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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呢褲

      2016-12-23 08:10江雪
      散文選刊·下半月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二娘妹夫皮箱

      江雪

      那一年,父親24歲,年輕、英俊。

      5月,父親結(jié)婚了,娶了母親。10月,父親由駐東北的某部隊調(diào)到成都某部隊,成為了成都飛機場的一名飛行員。

      父親與他的戰(zhàn)友們在北京轉(zhuǎn)車。北京是大都市,是皇帝曾經(jīng)坐天下的地方。等車的間隙,父親與戰(zhàn)友們一起在北京城轉(zhuǎn)。我不知道是西單還是王府井,反正,那天,他的戰(zhàn)友們在商城里看上了一條呢褲——深藍色,厚重、展括,當時最流行的樣式。父親的戰(zhàn)友們一個個試穿了起來,穿慣了寬大的軍裝,呢褲上身,果然一個個越發(fā)英姿颯爽。

      “40元一條!”售貨員說。

      “40元就40元吧,只要穿了好看?!薄斑@是咱山西肯定沒有的稀罕貨,成都也未必有。”“這是皇城根,不能錯過了;再說,來一趟北京不容易,留些紀念也是好的?!备赣H的戰(zhàn)友一個個開始掏腰包。

      父親很帥,是標準的中國美男子,那時候父親當兵的津貼是每月6塊錢;調(diào)到成都后,津貼調(diào)高了,是每月37塊錢。父親當兵走的第二年,奶奶去世,埋葬奶奶,父親已經(jīng)背上了債。之后,父親娶母親,又花了100多塊錢彩禮,彩禮的來源仍舊是父親攢的津貼和借來的錢。

      面對那條呢褲,父親一定猶豫了好久,父親口袋里沒有錢,還背著累累債務(wù)。父親的戰(zhàn)友,后來與父親一起轉(zhuǎn)業(yè)回到山西的劉土城叔叔,看父親猶豫,便用手捅捅愣著的父親,說:“老李,你也買一條吧!”

      父親悶悶地說:“算了,我不買了,你們買吧。”

      劉叔叔說:“瞧你,咱到了成都也不能總穿軍裝?。∵@么熨帖的褲子,不買會后悔的。是不是帶的錢不夠?錢不夠我先給你出!來來來,再拿一條……”

      1959年春節(jié)前夕,母親從山西輾轉(zhuǎn)到成都與父親相聚,父親就是穿著這條呢褲迎接的母親。回到部隊,父親趕緊把褲子脫下來,小心翼翼地疊整齊了,放進了衣箱。

      那年的春節(jié),呢褲還算是嶄新的,是一件真正的春節(jié)的新裝。

      在老家,父親是繼子。爺爺雖健在,但父親深刻記得,他是長兄。

      二叔要娶媳婦了,爺爺捎信來,要錢。母親不止一次回憶說,你二爸娶你二娘時,花的錢全部是你爸寄來的。你二娘里外三新,皮鞋、大衣,什么時興買什么,你爸生怕委屈了你二娘,不滿意,不嫁他弟弟。你們知道我那件絨大衣吧,就是你爸給你二娘買了,他那些戰(zhàn)友看不過眼了,說這要是捎回家,讓嫂子看見,心里不難受?你好歹給嫂子也買一件,你爸才給我買的……

      1968年,為照顧家里,父親聽從爺爺建議,轉(zhuǎn)業(yè)到山西的一家兵工企業(yè)。

      那年臘月,三叔要結(jié)婚了。一個寒冷的飄雪的黃昏,祖父、二叔、三叔將父親母親在老院住的“北一間”里的鋪蓋卷抱出來,狠狠扔到了院子里,爺爺放出話來——不給仁順(三叔的名字)籌好娶媳婦的錢,就別想進這個家!村里干部調(diào)解不下,父親不得已,只好帶著剛剛出生懷抱著二姐的母親、7歲的哥哥和3歲的大姐到他工作的淮海廠附近,賃了一間民房。

      家總得回?;I夠了三叔娶妻的錢,父親母親總算有了那個屬于自己的“北一間”的家。

      顛沛流離的歲月中,哥哥因為小小的痢疾夭折了。

      母親瘋了,滿天滿地瘋跑,呼喚著哥哥的名字,尋找哥哥,見人就問:“見到我家鵬慧了嗎?”

      哥哥的夭折,堅定了父親再生一個男孩的決心。我是哥哥死后出生的第一個孩子,但我是個女孩兒,接著是大妹、小妹。兒多母受苦,父親瘦弱的脊背上背負著一個沉重的“窮”字,一直沒有翻過身來。

      1974年,父親在外祖父的資助下,千難萬難,東挪西借,終于“獨立”了出來,在村里批下的新址上蓋起了4間半“磚掛臉”土坯房,父親也背了900多塊錢的債務(wù)。

      “光屁股孩兒,盼年年兒,盼到年年兒穿花鞋兒……不論怎么難,孩子們過年的衣服,必須準備好!”父親對母親說。

      每年春節(jié),母親都會將父親的工資打點又打點,精打細算出為我們添置新衣服的錢來,不論是扯了布料讓裁縫做,還是買現(xiàn)成的新衣服,母親都會早早將五套新衣服準備好,鎖好扣眼,釘好扣子,讓我們試穿一下后,鎖在那口巨大的黑色的木箱里。那時的春節(jié)是掐著手指一天一天盼來的。到了除夕夜,母親打開那口黑色木箱的鎖,將五套衣服取出來,分發(fā)給我們。我們欣喜如狂,再一次試穿、照鏡子、扭來扭去、互相欣賞、評價,直到嬉鬧累了,才會枕著新衣服甜美入睡!

      那時的春節(jié)是多么令人神往?。?/p>

      終于,除夕夜那零零星星、斷斷續(xù)續(xù)的鞭炮聲,還是會給這一天帶來很多快樂。我們在一聲聲劃破天際的鞭炮聲中醒來,母親不用擔心我們會賴床,我們嘻嘻哈哈抓起枕邊的新衣服開始往身上套。父親也起來了,點燃了年火,燃放了鞭炮,回到屋子里,打開了他那口邊沿磨得毛乎乎的黑色皮箱。我從來沒關(guān)心過春節(jié)那天父親、母親穿什么。從我記事起,一年一年,春節(jié)那天清晨,父親都會打開他那口磨花了邊的黑色皮箱,拿出那條疊得方方正正的深藍色呢褲來,穿在身上。拜年、掙壓歲錢,揀未炸響的小炮,吃煮了餃子和肉丸的川湯,然后,跟村里一大群孩子一起,跟在鑼鼓隊后面,給一家家軍屬去拜年,送年畫。

      父親在部隊上學(xué)會了吹笛子,父親也是拜年隊伍中的一員。父親一輩子沒吃胖過,任何時候穿了那條呢褲,都顯得那么得體、合適、精神、好看。

      夜晚來臨的時候,父親從棉褲上褪下呢褲,照著褲縫,疊整齊了,用手將每一個小褶皺細心地摩挲平,然后,小心翼翼放入皮箱。再穿上它,就是一年后的春節(jié)了。

      1993年夏天,大妹結(jié)婚,妹夫入贅我家。1995年正月初九,為我們遮風(fēng)避雨的四間半房被拆倒,父親想給大妹建五間嶄新的二層瓦房。就在這時,妹妹因為與妹夫吵架引發(fā)了一場災(zāi)難,妹夫動用他本村三個舅舅的四輛拖拉機,一直開到了我家老屋前,宣稱,不把新房產(chǎn)權(quán)寫到妹夫名下,就把堆放在路邊的建筑材料全部拉走!

      工程不得不停下。一眼明了的官司,因為妹夫的舅舅是村長,千辛萬苦地打了半年。舊房拆了,新房未蓋,所有的建筑材料堆在路邊,父親不放心哪。父親就睡在四面透風(fēng)、春寒料峭的門洞里,入夏后,官司終于打贏,工程重新開始。房子一蓋好,沒等干一干,父親、母親便住了進去。

      那年秋天,父親的腳開始紅腫。經(jīng)過很多鄉(xiāng)醫(yī)、醫(yī)院醫(yī)生的診治,父親患的是脈管炎。父親苦湯苦水吃了大量藥物,還是沒能挽救了他的腿。爛骨的疼痛讓要強的父親不得不下了截肢的決心。2002年6月19日,父親失去右腿;2006年正月十一,父親失去了最后一條腿!

      父親最后的生命幾乎全部用來與疾病抗爭了。他什么也舍不得買,退休金幾乎全部用來吃藥了。一件普通的白襯衣,父親能穿10年,直到衣服薄如蟬翼,一觸即破;1985年,大姐大學(xué)畢業(yè)時,給父親買來一件絲質(zhì)半袖,父親一直舍不得穿,疊整齊收在那個黑色的皮箱里,有事時才肯拿出來穿一下;2000年春節(jié),我在集貿(mào)市場花了60元錢給父親買了一條褲子,父親看看,慢慢說,以后,不要瞎花錢,你正困難哩,然后,疊好,也收在了他的皮箱里。

      最后的日子里,失去的了雙腿的父親更加不在意穿什么過年了。他再不需要在除夕夜打開皮箱,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條呢褲,將呢褲展展掛掛地穿在腿上了——父親已經(jīng)沒有了腿!

      2006年5月,父親出院剛剛3個多月,母親遭遇了一場意外的車禍。少不更事的我們在父親生病的幾年里已經(jīng)麻木,依舊忙于上班、生計、照顧母親,而將剛剛失去最后一條腿的父親一個人扔在了家里……

      父親大大小小住了七八次醫(yī)院,失去了兩條曾經(jīng)走南闖北的腿,父親的兩個弟弟沒有一個來看望過他。

      2006年農(nóng)歷六月二十九,父親懷著對這個世界的深深遺憾和絕望去世了。

      為父親裝殮時,我把后來為父親買的襯衣、那條新褲子放在了父親身邊。母親囑咐我,帶毛的東西不要放進去——于是,那條呢褲留了下來。

      2016年清明節(jié),我們?yōu)楦赣H燒10周年紙,母親找出那條呢褲,連同父親的假肢、毛衣之類,讓我拿到村外,燒掉。

      我摩挲著呢褲,呢褲屁股處已經(jīng)磨薄,里面襯了一層布,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一點不知道。在我心里,父親的呢褲始終是嶄新的、展刮的,是父親的新年裝。我囁嚅說:“能不能留下,留個念想?!蹦赣H說:“燒了吧,你爸鐘愛了一輩子的東西?!?/p>

      那一天,天氣很冷,枯瘦的草木在早春的風(fēng)里凄凄搖動。我拔了幾把荒草,用打火機點燃,再把那些東西引燃。最后,我拿出呢褲,放在燃燒的火焰上,火焰立即熄滅了,一股黑煙蛇一般裊娜著升起來……呢褲慢慢引燃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焦煳的味道。我按照母親的囑咐,對著蒼黃的天空,對著父親長眠的墳塋,含著淚,顫抖著輕輕喊:“爸,來收您的呢子褲了……”

      父親,您還會打開皮箱,穿上這條呢褲嗎?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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