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戚
你的眼神
文◎柏戚
她現(xiàn)在真的老了,一切都留下了時間的痕跡,但只有她的眼神依舊沒變,安詳、溫暖,叫人難以忘記。那應(yīng)該是一位母親,疼愛自己孩子,永遠不變的眼神。
我在擁擠的站臺上看見母親的時候,她正從身上脫下一件嶄新的大紅毛衣。腳邊放著兩只臃腫不堪的提包。她已經(jīng)62歲了,但健旺的樣子,完全看不出是坐了三天兩夜火車的老人。
“廣州的火車站和咱們安陽的也差不多啊!”
“火車站還不都一樣,又不能開出飛機來?!?/p>
母親還是老樣子,永遠只有家鄉(xiāng)的東西最好,就算到了美國,見到我的第一句也一定還是這樣說。
我拿起地上的提包,一只格外的重。她說把我小時候的衣服都帶來了,給沒見過面的孫子穿。
我覺得好笑,“你真不嫌累,大老遠的帶這些東西來,現(xiàn)在的孩子誰還穿舊的,早買新的了?!?/p>
“你懂啥?”母親一把拿回提包說:“孩子穿舊衣服壓驚,再說了,小孩子長的很快的,衣服穿兩天就小了,買新的不是浪費嘛?!?/p>
母親的左腳有點兒跛,走在我的旁邊,一踮一踮的。她是個很傳統(tǒng)的人,傳統(tǒng)的有些固執(zhí)。現(xiàn)在我不喜歡和她爭執(zhí)了,可是從前總要爭個沒完。
我在廣州打工六年,這是母親第一次來,還是來看她剛滿月的孫子??煲郊业臅r候,她忽然從提包里翻出那件從火車站里脫下來的紅毛衣穿在身上。
我問她:“今天15度還穿毛衣,不熱???”
母樣邊低頭系上大粒的塑料扣子,邊笑著說:“專門為來這兒買的,熱也得穿上。怎么也得讓我兒媳婦兒和孫子看看。”
在我12歲之前,全家一直在東奔西走。父親在一個建筑隊里開鏟車,母親就在隊里的廚房做飯。每天用鐵鍬一樣大的鍋鏟,在黑色的鐵鍋里炒菜。大顆的汗水混著油煙,黏在母親褐色的皮膚上,一會兒工夫就匯成河了。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記得那口炒菜的鍋,晚上,母親就會把它洗刷干凈,放在土灶上,燒一鍋溫?zé)岬乃?。然后,我就會興高采烈地跳進去。那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個浴盆吧。母親一邊給我洗澡,一邊唱那首老掉牙的《你的眼神》,詞不是很準(zhǔn),哼哼呀呀地也不在調(diào)上,但是她的眼神,就像歌里唱得那樣,安詳、溫暖,叫人難以忘記。
我是建筑隊里唯一的孩子。父親也想過像別人一樣,把我放在老家??墒悄赣H始終不肯,寧可自己累點兒,也要把我?guī)г谏磉?。?歲那年,建筑隊正在杭州蓋一片小區(qū)。母親請了假,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了幾天,終于把我送進一家民工子弟小學(xué)。學(xué)校在城郊一片破舊的平房里,每天早晨,一輛快要散架的校車,就會滿滿地塞著一車和我一樣父母打工的孩子去學(xué)校。運氣好,我就會占到車窗邊的座位,可以揮手和母親告別。
母親沒上過什么學(xué),所以對學(xué)習(xí)總帶著一種敬仰??晌覅s散漫慣了,學(xué)校對我來說像一道緊箍咒。我常常和班里的幾個同學(xué)逃課。那時還沒有網(wǎng)吧,幾個人湊些錢去游戲廳玩游戲。如果誰也沒有錢,就會跑去附近的公園,在草地上傻傻地躺上一天。成績是可想而知的差,母親為了學(xué)習(xí),沒少和我動武。那時看母親提著鞋子在建筑隊的大院里追我,成了父親和工友晚飯后的娛樂。我們就那樣吵吵嚷嚷地跑過了整整一個夏天。
那年期末成績單下來的時候,成串的不及格,讓我不知道怎么向母親交待。但那天晚上,我卻一直沒有見到她。和母親一起做飯的阿姨說,我父母有急事,要出去幾天。可我卻隱約地聽說,是我的父親出事故了。
母親是三天之后回來的,人一下憔悴了很多??匆娕K兮兮地我,什么都沒說,去廚房用鐵鍋燒好了熱水,招呼我洗澡。我看著她的樣子,沒敢問父親怎么樣了,只是悄悄地脫了衣服跳進水里。
那天母親沒有再唱歌了,只是默默地用毛巾輕輕地在我身上搓洗,搓著搓著,一個人就哭了。我光著身子從水里跳出來,濕漉漉地抱緊她說:“媽,爸是不是回不來了?”
母親沒有回答,只是把我抱得更緊,放聲大哭起來。那是我印象里,母親唯一一次毫無掩飾的痛哭。后來,父親的骨灰下葬的時候,她也沒有那樣哭過。
安陽最出名的就是我們黃縣的紅棗。母親帶來許多,放在白瓷碗里,紅彤彤的。她說女人生完孩子,氣血會差許多,要小惠多吃一些才補得起來。小惠是我的妻子,結(jié)婚的時候和母親才見第一次面。兩個人一直生疏。不過現(xiàn)在因為孩子,忽然熟絡(luò)起來。看著剛剛滿月的孫子,母親總會情不自禁地說起我。小惠就坐在一旁像刺探軍情似的,問東問西。母親說我從來都不會聽話。小惠忙問:“他是不是很早就談戀愛了?!?/p>
“是啊,上高二就談上了。”
我想,母親一定不會忘記高二那年吧。
父親去世之后,母親就帶我回了老家。她把家里的地租出去,然后帶著我去了安陽,用建筑隊給的“事故撫恤金”在一個小區(qū)的門口開了家小賣店。其實母親留在安陽,很大原因就是希望我能在城里上學(xué),將來能考上大學(xué)。但是對于我來說,只要不用學(xué)習(xí),做什么都可以。記得臨近中考的那一年,我們?yōu)榱丝紝W(xué)起了爭執(zhí)。她一定要我上正式的高中,將來去考大學(xué)。而我只想去職校,學(xué)一門手藝,早早結(jié)束學(xué)業(yè)。當(dāng)然,那個年齡,我是爭不過她的。母親最終借錢,湊齊了我上學(xué)的“建校費”,讓我以借讀的身份進了安陽的重點高中。可是就在第二年,我偷偷地戀愛了。
那是個喜歡梳馬尾的女孩兒,我們還都不太懂怎樣才算戀愛,兩個人整天膩在一起就算是戀愛吧。那年的圣誕節(jié)下了雪。我對母親說謊晚上去朋友家玩,然后帶著馬尾女朋友去看通宵電影。原本以為是個神不知鬼不覺的計劃,沒想到母親還是放心不下,把電話打到朋友家里。一切就穿幫了。我沒告訴別人我去哪兒了。母親焦急地騎著自行車四處找我,跑遍了半個城市的網(wǎng)吧。
“那個死小子,害我找了他一個晚上,他到好,在樓下的電影院看了一宿電影!”母親現(xiàn)在說起這件事,還是一臉的氣憤。
“那后來呢?他和那個女孩兒怎么樣了?”小惠很關(guān)心那個馬尾女友。我咳了咳,母親便心領(lǐng)神會了,轉(zhuǎn)口說“后來……我把他揍了一頓,他就和那個女孩分開了?!闭f完,母親又唯恐小惠誤會,補了一句,“她沒你好,也沒你漂亮,比你差遠了?!?/p>
母親的刻意,反讓我們笑起來,連她懷里的孫子也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抓著她的手指,呵呵地笑著。
而真正的“后來”呢?其實和那個女孩兒已經(jīng)沒什么關(guān)系了。在那個下雪的圣誕節(jié),母親因為心急出門找我,穿著家里的拖鞋就跑出去了,整整一夜?;貋淼臅r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腳被凍傷了。之后,她左腳跟的肌肉再也沒好起來,壞死萎縮成一個瘦小的半球。
從那時起,她的腳就跛了,母親從沒有因此埋怨過我,而我的心里卻常常自責(zé)。有時我問她:“腳都凍成那樣了,你不知道疼嗎?到是回家換雙鞋??!”
母親卻說:“沒看見你的時候還真不知道疼!心里著急的哪顧得上??!”
幾個月后,我和那個馬尾女孩兒就不了了之了。那個年齡的愛情,沒有幾個能夠長久??墒俏业哪赣H,卻要永遠一踮一踮的走路了。
我曾經(jīng)發(fā)過誓,以后都不逆著母親了。但是很多事情,不是發(fā)個誓就可以解決的。她一心讓我考大學(xué),只要報紙上一有哪個農(nóng)村的貧困學(xué)生考上大學(xué)的消息,她就剪下來給我看。我說自己確實不是塊學(xué)習(xí)的材料,還不如讓我早點兒做些別的事情。但她總是固執(zhí)地說,只有考上大學(xué),才能真正成為一個城里人,才能對我死去的爸也有個交待。
大學(xué)我考了兩年,成績和最低的分數(shù)線還要差許多。那時我想母親這回可以死心了。但她卻不顧我的反對,一廂情愿地把我送進了一所安陽的民辦大學(xué)。
那是2002年,我上大學(xué)的第三年,我們黃縣的紅棗在全國開始出名了。于是母親決定把家里的地收回來,要回去自己種棗樹。臨走前,她把學(xué)費和住宿費留給我,反復(fù)叮嚀了很多事情才離開。而我拿著那張存著幾千塊的存折,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在母親走后的第三天,一個人退學(xué)離開了安陽,坐上了開往廣州的火車。
我在廣州找到工作之后,才給母親打的電話,她急的大病了一場。我一直沒有告訴她我的住址,就是怕她來找我??墒呛髞砺犛H戚說,她還是來了。只是廣州那么大,她一個人找了十幾天,用光了身上的錢才回去。
2005年,我在廣州終于有了家自己的汽修店。過年,我?guī)е』莼乩霞医Y(jié)婚。那是母親第一次見到小惠,她一邊笑的合不攏嘴,一邊又流眼淚。她變得有些絮叨,說她這幾年種紅棗賺了不少錢,屋瓦都換了新的,村里誰家添了孫子,誰家又死了老人……我就躺在家里的火炕上,聽她說了一夜。直到窗外的天空微微發(fā)亮,她才握著我的手,靠在床邊睡著了。印象里,她一直是個很強悍的人,什么事都能獨當(dāng)一面。但那一晚,我才發(fā)覺她也是個需要依靠的老人了。
廚房的水壺發(fā)出水開的鳴笛聲,小惠要去調(diào)水給孩子洗澡,母親卻搶著要做,讓我把抱著孩子給她打下手。
母親做事仍是很麻利,調(diào)水試溫,窄小的廁所騰起朦朦的水汽。母親一只手托著孩子的頭,一只手輕輕地擦洗。我靠在門邊隨口問她:“媽,我沒正經(jīng)上個大學(xué),你是不是挺失望的。”
母親就笑了,“有啥失望的?讓你上大學(xué),就想讓你將來過的好點兒,你現(xiàn)在有店,有老婆,有兒子,上不上大學(xué)有啥關(guān)系?!蹦赣H忽然嘆了口氣,聲音暗淡下去,“我都后悔了,當(dāng)初如果不是我非逼著你上大學(xué),咱們娘倆兒是不是能好好在一起多過上幾年,唉,現(xiàn)在你兒子都有了,想明白也都晚了?!?/p>
一直覺得自己離開她,是我這輩子最明智的決定,似乎越是努力地在廣州打工生活,就越能證明她的錯誤??墒蔷驮谀且豢?,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不過就是個希望自己兒子幸福的老太太。我把她一個人扔下這么多年能證明什么?也就只有自己的不孝吧。
母親看著水盆里的孩子,又唱起了那首《你的眼神》,我很久沒聽她唱過了。還是那樣記不清歌詞,哼哼呀呀地不在調(diào)上,卻讓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我坐在那口大鐵鍋里,等她洗澡,聽她唱歌。那時她還年輕,還可以用鐵鍬翻動一個工地的晚餐,還可以舉著鞋子,滿院追著打我……但她現(xiàn)在真的老了,牙齒掉的只剩下一半,畫著皺紋的嘴唇,微微向里癟著。一切都留下了時間的痕跡,但只有她的眼神依舊沒變,仍然像歌里唱得那樣,安詳、溫暖,叫人難以忘記。我曾在小惠的眼睛里也看到過,那應(yīng)該是一位母親,疼愛自己孩子,永遠不變的眼神。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