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天一
有人問導演為何給電影起了這樣一個云山霧罩的名字,程耳解釋道,
“羅曼蒂克消亡史,意味著一切美好事物的消失與滅亡。
一切的浪漫的東西,它們都會消失的,只是速度和時間的問題。”
《羅曼蒂克消亡史》自從開拍直到如今上映,一直備受關注,因為它的演員陣容、因為神秘莫測的片名,也因為導演程耳在圈內的口碑。
作為一名職業(yè)電影導演,程耳的作品并不多,算上學生時代的畢業(yè)作品,以及這部新片,總共才有寥寥的4部,人們最熟悉的或許是那部《邊境風云》。
《羅曼蒂克消亡史》劇照:陸先生(葛優(yōu)飾)
但稀疏的數量并不能夠掩藏這部電影所潛伏著的巨大野心,它不僅擁有葛優(yōu)、章子怡、淺野忠信等一眾明星,同時還隱隱浮動著杜月笙、黃金榮、戴笠、胡蝶等歷史人物似幻還真的身影。
帶我回上海
上海,1941。
那是一個在中國近幾十年影視劇發(fā)展歷史中都被過度闡釋的年代,早已經在歷史的風煙中魂飛魄散,卻常常在大量年代劇中借尸還魂??瓷先?,它常常與國恨家仇、紙醉金迷以及英雄美人聯(lián)系在一起,散發(fā)出詭異的血腥氣抑或脂粉香。
導演程耳將他的新片《羅曼蒂克消亡史》定格在那個年代。
這是他職業(yè)生涯中的第四部電影,前三部分別是短片《犯罪分子》,劇情長片《第三個人》與《邊境風云》,它們的共同特點是風格陰郁凌厲,帶有濃烈的懸疑色彩,并且在人性的暗處深深扎根。
程耳并不是一個高產的導演,1999年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yè)后,幾乎每隔幾年,才會有一部作品問世,而按照他對于《中國新聞周刊》的講述,他的工作方式是每完成一部作品,便需要“枯坐”一段時間,讓時間靜止沉淀,“真的就是字面理解的意思,完全什么也不干?!?/p>
在《邊境風云》上映之后,程耳“枯坐”了半年,然后“突然有一天,我就是想寫點什么”。二十天之后,他寫出了《羅曼蒂克消亡史》的劇本。
最初程耳寫下的故事與如今即將上映的電影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差異,它起始于1937年山雨欲來的大時代,結束于1945年戰(zhàn)爭的轟然落幕。
幫派大佬、交際花、電影明星、說著地道上海話的日本人、只收交通費的殺手、深不可測又充滿傲骨尊嚴的女管家……這些看似典型的“老上?!比宋锛娂姷菆觯诔潭囊I下,一起進入時光隧道,被歷史裹挾著逆流而上,在時代的拐點處一個個做出自己的抉擇。
“他們共同組成了一部人性的斷代史。”程耳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形容著他筆下的那些人物。
而事實上,他并沒有在電影中如慣常商業(yè)劇情片所做到的那樣,將每個人物的前因后果交代得仔仔細細,而是截取出他們生命中意味悠長的片段,將其延展放大,并將單線的時空打亂后重新組合,刻意制造出令人眼花繚亂的效果。
“非線性敘事是我的一種創(chuàng)作本能,它給了大家一個去感受故事而非純粹講述或者傾聽故事的機會。”程耳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
看上去,這樣的拍攝手法似乎也是基于程耳對于舊時代上海的印象,凌亂、炫目,像是飛旋的狐舞步,看似毫無秩序,但卻始終詭異地以一種宿命般規(guī)律的方式跳躍著前行,并最終在茫茫暗夜中煙花散盡。
在電影預先舉行的一次新聞發(fā)布會上,當被主持人問起緣何給自己的電影起了這樣一個看起來云山霧罩的名字,程耳簡潔地回答,“就是字面上看起來的意思?!彪S后他又在《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中解釋道,“羅曼蒂克消亡史,意味著一切美好事物的消失與滅亡。一切的浪漫的東西,它們都會消失的,只是速度和時間的問題?!?/p>
“羅曼蒂克”是英文詞匯“浪漫”的音譯,一個中文語境中本來沒有、在清末民初才舶來的詞匯,與那些傳統(tǒng)中國人熟悉的優(yōu)雅又節(jié)制的古詩詞不同,“羅曼蒂克”本身就帶有那個時代上海的強烈特征,不中不西,新舊交替,并且黑白斑駁。
有一種說法,形容歷史進程中的所謂“亂世”,“它的意義在于,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就有機會成為什么樣的人?!睆淖畛醯钠杜f社會》,到《浮生舊夢》,再最終落筆定格為如今的《羅曼蒂克消亡史》,程耳仿佛一直在電影中,用一座從文字到光影敷衍中的空中樓閣來印證這個說法,戰(zhàn)爭、陰謀、愛情與欲望……這些元素都是他建造這座樓閣的磚瓦,而在這一切的背后,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他,如同一匹識途的老馬,沿著記憶一路攀援,刨開歲月的墳塋,追溯出一段彌漫著血腥味的迷人舊時光。
而關于電影提前公布的主題歌曲,程耳刻意回避了大部分人耳熟能詳的那些爵士味上海老歌,而是重新請人創(chuàng)作了一首英文歌《帶我回上?!?,一個聲線喑啞的男聲千回百轉地絮叨著“帶我回上海,帶我回上海,回到我的心之所向……”
“我是一個破開的人,會回避大家慣常使用或者欣賞的音樂,比如周璇的歌或者老上海的評彈等等,我要打造一個新的上海。”程耳這樣說。
三碗面
雖然程耳并沒有明確承認自己的電影故事與真正的史實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但是看著那些影像中的人物,你卻很難不去聯(lián)想一些什么。
葛優(yōu)演繹的幫派大佬,有著貧寒出身的過往,外表儒雅,喜歡隱匿在陰影中,不動聲色地解決掉一些事情,有時候是金錢,有時候是人命,但最終,他碰上的難題涉足國族命運。
這個人物叫陸爺,在以他為主題的預告片中,更是被提綱挈領般地印上了幾個朱紅色的字體:人面、情面、場面。
這六個字來源于杜月笙,他曾經說過,“人生在世,人面、情面、場面,這三碗面最難吃。”
之前曾有觀眾半開玩笑地總結葛優(yōu)在賀歲檔電影中的形象,“他如果是光頭,就說明這個角色是好人(《非誠勿擾》系列);如果是長發(fā),就說明是壞人(《讓子彈飛》等)。”盡管是一句戲言,但聽上去也有幾分道理,在《羅曼蒂克消亡史》中的葛優(yōu),破天荒地用發(fā)蠟抿起了稀疏的頭發(fā)。時而一襲講究的白色長衫搭配白色平頂禮帽,時而一身暗黑色的西裝搭配黑色禮帽,新與舊,正與邪,似乎都在這個人物身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印痕。
在一部關于老上海的歷史紀錄片中,有一位親歷者曾經這樣描述他所見到的杜月笙。他在一家洋行乘坐電梯下樓,電梯停下后,看見門口站著一位穿著淺色長衫的中年男人,手里拿著一紙折扇,中年男人輕輕欠身躲開,示意電梯中的人先出來,隨后自己再走進去。
彼時的親歷者還很年輕,幾乎沒有什么生活閱歷,但中年男人的斯文與妥帖讓他印象深刻。后來他才知道,那位與他有著擦肩而過一面之緣的人,就是杜月笙,他甚至不記得他的周圍有著隨從與保鏢。
《羅曼蒂克消亡史》中葛優(yōu)飾演的陸爺,并不是電視劇《上海灘》式的黑幫大佬,某種程度上,更像是紀錄片親歷者眼中的那位杜先生。他看上去壓抑并且隱忍,身處一個處處殺機四伏但又彌散著致命魅力的時代,他隱藏著自己的權勢,小心地對待著如風中之燭般的感情,步步驚心地游走在各方勢力之間,然而即便是這樣,也最終不得不去面對自己的時代黯然謝幕的那一刻。
除去葛優(yōu)的陸爺之外,電影中大部分主要角色似乎都有一定的歷史原型可供參差對照。袁泉的角色吳小姐是上海灘鼎鼎大名的電影明星,她在電影中念著那些充滿年代感的新文藝腔臺詞,接受著觀眾們真真假假的崇拜;然而在生活中,她時時容忍著著丈夫的背叛,最終迫于權勢,委身于某間諜機構的掌權者。她不懂政治,也對革命毫無興趣,但卻不得不卷入了歷史的旋渦,再不能抽身而退??瓷先?,這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到大明星胡蝶與戴笠的那段往事。
而章子怡飾演的交際花“小六”,則代表著一群懵懂地游離于國家或者政治語境中的普通女人。她們不聰明,有著自己小小的虛榮心,當大災難席卷而來的時候,她們可以付出所有,只為自己能夠茍活下去。小六可以很容易地愛上某個男人,她看上去沒有什么心理負擔,“她就是羅曼蒂克本身?!背潭忉尩?。
“戰(zhàn)爭之下,繁華落盡。幫派大佬逃亡香港,交際花不知所蹤,日本妹夫死在上海,電影皇后被丈夫拋棄,處男遇上妓女,姨太太殺死二哥。戰(zhàn)爭慘烈,戰(zhàn)爭終于結束。他輕易選擇沉默,因為傷口無法彌合。羅曼蒂克消亡史。被浪費的時光?!?/p>
程耳這樣描述著《羅曼蒂克消亡史》中這些人物的結局。
在他的電影中,這些人因為時代被成就,最終也因為時代被摧毀。
拍給下個世紀的人看
程耳是“一位導演一輩子只拍一部電影”的忠實篤信者。
他喜歡昆汀·塔倫蒂諾,但卻并不認為自己十分像他,雖然他也如同昆汀一樣,熱衷在電影中使用分段敘事與非線性順序。
從用35mm膠片拍攝的電影學院畢業(yè)短片《犯罪分子》直至如今掌控一眾明星的《羅曼蒂克消亡史》,程耳電影的個人風格始終極其濃烈?!拔沂菍儆谝恢痹谂囊徊繎虻膶а?,《邊境風云》和‘羅曼其實是有著延續(xù)性的,我只是變換了人物和年代,但風格是始終統(tǒng)一的?!背潭鷮Α吨袊侣勚芸愤@樣說。
在《羅曼蒂克消亡史》中有這樣一段對話,發(fā)生在袁泉飾演的大明星與閆妮飾演的女管家之間,她們在談論袁泉剛剛上映的一部電影,兩人用上海話講起來,略帶喜感。
“電影我沒看懂?!?/p>
“我也沒看懂?!?/p>
“導演就沒準備讓大家看懂?!?/p>
“這是一部藝術片,是拍給下個世紀的人看的?!?/p>
“那我們全都死脫了,就不關阿拉啥事體了?!?/p>
隨后兩個女人一起朗聲大笑起來。
“我就是在自黑一下?!背潭残χ鴮Α吨袊侣勚芸氛f道。
對于自己主演的這部新片,葛優(yōu)的評價是“需要費腦子才看得懂”。比較而言,程耳的態(tài)度則更加自信,并且對于電影中那些隱秘的歷史線索,他也并不認為觀眾會不容易抓住理解,“我非常喜歡這個電影,我不是一個自吹自擂的人,從來不會。我非常在意的是,我自己內心覺不覺得丟臉,這是我最重視的事,但這個電影做到現在我真的覺得非常好,我自己也愿意說出這句話,也有勇氣說出這句話。”
程耳喜歡在他的作品中營造出一種“微妙的平衡”。“我從上學的時候就在找那個點?!彼幌嘈艔V義上的藝術片與商業(yè)電影的區(qū)分,在他看來,好的電影應該是“有很多商業(yè)元素,同時又有著非常強烈的個人思考和風格”?!爱敃r拍畢業(yè)作業(yè)《犯罪分子》我就找了徐崢、黃奕來演;然后《第三個人》和《邊境風云》也是一樣,有販毒、有槍、有性,但同樣沒有放棄在藝術上的追求,到‘羅曼蒂克更是這樣。”程耳曾經面對媒體這樣表示。
而在電影的細節(jié)上,程耳也喜歡將市井家常的場景用充滿舞臺劇意味的鏡頭表現出來。他熱衷拍攝吃飯的鏡頭,一粥一菜一飯,家宴或者點心,飯桌上的每個人物都在談笑間各懷心事,有人在想著要去演電影,而有人則在猶豫著要不要去殺人。
在早前《羅曼蒂克消亡史》的一款海報中,程耳引用了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一句話,“于是我們繼續(xù)奮力前行,逆水行舟,被不斷地向后推,直至回到往昔歲月?!?/p>
然后歷史遺留給我們的現實是,1940年代的上海遠比菲茨杰拉德時代的美國更加曖昧與復雜,它是歹土,是洋場,是孤島,是一群人發(fā)跡與滅亡的地方。在電影后期制作完成之后,程耳開始了全國路演宣傳的旅程,他選擇了蘇州作為其中一站,因為電影中葛優(yōu)的一句臺詞,“我看見你上了車,你應該是去了蘇州,從蘇州再坐火車,往北走,我有時候會想起你?!?/p>
沒有人知道程耳真正想用這句臺詞表達什么,或許是他習慣說的“字面意思”,或者是借助空間概念,再徒勞地抓住一點“羅曼蒂克”的余韻。在說完這句臺詞后,他電影中的人物依舊在大部分時間沉默著,然后等待著自己的時代慢慢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