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改霞
你看,今天晚上微風習習,你若是有時間,就搖著搖椅,泡一壺茶,聽我講我和重二床的故事。
那是我見習的故事,是我接觸最多的一個病人。
沒有勇氣一個人面對病人
那是我去醫(yī)院見習的第一天。原諒我喜歡穿著白大褂走在醫(yī)院里的行為,這樣極大程度地滿足了一個少不經事的年輕人的虛榮心。我努力裝出自己會點什么的樣子,享受著別人尊敬的眼神,享受著別人稱呼我為大夫。人生全靠演技,這話真是說的一點也沒錯。當然,我只是在醫(yī)院里走走,不會給別人瞎說什么,拿病人的安危和健康開玩笑我是不敢的,這點道德和職業(yè)操守我還是有的。
我見習的科室是內分泌。
第一次見著重二床的病人就是在第一天查房的時候。在我來之前她已經住了三四天了。
在沒有進到重癥監(jiān)護病房之前,憑著我在電視上看到的以及我的臆想,這應該是很個嚴重的病人,奄奄一息,生命垂?!疫€沒想好更準確的形容詞,就跟著進了病房。她的臉被世事風霜涂成了黝黑的顏色,皺紋橫七豎八,深深淺淺爬在臉上,短發(fā)凌亂得隨心所欲,中間的牙齒有點向外突,但是一雙眼睛頗有生氣地看著我們進來的一行人。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是個又瘦又矮的婦女,并沒有我想的奄奄一息,也沒有插著呼吸機,連監(jiān)測血壓心率的機子都沒有。她是甲狀腺危象入院,這幾天下來,情況基本好轉。醫(yī)生看她神情和神氣都比較好,詢問了情況和考察了用藥,安排一線大夫做一些檢查,就作罷了。出病房之前,我已經在心里默默向她道歉了,這樣的重癥監(jiān)護病人也很好,不需要奄奄一息,也不要垂死掙扎。
一早上查房就用了將近四個小時,雖然早就耳聞了內分泌查房的厲害,但是四個小時一直站著,腦子還要聽老師講各種知識,讓我第一天就感受頗為深刻。我剛想偷偷溜到值班室坐一會兒,就被一個醫(yī)生叫過去?!澳銇?,開一張醫(yī)囑。”當然,所謂開醫(yī)囑,是她口述,我來寫而已。醫(yī)生遞過來一本病歷和兩張單子,說:“一張開背部透視,一張開上腹部CT?!蔽医舆^病歷一看,是病二床。想到早上想人家一些不好的事情,我還是乖乖干活吧。單子開好送給護士后,我認認真真翻起了重二的病歷。光是從名字上看,感覺是個識文斷字的大家閨秀的名字,如果不是患者信息都是必須屬實,我有點不相信她才47歲。歲月對她有點不厚道,或許生病會讓人迅速蒼老吧。老師看我看病歷,說:“這個病人很典型的甲亢危象,你可以過去摸摸她的甲狀腺,聽一下她的頸動脈雜音,非常典型?!?/p>
在老師的催促下,我挪到了病房外,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氣,老師沒跟來。我一鼓作氣,推門進了病房。女兒和病人一起看著我,女兒問:“醫(yī)生,有什么事嗎?”話語里的尊敬和客氣,讓我有些惶恐。“嗯嗯……”我扭捏著?!皠偛胖髦未蠓蜷_了兩張單子,有個檢查可能要做……”我故作鎮(zhèn)定地說,“我過來給你們說一聲。”說完不等別人回答,我就沖出了病房。
對于第一次以醫(yī)生身份出現(xiàn)的我,我沒有勇氣一個人面對病人,我也不敢動手去碰病人,我害怕病人問我問題,我害怕說錯話。在學校,老師經常說,醫(yī)學基礎很重要,實踐更重要,看來這其中有個鴻溝等我去跨越。如果可以跨越,那大概是標志著我已經成熟了,可以為病人獨當一面了,我期待這一天的早日到來,用我的努力來期待。我想成為一個真真切切的醫(yī)生。
最后,還是老師帶著我去聽了血管雜音,病人很配合,謝謝她。
守株待兔等心電圖
第二天早上一到,我就聽說重二床病人咯血了。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不是心衰吧。所以,每次路過病房我都要下意識地看一眼,有時候會來個尷尬的四目相對。我想她一定被我弄得莫名其妙,但是我只是想看看她好不好。除了看一眼以外,我似乎并不能做什么,我對自己的無能感到懊惱。
中午,我給心內科大夫打電話,為重二床病人叫了一個急會診。我努力在電話里將病人的情況描述得有頭有尾,切切實實。雖然握著手機的手都有點抖,但是我為自己成功地描述情況,很好地完成任務而感動。當那些醫(yī)學名詞從我嘴里出來,我和一個大夫可以進行專業(yè)的交流的時候,我為自己所學的知識而感動,我為自己不是一無所用而感動。
此后兩天,一直無事。我想情況既然穩(wěn)定應該就要出院了,但是院還沒有出,問題就隨著來了。
在第五天,查房的時候,護士跑來說:“重二床的病人突然背部疼得厲害,需要處理?!?/p>
羅醫(yī)生讓我馬上給她拉一個心電圖,但是不幸的是,我忘記了電極順序,當我笨拙地去翻筆記時,羅醫(yī)生大聲地說:“每個緊急情況都像你這樣翻書,病人早就救不了了!”最終,沒有記錄到心電圖的異常。雖然,等我們開始做心電圖時,病人已經不疼了,所以沒有捕捉到心電圖異常是科學的。但這個理由不能撫平我的羞愧。我為什么連電極順序都記不?。课揖褪且粋€穿著白大褂的繡花枕頭!
我狠狠記了電極順序,記到我不會再忘記。以后,我也不會讓這樣的情況發(fā)生。我不想在自己從醫(yī)的生涯中,哪個病人因為我的失誤而失去搶救的時機。
因為老是捕捉不到重二床急性發(fā)作時的心電圖,于是我決定來個守株待兔,插著儀器等病人發(fā)作。我一步都不離開。她和我說話,讓我坐下,我顯得有點局促。放在床頭的片子,我看了好久。
她問我:“姑娘,你看出什么情況了嗎?”
“沒有,你很好?!蔽遗τ贸墒斓恼Z調說。
她說:“我真的好怕自己很嚴重,要做手術。每次想到自己可能做手術,我這手和腿就直哆嗦?!?/p>
我想安慰她一下,但是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話來。我不能說她沒事,她片子上心臟已經明顯增大。
她就重復了一遍,聲音更加低沉,帶著哭腔。
“不要擔心,不需要手術,你會沒事的?!蔽铱偟谜f點什么,為了我身上穿的白大褂。
或許我再說什么她聽不懂,也不需要。她只需要我安慰一下,就會放心些。但是,我會永遠記得她說話時臉上那種掙扎又無可奈何的神情。我終于明白為什么說患者是弱者。他們真是把生命交與他人之手,而這種交付是無奈之舉,有時根本無關信任不信任。因為不了解,因為盲目,他們心里的恐懼早就大于自身的疾病。我想,我或許能明白一些什么了。為什么病人和醫(yī)生容易發(fā)生沖突。當一個人的不耐煩,加上一個人的問東問西,甚至因為不懂,胡亂去猜測、質疑,矛盾自然就生成了。病人們真的是害怕,怕到了連想都不敢想。因為不知道,因為不了解,所以怕,所以要問。
雖然,那天我等了將近一個多小時,并沒有捕捉到。但是,我會記得那個早上。一個病人哆哆嗦嗦地說著害怕,一個蹩腳的我生硬地安慰著。我告訴自己,此生為醫(yī)者,定當設身處地,為病人竭心盡力,我不想我的病人即使有醫(yī)生在側,還要躺在病床上默默害怕著疾病。
此后,兩三天,我都不再去重二病房,我怕看到她無助的樣子,自己卻不能給她想要的安慰。以我現(xiàn)在的能力,我的確不能做到。但是,每次路過我還是要看一眼,用希望和微笑的眼神。
又是一天,老師查房時說重二床病人可以出院了,檢查了各項都沒有毛病,沒有結核,肺部的小結節(jié)也構不成威脅,甲亢已經都控制住,心臟也在恢復。我終于看到她笑了。放心也罷,高興也罷,解脫也罷,總之很美好。我喜歡這樣的笑容,我想我此生都終將追求這樣的笑容。這將是我畢生的信仰。
后來,直到見習結束,我再也沒見過重二床的病人。但是,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害怕和微笑。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