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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

      2016-12-20 08:31:55柏祥偉
      文學(xué)港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男醫(yī)生黑毛腳丫

      柏祥偉

      父親突然就回來了。從我六歲開始,父親就在青島打工,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十一歲了,一直到這個下著小雨的中午,我才在家里見到了他。他坐在沙發(fā)上,雙膝并攏,整個身子朝前探著,手里端著一杯顏色渾濁的茶水,眼神僵硬地盯著地面。他轉(zhuǎn)過頭盯著我,嘴巴抽動了一下,他的笑里居然有些羞澀,就像一個貿(mào)然造訪的客人。

      母親坐在他身旁,她的眼神里帶著驚喜,還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亂。她沖我招手:“澤,過來,叫爸爸。”

      我挪著步子走到母親身旁,聞到了一股潮濕的味道,父親端著茶杯打量我,就像打量一棵茁壯的小樹。我順著他的眼神低下頭,看到父親的鞋子上沾滿了泥水,褲腳上還在滴答著水滴,他顯然也是剛進(jìn)家門。父親對我嘿嘿笑了兩聲,他把茶杯放在木桌上,扭身把身旁的一個布包拽到腳下。

      “我給澤買了好吃的,還有書,你拿出來給澤?!备赣H低聲對母親說。

      母親彎腰拉開鎖鏈,我看到布包里塞滿了花花綠綠的東西。

      我叫了一聲爸爸。

      雨下大了,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院子里的梧桐樹葉上,聽起來就像陣陣慌亂的腳步聲,慌不擇路地竄進(jìn)了屋里。屋子里越發(fā)暗淡,好像是因為父親的到來,整個屋子莫名地顯得擁擠起來。我進(jìn)了西間臥室,掏出課本坐在桌子上寫作業(yè)。母親和父親竊竊私語的碎響傳過來,我聽到母親的笑聲貼著地面?zhèn)鬟^來,父親的聲音在雨聲里時斷時續(xù)。在我記憶里,我家里很久沒有這么多動靜了,就連過年的時候,也沒有這么熱鬧。我握著鉛筆在作業(yè)本上劃拉,卻被母親和父親的說話聲擾得心不在焉。一聲悶雷響過,屋子里短暫的沉寂之后,我聽到父親的壓低的聲音。

      “剛開始只是腳丫板癢癢,越撓越癢,我也沒在意,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腳丫板上長了三根毛?!?/p>

      我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碎響,啪嗒一聲,母親啊地尖叫了一聲。

      “還真是呢?疼不?”

      “不疼,就是癢癢?!备赣H的壓低的聲音反而有些刺耳,“自從長了這幾根毛之后,我走路特別快,刮風(fēng)一樣輕飄飄的,真是別扭?!?/p>

      我悄悄起身離開椅子,挪到門口,從門縫里朝外看,我看到父親的左腿已經(jīng)脫光了鞋子和襪子,他斜靠在沙發(fā)上,雙手扳住左腿,被雨水浸泡得泛白的腳丫板正對著我的視線。父親的左腳挺直著,微微抖動,我瞪大眼仔細(xì)看著父親的腳丫板。天哪!我果真看清了,父親的腳丫板上居然長著三根彎曲的黑毛。沒錯,不多不少,就是三根黑毛,在父親微微顫動的腳丫板上蜷曲著,就像寒冬里田地里被風(fēng)吹拂的野草,瑟瑟抖動。

      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我?guī)缀躞@叫出來,我屏住呼吸,抬手捂住了嘴巴。我折身坐到椅子上,哆嗦著手摸起鉛筆想再次寫字的時候,我聽到母親嘆了一口氣說:

      “明天進(jìn)城去醫(yī)院看看吧,別是得了什么大病就好,看看也就放心了?!?/p>

      “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去醫(yī)院看看,你不知道,在青島看病太貴了,我舍不得花那個冤枉錢?!?/p>

      父親和母親沒再吱聲,窗外的天色慢慢黑了下來。雨聲漸漸稀疏了。母親起身走出去,廚房里響起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囮囷埐说南銡怆S著潮濕的空氣鉆入我的鼻孔里,母親的聲音在廚房里響起來:

      “你喝點酒解解乏吧?”

      父親說:“我戒酒了。早點吃飯休息吧?!?/p>

      母親做了兩個菜,肉絲炒蒜薹,青辣椒炒雞蛋。還用鐵盆盛了滿滿一盆手搟面條。母親一個勁地勸父親多吃飯菜,父親像是餓極了,拿筷子夾起面條塞滿了嘴巴。母親夾起雞蛋和肉絲放在他碗里,他沒拒絕,埋頭吞進(jìn)嘴巴。他吃得滿頭大汗。直到他放下筷子,抬頭擦汗的時候,才扭頭對我說:

      “澤,明天是星期天吧?我?guī)闳コ抢锿??!?/p>

      我慌忙朝父親點頭。母親瞪了我一眼,扭頭對父親說:

      “你進(jìn)城去看病,帶著兒子干什么呢?”

      父親說:“不礙事,正好帶著他玩玩嘛?!?/p>

      那天晚上,我躺在小床上,翻來覆去卻無法入睡。我睜眼對著黑乎乎的夜,眼前卻一直晃悠著父親腳丫板上的那三根黑毛。我試著扳起自己的腳丫,伸手摸索著,我只摸到了一片軟乎乎的滑潤,這讓我有些失望。窗外的雨停了,刮起了風(fēng),月亮從云層里露出來,水一樣的月光從窗戶里漫進(jìn)來,我聽到了蟲子的鳴叫,時斷時續(xù),此起彼伏,像是陣陣惺忪的哈欠。黑夜里的空氣卻變得越來越粘稠,糊住了我的眼皮,我像是看見父親的影子從我眼前閃了過去,就像一只離弦的箭,貼著粼粼月光飛出去,眨眼就看不見了。

      第二天早上,父親和母親帶著我去村街上等候通往縣城的客車。一路上,一些村鄰給父親打招呼:

      “慶才什么時候回來的?”

      “好幾年沒回家了,在外邊發(fā)大財了吧?”

      面對村鄰們的問話,父親對村鄰們笑笑,掏出衣兜里的煙分發(fā)給村鄰們。村鄰顯然是有很多話要對父親說,他們從頭到腳打量著父親,忽然有人叫了一聲:

      “咦,這雨都停了,你還穿著雨靴干什么?”

      父親的臉色頓時漲紅起來,他像是做錯了事似的嗯嗯兩聲,拉著我低頭走開了。父親牽著我的手,雖然他穿著看似沉重的雨靴,可是他卻像是隨時被風(fēng)驅(qū)趕著朝前走。我?guī)缀跏且涣镄∨?,還是跟不上他的步伐,我被他牽扯得腳步踉蹌,不一會身上就冒汗了。母親在我們父子倆身后追趕邊喊:

      “慢點走,我追不上你們啊?!?/p>

      父親說:“我也想慢走,可是我慢不下來!”

      我聽不到父親有一點氣喘聲,他像是腳下生風(fēng),他的腳步踢得路邊的石子亂飛??蛙囋谖覀兩砗筠繇懤鹊臅r候,父親才搖擺著停下腳步,他朝客車揮著手,才如釋重負(fù)地喘了口氣。

      客車在半個小時以后進(jìn)入了城里,經(jīng)過人民醫(yī)院的路口時,我們下了客車。母親帶著父親在醫(yī)院大廳里掛號,交錢。等坐在外科的辦公室里,面對一個兩鬢花白的男醫(yī)生時,父親顯出了焦灼又委屈的神情。還沒等男醫(yī)生仔細(xì)問他的病情,父親就脫掉了雨靴和襪子,挺直了左腿,把赤裸的腳丫板蹬給男醫(yī)生看。在眾目睽睽里,父親腳丫板上的那三根黑毛蜷曲著,就像被人踩扁的野草一樣無精打采。

      男醫(yī)生皺著眉頭,探頭瞥了一眼父親腳丫板上的那三根黑毛。

      “這大晴天的,你為什么要穿著雨靴呢?”男醫(yī)生問。

      “我、我這是沒辦法的辦法,我穿雨靴只是為了增加腳板的重量,不然我會跑得更快?!备赣H委屈地對男醫(yī)生解釋:“自從長了這三根黑毛,我走路就輕飄飄的,老是覺得像是被大風(fēng)推著后背一樣,抬腿就想飛,怎么說呢,就像有看不見的翅膀長在我身上一樣……”

      “這怎么可能呢!”男醫(yī)生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父親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叨叨,“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腳丫板上長了黑毛就會飛起來……”

      男醫(yī)生摸起一把鋼制的鑷子,低頭湊近父親的腳丫板,用鑷子小心觸著那三根黑毛,他仔細(xì)審量了一番,直起身問父親: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青島的一家造船廠打工,拿砂布在船身上除銹,打磨干凈了然后再噴漆,我干了五六年了,其實也沒掙到多少錢……”

      “你平時在那里吃什么飯菜?”

      “饅頭,大米,忙起來就泡方便面,大部分都在船廠的食堂里吃飯?!?/p>

      “你吸煙喝酒嗎?”

      父親搖搖頭。男醫(yī)生盯著父親,沉思了片刻說:“你先查查血,看結(jié)果再說吧?!?/p>

      母親帶著父親去化驗室抽血。二十分鐘以后,父親把檢驗單遞給外科的那個男醫(yī)生。男醫(yī)生神情失望,他告訴父親,血常規(guī)的檢驗指標(biāo)都在正常值以內(nèi),沒看出什么異常。父親不知所措地看著男醫(yī)生,他和母親一樣,滿臉失望。

      男醫(yī)生遲疑著問父親:“你覺得把這三根毛拔掉行不行?”

      父親張著嘴巴,茫然無助地看著男醫(yī)生。

      男醫(yī)生說:“我建議還是拔了吧,斬草必須要除根。”

      男醫(yī)生說著,摸起一支筆,在處方箋上劃拉了幾筆,遞給父親。

      “你去對過的那間值班室里,讓醫(yī)生給你拔了吧?!?/p>

      父親接過處方箋的時候,手忽然哆嗦起來。他扶著桌子站起來,整個身子也跟著哆嗦。母親攙扶著他的胳膊,他佝僂著身子,看上去很像一個病重的人了。走到對過的那間值班室,父親把處方箋遞給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醫(yī)生。年輕醫(yī)生看了看處方箋,讓我和母親在門外等著,父親回頭看了我和母親一眼。我從半開的門縫里,看到父親在年輕醫(yī)院的指使下,脫掉雨靴躺在了一張窄小的床上,燈亮了,門關(guān)了。我聽不到一點動靜,父親就像一滴水融入湖水里一樣,值班室里寂靜無聲,那一刻,我才承認(rèn),父親病了。

      從父親進(jìn)入值班室的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母親坐在門外的長椅上,神情焦灼不安。她來回搓動著雙手,不停地挪動著雙腳,不時探頭看值班室緊閉的木門。我抬頭盯著大廳東墻上的一塊石英鐘,我的視線跟隨著秒針轉(zhuǎn)動。大廳里人影晃動,腳步聲橐橐不絕,我聽不到石英鐘秒針轉(zhuǎn)動的聲音,可是我卻清晰地聽到我的心跳,咚咚地撞擊著我的嗓眼,我緊繃嘴巴,生怕心跳從嗓眼里竄出來。

      我分明聽到了呼呼的風(fēng)聲從我耳邊刮過,可是我目力所及的景象卻渾然有序,沒有表現(xiàn)受到大風(fēng)侵?jǐn)_的失態(tài)。我不明白這是怎么了,難道是我失聰了嗎?可是我耳邊的風(fēng)聲卻越來越急促,就像是萬馬奔騰般的嘶鳴,踐踏著我耳朵。一直到值班室的木門吱呀一聲響,像刀片劃破一面巨大的鏡子,所有的風(fēng)聲和嘈雜,都在木門拉開的那一瞬間消失了。我看到父親挪著步子走出來,他的左手扶著門框,做了短暫的歇息,朝奔過去的母親露出了笑臉。父親的聲音細(xì)弱抽絲,像是從嗓眼里擠出來:

      “好了,沒事了,咱們回家吧?!?/p>

      父親擺手拒絕了母親的攙扶,他挺直著腰身朝大廳門口走??墒撬淖笸葏s像是折斷了似的,一瘸一拐,我跟著母親隨在他身后。走出大廳門口,陽光像一盆水潑過來,父親猛然長出了一口氣,母親追著問他疼嗎?父親邊搖頭邊說:“走吧,上午的最后一班客車快發(fā)車了吧?”

      坐在返回村子的客車?yán)?,母親緊挨著父親,我坐在靠在他們右邊的座位上,母親憂心忡忡地看著父親。

      “疼嗎?”母親低聲問。

      父親搖搖頭,他瞥了我一眼,低頭盯著左腿?;丶业穆飞希赣H一直沒說話,客車停在村口大橋邊上的時候,父親起身下車,我和母親跟在他身后,父親朝村子里走了幾步,忽然扭身對母親說:

      “咱們?nèi)メt(yī)院的事,別給村里人說?!?/p>

      村街上冷清無人。陽光流淌在村街上,整個村子陷入了昏昏欲睡的暖意里。幾只母雞在低頭啄食,一條瘦狗從我身邊溜走,遠(yuǎn)處的老槐樹上,麻雀在嘰嘰喳喳地歡叫。父親瘸著左腿走在陽光里,他的影子像是一棵被風(fēng)搖擺的樹來回晃動。父親繃著嘴巴走進(jìn)家門的時候,扭頭看著母親關(guān)嚴(yán)大門,才松了一口氣似的坐在屋門前的臺階上。他抬起攥成拳頭的左手,慢慢地松開了手掌,他對母親說:“你看?!?/p>

      三根彎曲的黑毛蜷伏在父親的手掌里,就像三條僵死的蟲子。母親皺著眉頭問:

      “疼不疼?拔的時候打麻藥了嗎?”

      “不是很疼,醫(yī)生用鑷子鉗住,沒怎么費勁就拔下來了?!?/p>

      母親嘆了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造孽啊。”

      父親說:“養(yǎng)好傷我得趕緊回青島,一個蘿卜一個坑,不然船廠里會找別人替我的工作?!备赣H說著,瞇眼看著我,忽然嘿嘿地笑起來,“澤,你害怕這三根毛嗎?”

      我不置可否地?fù)u搖頭。

      “你別害怕,醫(yī)生說了,這不會傳染,更不會遺傳?!备赣H側(cè)身抬手脫掉了雨靴,把纏著紗布的左腳伸到我面前,“你瞧,一點血都沒淌,過幾天就好了。

      一陣風(fēng)刮過,陽光暗下來了。

      父親在家里開始了養(yǎng)傷的日子。我每天放學(xué)回家,都能聽到灶膛里噼里啪啦的火柴聲,聞到陣陣飯菜的香氣。父親躺在床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和母親臉上都帶著滿足的笑容。這樣的情景是我以前沒有體會到的,五年的時間,我們一家三口終于團聚了。每天晚上,母親都把一盆熱水端到父親跟前,幫他擦洗纏著紗布的左腳。母親的雙手在水盆里擺動,熱騰騰的水汽在房間里繚繞,嘩啦啦的水聲像是歡快的曲子在流淌。

      “還疼嗎?”

      “不疼啦?!?/p>

      “快好了。”

      “是啊,快好了?!?/p>

      每天晚上給父親洗腳的時候,母親和父親總是這樣喜滋滋地對話。我們一家三口人,都盼著父親的腳盡快好起來,讓父親無痛無癢地去給我們家掙錢。父親總是在母親幫她擦干腳丫板的時候,樂呵呵地說:

      “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日子雖然好,可是我還得出去掙錢啊。”

      母親說:“日子不是一天過來的,不慌?!?/p>

      父親的語調(diào)就會變得幸福又煩躁:“我還得掙錢供咱兒子上大學(xué),攢錢給他在城里買樓房娶媳婦?!?/p>

      我們一家三口人,在這樣幸福又煩躁的日子過了一個星期。吃完飯的傍晚,父親忽然嚷嚷著左腳板發(fā)癢,他扳著左腿,曲起手指頭不停地?fù)现_板上的紗布說:“癢,癢癢。”

      母親不知所措地看著父親。

      父親說:“我覺得是好了,你幫我把紗布解開吧。”

      母親聽從了父親的要求,她讓我擰亮了手電筒,對著父親的腳丫板。她小心翼翼地解著紗布,她的手指哆嗦著,嘴巴也哆嗦起來,她邊解紗布邊說:“慢點,慢點。”

      解開最后一道紗布的時候,我把手電筒的光亮逼近了父親的腳丫板。我看清了父親泛白的腳丫板中間,突出著三個針尖粗細(xì)的黑點。我以為是拔掉那三根黑毛留下的疤痕。我正要抬頭仔細(xì)看時,父親彎起身子把左手抓在腳板上,他慌亂又急促地抓撓著黑點,更加大聲地嚷:“對,就是這里,癢癢得難受!”

      母親一把奪過我手里的手電筒,她握著手電筒,撥開父親的手指,把光柱集中在那片黑點上,探頭仔細(xì)審量了一會,伸出手指在那三個黑點上觸摸了一下,然后母親大叫起來:“天哪,那黑毛又長出來啦!”

      母親邊喊邊把我拽到她前面,帶著哭聲說:“澤,是不是我眼花了,你仔細(xì)看看,是不是?是不是又長出來了?”

      我湊近了父親的腳丫板,在明亮的光柱里,我看清了,父親的腳丫板上,的確又長出了三根黑毛。就在原來那三根黑毛生長的位置上,卻不偏不倚,鋒芒畢露,就像春雨過后的大地,生機勃發(fā)。我朝后倒退了一步,父親發(fā)出了嗚嗚的叫聲。他像是哭,又像是在笑,他縮起身子,靠在床頭上,粗重的嗓音像是動物似的哀鳴。

      母親熄滅了手電筒。

      那天晚上,夜里繁星燦爛,銀盤似的月亮熠熠生輝。螢火蟲游弋在樹杈之間,搖頭擺尾,讓人眼花繚亂。草地里的蛐蛐和不知名的蟲子吹拉彈唱。面對這場大自然的狂歡,我卻感到了烏云密布的壓抑,仿若巨大的幕布包裹著我,讓我窒息到難以喘息。父親和母親在臥室里一直沒開燈,我聽到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就像被大雪覆蓋的樹枝一樣痛苦的呻吟。我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他只想老實活著,踏實做人,可是他卻怎么得了這樣一種讓人害怕的病呢?

      “你在外邊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該吃的東西?”

      “我能吃什么呢?就是一般的飯食,海參鮑魚我也吃不起啊?!?/p>

      “那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不該看的人和事?心里疙疙瘩瘩才出毛病了?”

      “我整天在船廠里忙著干活,哪有時間出去逛?”父親咳嗽了一聲說:“我在青島五年,都沒去海邊玩過。”

      “這真是造孽了?!蹦赣H嘆口氣,停頓了老大會兒才說,“老天爺怎么和咱家過不去呢?”

      父親和母親的對話聲越來越小。我躺在小床上,茫然看著窗外越來越暗的夜空。難道真要下雨了嗎?我似乎聽到了沉悶的雷聲,從深邃的夜空里傳過來,潮水一般淹沒了我,讓我的整個身子如一片樹葉漂浮起來。

      “你爸爸不見了!澤,快醒醒,你爸爸不見了?!蹦赣H的叫聲把我從睡夢里驚醒。我睜眼看到母親站在我床前。母親抖著雙手,她的聲音也跟著哆嗦。我起身下床,低頭穿鞋,母親已經(jīng)跑出了屋門。她的腳步聲踉蹌,就像石子在水面上濺起的水花。我跟著母親跑到院子里,尾隨著她奔到大門外。母親已經(jīng)跑到了村街的十字路口,早上的陽光密密麻麻地包裹在她身上,她翹著腳尖四處張望,兩只胳膊來回擺動。一些村鄰們從她身邊走過,側(cè)目看著驚慌失措的母親。

      “他怎么說走就走了,他能去哪里呢?”

      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對村鄰們重復(fù)著,她像是在問別人,又像是自言自語。村鄰們都圍著母親,說著勸解的話,我聽到母親在眾人的勸解里發(fā)出了哭聲。有人沖我喊:

      “澤,快讓你媽媽回家吧,別著急,你爸爸沒事,很快就會回來了。”

      我走過去,拽住母親的手,拉著母親朝家走,鄰人們跟著我和母親走進(jìn)家門。我這才看到,父親穿過的雨靴歪倒在門檻下邊,像是被誰踢翻的樣子,顯得無精打采。母親坐在沙發(fā)上不停地哭泣,她嚶嚶的哭聲煙霧一樣在屋子里繚繞。村人們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他們對母親說著同樣勸解的話,然后又嘆著氣離開了我家。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讓我心急如焚,父親為什么會不辭而別?腳丫板上長了三根黑毛難道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嗎?怎么會讓我們這個三口之家陷入了崩潰的地步呢。

      那個陽光蕩漾的上午,大風(fēng)像一群狂亂的腳步在我家院子里奔跑,把母親的哭聲攪得支離破碎。我對著房頂上的青瓦發(fā)呆,我以為父親這次真是消失了,他不會再出現(xiàn)在我和母親面前。這樣的判斷讓我感到悲傷和絕望,我希望母親能一直哭下去,她的哭聲能把父親召喚回來多好啊。太陽移過頭頂?shù)臅r候,我聽到我家房屋后面的村街上響起幾聲汽車?yán)嚷?,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接著我聽到有人叫:“慶才回來啦?”

      “慶才你干嗎去呢,你媳婦正在家里哭得厲害呢?!?/p>

      父親嘿嘿的笑聲穿過墻壁傳到我的耳朵里。我支起耳朵仔細(xì)傾聽著,沒錯,是父親回來了,這一陣腳步聲和父親的嘿嘿的笑聲讓母親停止了哭泣。我看到母親擦著紅腫的眼窩,側(cè)耳聽著村街上的動靜。她用嘶啞潮濕的聲音對我說:“你聽,是不是你爸爸回來了?”

      我對母親點點頭。母親遲疑了一下,便像一股旋風(fēng)一樣竄出了屋子。她奔到大門的時候,就與迎面進(jìn)來的父親撞了個滿懷。接著是一群城里人打扮模樣的人跟著父親走進(jìn)來,他們打量著我家的院子,紛紛說:“這農(nóng)家小院,真愜意,收拾得干凈真好!”

      其中一個身體微胖,戴著黑邊眼鏡的中年男人從衣兜里掏出了一疊錢,遞給父親,笑著說:“到你家里了,這些錢你收下吧,也算我們感謝你的一點心意。”

      父親看看母親,又看看我,他搓著手,對著那個中年男人笑得咧開了嘴巴。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父親就悄悄起床了。他被腳丫板上再次長出的三根黑毛感到恐懼和絕望。他決定一人去縣城找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去問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一路疾走,身輕如燕,腳丫板上的三根黑毛使他腳底生風(fēng),貼著地面呼呼前行。他的前行的速度輕而易舉地超越了路上的自行車,電動車。只要父親愿意,他甚至可以不費力氣地超越突突叫響的摩托車,他如影如閃電的速度讓路上的行人目瞪口呆。很多人都以為是自己眼花遇見了靈異的物體。

      快到縣城的時候,父親緊跟著一輛呼嘯行駛的大貨車,他被大貨車輪胎掀起的氣浪和塵埃弄得聒噪,索性收腹提氣超越了大貨車。就在父親的步伐和大貨車并行的時候,一個背著書包的男孩子奔跑著穿過大路。大貨車刺耳的喇叭聲把男孩嚇呆了。男孩子呆張著嘴巴對著迎面狂奔過來的大貨車。這時候的父親像一只彈跳的皮球一樣沖到了男孩子面前,他伸手拽住了縮成一團的男孩。在大貨車吱嘎吱嘎的剎車聲中,父親抱住了男孩,又像影子一樣閃到路邊。大貨車倉皇逃竄,男孩的父親跟著追了過來,他攥著父親的手,大呼:“救命恩人,我要感謝你?!?/p>

      父親飛身救人的事很快就被目擊者發(fā)布到了網(wǎng)絡(luò)上,手機的微信上。不到一天的時候,父親的臨危不懼的救人視頻在移動媒體上的點擊率就達(dá)到了十萬多次。很多熱心人心潮澎湃地稱父親為“威武飛人”“現(xiàn)代蝙蝠俠”等稱號。

      一些人陸續(xù)來我家里找到父親,他們要親眼目睹父親飛人的傳奇風(fēng)采。這些城里來的紅男綠女拍著手掌要求父親表演一段飛檐走壁,或者要求父親跳到我家院子的老槐樹上,把鳥窩的蛋掏出來。父親和母親被突然闖入的這些人驚得不知如何是好。父親窩在沙發(fā)里,抱著頭,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他不知道怎么面對這些熱情高漲的陌生人。很快城里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們也來了,他們要求父親脫掉鞋子,要仔細(xì)看看父親腳丫板上的那三根黑毛。那些記者們對父親說:“我們的宣傳會給你帶來很多名利,你配合一下,就會名揚天下了?!?/p>

      這些人持續(xù)不解的慫恿和鼓勵,讓父親哆嗦著脫掉了鞋子,他扳住了左腿,把腳丫板伸到了記者們的鏡頭前。只是瞬間的寂靜,圍觀的人們便發(fā)出了大呼小叫的聲音。隨著照相機手機拍照的快門聲,父親像個受刑的犯人一樣,痛苦地閉上了眼。那些記者們不樂意地嚷起來:“你應(yīng)該笑起來,幸福地,快活地笑,對生活充滿希望地笑……”

      他們對父親示范著笑的表情,鼓勵父親做出笑臉。我看到父親咧開嘴巴的笑比哭還難看,他的笑像是極力反抗的掙扎,近乎猙獰。這些人來了一撥又一撥,他們高興而來,看到父親腳丫板上的黑毛,在哈哈大笑里盡興而歸。村鄰們也跟著來看我父親,他們和那些城里人一樣,趴下身子察看父親腳丫板上的黑毛,他們目瞪口呆的樣子就像熟透了的南瓜,隨時都要炸開。村人對父親說:“慶才,你跳一個俺們看看,你跳樹上把麻雀窩的蛋蛋掏下來?!?/p>

      “慶才,你厲害,你家祖墳上冒青煙了,你能長這么個光宗耀祖的本事?!?/p>

      村人們學(xué)著城里人的語氣說:“你現(xiàn)在是名人了,以后不用再出苦力打工了,你很快就能掙到大錢了?!?/p>

      父親一臉茫然地看著眾人,母親憂心忡忡地看著父親。我們?nèi)胰藢ν蝗缙鋪淼母淖儏s悵然無助。

      果然有人來了。先是體育局的幾個領(lǐng)導(dǎo),他們來看父親,他們希望父親能做一名跳高運動員,為縣里的體育事業(yè)爭光添彩,可是他們看到父親滿臉的皺紋,卻搖搖頭走了。再就是連續(xù)幾家快遞公司的經(jīng)理來對父親說了他們的想法,他們希望能借助父親飛毛腿的名聲來壯大快遞公司的聲譽,以此來擴展業(yè)務(wù)。不過父親伸出樹皮一樣粗糙的手跟他們握手時,他們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這些來看望父親的領(lǐng)導(dǎo)和老板對父親表達(dá)了同樣的遺憾:“唉,你年齡太大了,沒有培養(yǎng)你的價值了?!?/p>

      然后是一家雜技藝術(shù)團的負(fù)責(zé)人來到了我家,他們讓父親站起來,圍著父親看了一圈。其中一個胖子噴著滿嘴的酒氣對我父親說:

      “你來我們雜技團吧,我們把你包裝成鳥人,保證你一月能掙兩萬塊錢?!?/p>

      父親愣怔了片刻,才問那個胖子:“什么是鳥人?我是個人,怎么能裝鳥呢?”

      胖子審量著父親,呲牙笑起來:“沒有錢,你就活得人不像人!”

      父親似懂非懂地看著胖子。胖子瞥了一眼我和母親,又打量著我家里的擺設(shè),對父親說:“你有錢了才能活得像個人,你看看你這個狗窩一樣的家,老婆孩子都跟著你受罪?!?/p>

      胖子的這些話像一根看不見的木棒打在我身上,父親漲紅著臉,低頭瞥了一眼母親。

      胖子說:“你可以跟我試試,我不騙你,你會很快過上幸福的日子。”

      父親決定要去雜技團的那天,正是我放暑假的第二天。母親給父親整理了行李,就像父親去青島打工的時候一樣,母親給父親的行囊里裝好了被褥,烙了一摞厚厚的蔥花餅。父親摸著我的頭說:

      “澤,我要出去掙錢了,我要掙錢養(yǎng)活咱這個家,你在家等著我吧。”

      父親走出家門的時候,大片大片的陽光像透明的羽毛一樣飛舞,風(fēng)在陽光里肆意穿梭,發(fā)出翅膀拍打的聲音。父親走出大門,回頭朝我和母親張望了一眼,陽光的明亮就像洶涌的洪水淹沒了他。父親的影子在我的注視里越來越模糊,像一滴水一樣融入汪洋的明亮里。一直到屋后的村街上響起汽車發(fā)動引擎的聲音,我抬手擦了一把眼,才發(fā)現(xiàn)我流淚了。

      自從父親外出跟著雜技團掙錢以后,往日里那些接踵而至來看我父親的人們消失了蹤影。電視臺和報紙的記者們也沒有再來過我家,網(wǎng)絡(luò)媒體上關(guān)于我父親的帖子也如泥牛沉海,不見波瀾。仿佛寒風(fēng)掠過的田野,我家里陷入了一種空蕩的寂靜之中。接下來的時間里,我甚至恍惚認(rèn)為父親還像以前一樣六年也不會回家,他一直在青島兢兢業(yè)業(yè)地做工掙錢。一直到半個月以后的早上,騎著綠色摩托車的郵遞員敲響了我家的木門,把一張薄薄的匯款單遞過來的時候,我才又想起了在雜技團掙錢的父親。那張匯款單上的金額是一連串的數(shù)字,我仔細(xì)數(shù)了三遍,才數(shù)清是一萬塊錢。我把匯款單上的附言念給母親聽,短短兩句話:我很好,放心。

      母親聽到我念完這兩句話的時候,擦著眼淚笑了起來。她笑著笑著又流淚了,只能擦干了眼淚再笑。她擦著眼淚笑著說:“那就好,那就好了?!?/p>

      母親像是在對我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她說完這句話,就端著盛滿谷子的木瓢喂雞去了。

      一萬塊錢到底是什么概念呢?一萬塊錢有多大,有多長,有多厚,有多重,我想象不出來。我更無法想象一萬塊錢的價值有多少。一萬塊錢能換多少實實在在的東西。我只是對父親怎么在半個月的時間里就掙了一萬塊錢這件事感到好奇。我內(nèi)心萌動出想看看父親是怎么掙錢。父親是不是真像雜技團里那個胖子老板說的那樣,他把父親包裝成了一個鳥人,讓父親像鳥兒一樣漫天飛行呢。那個胖子說的話我還記得,他說我父親腳丫板上的那三根黑毛就是火箭上的助推器,就像火箭沒有助推器就是一堆廢鐵,我父親沒有腳丫板上的三根毛就是碌碌無為的老男人。這么說父親腳丫板上長的這三根毛是幸運的,父親因為有了這三根毛才有了掙錢的資本和能力。

      從接到父親寄來的匯款單那一天起,我內(nèi)心里想見到父親的想法越來越強烈,我憧憬父親在雜技團里英姿颯爽的樣子,他騰云駕霧,俯瞰蕓蕓眾生,聽歡呼和掌聲如潮水起伏。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天晴了又陰,刮風(fēng)了,下雨了,太陽出來了又落下。我在無盡的等待里盼望父親回來。那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我和母親剛睡下,聽到院墻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母親披衣下床,我穿鞋跟在母親身后,母親走進(jìn)大門的時候,我聽到了父親的咳嗽聲。母親叫出了父親的名字,父親濕漉漉的回答從門縫里傳進(jìn)來:

      “是我,我回來了?!?/p>

      母親拉開了木門,父親的影子便隨著月光照進(jìn)了院子里。

      “澤,是我回來了?!备赣H的影子晃動著靠近了我,他哆嗦著張開了手掌,一點橙黃的燈亮在父親的手掌里閃爍著,就像一絲奄奄一息的火苗。

      “什么呀?”

      “螢火蟲?!备赣H說,“我剛在路上捉到的,送給你?!?/p>

      父親讓我張開手掌,他把螢火蟲放在我手心里,我感到一種毛茸茸的溫暖在我手心里蕩漾起來,慢慢的融入了我的心里。父親牽著我的手朝屋子里走,母親在他身旁問:“回來了就好,還走嗎?”

      父親低頭邁進(jìn)了門檻,他搖搖頭說:“不走了。”

      那天晚上,父親坐在沙發(fā)里,接連喝了兩杯茶,才給我和母親講了他在雜技團的經(jīng)歷。我和母親圍坐在他身旁,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面前的父親。短短兩個月的時間,父親胖了,臉膛比以前白凈,他窩在沙發(fā)里的身板也比原來寬厚了許多??墒撬恼Z氣和神情就像被霜雪打蔫了的莊稼一樣無精打采,在昏暗的燈光里散發(fā)著絲絲涼意。

      “雜技團的老板對我還不錯,我去了之后,就整天給我吃雞鴨魚肉。老板說,吃飽了才能有力氣表演,所以我一日三餐吃得都快撐破了肚子,我除了吃飯就是給觀眾表演跳高,剛開始先是兩米的高度,每次我跳過去了就再增加高度,兩米半,三米,四米……我一次次挑戰(zhàn)著高度,雜技團售出的門票越來越多,觀眾對我的要求也越來越高。他們要求我能跳得像大樹一樣高,希望我能跳到云里。每一次我跳得更高的時候,雜技團的老板就會用大喇叭對觀眾吆喝,要求觀眾把錢扔到表演臺上,以此鼓勵我跳得更高。我每天都享受著歡呼和掌聲。老板掙了錢也沒虧待我,我寄給家里的那一萬塊錢就是老板給我的。他準(zhǔn)備給我胳膊上裝上兩只羽毛做成的翅膀,讓我真正就像鳥兒一樣表演空中飛人。這時候出了意外,在前幾天,我腳丫板上的三根黑毛慢慢褪掉了,我突然就跳不起來了。老板很著急,那三根黑毛怎么說掉就掉了呢。我都快急哭了,老板把我拉到省城的醫(yī)院里。最著名的專家名醫(yī)也解釋不清,我腳丫板上的黑毛是怎么長出來又是怎么褪掉了。最后專家名醫(yī)的聯(lián)合會診結(jié)果是,懷疑我的飲食和工作環(huán)境發(fā)生了改變,所以那三根黑毛也就褪掉了。

      父親像個反芻的牛一樣慢悠悠地訴說他在雜技團的經(jīng)歷。還沒等他說完,母親哭出了聲,父親縮起身子,低頭看著哭泣的母親。

      父親說:“你哭什么呢?”

      母親擦著淚說:“我是高興極了才哭的,那三根該死的黑毛終于褪掉了?!?/p>

      “你怎么能這么想呢,那三根黑毛是咱家的福根啊?!备赣H說著伸手脫掉左腿的襪子,抬起左腿,把腳丫板伸到母親面前,急赤白臉地說,“你看看,我真倒霉,這三根毛說沒就沒了,這日子真操蛋!”

      父親說著吭哧了一聲,渾身便抽搐起來,就像被陽光曝曬的漁網(wǎng),緊緊縮成一團。母親愣怔著看父親,她的手朝父親伸了伸,又耷拉在雙腿間。母親扭頭看著我,低聲說:

      “你爸爸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母親。我蹲下身子,伸手拉父親。父親在我的攙扶下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臉對我說:“看來我就是出苦力掙錢的命,我還得去青島造船廠打工?!?/p>

      第二天一早,父親讓母親給他整理了行李,就像他去雜技團的時候一樣,母親給父親的行囊里裝好了被褥,烙了一摞厚厚的蔥花餅。父親摸著我的頭說:

      “你要相信,這日子總會一天比一天好?!?/p>

      父親走出家門的時候,大片大片的陽光像透明的羽毛一樣飛舞,風(fēng)在陽光里肆意穿梭,發(fā)出翅膀拍打的聲音。父親回頭朝我和母親張望了一眼,陽光的明亮就像洶涌的洪水淹沒了父親,他的影子在我的注視里越來越模糊,像一滴水融入在汪洋的明亮里。

      父親去了青島之后,一直沒有音訊。我家里又顯得空蕩蕩,猶如平靜湖面上被一塊石子激起的波紋,因為父親腳丫板上的三根黑毛帶來的喧嘩和寂寥,在父親離開家之后的瞬間又恢復(fù)了冰面一般的寂靜。母親依舊每天早上起床,拉開雞籠,端著木瓢,嘴里發(fā)出唧唧的聲音給雞們喂食。然后點燃灶膛里的柴禾做飯,我背著書包穿過彌漫的炊煙去上學(xué)。下午我放學(xué)回家,母親就坐在飯桌上等我,她看到我的第一句話總是說:

      “洗洗手吃飯吧。”

      我放下書包,在母親默默的注視里洗手吃飯。一直到三個月以后的下午,我放學(xué)回家,看到母親手里捏著一片薄薄的信封。母親把信封遞給我,語氣里帶著欣喜:“澤,你爸爸來信了?!?/p>

      “我爸在信里說了什么?”

      “他還在船廠打工,像以前那樣?!蹦赣H嘆了一口氣說,“不知道你爸爸腳丫板上還能不能再長出三根黑毛,他一直在盼望奇跡再次出現(xiàn)?!?/p>

      我對母親噢了一聲,卻不知道該對母親說什么。在母親默默的注視里,我洗干凈了手,坐在飯桌旁摸起筷子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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