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
我們商議了十七天,在中國地圖上插滿了小紅旗,最后因為逃亡的日子必須定在明天,才胡亂選中一個毗鄰東海的小縣城蒼南。這和唐果十六天前蹲在地圖上尿濕的地方出奇一致。于是我用一種不指望得到認(rèn)同的語氣對唐敏說,“那么,這就是注定的了?!彼缇蜏?zhǔn)備好似的說,“你知道,我從來就不認(rèn)為有什么是注定的,但我覺得已沒必要再反對?!笨赡茉捴械膹娪舱Z氣也超出了她的預(yù)料,為了不再節(jié)外生枝,她轉(zhuǎn)身去收拾東西了。她帶上了所有的銀行卡,疊在一起的厚度讓我驚詫,簡直能裝下一個企圖獨立的被殖民地的全部財富。她將首飾一股腦抹進手袋里的樣子,很像個專業(yè)的入室盜賊,而絕大部分是不會再穿戴的。我想,女人都有念舊癖,無論對珍視的或不珍視的。她畢竟也帶上了橘紅色的婚紗,我因此感到些許安慰。但她將大學(xué)校服也塞進包里,就和沒丟下唐果當(dāng)年的奶瓶一樣,我實在遏制不住笑出聲來。我當(dāng)然沒有制止,但她仍然解釋說,“也許會用得上。”
第二天天沒亮,我們就坐著奧迪A6上路了。后座里除掉還在睡夢中的唐果,空空如也,這讓人傷感,原來必須帶走的真是少得可憐。也許這只是我的想法,唐敏正在化妝的動作告訴我,這么早催促她起床,讓她原汁原味地暴露在天光之下,是我不可饒恕的罪惡。我說:“天黑前我們必須趕到蒼南。”她像是沒聽見似的,只顧在后視鏡里孤芳自賞。我的憤怒多于尷尬,我覺得即使下一秒就要分道揚鑣,此刻仍然應(yīng)該保持必要的禮節(jié)。在快速繞過一場交通事故后,她突然接連嘆息起來,我一聲不響地等著,然后果然聽見她說:“即使你非要將這次旅行定性為逃亡,我也認(rèn)為我是去旅行?!?/p>
就像在對方腦袋里裝了個竊聽器,我們總比對方還要先知道他的想法。她以朗誦的音調(diào)代替我回答:“你要這么想,誰也反對不了?!?/p>
我說是的。我想,如果現(xiàn)在回頭看,生活九年的城市肯定一點影子也沒留下了。我開始把車開得像狼奔豕突似的。
驚醒了唐果。她起先臉貼在玻璃上,看著窗外田野,顯出一臉驚愕的樣子,確信我們都注意到了,然后才憋出清脆的童音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呀?”
她已經(jīng)六歲了。她其實什么都知道,但似乎出于娘胎里的天性特別喜歡裝無知。我本可以早點逃亡的,卻被她以蠻橫的嬌氣獨力否決了很多便于藏匿的地點。任何人都會在你失敗的征途中推波助瀾。何況,她并不喜歡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愛她。
沒有人回答她。我是不情愿,而唐敏是不屑于。已經(jīng)有多種征兆表明,她對這個從自己子宮里爬出來的小女孩的好感日漸喪失,“我覺得她越來越陌生,”有次唐敏說,“她說謊,而且你不小心就會被她騙了?!蔽抑肋@并不是唐敏的真實想法,這兩個年齡差距二十五歲的女人,不知何時起在與我構(gòu)成的三角關(guān)系中開始互相醋意大發(fā)。卻又不是因為我,是諸如細(xì)膩的皮膚、烏黑的頭發(fā)、玲瓏的鼻子、骨感的身材之類的東西。只有一點與我有關(guān),那便是唐敏因我而喪失又無法修復(fù)的童貞。對以各種隱晦方式發(fā)生在她們之間的戰(zhàn)爭,我至多只是個觀眾,也因此,我不認(rèn)為我的生活還能好起來了。
“你就把這場旅行看成逃亡吧。”唐敏最后少不得說。她這樣說原本是想一勞永逸地讓唐果閉嘴。
“我不喜歡旅行,我喜歡逃亡?!碧乒f,但并不是在支持我。她快活地叫喊起來,“是不是就像‘黑之契約者里那樣,噢,我要扮演‘黑之死神。”她所有的動靜都只不過是想扮演六歲女孩。我們仨都知道。
到達(dá)蒼南縣城的時候已經(jīng)日薄西山,天邊最后一朵火燒云正因為灼痛而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呻吟。剛在車站廣場停下,那些像早就在等候我們的人圍上來,手中高舉著旅館的牌子。“凡是送上門來的,都是不好的?!碧泼魧ξ艺f。這無以為辯,因為我無法驗證,我不可能一家一家去住,然后告訴她她錯了。而且她是有所指的,九年前我就是自動送上門的。即使最牽強附會的時機,她都非要讓我明白這一點。我搖下車窗,向那些對我們原本也不抱希望的人們傳達(dá)了她的意思,然后聽從她的指揮在大街小巷里橫沖直撞。
可是每家店主都告訴她,一年四季,這里都人滿為患。在一家她閉上雙眼才勉強看中而仍然被拒絕的酒店大堂里,她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情緒高昂地譴責(zé)我,“你說,我們過的都是什么日子啊?!狈路鹞一钤撌撬磺袗毫忧榫w的收容器。沒錯,我們很少出游,一次都沒有。但我從來不認(rèn)為這是自己的錯。我沉穩(wěn)地站在那里,既不表示反對也不表示無所謂,我還是決定等住下來后再跟她攤牌。
已經(jīng)夜里九點了。是天空即將下雨才讓她同意走進我暗示她的旅館看看?!拔抑皇强纯?,要住你住?!彼凉M不在乎地說。
未來旅館。招牌已經(jīng)被半明半暗的霓虹燈肢解了,比樓梯還窄的門面,一個碩大的頭顱戴著黑色的耳麥伏在柜臺里,身子緊抵著墻拼命三郎似的晃動。他意識到我們進來,但并沒有抬頭。唐果連喊了三聲“喂”,他仍然堅持將“哼哼哈兮”唱完,才摘下左邊的耳麥無辜地看著我們。
“給我最好的房間?!碧泼粢圆荒蜔┑拿羁谖钦f。
“我們沒有最好的房間?!彼酒饋淼纳碥|讓我終于獲得了某種協(xié)調(diào)性,因為比頭顱更胖大,看上去就像一只玩具狗熊,“或者說,即使有,那也一定被預(yù)定了?!?/p>
唐敏的語氣幾乎是瞬間轉(zhuǎn)變成乞求的:“我現(xiàn)在只想休息。鬼才知道我為什么來到這地方。我們只要一個房間?!?/p>
狗熊應(yīng)該四十多歲,但此刻臉上露出十六歲毛頭小子才有的狡黠笑意,他剛想拒絕,好看看還有什么甜言蜜語出現(xiàn),卻被冷不防撲到他身邊的唐果摘下耳機來。唐果瞬間套到自己頭上,然后像只神經(jīng)錯亂的蝴蝶在沼澤地上翩翩起舞似的。狗熊兩眼放光,立即轉(zhuǎn)移了目標(biāo),“小東西?!彼脙和螒蛑胁艜霈F(xiàn)的嗔怪音色喊道,過長的眼睫毛跟隨唐果跳動的步伐撫摸著她的身體。
唐果齜牙咧嘴地伸出舌頭,朝他做出一個時間長得讓人難以接受的鬼臉,然后又?jǐn)Q著眉頭一本正經(jīng)地朝他豎起中指。狗熊像個利令智昏的領(lǐng)袖那樣鼓起掌來:“好呀好呀,我喜歡?!彼D(zhuǎn)而嚴(yán)肅地對我說,“那就這么定了,我可以騰出一個標(biāo)間給你們?!?/p>
我看見,唐敏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于是我就不想爭取了。
在三樓轉(zhuǎn)拐的位置,可以審視一長串集中營似的房間。八平米不到,兩張窄小的床鋪之間的縫隙穿不過一縷風(fēng)。被單的中部被扯破了,我不知道細(xì)細(xì)審視之下會不會看見手指的抓痕,因為我一直站在門外若即若離的位置。窗戶是緊閉的,仿佛從有了它那天起就不曾被打開過。但它左側(cè)墻壁上的裂縫倒代替了它的功能,有咸味的海風(fēng)鼓蕩進來。“未來旅館,這個名字倒挺有寓意的?!碧泼魶]話找話說,她不指望我答復(fù)。所以我沒有回應(yīng)。白熾燈里流淌出的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黃光,但即使在這樣陰暗如奈何橋的光線里,也能看到空氣飄動著顆粒狀的灰塵。我在考慮這種情境下攤牌合適與否,我無法肯定自己能等到唐果睡著。唐果的心情看起來很好,在床上起跳落下,就像漫天灰塵中蹦跶的小花貓。
我決定離開。在判斷出唐敏沒有任何挽留的意思之前,我就抬步了,她卻喊住我。她向我走來,彎下腰,從我的腳邊撿起幾張小卡片,上面全是妖艷的暴露女郎。她就像個同情的母親那樣對我說,“這個你帶走吧。”
“現(xiàn)在我還用不上。”我不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是在開玩笑。
“也不一定。沒有什么是一定的。”她說,“但你無論睡哪里,那里也一定會有。”
我走出三步,回頭認(rèn)真地看著她,我想她從我眼光里看出了一種冷酷而決絕的意味,這讓她回報我以抗?fàn)幱致犞沃哪?,我出口的話讓自己都覺得意外,“那你還需要什么嗎?”
她站在門口,似乎三秒之后才聽懂了我的意思,卻又立即像個家徒四壁的人看見屋頂在漏雨那樣自傷自憐地狂笑起來,她一字一頓地說:“只求你別來傷害我?!?/p>
玩具狗熊和我對視了半分鐘,然后扔給我一把鑰匙,以打發(fā)一只毫無知覺的玩具的腔調(diào)對我說:“頂樓,通鋪?!蔽乙谎圆话l(fā)上樓,但讓每一級臺階都發(fā)出憤怒的抗議,這就足以誘使他在我身后咆哮:“只要人合適,我的房間源源不斷,但我就不給你。”
所謂的頂樓不過是在天臺上一個獨立的閣樓。三角形的建筑在夜幕下像原野里荒廢的廟宇。我抬頭看天空,只有不到四顆星星,我不能判斷有沒有一只靜止不動的飛機冒充其中。我鉆進閣樓,燈光異乎尋常地刺眼,一個男人正在翻看剛才被唐敏隨手扔掉的那種卡片。我第一眼就看出他是那種坐著顯得正常站起來卻高得可怕的人,五十來歲,板寸頭,但胡子可以編出兩只晃晃悠悠的麻花辮。他以曖昧的眼光審視了我一眼,然后就當(dāng)我不存在。他看得很認(rèn)真,像人體學(xué)家那般注重骨骼的細(xì)節(jié)。我咳嗽了一聲,向自己表明我在這個房間正當(dāng)?shù)拇嬖?,然后說:“一個標(biāo)間八十塊。一個通鋪也只住兩個人,每人只收三十塊?!?/p>
我期盼他贊同或者反對我,這樣我們或許可以隨便聊點什么,盡管眼下我一句話都不想和任何人多說。但他只是說:“你就等著吧?!焙x不明到不僅讓人驚恐,而且讓人崩潰。
我向明顯不屬于他的鋪位走去。他抬起擱在上面的比起皺的石灰皮還要毛糙的腿,示意我可以躺下,我道了謝。他把卡片從我頭上扔出去,像玩具娃娃似的砸在門上,沒有發(fā)出他渴望的輕飄飄的呻吟。
我快睡著了。我仿佛聽到了大海里波浪的撞擊和破碎,漸漸侵襲到樓下來變成了呼嘯。但意識到不是,是那個人的呼嚕。起先像一只蒼蠅飛進了我的耳朵里,繼而像蜜蜂蜇在我的神經(jīng)末梢上,然后越來越瘋狂,像找不到鬼魂的黑無常在急切地擂響戰(zhàn)鼓。我窩在黑暗中,覺得某種災(zāi)難正在孕育,但還是看不見一點兇兆。我想不起來自己為何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哪怕所有往事一字排開在面前,我仍然找不出原因在哪里,一切都是按部就班進駐到我的生命里,有些還是我費盡心機召喚來的,所以什么都不會改變。沒有第二種可能,即使你無數(shù)次從頭開始。我恨不得找個錘子敲死他。我大聲呼吸,我悶哼,我叫起來,但驚不醒他。一個跌進十八層地獄的人都不會睡得這樣死。我朝他踹了一腳,他立即應(yīng)聲說:“狗日的,你找死啊。”然后,又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地睡過去了。在昨天之前的光鮮生活中,我最不擅長和他所屬的群體打交道,早已習(xí)慣以看似鄙夷其實怯懦的態(tài)度對他們敬而遠(yuǎn)之。我爬起來,像只被囚禁在斗室的老虎那樣溜達(dá)。窗外夜色黑漆得像紋絲不動的鐵皮,沒有一絲風(fēng),無數(shù)只蟬忘記了晝夜之分在狂叫,像是與忽遠(yuǎn)忽近的蛙鳴對唱撕心裂肺的情歌。有只什么鳥撞在了窗戶上,然后直線墜落下去。
我來到樓下,狗熊已經(jīng)被一個女人替代。她躺在行軍床上,蒙著薄薄被單的身子看上去鼓鼓囊囊的,頭發(fā)像夜晚才會盛開的花那樣鋪散開來,親吻地面。我真想叫醒她,那樣也許我們可以從談?wù)勔雇砗腿松_始,然后說不定我可以分享她的床位。我用更加卑鄙的想象趕殺自己去敲三樓那扇門的念頭。最終我就地躺下來,很快睡著了。
清晨,我孤身一人走出未來旅館。天空像個打噴嚏的人強忍了一夜,在我站在臺階上的時候,終于下起第一滴雨來。為了顯得像個夏天,還間雜著哮喘似的電閃雷鳴。但不到五分鐘就戛然而止了。我沿著馬路往左走,街燈還在亮著無人之地的鬼魅的光,一個死氣沉沉的集裝箱形狀的建筑物,迎面向我撞來。它周遭橫七豎八的腳手架像戳破皮膚伸出來的斷骨,我朝它大喊,你這個出了慘烈車禍的房屋。它沒有給我任何回應(yīng)。但在它像下頜一樣凸出的陽臺下,庇護著一些早點攤。一個中年婦女在熱氣騰騰的蒸籠邊,像油畫上的少女那樣有板有眼地梳著腦后的頭發(fā)。我覺得這就是我多年前向往的生活和踏實的女人,我似乎忘記很久了,我不知它重新回歸我的意識是幸運還是不幸。我輕悄悄地走過她,若無其事地用指尖撫過她的長發(fā)。她回眸朝我嫣然一笑,也許這不過是我的想象。也許我可以買兩個早點,借機和她搭訕,但我沒有勇氣那樣做,就像人們對自己珍視的東西從來都不敢褻瀆。在我的前方,兩個穿黃衣服戴圓形藍(lán)帽子的清潔工在爭吵,規(guī)規(guī)矩矩地守著自己的陣地,看樣子很激烈,但沒有人動手推搡。我擦身而過,看清是一男一女,女人應(yīng)該比男人大十歲左右。女人說:“他都那樣了,我不能再等了?!庇窒缕鹩陙?。密集得像天空被那個人的呼嚕震碎了一個窟窿。本來,我現(xiàn)在還可以睡著哪怕假裝睡著,本來我可以和唐敏將唐果摟在我們中間,本來我可以在家里泛著古銅色光芒的大床上四仰八叉地躺著。但我現(xiàn)在站在了運河邊,企圖用一片落葉抵擋瀑布般的雨點。那個女清潔工騎著三輪車越來越近了,她來到我身邊,停下來,遞給我一把傘,我尚未表示感激,她說,撿來的,然后緩慢地騎遠(yuǎn)了。我注意到她在無聲哭泣。我也想哭。也許當(dāng)年隨便娶上一個女人都比現(xiàn)在生活得幸福。也許幸福不幸福沒有什么區(qū)別。也許任何女人都一樣,一旦她成為了你的妻子。我躲在傘下,看著運河里如同濕疹一樣的水泡,我決定給丁南方打個電話。
是個正常人都會沉浸在夢鄉(xiāng)里的早晨五點,我站在陌生城市的運河邊給九年未曾謀面的一個叫丁南方的男人打電話,但沒響過三聲就接通了。而我還沒想好說什么。那邊傳來非常模糊而委頓的一聲喂。我說喂。我說,丁南方。那邊非常靜謐,他說,喂。我說,我是馬洛。他說,馬洛,是個男的,喂。立即傳來類似無數(shù)只未經(jīng)訓(xùn)練的猴子在不到一尺的桌上翻筋斗的動靜,和熱火朝天的咒罵。我是個男人讓那些同臺對賭者在這個早晨感覺失望了,他說,喂,馬洛,好久不見,我在打麻將。我說,我在蒼南,特地來看你,我們見一面吧。他說,好,九點,九點我們可以結(jié)束吧,好,可以,九點我們在王八蛋大道007號群P咖啡館見。呃,你第一次來,我跟你解釋下,王八蛋大道就是烏龜大道,烏龜就是梧桐的梧,桂花的桂。群P,跟你電話解釋不清楚,誰知道誰他媽的狗腦子取這么個名字,反正你看到我們看守所往南走五十米就到了。
我確信九年過去丁南方?jīng)]什么改變。
我回到旅館,又換成了狗熊像座發(fā)光的寶塔似的戳在柜臺后面,他穿著密布圓點的黑色T恤,若有所思地朝我凝視,仿佛我是一個奇怪的神像。我旁若無人地等著。唐敏牽著唐果走下樓來,我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沒有彼此打招呼。唐敏對狗熊說,我想問,去海邊怎么走?
“海?”狗熊做出一個無法再多夸張一分的驚異表情,“我們這里其實離大海很遙遠(yuǎn)。”
唐果模仿他的樣子說:“你們一定是被廣告給騙了。”
唐敏為了讓我明白我們之間的矛盾,才一直裝作是來旅游,現(xiàn)在卻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說,那該怎么辦呢。沒有人回答她,包括我。她沒有穿上校服,而是穿著藍(lán)色碎花短裙。我從未見過,褶皺明顯,應(yīng)該很長時間沒有上身了。我想這畢竟還不是很露骨,但轉(zhuǎn)念又覺得這極有可能代表了另一種寓意。也許是九年之前的一件舊衣服,能讓某個男人看一眼就想起某件騷動的往事。
“那我就隨便走走好了。”我感覺唐敏的話中藏著一種正中下懷的意味。她看看我說,“可是我并不想帶她去?!?/p>
“我約了人?!蔽艺f,沒有作進一步的解釋。不知從何時起,我不再擔(dān)心她會盤問。
“你不去,我表示很遺憾?!碧乒f。她朝我豎起小拇指,似乎以譴責(zé)的意味暗示什么。
“把她交給我好了。”狗熊說,像看到一個小動物似的舔著嘴唇。他也許早就看出來唐果是我的負(fù)擔(dān)。
“我無所謂啊。”唐果說。
唐敏定睛看著唐果,像是在征詢她的意見,但眼里漸漸露出疼惜的光來。這讓我瞬間原諒了她,也許我對她從來沒有真正的恨。我決定還是把車賣了之后再和她攤牌,而不是現(xiàn)在。她牽著唐果的手出門了,她往左,我往右,我們沒有道別。
我路過看守所時注意到它門樓破落卻又森嚴(yán)的模樣,對往日生活多了一層復(fù)雜的理解。我曾把很多人送進這里,認(rèn)為他們是理應(yīng)遭受的。往南五十米,麇怶咖啡館到了。我覺得這個名字取得還有那么點意思。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我看見一只飛機低低地飛過,然后是一群鳥來回掠過城市上空,天陰沉著臉,似乎又要開始下雨了。雨幾乎在丁南方前腳跨進門時就傾盆而下。他不再是瘌痢頭,滿腦比野生荊棘還要茂盛的頭發(fā)。他快步走過來的樣子像是要擁抱我,但他直接跌坐下來,讓藤椅慘叫了一聲。他像隔三差五就要見我一回的樣子對我說:“很奇怪是吧,我去上海做了植發(fā),七十萬啦?!?/p>
這話一下子拉近了我們遠(yuǎn)隔時空的距離,我適當(dāng)?shù)乇硎玖梭@嘆和贊賞。他確實如我預(yù)料的很有錢,我可以把車賣給他。
他看上去精神很好,沒有一絲熬夜的憔悴。我想,如果生命中出現(xiàn)了解決不了的奇特事件,不睡覺對生存狀態(tài)的影響就是微不足道的,比如我。他用邀請的手勢問,你怎么來了。
“我在逃亡?!蔽艺f。
我等著他提問,但他沒有問。玻璃桌上倒映著窗外的落雨,不祥的光線漸漸彌漫在我們之間,無法消解。他終于開口,“你還是不要告訴我吧。你不要指望我不會說出去,就像你不能指望每個警察都人格健全那樣?!彼蔷臁?/p>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最終和唐敏結(jié)婚。但他一定不知道九年來,他就像我婚姻中一根隨時待命、用之不竭、在任何需要爭執(zhí)的事情上都具有特別意義的攪屎棍,我總希望他能承擔(dān)起什么義務(wù)來。因為他的存在,我可以抽身而退。是的,我終于明白了是他的存在讓我選擇這個縣城。
“我曾經(jīng)很想把生活過好,但怎么做都是錯的。”我言不由衷地說,聽上去倒像是在評價他。
這明顯不是我要的談話方式,但就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里走進了一條死胡同,已無法抽身而退。我們之間的空氣變得很怪,聞上去有股燒焦的味道。他也感覺到了,沉默著扭頭看向別處,他才坐下來不到五分鐘,臉上卻露出想告辭的神色來。十年前,我們在一個北方城市里,他和一個叫田一刀的男人,決定為唐敏屬于誰而決斗。一個比今天還要悶熱三倍的夏日,他們穿上棉襖比賽吃冰塊。他輸了。但不出半年,我用十一封情書和別出心裁甚至不顧廉恥的攔路表白,奪取了唐敏的芳心。唐敏在一個月光漫漶不清的春天夜晚,約我出來,她揪著自己的辮子說,“我求求你不要再給我寫情書了?!蔽伊駸o主地等待著她的最后宣判,腳指蠢蠢欲動,準(zhǔn)備她說出半個拒絕的字眼就立即溜走,然而我聽見的是:“我很擔(dān)心你現(xiàn)在就把所有的激情用盡了?!?/p>
我像順手抹去桌上一滴咖啡一樣換了一個話題:“你還記得田一刀嗎?”
丁南方酸溜溜地說:“田一刀啊,你還不知道吧。田一刀他死了。”他的神情像重新回到現(xiàn)場似的,“兩年之前,轎車自燃。也有說自殺的。那真是一個狼藉遍野的冬天啊,我去參加了葬禮。我能說是因此我才愛上了賭博嗎?”
我感覺上午的光線像心電圖一樣在詭異地抖動。這時,我注意到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窗前對我們拍照。他沒有藏躲,而丁南方也不以為意,也許是考慮我的感受,他才像趕蟑螂似的揮手,又啪啪啪拍在玻璃上,那個男人慢騰騰走了?!耙粋€我放出來的家伙?!彼f,“好像有人告訴我你和唐敏還修成正果了,有一個女兒?!?
“是?!蔽覑汉莺莸爻姓J(rèn)。
我從沒有像此刻一樣覺得唐果是個負(fù)擔(dān)。如果不是她,也許我早已回歸類似于一個鰥夫的平靜生活。她像綁縛妖怪的幌金繩一樣,拴住我和唐敏這兩只螞蚱。七年前,一個空氣中流蕩著慵懶的芳香的春日午后,我們興致所至地在野地里茍合,于是,唐果的成形也仿佛是興致所至的。她本不該來到這個世間的,對她的產(chǎn)生我既未有所預(yù)料也從未甘心承受,就像一個無形的怪異物體未經(jīng)同意便走進我的夢里,帶來了惡意和厄運。然后,我和唐敏不得不結(jié)婚。在那九個月里,我也裝出一個男人第一次創(chuàng)造生命的樣子,撫摸唐敏的肚皮,聽胎音,不亦樂乎地給我們的結(jié)合物朗讀童話和唱歌,興奮地為她的拳打腳踢喝彩,大呼小叫地與她互動時連我自己都分不清情緒的真假。但夜里,我看著浮動的暗光中忽隱忽現(xiàn)的唐敏漸漸胖大的臉,總覺得聽到一個遙遙而來的聲音在告誡:要視她為無物。我不知道她會給我的生命帶來什么,但相信美好的期望更容易落空,最后只剩下自我鄙棄。唐果在黑暗的子宮里只待了九個月,就沒有預(yù)兆地探出頭來,采擷屬于她而顯然又是從我頭頂褫奪而去的光明。仿佛她也擔(dān)心我或者我們——誰能擔(dān)保唐敏不是這樣想呢——在最后時刻突然起心要把她干掉。她真實地顯現(xiàn)在我面前,讓我感覺比墻上掛了很多年的一個卡通人物突然活過來還要吃驚。這下你成為一個父親了,唐敏幾乎是幸災(zāi)樂禍地對我說。父親意味著什么?我只好這樣問她,因為我想不出更好的答復(fù)。愛和責(zé)任啊,你這個笨蛋。唐敏盡力表現(xiàn)出了然于胸的樣子,但臉色看上去像一個踏進無邊沙漠的人一樣莽撞和虛假的勇敢。愛,我想我懂一點,因為你,我純粹為了照顧她情緒才這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但責(zé)任我真不懂,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我語氣中的茫然一覽無遺,因而很像真誠的求助。唐果的出生讓我連對唐敏的愛都不懂了。她沒有接話。我只好問她,你也不懂吧。她半天才回答說,好像是。然后她以同謀者的眼光既顯得心無芥蒂又很害怕地看著我。
我無法不反感一個被我命名為唐果的陌生人在我們之間的存在。每次我想或者剛剛有了點父親的感覺——鬼才知道為什么由它才能衍生出一種叫作父親的愛,她就能條件反射似的將之沖淡,繼而消滅,就像用手指輕忽而無心地捻滅一點難能可貴的火星那樣。逐漸長大的她慢慢顯露出一種特質(zhì),喜歡玩一切低級游戲,越低級她玩起來越投入而盡性,越容易獲得巨大的樂趣。她喜歡用彩筆寫出字條然后粘貼在我的后背上,我是黑蜘蛛,我是跛足貓,我是卷毛狗,我是黃皮鴨,防不勝防。在有過幾次很失風(fēng)度的教訓(xùn)之后,每次出門前我都要斗智斗勇地檢查一番。但仍然會經(jīng)由旁人的提醒,我才能發(fā)現(xiàn)不能不說帶有侮辱性的字條。別人對此都一笑置之,我卻不這么認(rèn)為,簡直是憑空呈現(xiàn)出來的魔咒。有次開庭,書記員提醒我撕下“我是黑包公”的字條。另一次,是“我很窮,趕快行賄我吧”。結(jié)果當(dāng)天下午,我還真收到了一個被告親屬匯來的錢。最不能容忍的,是“我要離婚,請同意吧”。她應(yīng)該從我們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背著它在家中轉(zhuǎn)悠了一整天,而唐敏裝作沒看見。我將家中的彩筆全部沒收,當(dāng)唐果的面折斷、焚燒,這種惡作劇才告一段落。但其實并非因此,而是她又發(fā)明了新的游戲,或許是抄襲自某種漫畫書,但她像申請專利似的告訴我,這個游戲名字叫“果秘密”。
唐果一旦煞有介事地對我說,我們來玩果秘密吧,這就意味著她要告訴我什么了。按游戲規(guī)則,我們得互相傾訴一個真實的秘密,但其實她并不需要,她要么像個長舌婦要么像個冤大頭,都只需要傾聽。有一天,她對我說,在她三歲那年秋天,她在家里睡著了,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她看見唐敏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在聊天。他的手還伸過桌子來抓她的手——唐果說這話時神秘兮兮的模樣讓我寧愿懷疑是虛構(gòu)。但是她從頭到腳描述的那個男人長相讓我立即想到了田一刀。田一刀路過我們生活已六年的城市,給唐敏打了個電話要見她,他們甚至一直以我不知道的某種隱秘方式保持聯(lián)系。唐敏告訴他,她在家照顧女兒走不開。田一刀想了想說,那就帶女兒一起來吧。唐敏認(rèn)為不合適,女兒會記住,等待她略知世事的那一天就能靈光乍現(xiàn)似的回想出其中意味,但她還是去了。而她的擔(dān)心明顯是對的,已被證明。這種場景后來我也許查證過,也許沒有,但它已經(jīng)固定成形了,像根針沉入我的心海里,隨時會泛上來,四處游蕩。我可以不在乎唐敏幽會,即使是和田一刀,但她是帶著女兒去幽會。這意義不一樣。三天之后,唐果又用誘魚上鉤的眼神看著我說,其實她還有許多秘密沒對我說。是關(guān)于那天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沒有追問。
誰都沒有辦法讓唐果閉嘴。我對我的秘密沒有經(jīng)她的傳說而進入唐敏的耳朵,從來不抱任何僥幸。她以一種無可替代的快活和純真將我們暴露給對方,把我們的傷口展示給對方看,又在上面撒上童言無忌的鹽末。但只要她提議玩這個游戲,我沒有一次拒絕她的要求。
可是,田一刀死了。而且丁南方已經(jīng)告訴我死因。他預(yù)先阻截了我所有可能的提問。談話因此似乎無法繼續(xù)下去了。他現(xiàn)在沉默在我不想去理解的悲哀之中。我發(fā)現(xiàn),狡黠與冷漠在他的表情里交織著,有種我無法捉摸卻又感覺很危險的東西在其間流動?!拔以詾樘泼衄F(xiàn)在和田一刀在一起,”我終于開口說話,“你知道嗎,她還穿了我們的校服。”
他像是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拋出一個類似于嫌惡的詢問表情,但立即又心不在焉地說:“我還記得那些事情,但很多時候?qū)幙赏?。?/p>
“即使是我九年的老婆,對別人來說仍算個新鮮貨色呢?!蔽艺f。既然田一刀死了,我就只能另想他轍。當(dāng)年田一刀都甘認(rèn)失敗后,丁南方仍然堅韌地挺立在我們的視野里,企圖橫刀奪愛。唐敏曾經(jīng)不無心酸地感嘆他更長久。所以我不只是在試探。
“我能把你這話當(dāng)成一句玩笑嗎?”他想了想才說。
我像剛才真是在開玩笑似的先笑起來,“可以。也許那樣更好。隨你便吧?!?/p>
“你搞得真像出售物品似的?!彼敛谎陲椬I諷地說。
然后我們尷尬而心照不宣地相對笑起來。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因為他可能感覺如果停下來卻不知道說什么好,那樣會更尷尬。這時,外面暴雨如注。所以我無法聽清我們之間到底是誰在說:
“愛情這東西只有你想象的時候才有的。”
“我有輛車想賣給你。”我退而求其次,提出這個問題。
他沒有理會我。不是沒聽見,也不是裝著沒聽見,而是一點也不隱晦地以臉色向我表明,他不想理會我。
我感覺他蒙昧不清的眼神后面藏著另一雙眼睛,在審視我。他鼓起腮幫,像嘴里含滿了骨頭渣,接著用手指摳進喉嚨去,扭曲著臉,差點嘔吐出來。他停下來,盯著我沒有表情的臉,很久過去才訕笑著說:“前晚被魚刺卡了。還在里面。要我說,人們遇到不順心的事情,總像喉嚨里卡著一根小魚刺一樣把它想得比天還大?!?/p>
我想我明白他的暗示,但不愿意承認(rèn)。
最后,他像是終于鼓起勇氣,突然站起來問,你還有什么事。
我笑笑,示意他坐下。
他沒有,而是以一種非常愉快的總結(jié)腔調(diào)說:“改天我請你吃飯。我去看醫(yī)生了?!?/p>
我預(yù)感到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雨停了。但街上的水像泄洪的河流。她站在梧桐闊大而密集的陰影中,就像站在另一個世界里。她走出來,走到太陽底下,走近我,等待檢閱似的站在我兩步之外。我們的距離既像馬上要進行憂傷的告別又像即將出演吻戲。太陽又出來了,一切都顯得反復(fù)無常,仿佛時空被扭轉(zhuǎn)。我身邊已沒有了丁南方的影子。我看見,他像漸行漸遠(yuǎn)的太陽雨那般踉蹌著走遠(yuǎn),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然后在瞬間就突然消失不見了。她臉上的汗珠像蒼蠅紙上的露水,但這不影響她整個人給我一朵出水芙蓉的觀感。雷玉。
“咦,你也在這里?!彼龢O力顯得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但我依然能看出從多年前沿襲而來的熱切勁兒。她又兀自做出了解釋,“丁南方早上電話說你來了,因為出個庭我來晚了?!?/p>
我說沒關(guān)系我理解,好像我原本就知道她要出現(xiàn)似的。
九年前,她胖得像棉花,而如今瘦成了棉稈。我的觀察讓她臉上很快布上羞云?!澳阌肋h(yuǎn)打不過時間。”她說,聲音聽起來有著一種屋檐滴水一般的傷心。她似乎并不適應(yīng)自己的變化,仿佛變得好看起來并不是她希望的,至少在一個故人面前,她更寧愿自己沒有改變。
看來我們還得說點什么,她即使有所準(zhǔn)備也顯出正費力地尋找話題的模樣。但她又好像剛才一直在場,對前因完全了然于胸似的。“你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她說,并且給出了理由,“今天禮拜四?!?/p>
“我在逃亡。”
她沒有問為什么。她不問和丁南方不問的意味是不一樣的,我想。她強顏歡笑起來,但看上去像個賣笑女子,每一次綻開嘴角都是在透露內(nèi)心的酸楚。
她說:“我在這里生活五年了,主要代理丁南方看守所里的一些案件。你知道律師起步很難,所以我不知道能不能說,丁南方那時邀請我來實際上就是一種誘惑。嚴(yán)格來說,我算丁南方的妻子?!?/p>
我說好。當(dāng)年她在一次學(xué)生社團話劇演出之后,先是把自己當(dāng)成了蘩漪,戀上了我出演的周萍,然后感情在陽光普照的現(xiàn)實中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嫁到我身上。那時她是個在人群中除掉肥胖再無醒目特征的女人。她糾纏不休,我無所不用其極地拒絕,包括在人前奚落她。多年后,我偶爾記起她時會想,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人對喜歡自己的人是難有好感的。
現(xiàn)在我們重新見面了。于是我又說:“人是個孤獨的個體生活在孤獨的星球上?!边@一秒,我感覺她就像個等待擦拭的古董佇立在我面前。
“我曾去你那里出過庭。你坐在審判臺上審核委托書時看到代理律師的名字。你沉默了片刻,抬頭看臺下的我,但仍然沒有認(rèn)出來。奇怪的是,我當(dāng)時一點也不傷感?!?/p>
“女大十八變嘛。”我對希求自我解脫的俏皮音調(diào)很滿意。我根本記不起來有這回事。
“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有多嚴(yán)重,”她再次提起這個話題,但沒有追問,“需要我?guī)椭裁磫???/p>
“我想賣輛車給你?!蔽也幌脒@么跟她說,但還是說出了。連在她面前我都不顧尊嚴(yán)了,是什么導(dǎo)致了我這種改變。
“這個好說?!彼f給我一張名片,“你一定不像我一樣,還保留著你的聯(lián)系方式。你每次換手機號碼我都知道。”她朝我伸出手來,“下次見面我會帶錢來。但現(xiàn)在我得走了,我敢打賭丁南方就在前面拐角等著我。”
我笑了。我感覺丁南方并不在等她。她向來是個因為善良而缺乏預(yù)見的女人。我們握手告別,各自背身離開。十幾步后,她喊住我,右手模仿話筒的形狀捂在耳邊。我高聲應(yīng)道,好。
我漫步在街上。壯麗的晚霞正在西方天空毫不憐惜地將自己燒毀,若有似無的風(fēng)像火般熱燙,空氣中流淌著腐尸般的氣息。路過一家藥房,我進去買了醫(yī)用棉球。我想我可以接受那個男人呼嚕的懲罰了,這樣我的罪惡感會減輕些吧。那個女服務(wù)員紋絲不動地坐在未來旅館的柜臺里,對我的出現(xiàn)視而不見。她看上去年紀(jì)不大,但應(yīng)該屬于從少女時代的某一天就突然老去,然后在余生中再也未能復(fù)原的那類女人。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看望下唐敏和唐果,不是窺視,更不是試探,也許只是履行世俗意義上的責(zé)任,在最后斷裂之前。但我沒有去,我從來不理解我自己。今天一整天,沒有人提出調(diào)換賓館的問題,我是假裝忘了,我想唐敏是擔(dān)心如果調(diào)換到一間大的房間將不知道該怎么處置我。
那個男人正在打電話。他的聲音如雷貫耳,將我眼前的空間立即壓榨成一道狹縫。只因為他的存在,房間就顯得比塞進了兩盒火柴的火柴盒還要擁擠。我在耳朵里塞上藥棉,走到窗前,猛地拉開窗格,月光,像狐貍似的鉆進來了。我如愿以償?shù)胤懦隽艘恍┞曇簟?/p>
“你好,我夏燚。”我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他的手已經(jīng)伸到我的鼻孔下,“我想昨晚打攪你了,對不起?!?/p>
等他跟我耐心解釋名字之后,我頓時感覺更加燥熱無比。
我說沒關(guān)系。
“但我說對不起其實是提前向你道歉,等會要來一個女人?!?/p>
“這里?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住下?”
“我也不知道?!?/p>
但先進來的是一個男人,右側(cè)鼻下長了個瘊子,上面有三根可以和鴨毛管媲美的壯碩的毛。直到他在屬于我的鋪位上落座之前,都在用很奇怪的眼神盯著我,仿佛我才是個不速之客。夏燚告訴他我是先來的。他問,等會他不參與吧。夏燚回答他,我跟他們不是一路貨色。不管他們等會要干什么,對這話我內(nèi)心里都覺得有些感激。夏燚對我說:“萍水相逢,我就不給你們作介紹了?!蔽覑灪咭宦?,瘊子哭喪著臉朝我色瞇瞇地笑,好像他本來很想認(rèn)識我似的。
夏燚以一種毫無必要的高聲朝我喊,等會你愿意看就看,免費,不想看你就鉆進衛(wèi)生間洗澡,洗完一遍又一遍,我們保證不打擾你。然后,一個女人敲門進來了。
“不是要了兩個嗎?”瘊子同時向女人和夏燚發(fā)問。
“馬上就到?!迸苏f。
“要不,你先來?!毕臓D對瘊子說。
“我還是喜歡一起。我們等?!别恿x正詞嚴(yán)地說。
“那要不我先來。”夏燚不愿等了。他邊褪褲子邊看著我。他將他們的眼光黏附在一起投向我。
“他出去吧?”女人問夏燚。
“我同意?!蔽伊⒓凑f。
“不行。有沒有人看滋味不一樣。”瘊子“義憤填膺”地訓(xùn)斥女人。
夏燚像條放大鏡下的蚯蚓扭曲在床上,他的每個毛孔都散發(fā)出惡心的氣味。女人說,“我們規(guī)矩你知道,先交錢。”這次沒有人反對,瘊子搶先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只光鮮的包來,“不能老讓你請客?!彼f,數(shù)了十二張遞過去。女人仔細(xì)數(shù)了兩遍。女人站在床邊,弓腰擺弄夏燚,我倚墻癱坐在地上,埋著頭想去想一下這輩子的過去與未來,但什么也沒有進入意識里,除掉女人不時傳過來的焦慮的嗟嘆,你怎么老起不來啊。
第二個女人敲門進來,一看見三個男人,什么話沒說就掉頭走了。
瘊子不再嘲笑夏燚,轉(zhuǎn)而催逼女人打電話叫人。
女人放下電話,然后說人來了,她要下樓接。瘊子警惕地盯著她。夏燚吩咐我:“喏,你去看著她,一定要把人帶上來?!蔽也恢雷约涸摼芙^還是接受,就沒有反對。我跟著她下樓,有那么一刻冒出勸她從良的沖動,立即又覺得這個念頭太可笑,我才是一個真正的罪犯呢。馬路上,天色還蒙蒙亮,路燈尚未能將世界拉進夜的深淵之中。她停下來,看定我,我感覺有股勸誡的話鼓蕩在她嘴邊,但最終沒有聽到。她說,我等你,前面那輛黑色的車,你去喊她過來。我去了,走到車前,里面沒人,我回頭,她也不見了。夜就是在這一瞬間黑下來的,這個世界的所有聲息也在這時才重新一起向我的耳膜刺來。
“那你得還我們錢?!痹谙臓D還電話與某人交涉時,瘊子就把矛頭指向了我。
“現(xiàn)在我他媽的倒硬起來了,如果剛才干了也不至于虧這么大。”半小時后應(yīng)該所有的電話都對他設(shè)置了拒聽,夏燚才再次回到現(xiàn)實中,他剛明白我們的爭執(zhí),便立即找到了發(fā)泄的對象。他很富紳士風(fēng)度地拉上褲子,然后從褲兜里摸出一把槍來。
他把槍尖當(dāng)成手指似的朝我搖搖晃晃:“請相信,這是真的。城市里的暴力隨處可見。你以為它不存在只是你沒有看到而已?!?/p>
槍我早已司空見慣了。我向我的鋪位走去,不發(fā)出一點聲音。瘊子驚懼地站起來,還沒來得及往后退,就像馬戲團的猴子一樣被夏燚喝令坐下了。
“你沒有必要那樣做?!毕臓D像外交談判那樣慢條斯理又事不關(guān)己似的對我說。“你還不如來奪我的槍,然后一槍一個結(jié)果掉我們。那樣我就感覺萬事大吉,再也不用遭受什么苦難了。我每天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還要活著,一具正在腐爛的行尸走肉。不管瘊子愿不愿意,反正我沒有意見。只要你開口,我就給你槍。同歸于盡對你來說太不劃算了,說到底,我們每個人都知道,你和我們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我昨天就發(fā)現(xiàn)你包里有炸藥?!?/p>
“我不愿意。不就六百塊錢的事嗎。他怎么有炸藥?”瘊子還沒說完,身體就已經(jīng)退到窗戶邊。他也許只因還沒喪失最后一絲好奇心,才沒有立即跳下去。正在黑云中奔逃的月亮殘忍地切割著他的臉。
事后我想,那一刻我的表情應(yīng)該像折翅的鳥堅持在夜空中飛翔。三年前,我承辦的一個爆炸案件的當(dāng)事人指認(rèn)藏匿地點時,遺漏了一個封閉的壁龕,而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將摻了白面的兩公斤炸藥埋在自家的墻角里,這次帶了出來。也許那時我對后來要發(fā)生什么事就有了預(yù)感?這種想法讓我難受但又正在一步一步被證明,只是我還看不清最終的后果。
但自四年前的受賄事件以來,每個人內(nèi)心里都有的暴力因子就從我血液里流失了。我停下了腳步,卻是因為夏燚說:“你得明白這是一把上膛的槍,而且,你看?!彼挠夷_正踩在我的包上。瘊子也看明白了,他瘋狂地笑起來:“原來這樣,你不早說。你還錢吧。你瞧,他長得挺白凈的?!?/p>
“即使你要干什么,我也不反對。”夏燚擲地有聲地說。我對西門慶的所有想象都不能超過他神情的淫蕩之萬一。
我感覺這時應(yīng)該生氣,于是我生起氣來。我像一只長頸鹿面對包圍過來的群狼那樣伸長待宰的脖子說:“請考慮后果?!?/p>
“對不起,當(dāng)瘊子痛下殺心后,一切就沒有緩和的可能了?!毕臓D說。
“別他媽的嘰嘰歪歪的,接著干吧,我們可沒有時間搞些傷感的儀式。”瘊子對夏燚說,轉(zhuǎn)而向我說,“經(jīng)驗應(yīng)該早就告訴過你,爽從來都是相互的?!?/p>
我逃了出來。倒是玩具狗熊值夜班,仿佛他早就知道今晚會發(fā)生這場戲劇似的。那兩人追了下來?!八麄冇袠?。”我對狗熊說。他換上了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印著一只無頭的蝙蝠。我覺得它很溫暖。
“你今天早上就被夏燚舉報攜帶炸藥了?!惫沸苷f。原來他知道夏燚是誰。我開始明白昨夜他讓我睡通鋪就是一個陷阱。
“我要報警,請幫我報警。”我只能依然求他。我回頭看了唐敏一眼,從她的回應(yīng)中我能想象自己的冷漠。
“他們有槍我不管,我只知道你有炸藥?!惫沸苄σ庖饕鞯貙ξ艺f。
我以最大的音量尖叫起來。這樣的叫聲九年來我在法庭上已經(jīng)聽到過無數(shù)遍。但我第一次感覺到它對五臟六腑的撕裂,和腦海一片空白卻仍然被悲涼充滿的意識。我的叫聲應(yīng)該驚動了所有人,有幾個人下來了,站在樓梯口觀看。唐敏牽著唐果下來了。
“爸爸,你怎么了?”唐果問我。
“我要向你舉報,夫人。他帶著炸藥?!毕臓D認(rèn)真地對唐敏說。
“我不知道?!碧泼艟拖裾诔鱿粋€正式晚會似的微笑著回答他。
我和她永遠(yuǎn)是獨立的個體。我更愿意沿著受害的心緒,將她這話理解為撇清自己?!拔乙獔缶??!蔽以俅胃砂桶偷刂厣甑?。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對誰說話。
狗熊竟然把手機遞給我。我撥通丁南方的電話,九年來,我只背下了四個人的號碼,他是其中之一。我背下的絕大部分原因是我從不會去打。三聲不到就接通了,我說我,他說我在忙,然后就掛了。我還在猶疑不定,但知道自己不會真去打110。然后,我被瘊子一腳踢翻在地。每踢我一腳就罵一句:“讓你敢報警?!?/p>
唐果撲過來,她高聲喊:“我爸沒有報警?!钡沸苎勖魇挚斓亍迅Q伺良久——將她擄掠過去,用手掐了掐她的臉頰,又摸了摸,然后像個父親一樣朝她呵氣癢她。接著,他把唐果架在黑毛比松針還要密集的胳膊上,用力地揉捏著唐果的腰,手在下滑。唐果被嚇呆了,沒有發(fā)出一聲呼救。這讓我開始兇狠地反擊。我竟然奪過了唐果,塞進了唐敏的懷里,然后和手邊的一切物什一起返回去重新投入戰(zhàn)斗。我用余光瞥見,唐敏像個石雕一樣站在角落里的盆景旁,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太過明顯。但我終于聽到了她的聲音:“打啊,打啊,逃啊,打啊。”
唐敏曾說她很欣賞我的文氣,但多年來沒有一衫相隔的相處又讓我明白,她總是按照金庸武俠小說中的男人性格來要求她的丈夫。我抽空回頭又認(rèn)真地看了她一眼,但除了驚恐我看不出激勵。我想,如果用受傷能補償我所有失敗和罪惡,那么我怎么可以去反抗呢。我最后的印象是,狗熊俯向我說,嘿,居然還活著。后來我想,正是從這一秒起,我才起心要報復(fù)什么。因為這是一種粗魯而低劣的惡。我看見穿透屋頂?shù)囊箍眨瑤字蛔杂傻镍B正在掙扎著飛向天際,有個透亮的星球遙遙向我召喚。我想這樣也好,再也不用醒來。
海風(fēng)大酒店,我在唐敏身邊醒來了。“就當(dāng)著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彼龑ξ艺f。正在看《植物大戰(zhàn)僵尸》的唐果頭也不回地強調(diào):“其實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蔽业却艘粫?,唐果像是猜到并滿足我愿望似的撲上床來,“昨天我和媽媽去海邊了,但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秘密?!蔽益移ばδ槍λf:“是嗎?”她說當(dāng)然了,并問唐敏是不是。唐敏沒有問我為什么有炸藥,就像丁南方不問我為什么逃亡一樣,我想這就代表了冷漠。外面天色晦暗,我問唐果現(xiàn)在什么時間。她說,“第三天早晨。你很香甜地睡了一天兩夜?!?/p>
唐敏解釋了她的第一句話:“畢竟也算一種隔開過去的方式?!笨磥硭€是把問題想簡單了。
“我為什么不報警呢?”我問唐敏。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彼卮?。
她的肩膀在顫抖,雙手在垂散的頭發(fā)里捂住臉,我還在想她是不是在哭泣的時候,又看見她以一種類似于戀戀不舍的眼光長久盯著唐果,然后她說:“我給你媽打電話了,我感覺你出了什么問題?!?/p>
她至今仍然不明白這次出游的癥結(jié)所在,但我并不能認(rèn)為她設(shè)想的一定是錯誤的。我緩慢驅(qū)散怨氣的時間里——依然感覺天旋地轉(zhuǎn)讓這個過程很艱難,唐果開始模仿她奶奶和她媽媽的對話,并且不容否認(rèn)地告訴我,如果不是媽媽說我被囚禁了,奶奶在后天一定不會出現(xiàn)。我咆哮道,這是惡心的謊言。她們卻異口同聲地笑起來。
我走在上午的陌生街頭。兩旁的風(fēng)物就像在夢中搖晃,始終保持著一種要向我傾軋下來的姿勢。我來到麇怶咖啡館門前,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又來到了這里,但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決定還是進去。除了我沒有其他客人。我在那個臨窗的位置坐下來,看著裹挾著暑氣匆匆而過的人們,他們都有正常的事情可做,他們的生活也許同樣不堪忍受但都在忍受著。我似乎還在等著丁南方的出現(xiàn),但明知這不可能。我想象著唐敏坐在對面,我們像彼此漠然的老夫老妻那樣啜著咖啡,我們本可以有這樣的生活。麇怶,集聚的憂愁。我終于明白了它的意思。我覺得它無可替代地描繪了我的全部生活和生活背后的全部真相。我將手機擺放在桌面上,等著它響起。如果唐果所言屬實,那么現(xiàn)在已是周六的上午。我離開以前牢牢困住我的崗位已經(jīng)三天了,沒有人想起來要聯(lián)系我,盡管關(guān)于我的各種流言早就被他們交口相傳。仿佛九年來我從沒有認(rèn)真生活過,一份友誼也沒有固定下來。一個月前的晚上,趙亮在自己家中殺死了一個安徽籍的老頭,他收了老頭二十萬塊,卻沒能如愿讓老頭勝訴。老頭揚言要舉報他。他請老頭喝酒,然后用斧頭將老頭劈成兩半,接著剁碎,分四處拋尸荒野。趙亮是我的同事。四年前,他受一個當(dāng)事人所托向我說情,給我塞了十萬塊錢。我媽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肺癌,我爸在二十九年前同樣死于肺癌。我卻無錢給她醫(yī)治。我不想失去從小相依為命的媽媽。于是我接受了。如今想來,那簡直是我尋求多年而終于找到的契機。二十一天前的早上,瘦成骷髏模樣的趙亮在食堂里看見我,對我說,他要去自首了,他實在受不了夜夜魂飛魄散的噩夢。他流露著必死之志的眼神告訴我,他是會把一切都牽扯出來的,我只能逃亡。四天前,似乎每個人都知道趙亮揭發(fā)了誰,而唯獨我毫無所聞。也許我該去自首,就像趙亮寧愿用生命換取短暫的心安一樣,但我還有幾件事沒有解決,我不想在監(jiān)獄的高墻之內(nèi)猜謎,在會見日例行公事地與唐敏見上一面,兩個人都小心翼翼而拿腔捏調(diào)地說著避免傷害對方又都明知言不由衷的話,然后,盯著鐵窗上冰冷的月光幻聽她和別人的喧笑、懷舊、喘息和呻吟。然后她突然不再出現(xiàn)。而且我要體驗逃亡,就像一個未受懲罰的罪犯,去追尋一個永遠(yuǎn)也找不到的卻分秒都要置他于死地的鬼魂,這樣才算是給那些曾被我用法槌砸碎自由甚至生命的罪犯們一個交代,人間最虔誠的懺悔也莫過于此了吧。
我等待的電話鈴終于響了。第二遍,我方才接聽。是我媽。
“你又聽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吧,都別信以為真?!蔽覔屜日f。我想逼出一絲笑意,并做到了。
“你一定出事了。否則你為什么不正常上班?為什么有了那治病的十萬塊錢,我擔(dān)心了四年,如果那時我清醒,一定把錢砸你臉上,然后一頭撞死。否則為什么連唐敏都心事重重的,她以前對你好像沒這么關(guān)心吧?!蔽覌屖欠謳状翁釂柕?,但我一直沒有回答。
“休假,全家旅游?!蔽艺f,然后透著不耐煩的語氣一錘定音地說,“你就別胡思亂想了?!?/p>
“別跟我撒謊了,我養(yǎng)了你還不知道你的心思?!蔽覌屚蝗幌駛€孩子似的嚶嚶嗚嗚地哭起來,但不出三秒,她的語氣又回歸成本性的寡母的堅強?!安贿^你還是自由身,我想問題應(yīng)該不嚴(yán)重,明天我要去醫(yī)院例行檢查,票買好了,后天早上到,等我?!?
誰都無法拒絕我媽。但我感覺自己好像并不是一個十足的棄兒。
時近中午,咖啡館里的人逐漸多了起來。我又走上街頭。我無處可去。我來到看守所的鐵門前。前天在麇怶咖啡館窗外拍照的那個男人站在一個棗樹下,低著頭擺弄相機的樣子看上去像一根折斷的牙簽。從路人的眼光看,我們應(yīng)該站成了兩尊半死不活的門神,但烈日暴曬下沒有一個路人。太陽低垂在天空上,釣住它的最后一根稻草正在靜悄悄地斷裂。我冒出一個幻覺,這次逃亡真是個奇妙的旅程,來這里,就是要在極短時間內(nèi)遭遇原本漫長的一生中該遭遇的一切,恍若多年來的情感內(nèi)斂成了一枚原子彈,命中注定在瞬息毀滅所有。我無法不覺得自己被生活玩弄了。
除了丁南方或有關(guān)他的想象之外,顯然他的世界里不再有其他的了,我凝視著他直到他意識到我的存在,他終于抬起頭來,陽光透過細(xì)密的棗樹葉子,將綠色的花斑擊打在他臉上,即使他朝我露出嘲諷的笑容也顯得難堪重負(fù)。他警惕地轉(zhuǎn)身離去了,我快速跟上去,就要并肩時,我喊住他說:“你在監(jiān)視丁南方。”
他北方人的臉上坦露著南方人的細(xì)膩,汗涔涔的神情里沒有絲毫不安,“他知道啊,他自己更清楚為什么?!彼严鄼C像個有著無上魔力的法器一樣在手中掂著,沒有等我接話,“我還每周都給他寄相片呢。當(dāng)然不是提醒他不該干什么?!彼氖种讣桌锊赜蓄愃朴蜐n的污垢。
“他也欠我錢。我曾經(jīng)賣給他一輛車?!蔽艺f。
“就像折磨,你懂嗎?有些事情人無法控制自己去干,哪怕我這樣天天監(jiān)視他。所以對他這只是一種折磨。他現(xiàn)在這些行為還不是我想要的。他并不欠我錢?!?/p>
我沒有再問原因,而只是打了個比方:“就像一個人明知自己會死,卻從來無法控制走向死亡的過程那樣?”
他笑起來,滿面真誠:“你說的一點沒錯?!蹦芸闯鰜?,我用的字眼讓他對我有了初步的好感,不幸總是更容易讓人產(chǎn)生可憐的團結(jié)。
“我是律師。我是說,你能給我一個電話嗎,也許我們應(yīng)該合作,比如分工和合圍什么的。”我說。
他朝我伸出手來:“再好不過,我也這么想。我叫李兵,是個農(nóng)民工,以前是?!?/p>
黃昏時雷玉來電話,說想請我吃晚飯。九年前,我一聽見她的聲音就感覺有萬千只蠕蟲在身上爬,而如今卻像一陣清爽的風(fēng)刮過臉龐。我說:“飯就不吃了,我想借你的辦公室用下?!?/p>
“我們就不能見一面嗎?”她的聲音顫抖起來,經(jīng)由話筒的傳遞聽上去有些夸張。
“你的想法是錯的,雷玉?!蔽艺f。我等著她反對或者贊成,或者隨便說些什么,因為我不想再說下去了,但她只是在沉默,我只好繼續(xù),“這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的真實模樣符合你的想象。婚姻就是各自等待感情走向死亡的過程。有的中途死亡了,有的沒來得及死亡而其中一個生命就消亡了。我沒有再多可說的了。我承認(rèn)說得有些刻毒,但事實如此。告訴你真相,這就是我對你最大的善意了。如果你曾經(jīng)對我的愛是真的話。如果你真的沒有被自己欺騙的話?!?/p>
然后我們開始較勁彼此沉默的力量,最終仍然是她屈服了,她說:“是真的。我不知道?!?/p>
往事在我面前像黃昏的螢火蟲一樣撲閃而過。我快說完了才聽到自己的聲音,我想如果我和她一樣也是真誠的,那么我的話應(yīng)該是,“唐果一出生,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并不愛唐敏。接著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從來就沒有愛過她。我沒有愛過任何一個女人,除掉我媽。每個人都因為付出而要求得到,從來就沒有人是純粹的,等價交換也永遠(yuǎn)是不可能的,因為愛情好像一把刀切進你的生活和夢想里,卻總是結(jié)成自私的、扭曲的、丑陋的、畸形的、違背天性的疤。這種結(jié)果讓我難以接受又有受虐般的快感。愛情不過如此,只是我們甘愿被遮蔽,企圖在幻化中自我感動罷了。荷爾蒙在身心里鼓蕩時,我想愛了,就找了個有點挑戰(zhàn)的愛了,只是想結(jié)婚了,于是找個臆想中不太有麻煩的結(jié)婚了。然后,自由的愿望像根繩索時時刻刻勒緊我的脖子。每次命運的岔口,都好像是自己在做主,其實一次也沒有,我不過是跟著道路在走。男女都一樣,沒有一個是不會給別人帶來麻煩的?!?/p>
也許我并沒有說這些,我恍惚聽到雷玉在說:“我還是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情。”
“不用知道?!蔽艺f,“不過是那么回事。我那輛車……”
她打斷我:“我的鑰匙交給內(nèi)勤,你沿著看守所往南直走,兩個紅綠燈后向右看,商洛律師事務(wù)所。七十萬,支票我放抽屜里了,沒上鎖?!?/p>
“多謝了?!?/p>
“見證我們的友誼是長青的?!彼穆曇粼絹碓讲磺逦?,仿佛她在電話那頭正逐漸遠(yuǎn)我而去。
我說我知道。
但我并不相信。
“任何時候你來,我都可以收留你?!彼f。
“你覺得丁南方常年在外打麻將,夜不歸家是沒有理由的嗎?”她低泣起來。
“我不用再提醒你更多的了吧?”她是多么渴望我能回應(yīng)一下她的質(zhì)問。
“其實丁南方一直期盼你有一天會出現(xiàn),呃,呃,呃,他想把我塞還給你?!彼庑χ?。
“他早就看出來,我從來都無法拒絕你。”她的腔調(diào)里充滿了自我羞恥感。
我沒說什么。
“我突然決定,晚上就飛去海南了?!彼穆曇袈爜硗伦制D難。
我沒有問為什么。
她最后說:“給丁南方和唐敏創(chuàng)造機會。這不也是你期盼的嗎?”
我又在看守所門口找到了李兵,他就像在那里等我似的。我們在街上盤桓了很久,能看出來他對每條道路無比熟悉,但他始終以一種陌生而拒絕甚至不乏仇恨的眼光盯視著目力所及的一切,像找不到可口食物而寧愿饑餓的禿鷲。他帶我去了一個地方。里面偶爾傳來微弱的麻將聲。我們像各自心懷鬼胎的樹似的長時間沉默著,我開始對整個人生充滿了憤慨的懷疑。然后他晃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差點睡著了,我們各自走開了。他快在前方街角消失了,我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喊住他,請他明晚去我的辦公室坐坐。沒有任何表示他聽到了的動靜回傳給我,他像一根羽毛似的在乍起的晚風(fēng)中消散無形。
唐敏、唐果和我,我們?nèi)嗽诤oL(fēng)大酒店的套間里相安無事。我感覺房間比荒原還要寂寥。片刻前唐敏漫不經(jīng)心地對我說,“你得想想明天怎么招待你媽。”我明白這是一種想將我拉回現(xiàn)實的安慰,但顯得敷衍了事。我們都盡力不觸犯別人的任何神經(jīng),而克制著所有可能發(fā)出的動靜,包括唐果。夜逐漸深了,窗外月光越發(fā)明媚,靜得能聽到花開的聲音。偶爾風(fēng)起,一些不知名的雜樹會在窗戶上搖晃著鬼影重重似的身姿,廣場上旗桿頂端的旗幟急欲掙脫繩索,風(fēng)走后又早已注定地垂落下來。風(fēng)沒有帶來一絲海的氣息。我突然說,“唐果,今天玩什么了啊?!蔽业穆曇舭讶齻€人都嚇了一跳。
但唐果就像早等待我提問似的跑過來,離我越近越笑逐顏開,她以一種歉意的聲調(diào)閃爍其詞地說,“很抱歉,今天,我還真沒有什么秘密要告訴你的。”
她一撒謊右手小手指就會捏在手心里。我從來沒有揭露過她,所以她永遠(yuǎn)不會知道。她紅撲撲的臉在燈光下就像尚未打磨而棱角分明的鉆石,但有股洶涌的脆弱神色正四處流溢。她的成長過程就像從土坯燒造成瓷器,不知從何時起,她說話前已經(jīng)開始緊張,我想,那不是面對我的緣故,而是她掌握的秘密。
“那就睡覺吧。”唐敏是覺得她應(yīng)該說句什么才說話的。
唐果過于明顯地躲開我的眼光,忍受不了哀慟似的喘了口氣,裝出悅耳的童音說,“而且,我得向你宣布,從今天起,我再也不想玩什么果秘密游戲了。那太低級了,你不覺得嗎?”
我告訴她我早就這么覺得,她像為了掩飾尷尬、驅(qū)逐失落,又像擔(dān)心我洞徹深層緣由似的咯咯咯笑起來。她剛說完“我要是你絕不瞎想那么多”,就以決絕的姿勢跑開了。這讓我決定現(xiàn)在就撥打報警電話。
而且我要斷了李兵的后路,那樣他才可能會接受我的提議。
“在學(xué)士路和望鶴路交口有人賭博?!蔽彝祥L聲音一字一句地說。唐敏沒有阻攔,她都沒有抬頭看我一眼。在入睡前的半個小時里,我躺在床上看著她在房間里四處晃悠,她的走姿既像孤獨者的舞步,又像在齊脖的深海里鳧水。
第二天我一直睡得昏沉,沒有噩夢瀕臨,也沒有被自己歇斯底里的叫喊驚醒。幾次迷糊中醒來,我發(fā)現(xiàn)周圍空無一人,感覺自己像被一張結(jié)實而綿軟的羅網(wǎng)兜吊在半空之中。傍晚,我在一種莊嚴(yán)的使命感中徹底醒來。我去了商洛律師事務(wù)所,比與李兵約定的時間早半小時到達(dá),這讓我有種犯罪分子提前踩點的快感。從這里的窗戶眺望出去,能夠看見地平線上的燈塔,與其說那里是海,還不如說是灰蒙蒙的天空。書櫥里的書很少,來自全國各地的紀(jì)念品占據(jù)了絕大部分空間,在它的右側(cè)墻上,掛著一幅字。我從那亂糟糟的魚刺似的字形認(rèn)出是我的字。“未來就是這么殘酷”。我已經(jīng)無從記憶是我曾經(jīng)寫給雷玉的回信,還是她從某個我永遠(yuǎn)再也回想不出的地方得來。裱紙的背景是淡如血痕般的花崗巖,像極了我當(dāng)年偽裝出的性格。我對它笑了笑,又哭喪著臉笑了笑,仿佛它是能夠?qū)⒒仨憘鬟_(dá)于過去時空的一面鏡子。在那時那地,我和某個女人可以重新開始或者永不牽手。真是個諷刺的讖語,我高聲對自己說,然后又如復(fù)讀機般不間斷地喊著。直到李兵敲響了門。
他進來了,坐在我的對面。在相對沉默一分鐘之后,在我預(yù)感到我們正在不約而同地滑向沉默的深淵,而誰都不能也不愿意爬出來的時候,我少不得說:“我沒有騙你吧,我是個律師。”
他的臉上瞬間就自然而然地擺出一副聽之任之的表情,“我想說我真的無所謂,你一定會相信?!彼睦淠坪踉谙蛭倚?,哪怕一夜過去沒有一個人說話,他也是適應(yīng)的,因為他早已習(xí)慣了。
“也許我們該談?wù)劊唫€計劃什么的?!蔽艺f。
“你說吧,我從來就不想有什么計劃。但我聽你的也無妨?!彼D住了,似乎不愿再多說一個字,卻又開口了,“請原諒,我想說類似計劃這樣的字眼對我這種人來說真是個羞辱,但不是針對你的,我的人生在一年之前就停止了,毀滅了。”我做了個但言無妨的手勢,他顯然從中得到了他一直渴盼的激勵,然后告訴我,他本是個油漆工,跟著包工頭給看守所裝修新建的辦公大樓。有一天,他學(xué)會了發(fā)微博,于是拍了施工現(xiàn)場的一張照片,配上“用的材料太豆腐渣了”的文字發(fā)到網(wǎng)絡(luò)上。卻被一個無事生非的小報記者捕捉到了。幾經(jīng)深度調(diào)查的過程他一概不知,但四天后負(fù)責(zé)基建的丁南方辭退了他,并且不容分辯地克扣了全部工錢。他說:“那時,我的兒子在醫(yī)院里?!?/p>
“我已經(jīng)舉報了他賭博,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逮進公安局了。”我聲音高亢地說,想得到他贊揚似的。
他明顯反對這樣的做法,但語氣聽上去仍然不為所動,“你當(dāng)然應(yīng)該知道,我想來招狠的。你這樣做不能置他于死地?!彼樕饾u晦暗起來,半低著頭玩弄著手指,他沒有帶相機前來,我想這意味著某種信任。這讓我真誠地向他道了個歉。
“本來在將他一擊致死之前,我們可以好好地折磨他,現(xiàn)在你讓我僅有的樂趣也泡湯了?!彼裨谠u價令別人意興闌珊的事情,接著從口袋里摸索出一張照片來,從桌面上緩慢地推到我面前。三個人,一男一女和一個一頭烏黑頭發(fā)的小孩,背影。唐果走在丁南方和唐敏之間,她牽著他們的手。城市的街道在那一刻肅然無聲,在虛化的背景里悄然遁去。我感覺有種不可遏制的惡在我的膽汁里漸漸盈滿,我評價道:“你的拍照技術(shù)很好。”
“這也不管用。是吧?”他說。我一時不明白他是指事件本身還是拍照技術(shù)對他復(fù)仇的影響,幸好他又補充道,“從你的專業(yè)角度看,道德敗壞應(yīng)該就像人身體上會自動愈合的傷口,絕不會致命。你們的法律對它是不聞不問的吧?!?/p>
我懷著歉意說是。他問我他該怎么辦呢。我在想,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愛她們,也許我是愛的,所以五天前我才來到這個城市,此刻坐在這里,在一個陌生的、我對他只有同情而無絲毫好感的男人的對面,我想把一切處理干凈了,按我的方式。我所有的錢已經(jīng)分存進兩張銀行卡里,一大半是給她們的。我想把車也賣了,我還沒有拉開抽屜,但我知道那張支票一定躺在那里,我都用遺失的愛來換取錢財給她們了。雖然這對雷玉也是一種補償,她對我終于有付出了,我承認(rèn)她的存在并且接受她的饋贈就是對她的回報。雷玉沒有表達(dá)出來的意思我明白,這些年來,丁南方因為得不到他愛的女人,便折磨著愛我的女人。我還想讓唐敏移情別戀呢,我把她牽引到田一刀和丁南方的面前。如果成功了她就不會為我的遭遇難受。明天早上,我會把七十萬平分給我媽和唐敏,只留下屈指可數(shù)的,再去已經(jīng)與我莫不相干的世界之中逍遙,直到警察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也不知道?!蔽艺f,“你剛才說到了你孩子?!?/p>
“是的。我拼命干活,賺錢救我兒子。他患上了癲癇。能說我發(fā)微博有錯嗎,我不是故意的。我后來也不認(rèn)為有錯。但即使要我向全世界道歉,我都認(rèn)了,可是我的工錢沒了,我的兒子因為無錢醫(yī)治死在了病床上?!?/p>
在我的沉默中,他無數(shù)次瘋狂地強調(diào):“我找不到罪魁禍?zhǔn)?,我只好把目?biāo)釘在丁南方身上。他出面辭退我的。”
我握緊他拼命捶向自己身體的手,告訴他,我為他找到了:“社會。”
“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p>
我的眼中已經(jīng)充滿了對他的同情。那也全是對我自己的同情。我想我能夠理解他了,就像理解了我自己一樣?!霸谖磥砺灭^里,有三個小混混,殺人,搶劫,強奸,無惡不作?!蔽艺f,“也許我們可以去干掉他們,這樣,我們既是在報復(fù)社會,又是在拯救社會?!?/p>
“我聽你的。也許我不想去,我不知道。但我活成了孤家寡人,我老婆去年冬天失蹤了。我還怎么活下去呢?!?/p>
“你得振作起來。人來這世上是帶有責(zé)任的。我們就要干掉這些社會肌體上的壞疽。我覺得這樣的事情由我們?nèi)プ鲈俸线m不過了,不是嗎?”
“對。我剛才想了想,要我說,簡直是兩全其美?!彼nD下來,以同情而非審視的眼光看著我,“只是,我能問你又是為了什么?”
“他們組織賣淫,還強奸男人。我這樣說你就明白了吧?!?/p>
他眼睛里頓時冒出了怒火,在直抒胸臆地罵了數(shù)不清的臟話之后,終于向我說明,他就是帶著最后一筆錢很悲傷地去嫖妓的,然而現(xiàn)在非常懷疑自己感染了艾滋?。骸八晕蚁胛依斫饬恕R郧拔乙埠芸鞓??!?/p>
我從身側(cè)掏出那袋炸藥來,遞給他:“你帶好,明晚十點,等他們熱火朝天時,我們在未來旅館門口會合?!?/p>
那一刻,我真的想這么干,感覺一身輕松。
我們在樓下夜宵店里喝到第二天清晨,我們除掉喝酒幾乎不說話,偶爾能聽到對方向手中的酒杯喁喁私語。曙光初現(xiàn)時,我們鄭重地握手,又擁抱良久方才告別。我真想告訴他,不用擔(dān)心,今夜我們就一起逃亡。
我回到海風(fēng)大酒店,她們還在睡夢中,我沒有驚動他們,看著無聲的電視。在偶爾掃過的熒光中,她們的臉都像未經(jīng)世事的孩子那般香甜。我希望一切從未發(fā)生過,我從來沒有認(rèn)識唐敏。我在等著我媽的到來。然后她帶著錢回去頤養(yǎng)天年,我啟動冒險又令人興奮的獨自逃亡之旅,那樣一切都會好起來吧。七點十分,開始播報早間新聞,我突然害怕如果李兵帶著炸藥上了某輛公交車,如果遇到了取保候?qū)彸鰜淼亩∧戏健6疫h(yuǎn)道而來的媽媽也可能在同一輛車上正向我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