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的暴與奸

劉愛平

到暴君，首暴當為秦始皇。怪不了別人，他確實干了太多的只有暴君才干得出來的惡事。譬如焚書坑儒，譬如橫征暴斂，再譬如酷刑峻法，等等。不過，他也只是繼承和發(fā)揚了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的衣缽，又在李斯等人的推波助瀾下，把法家治國的理念推到極致，雖也劣跡斑斑，“暴”不可赦，但與一些后來者相比，一頂“首暴”的鐵帽，于他又未必是恰如其分。這不是為秦始皇叫屈，而是殘暴的君王于各朝各代并非稀物。就說威武神勇的漢武大帝，較之秦始皇，便有過之而無不及。

武帝如何威武神勇？就是窮盡一生干了一件大事：討伐匈奴。這本是一壯舉，自大秦以來，歷高祖及惠、文、景諸帝，面對北方豪強，無不以“和親”粉飾太平，唯其武帝震怒：決不能如此屈辱而生！他在位54載，搏殺了44年?！靶倥h遁，漠南無王廷”，他也因此獲取了“千古一帝”的美名，可是，回望過往，卻是一路血腥！“海內虛耗，戶口減半”，也就是說他不僅耗盡了“文景之治”積累起來的財富，還用全國半數(shù)百姓的性命為他的壯舉埋了單！“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比绱?，一時間民變驟起，烽火連天。而漢武帝野性也就隨之點燃，他給地方官員下了一道圣旨：你滅不了當?shù)氐拿褡兾揖蜏缒闳?！結果一縣復一縣的鄉(xiāng)民被整體屠殺。赤地千里，哀鴻遍野，空氣里都是血腥味。秦始皇殘暴，修筑長城，白骨成堆，也無史載大秦人口因此減半，而武帝“威武”，他用超越大秦的殘暴創(chuàng)造了帝王刀屠百姓的一個“標桿”！滅外敵固然不錯，但借了千千萬萬百姓的頭顱就是大錯大罪。其實，武帝的暴行又何止如此？腐刑司馬遷，堪比“焚書坑儒”歹毒；而晚年借“巫盅之禍”對兒子、孫子大開殺戒、又借立太子說事對寵妃鉤弋夫人舉起屠刀，等等，則讓秦始皇望其項背而羞愧汗顏。司馬光在《資治通鑒》里說：“（漢武帝）異于秦始皇者無幾矣。”雖客觀，但還是對漢武帝有“褒獎”之嫌。

其實，“暴”是漢武帝的掩飾不住表象，而“奸”才是他藏而不露的“真性”。

說到“奸”就會想到“首奸”，想到“首奸”，就必然會想到曹操。這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冤案”。曹操之奸，奸在“挾天子，令諸侯”，但此公從不藏著掖著，奸就是奸，決不像對手劉備那樣虛偽，把奸藏得嚴實，專表演可愛、可憐。譬如說哭，又譬如說怒摔阿斗，等等，一切貌似真情流露，其實無一不深藏著奸詐。曹操有了這樣一個參照對象，不想成為白臉奸雄也難。只是，曹操確有大奸之態(tài)，卻無“首奸”之實。而劉備之所以能“奸”而不露，留下了一副好人面孔，其實也非無師自通。若論師從何人，當然首推他的先祖漢武大帝。

劉徹既然貴為人師，自然在此專業(yè)上有過非凡的建樹。

西漢到了劉徹治下，外有匈奴之患，內有藩王之憂。但對匈奴可以死磕，對藩王卻不能任性，那都是高祖后裔，輕易動不得的頑主。他的父親景帝生前就有過“削藩”之舉，最終卻引爆了“七國之亂”，險些顛覆了皇權。前車之鑒不可忘，但內憂也不可不顧。此時，一個化解他心中塊壘的人出現(xiàn)了，他就是史上赫赫有名的主父偃。

此公出生寒門，終生之愿就是擠進名利場，但因生性狂放狷介，直至人生晚秋，才獲取了一張朝廷入場券。不過，他并非是欺世盜名之輩，雖狂妄卻有資本墊底，一旦靠近武帝，就往主子的心里注進了一股清涼之風，那就是著名的“推恩令”。即諸候王死后，不再由長子繼承王位，而是封地由所有子嗣平分。此招貌似恩及劉氏家族的每一個人，實則把大藩國折成小藩國。如此“折”下去，不過三代，諸侯國就名存實亡了，到那時，當皇帝的還會憂心什么呢？想當年，晁錯急景帝所急，力主削藩，因果敢而直接，激起嘩變；而如今的“推恩令”，陰柔而婉轉，讓眾藩王有口難辯。

主父偃出此高招，無論是為國遠慮還是巴結討好主子，客觀上卻是削弱和限制了日益膨脹的藩王勢力，鞏固了中央集權，為漢武帝消彌了內患。

當然，藩王們也不是蠢驢，雖不便發(fā)聲，但怨恨還是在日積月累。大漢朝的天畢竟是劉家的天。為了這天一片海晏河清，既要頑強對抗也要妥協(xié)安撫的。如何妥協(xié)？如何安撫？冤有頭債有主，既然主父偃是“推恩令”的倡導者，當然就得由他來埋單。埋單的方法也很簡單：用一個貪腐的罪名，摘下他九族的頭顱是也。嗚呼，主父偃窮愁潦倒大半生，主政之后也確有貪腐之實，但對比他立下的奇功，也不致禍及九族啊。

先借主父偃之手解除藩王之禍，再借主父偃之頭緩解藩王之怨，漢武帝的大奸之態(tài)畢顯！可是，縱觀劉徹一生，此類惡事奸事又何止一件兩件呢？譬如竇嬰、灌夫之死，似乎是太后與田蚡的一次合謀，其實未必不是劉徹為來日清除內戚的一次預演？再譬如誅殺鉤弋夫人，誰能說“子少母壯”不只是一個晃子，而害怕死后寵妃被他人染指才是真實目的呢？就連他垂暮之年發(fā)布的“罪惡詔”，誰能說又不是他企圖挽回自己“一代雄主”名譽做出的最后一搏呢？

當然，劉徹畢竟是人不是神，雖把“奸”玩得風生水起，但也有失手的時候?！拔字阎湣保鋵嵤莿刂?。始作俑者是江充，而推手則是劉徹本人。江充該死，怎么死也不為過。問題是江充不過是一枚棋子，布下“奸”局的是皇上。他需要江充這樣的瘋狗咬人，他需要江充這樣的打手殺人，可惜江充奸侫而陰損，使終生“玩”奸的他，在人生的暮秋終于失控了一次，而此番失控，他失去的是無數(shù)親人和子孫的性命。

漢武帝一生威武，歷史功績不可抹殺。但對比秦始皇的殘暴，他一點也不遜色；而對比曹操的大奸，他更是貨真價實。如此，千秋功績與至暴至奸，就注定要與他如影隨行。這是他漢武大帝的宿命，更是封建帝王的歷史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