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

程毅飛

他是獨(dú)生子，從小是母親一手帶大的。

和別的母親不同，他的母親小時候在一次生病治療中不慎落下了后遺癥，左腿患上了嚴(yán)重的小兒麻痹癥，只能依靠拐杖輔助行走。

他的父親從小就靠給人家賣體力糊口，由于家境貧寒，遲遲沒能成家，直到四十二歲，才在媒婆的介紹下娶了他的母親。一年后，他出生了，像一顆夜明珠，把破舊矮小的家照耀得金碧輝煌，更把父母心中的希望點(diǎn)亮了。

他五歲那年，父親在開山炸石掏啞炮時，出了事故，整個人被山炮炸得無影無蹤，連個全尸都沒留下。那時，他正和幾個小伙伴在門前的土坡上挖蚯蚓玩，聽到母親聲嘶力竭地哭喊聲，他的心里一片凄涼，他知道，他再也沒了父親。

從那時起，家庭的重?fù)?dān)就落在了殘疾母親的肩上。別家的農(nóng)活三五天就能干完，可他家至少也要用上十天半月，母親常常是早出晚歸，過著兩頭不見天的日子。農(nóng)忙過后，母親還要起早貪黑地侍弄自家自留地里的苧麻，等成熟了，割來，剝皮，浸泡，晾干，然后擰成繩子，逢集日拿到市場上去賣。母親靠這些貼補(bǔ)家用，為他換取和別家孩子一樣的東西，拉扯他長大。坐在草堆上，吃著母親從集市上換來的餅干，他對母親說：“我長大后，一定要孝順你，給你買最貴最好的餅干吃?！?/p>

看著可愛的兒子，聽著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語，母親的臉上笑開了花，眼里溢出了淚。母親輕輕撫著他的頭，說：“媽媽不要你買吃的穿的，等你長大了，帶媽媽去看一次海吧?！?/p>

這樣的念頭還是丈夫在世時就有的。那次，丈夫隨一個來村里收天麻的外地生意人去了趟海南，回來時照了幾張照片，也帶回了幾袋海產(chǎn)品?？粗掌镆煌麩o際的大海，她的內(nèi)心起了波瀾，暗暗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去看一次海。聽了母親的話，看著墻上相框里裝著大海的照片，他懂得母親的心思，母親常常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相框旁看那照片，也不止一次地給人說過要去看大海的。他走到母親身邊，歡快地叫：“媽媽，我會的，我長大了一定多掙錢，帶你去看海，還要在海邊給你買漂亮的房子?！?/p>

他一天天長大，讀書、工作、結(jié)婚、生子，走出了大山，真正成了一個城里人，一個有本事的人，也住上了裝飾一新的房子。他經(jīng)常外出學(xué)習(xí)考察，動輒就天南海北地觀光旅游，看海對他來說已是輕而易舉的事，當(dāng)然也早就失去了興趣。每次回老家，說到工作上的事，住在鄉(xiāng)下的母親對他既心疼又崇拜，就湊到身邊問：“你真的看到海了？”他一邊吃著母親烙的燴餅，一邊心不在焉地應(yīng)道：“是啊?！薄坝性劾霞仪Ю飴{的龍?zhí)渡顔?？”母親又問，充滿了好奇。

母親的話讓他覺得好笑。盛餅間，一轉(zhuǎn)頭，他突然瞥見了母親頭上一縷一縷的白發(fā)。原來像陀螺一樣整日旋轉(zhuǎn)著的母親也是會老的啊。他心一軟，說：“媽，等我忙完了這一陣，騰出時間了，一定帶你去看海?！蹦赣H笑笑，說：“你忙你的吧，不急，等你有時間了再說。”他說：“一定的，我一定帶你去。”母親的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線。

他終于忙完了，也有了時間，托在西安咸陽機(jī)場上班的朋友預(yù)定了直飛?？诘臋C(jī)票，他打電話給老家的母親，說要帶她去海南看海。母親激動得在村里逢人便講，我兒要帶我去南方看海了。還把攢的滿滿兩筐雞蛋賣了，讓趕集的鄰里為她捎帶置辦了一身新衣裳，另外還替她換了一副新拐杖。她想，兒子要帶她出遠(yuǎn)門，她要盡量拾掇得光鮮些，免得兒子難堪，讓外人笑話。

他開著剛剛購買的私家車回老家接母親，半路上，突然接到城里朋友的電話，說有幾位大學(xué)同學(xué)要來游玩，人馬上就到，點(diǎn)名要他一起陪同。猶豫片刻，他掉轉(zhuǎn)了車頭，朝著老家相反的方向馳去。他想著，反正是要帶母親去看海的，早一天遲一天也沒啥大不了的。

這天下午，母親卻出事了。母親接到兒子說要回老家接她去看海的電話，便到村口等兒子，不慎摔倒了。鄉(xiāng)鄰們發(fā)現(xiàn)她時，她的神志還很清楚，嘴里不停念叨著，“我兒要接我去看海呢”，可慢慢地就失去了知覺，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母親走完了她78年的歷程，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回到老家，他跪在母親的靈柩前，淚如雨下。他完全可以抽出時間帶母親去看海的，但卻因了他的一拖再拖，只不過半日之隔，他的孝心，就再也無法表達(dá)了，留在他心中的，是一生永遠(yuǎn)無法抹去的痛。

晚上，睡在老家的土炕上，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他依偎在母親懷里，靜靜地坐在柔軟的沙灘上，母親的臉笑成了一朵花，海浪一層層涌來，把母親的笑卷起，一直帶進(jìn)蔚藍(lán)的大海里。

（摘自《亳州晚報》2016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