個轉變在于由單純的抵制洋銀到改革幣制的設想。自光緒十三年(1887)奏請自鑄銀元以抵制洋銀,到創(chuàng)建廣東錢局籌劃自鑄銀元,再到湖北自鑄銀元的實踐,張之洞最初的設想均是為了抵制外國銀元。但隨著對貨幣體制認識的加深,張之洞深感需從幣制上進行改革,而不是局限于在粵、鄂等少數省份自鑄銀元以抵制洋銀,于國家貨幣體制無甚裨益。因此其在光緒二十七年(1901)十一月初五日致電兩江總督及兩廣總督時,提出要改革幣制的主張,并擬定十四條辦法,內容涵蓋銀元在用作紋庫、征收款項、火耗解費、錢糧賦稅、俸廉薪費、外省協餉等諸多方面的使用情形。⑤《致江寧劉制臺、廣州陶制臺》,《張之洞全集(十)》,第327~328頁。張之洞此番設計極為全面和細致,對清末實施以銀元為主幣的改革方案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明末以來,大量的外國銀元進入中國東南沿海商埠,并很快取代傳統的制錢和銀錠,成為市場上流通最廣的貨幣。五口通商以后,起初在東南沿海流通的外國銀元逐漸北上,勢力擴張至江浙及長江流域。其后,隨著中國內陸的不斷開放,洋銀流通的空間更進一步擴展。鼎盛時期,中國東北、西南邊疆以及廣大內地均可見其蹤跡。
晚清自鑄銀元的實踐有著多方面的意義。其首要的意義在于抵制洋銀。張之洞曾在一份電文中提到,“漾電飭議銀元宜重若干,或一兩,或七錢二分。此事與江、粵電商,所見大同小異,容即詳晰電陳。此事關系財政,尤要在抵制外國洋元”。⑥《致西安政務處》,《張之洞全集(十)》,第299~300、299~300頁。并動用強制性的行政力量推動自鑄銀元的流通,此后無論在民間行用,還是官方稅賦繳納等方面均暢行無阻。外國銀元的數量大為減少,因而晚清自鑄銀元對于洋銀的抵制作用是顯而易見的。其次,貨幣的發(fā)行權對于一個主權國家是極其重要的?!拔┢髋c名,不可以假人”,貨幣乃一國之“重器”,如果長期掌握在外國商人手中,對于一個主權國家是不可想象的。張之洞奏折中有云:“竊惟鑄幣便民,乃國家自有之權利,銅錢、銀錢理無二致,皆應我行我法,方為得體?!雹摺秲蓮V總督張之洞奏請廣東試鑄銀元以備戶部推廣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檔號:04-01-35-1372-041。又曰:“錢幣為國家大政,于國體內政大有關系,須官鑄以示慎重。”⑧《錢幣宜由官鑄毋庸招商》,《張之洞全集(三)》,第330頁。但不可否認,鑄造銀元會給地方當局帶來可觀的利潤。收歸貨幣的發(fā)行權,對于一個主權國家是極其重要的。
自道光以來,即有官員提出禁止洋銀進出,但此舉顯然難以實現。因當時制錢缺乏,且?guī)胖七^小,不能滿足對外通商的需要。此后又有仿鑄洋銀之議,但都流于討論而未能實踐。晚清以來,張之洞等官員倡導根據洋銀樣式、成色、重量進行仿鑄,謀求取而代之。正當皇帝、戶部和其他官員猶豫之時,張之洞率先在廣東邁出了從理論建言到付諸實踐的第一步。其后,無論是調任湖廣,還是署理兩江,張之洞一直視“鑄造銀元”為施政重點,并積極推動銀元的使用與流通。因此與持貨幣改革的理論派官員而言,張之洞顯然屬于實干派,其對于晚清自鑄銀元的實踐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
不過也應看到,張之洞在署理兩江總督時,仍繼續(xù)控制湖北銀元局,并反對創(chuàng)設江南銀元局,希望由湖北銀元局代鑄。此后,張之洞以民族主義為由,激烈反對以“元”為國幣單位,而主張用“兩”,與其之前在廣東、湖北的實踐相抵牾。而自廣東而起的各省鑄幣風潮,引發(fā)中央與地方爭奪鑄銀利益的博弈,并對中央統一鑄幣的計劃和幣制改革的實施,均有巨大的阻礙作用。
[責任編輯 陳文彬]
Zhang Zhidong's Pioneering Role in Silver Casting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XIONG Chang-kun
(Department of History,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Since the late Ming Dynasty,certain amount of foreign silver specie went into the southeast coastal areas of China.After the opening of the five ports,foreign silver specie expanded tremendously its circulation,which caused internal debates in the Qing government.At first,some suggestions were raised to prohibit the foreign silver specie,but there were no effective implementation followed.In the late Qing Dynasty,the local governors represented by Zhang Zhidong advocated to replace the foreign specie by the way of producing similar silver specie,and this advice won the government's consent.Zhang Zhidong took the lead to establish specie bureau in Guangdong,and tried to invite the British HSBC to produce specie.The style and pattern of Guangdong silver specie were settled by Zhang,although the specie began to be produced after he transferred to Hubei.During his governing period in Hubei,Zhang continued to produce silver specie,and tried to promote the new specie all over the country.Later when he was in the position of Liangjiang governor,he devoted to restore the Jiangnan Silver specie Bureau.Thus we can arrive at the conclusion that Zhang had been played a pioneering role in the practice of Late Qing silver specie production.More importantly,the overall promotion of silver successfully resisted the foreign specie and defended the national interests.
late Qing;national production of silver specie;Zhang Zhidong;pioneering role
熊昌錕,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