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純
一
三個月大的時候,王世科把我?guī)У搅私?。外面的陽光毒辣刺眼,乍一進江家門,我的眼睛不太適應,面前一片迷茫。王世科和江家人寒暄過后,屋里人都把目光對準我,我這才看清了眾人。戴一副近視眼鏡、文質(zhì)彬彬、神情干練的中年人,自然就是江家男主人江貴清;女主人常敏面皮白凈,眼神明亮,笑容可掬,留著披肩長發(fā),看上去顯年輕,身上有一股清香的氣息;那個身材高挑、寬肩細腰、大眼睛高鼻梁、穿一件醒目的?;晟馈㈥柟鈳洑獾男』镒?,無疑是江家公子江文。
我靦腆羞澀地蹲伏在地板上,大氣不敢出,略顯惶恐地呆望著眾人。女主人笑盈盈走過來,帶著一股香風蹲下,伸出柔軟的小手,輕輕撫摸著我的小腦袋,滿眼都是愛意。嗅著她好聞的氣息,我漸漸平靜下來。王世科簡單介紹一下我的習性和飲食起居,他見主人一家對我第一印象蠻好,神情放松下來,說:“江總、常大姐,你們喜歡就好。它的名字叫平平?!?/p>
“啊,平平,這名兒好!平凡、平安、平靜、平常心……全占了!”男主人咧嘴笑了。
“平平,平平!”江文親切地叫著,撲過來要抱我。常敏拍一下兒子的手:“你輕一點兒!”所有人都笑了。
幾天前我就知道,我的新主人江貴清是省油氣公司的總經(jīng)理兼黨委書記,副廳級干部。同伴們聽說我要到這樣的人家,都很羨慕,說你小子就等著享福吧。媽媽卻教導我說,犬這一輩子,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平平安安,平安是福。什么叫平安?我媽媽說,主人一家平安,你就能平安;主人一家翻船,你就得落水。所以,尋個平安的好人家過活,是我們?nèi)惖淖畲笮腋!?/p>
現(xiàn)在你弄明白了吧?我是一只小狗——一只金毛犬,也叫金毛尋回犬,我們這個品種是在十九世紀由蘇格蘭的一位君主,用一種小型的紐芬蘭犬、愛爾蘭賽特犬和已經(jīng)絕跡的雜色水獵犬,混合培育出的一種金黃色的長毛犬。我們的顏色呈金黃色,顯得富貴堂皇,進入中國后,深受中國人喜歡。王世科家里也有一只,他遛狗時,常敏偶然碰到了,非常喜歡,隨口問一句:哪兒能搞到這么好玩的狗狗?王世科二話不說,立馬就到寵物公司號下了我。
趁他們說笑,我飛快地打量了一下江家的陳設(shè)。江家房子不大,三室一廳,東西擺設(shè)也很樸素簡單,一點都談不上豪華,像個極普通的人家,和我路上想象的情況大相徑庭。俗話說,窮要嚷,富要藏,也許江家是有意做樣子給人看的,狡兔三窟嘛。不過,沒關(guān)系,過不多久我就會摸清他家的底細,走著瞧吧。
逗我玩了一會,王世科告辭。常敏不讓他走,問他:“多少錢?”他就是不說。江貴清火了,輕輕一拍沙發(fā)說:“王世科,要不你抱走它。也不看看啥時候!”江貴清發(fā)起火來,臉紅脖子粗,眼睛瞪得溜圓,怪嚇人的。王世科沒辦法,只好摸出一張收據(jù),在常敏面前晃了晃,仍不肯就范,說:“就兩千塊。這點小錢算個啥嘛,就當我送江文侄子一個小禮物……”
常敏不由分說,把兩千塊錢硬塞給王世科。王世科略顯尷尬地走了。
從這天起,我成了江家的一分子。
江貴清所說“也不看看啥時候”,是有所指的,很快我就搞清了。那段時間,對江貴清來說,正是敏感時期,竟然有人給省紀委寫信,給北京的總公司寫信,給總公司的上級國資委寫信,舉報他的經(jīng)濟問題、作風問題,弄得他心煩意亂。夜里,兩口子睡不著,經(jīng)常一聊到半夜,有時聊著聊著吵起來,常敏非要丈夫承認外面有人。她不太關(guān)心他的“經(jīng)濟問題”,她只關(guān)心他的“作風問題”。老江則指天發(fā)誓說,壓根沒有的事,是誣陷,他與辦公室的胡小蕓沒半點私情,純粹工作關(guān)系。
吵鬧一陣,這個話題進行不下去,又會繞到“經(jīng)濟問題”上來。通過夫妻二人的談話,我聽出,江貴清擔任一把手,要說沒一點經(jīng)濟問題,那也不可能,常在河邊走,即使?jié)癫涣诵?,鞋面上濺幾點水珠,沾一點沙子,再正常不過。但他絕對沒有大肆索賄受賄,這些年來,他扛不過人情世故,也違規(guī)給親戚熟人辦過幾樁事,這些違規(guī)的事并沒有給公司帶來什么危害和不好的影響,事成之后,推遲不掉,頂多不過是收過別人幾張購物卡,收過幾箱茅臺酒,吃過幾頓高檔飯,常敏被人安排出過一次國,買了三兩個LV包,等等,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可是這些事,說你嚴重就嚴重,說你沒事就沒事,全看組織上怎么定性了。他們聊到最后,常常就是翻來覆去分析誰干的,公司里有嫌疑的人一個個拎出來分析,懷疑的重點主要是公司的兩個副手,一個想急于上位,一個想給小舅子攬個大項目,但是被老江給卡住了。這二人對老江的底細摸得準,最值得懷疑。我不認識他們,所以不感興趣,一般到這時候,我就睡了。
有一晚我聽到他們說起王世科,說王世科雖然是自己人,也不是沒可能寫告狀信,上半年他曾經(jīng)有一次提拔機會,由辦公室副主任升正主任,他到處活動,很想當,但是老江認為他太年輕,辦事不穩(wěn)當,想再歷練他一下,就沒點頭,最后辦公室另一個副主任老孫獲提。王世科會不會因此而懷恨在心?人心隔肚皮,這都是有可能的呀!
聽他們分析到這里,我真有些害怕。王世科為江家跑前跑后的,不像個告黑狀的人呀,看來人類的事,就是比我們?nèi)惖氖虑閺碗s,算了,不動這個腦子了,睡覺。
那些天家里氣氛壓抑,人人都有心事,所以我盡量不鬧出動靜,以免惹主人煩。白天他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就我一個人,我盼著他們回來,又怕他們回來。因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我病了,上吐下瀉,吃不下東西,沒幾天就瘦了一圈。江家人都很著急,我心里卻有些過意不去——主人正堵心的時候,我又來給人家添堵。
晚上,王世科過來看了看,他有經(jīng)驗,看到陽臺上的我目光呆滯,四肢無力,毛發(fā)無光,沖老江夫婦搖搖頭,嘆口氣。
“世科,怎么辦好?”常敏急問。
“江總、常大姐,這樣好不好?我把這狗狗帶走得了。”
“你帶哪去?”江文盯著他。
王世科離開我身邊,走到客廳里,小聲說:“再去搞一只過來嘛,多大點事!”
我沒想到,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那平平怎么辦?”常敏的聲音。
“你們甭管了?!蓖跏揽频穆曇?。
“你想把它帶走?”老江的聲音。
王世科沒吭聲,大概是點了點頭。
“王叔,你想怎么處理他?”江文的聲音。
“這狗可能活不長,不能讓他死家里,找個地兒丟下算了。也只能這樣了。唉?!彼刂氐貒@口氣。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恐懼瞬間籠罩了我。我剛來江家沒幾天,還沒和主人建立起什么感情,他們拋棄我,也算正常。如果把我棄到荒郊野外,只能是死路一條了??晌也幌胨溃也挪坏剿膫€月大,換算成人類的壽命,大概是三四歲的樣子,你們怎么忍心丟掉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求生的欲望使我突然來了力氣,我咬牙站立起來,搖搖晃晃來到客廳里,望著面前的四個人類。
“世科,你剛才說什么?”老江仿佛剛清醒過來,盯著王世科。
“……江總,我想把它帶走……”
“不行!”老江堅決地說。
“不行!”常敏說。
“不行!”江文說,邊說邊跺了下地板。
我的眼淚下來了。主人一家這一刻的恩情,讓我終生難忘,終生難以報答。似乎為了表示我還不至于死,我跑到食槽邊上,吃了一點食物,還喝了兩口水。
那晚,王世科主動帶我到寵物醫(yī)院看病,他抱著我跑上跑下,滿頭是汗,對醫(yī)生點頭哈腰,請醫(yī)生給我打最好的針,用最好的藥。
這個時候,我從內(nèi)心里原諒了他。
三天之后,我好了。江家也得到了天大喜訊。從北京來的工作組,認真調(diào)查過之后,莊嚴宣布:中國油氣總公司甘肅省分公司總經(jīng)理、黨委書記江貴清同志,沒有任何男女作風問題,也沒有明顯的經(jīng)濟問題。檢舉信上列出的所有問題,都是不實之詞,不予采信。
那天常敏沒有上班,在家等消息。通過手機短信,她得到了上述消息,那一刻她激動地扔下手機,抱起我,又親又擰,都把我搞疼了。后來她哭起來,我也受她感染,眼角里噙滿了淚。她抱著我的樣子,我感覺我們真像是一對母子。
當晚,江家在一家小飯館搞了個慶賀儀式,江文特意從大學請假趕回來。出于高興,他們把我也帶去了。席間,老江動情地說,從北京來的張主任在下午的全體中層以上干部會上,狠狠地表揚了他,并且說,組織上要感謝寫告狀信的人,正是由于這一次的告狀,使組織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同志,江貴清同志是值得全系統(tǒng)學習的好干部,像他這樣的干部,只知道默默無聞地工作,在全系統(tǒng)都是不多見的。
常敏和江文頻頻向老江敬酒,他喝得有點多。他大著舌頭說,組織上終于還了他一個清白,張主任宣布完這個消息,他忍不住當眾流下了熱淚,原本想提請組織上追查誣告者,一查到底,追究責任,后來一想,得饒人處且饒人,還是算了吧。因為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干部,張主任興致很高,當場引用毛主席夸獎白求恩的話,來夸獎他,說他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老江說,張主任說到這里,他眼淚嘩嘩地,長這么大,除了母親去世時,他從沒這么哭過。他從心底感謝組織,沒有上級黨組織的火眼金睛,他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老江又說,散會后,他向張主任提出,既然自己是干凈的,那么他想干干凈凈把這副擔子交出去,是時候了,他現(xiàn)在有些疲倦,想辭掉一切職務,當一名普通干部,省心省力,平靜地生活。
“張主任怎么說?”常敏問??瓷先ィ行┲?,“這么大事,也不跟我和兒子商量一下?!?/p>
老江咳嗽幾聲,故意賣個關(guān)子,抿了口酒,吃了口菜,道:“張主任說,那你等著吧!”
“張主任啥意思?”
“我哪知道啊?!崩辖騻€哈欠,想睡覺了。
那晚我在睡夢中,被一陣聲音驚醒,側(cè)耳聽了聽,是從主人夫婦臥室傳過來的,哼哼唧唧,夾帶著魚兒戲水般的聲音。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在做愛。當時我還小,不懂這個,所以也就沒當回事,翻個身又睡了。
二
江家的生活走向了正軌,我的生活也充滿了陽光。
每天晚飯之后,主人夫婦都要帶我到樓下小公園遛彎,我抓緊解決大小便問題后,喜歡找同伴們玩一會。
這一片有兩個比較高檔的小區(qū),養(yǎng)狗的人家不少。這一帶的犬,最牛
通常都是梁家的小保姆把壯壯帶出來,小保姆找熟悉的人聊天,懶得管它,它正好圖個自在,它就那么往花壇邊一站,立時就有七七八八的犬圍上來。它叉開后腿,前爪往前扒拉兩下,然后蹲坐下,像領(lǐng)導干部上了講臺,即將講話那樣,先清清嗓子,環(huán)顧左右,然后開講。它講的當然不是什么國家大事,而是梁家的私事。它喜歡透露一點內(nèi)幕消息給我們,比如梁廳長老婆又在家里收錢了,梁廳長又找了一個小蜜,云云。正因為它口無遮攔,有啥說啥,實事求是,不加隱瞞,所以它在這一帶有較高的威望,成為公認的大哥大。說它牛
開始我很好奇,對壯壯講的事情很感興趣,是它最忠實的聽眾。它也很抬舉我,畢竟它知道我的主人是個副廳級,而且我主人的單位是本城最有錢的單位之一,人人羨慕。于是,他經(jīng)常在講話結(jié)束后,當眾輕輕咬一咬我的耳朵,舔一舔我頭頂上的毛發(fā),以示對我的特殊關(guān)愛。這使我很受用,虛榮心得到小小滿足。
有一次我向它提出疑問:“壯壯哥,梁廳長找小蜜,你咋知道?難道他帶著你去約會不成?”
眾犬對我的疑問表示附和,有的小聲嘲笑說,吹牛皮又不上稅,你就吹吧。
壯壯“汪”聲一笑,抬起一只前爪指點一下眾犬,用輕蔑的口氣說:“你們這些蠢貨,都是豬腦子嗎?老子還用得著跟他去嗎?你們沒鼻子嗎?他是不是新找了小蜜,他一進門老子就能嗅出來。”
這話讓眾犬噤了聲。壯壯有這個本事一點都不奇怪,只是我們都沒想到。它抬爪子拍拍我肩膀說:“老弟,好好學著點?,F(xiàn)在是信息社會,要想出犬頭地,你得練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鼻聞天地萬物的本領(lǐng)?!?/p>
我佩服得點點頭。
但是,佩服歸佩服,很快我就意識到,它這么做不合適——梁廳長是它的主人,它怎么能夠隨隨便便把主人的事情抖摟出來?世界上有這么不忠的犬嗎?它這是典型的缺乏犬道,是個原則問題……越想問題越嚴重。意識到這個以后,我就慢慢疏遠了它,我不想和不忠不義的同伴來往。以后再出來遛彎,頂多禮貌性地跟它打個招呼,然后我就踱到一邊去,堅決不聽它的內(nèi)幕消息。
這天晚上,老江有飯局,常敏帶我出來得晚了一會,遠遠地聽到壯壯又在瞎白話梁廳長的私事,我就生氣沒過去,跑到一個花壇邊上,追著一只飛蛾撲騰著玩。常敏追上來,喊我到一邊玩去。緊挨著花壇的,是一個小廣場,廣場里有一群大媽在跳街舞,動靜很大。常敏年輕時候是歌舞團的舞蹈演員,嫁給老江,生了孩子之后,再去跳舞不合適,就改了行,調(diào)到分公司做行政工作。后來她每逢見到跳舞的,尤其跳街舞的大媽,就很煩很鄙視,仿佛見到狗屎那般,趕緊走開。
我沿著公園的鵝卵石路,興奮地跑在前頭。常敏跟在后面。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跑快了,我就停下來,等一下她。我越來越懂事了,這從主人一家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來,他們常常用欣賞的目光望著我。
一股清新的宛若蘭花的氣息撲鼻而來,我知道有個女士過來了,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此時太陽早已落山,公園里的燈光打開了,朦朦朧朧的,一個穿長裙留長發(fā)的倩影走到我跟前,看我一眼,突然停了下來。每天遛彎時,經(jīng)常有路人停下來逗我玩,夸獎我的可愛,這個我已經(jīng)習慣了,知道又遇上了一個喜歡我的人,而且是個美麗的女士,我驕傲地沖她晃晃腦袋,搖擺幾下尾巴,算是禮貌地打了招呼。
在我身后,常敏跟了上來。
“喲,常大姐呀,您出來遛彎呢……”女士發(fā)現(xiàn)了常敏,熱情地上前兩步。
“出來轉(zhuǎn)轉(zhuǎn)?!背C粽Z調(diào)平靜。
“喲,這是平平吧?”不等常敏回答,女士邁開高跟鞋走到我面前,蹲下來,親熱地撫摸我的腦袋、耳朵、下巴、后背,邊逗我玩,邊說,“大姐,早聽說你們家平平特可愛,特好玩,今天總算見著了,真好……”
女士喋喋不休地夸獎我,撫摸我,我感到很開心,很受用。她身上宛若蘭花的香氣直沖我頭頂,永遠留存在了我的記憶中。
但是,很快我注意到,常敏的臉子拉下來了。我馬上意識到不好,身體變得僵硬了。只聽常敏說:“喲,你咋知道我們家平平可愛呀?”
“……公司很多人都知道的……大姐,這可不是什么秘密呀!”
“是嗎?”
女士停止撫摸我的身體,收起光滑的手,站起來說:“大姐,平平在公司很有名,真的!噢,我得走了,再見!”
常敏哼一聲,算是回答。女士娉娉婷婷地遠去了,常敏盯著她的背影看,好半天才回過頭。
回到家里,頭一件事情就是給我洗澡。正洗著,老江回來了,摸不清由頭地問:“怎么又洗?昨晚不是剛洗過嗎?洗太勤了對狗狗不好?!?/p>
常敏用力在我身上揉搓浴液,弄得滿衛(wèi)生間都是泡沫,不接男人的話。
“又怎么啦?”老江腦袋探進衛(wèi)生間。
常敏沒好氣:“你說怎么啦?帶平平散步,怎么不巧就碰上她?上來就摸,我還怕她把性病傳給平平呢!”
老江愣一下,搖搖頭,并沒發(fā)火,而是口氣平和地說:“你呀,又想多了,人家小胡是個正派人,組織上早都下了結(jié)論嘛!”
老江回到客廳去了。常敏費了好大勁,才給我洗完,這是我來江家后,洗澡最徹底的一次。我已經(jīng)猜到了,剛才公園里那個帶有蘭花香氣的女士不是別人,正是告狀信上提到的胡小蕓。
盡管生活中不斷有種種疙里疙瘩的不愉快,但江家總的氣氛是向好的,心氣是向上的。這一晚,主人夫婦又做了一次愛,此時我略略知曉了一些公母之事,趴在陽臺上的我,竟然也有點蠢蠢欲動。
八月初的一個早晨,天剛放亮,陽臺外面的梧桐樹上就有一對喜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主人兩口子都被鬧醒,我聽到老江打個哈欠說:“喜鵲叫,好事來,該有好事來嘍。”
他話音剛落,我就聽到一陣烏鴉的叫聲從遠處的一棵樹上傳來。真是叫得不是時候。聲音雖然不大,又在喜鵲叫聲的壓制之下,我想他們二人還是隱約聽到了。氣氛一下子變得沉悶。常敏邊起床邊說:“別想好事了?,F(xiàn)在這時候,不出幺蛾子鬧心事,就算燒高香了?!弊詮纳洗斡腥烁鏍睿C艟妥兊糜悬c神經(jīng)質(zhì),生怕什么時候再出個事。
二人簡單吃罷早飯去上班。兩口子都在分公司的大樓里工作,每天老江坐單位的專車,按說常敏搭個順風車很正常,以前也常這么做,但自從上回鬧出風波,為了避嫌,這以后常敏都是坐單位班車。
整整一天,家里沒人,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生怕主人再鬧出什么事端。俗話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主人一家不平安,我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自我來到江家,我可以作證,這段時間沒一個送禮的上門,他的家底我也基本搞清了,沒有太多錢;老江更不可能有什么作風問題,他總是每天早早回家,把應酬降到最少,我的嗅覺越來越靈敏,他一旦和常敏以外的女人接觸,他一進門我就能聞出來,事實上,我從來沒從他身上聞到過其他異性的氣味。
記得有一次,壯壯讓我也透露點主人的小秘密,其它犬跟著起哄,說你不能口風太嚴,光聽不說,光進不出,這叫自私。我詛咒發(fā)誓說,我家主人真沒有啥秘密,絕對是好干部。眾犬一聽,都不相信,都笑,說怎么可能呢?你小子讓主人洗腦了。他們不信,我也沒辦法,只能以后少和它們交流,就讓我做一只孤獨的小犬吧。
這一天我心神不定,吃飯時間,他們也沒回來,我餓了,卻吃不下東西。到了晚上九點多鐘,我聽到三個人上樓,有老江、常敏,還有王世科。我聞到了酒氣,他們都喝了不少酒。既然有酒喝,就可能是好事,我心里踏實了些。
三人進得門來,依然很興奮。很快通過他們的交談我搞清了:今天接到了北京的正式任命——江貴清上調(diào)北京總公司,擔任副總經(jīng)理、黨組成員。看來今天早晨的喜鵲叫窗,是靈驗的。好事若想來,誰也擋不住。今晚公司高層給他擺了個慶賀加餞行酒,飯后,王世科親自送二人回家。
江貴清一躍而成為北京總公司的副老總,這一步非常關(guān)鍵。王世科說,全國多少人盯著這個位置,還是江總最過硬。透過門縫我看到,老江雖然有點恍恍惚惚,但他頭腦仍然是清醒的。他說這都是上級黨組織對自己的厚愛,他是隴東山區(qū)的農(nóng)村孩子,打小就沒了母親,后來考上大學,學費都是國家給減免的,靠這個完成了學業(yè),畢業(yè)后來到省油氣分公司,正是組織上的大力培養(yǎng),從一個小辦事員成長為分公司老總,這一次能夠上調(diào)北京,全憑組織上的信任。他說的雖然是套話,但我能夠聽出來,他是肺腑之言,是從心窩子里掏出來的真心話。
后來他們又說到搬家的事,江文大學剛畢業(yè),正準備在蘭州找工作,這下用不著了,到北京再說吧。常敏是分公司的普通干部,調(diào)動不是難事,內(nèi)定接替江貴清的高正倫今晚酒桌上拍胸脯說,不能讓江總到北京過單身,馬上把常敏調(diào)分公司駐京辦,再給她落實一個職務。
說來說去,就是沒說到我。江家的好事,對我來說,指不定就是壞事。他們一家去北京,我怎么辦?……一著急,我弄出了一點動靜,常敏打開陽臺門,把我放進了客廳。面對三張酒后的大紅臉,我突然覺得陌生了,心里惴惴不安。王世科說:“江總、大姐,你們放心去北京,平平我先養(yǎng)著,可以吧?”
我緊張地豎起耳朵。老江和常敏都沒吭聲。
“到了北京,你們要是還想養(yǎng),我馬上讓那兒的朋友給您挑一只送家去?!?/p>
我不由瞪了王世科一眼。要說起來,我得感謝王世科,是他把我抱到江家來的,江家是個好家庭,我感到滿意??墒墙裢硭龅倪@個餿主意,又讓我……痛恨他。
“汪?!蔽胰滩蛔》徒辛艘幌?。
嚇了他們一跳。
王世科見老江夫婦沒有表態(tài),試探著問:“要不這樣,你們一家坐飛機先走,我找個機會開車把平平送過去?”
三
那一夜我無眠。
一連幾天,我都是悶悶不樂。我知道這個時候不能生病,一旦生病,主人很可能就會借機把我丟下。因此,我強迫自己,每天堅持吃飯喝水,一頓都不能少。
那些天老江夫婦每晚都有應酬,喝得搖搖晃晃回來。他們不愿意喝酒,每頓飯花成千上萬的錢,他們也心疼,但是這個程序決不能少,這是官場上的規(guī)矩。
離老江赴京上任的日子越來越近,老江夫婦還沒有決定下怎么處理我,也許他們忙得顧不上我,我的心也就一直懸吊著。
周末,王世科開一輛面包車來江家樓下,說要拉全家出去散散心。臨出門,江文提出把我?guī)希辖兑幌?,沒表態(tài),后來還是常敏同意了。車子出了城市,來到郊區(qū)的森林公園。天氣出奇的好,清風撲面,陽光明麗,細碎的花朵開在草地上,在我眼前晃動,花草混合的香氣像一團云霧,包裹著我,令我漸漸忘卻煩憂。
主人一家興致非常的高,頻頻在草地花間留影。我意識到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陪同主人玩,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草地上奔跑跳躍,追逐無聲翩飛的蝴蝶和嗡嗡作響的蜜蜂。他們的目光被我吸引,一齊望著我。我更加起勁地騰挪跳躍,不想別的,只想在這分別在即的時刻,給他們留下歡樂的瞬間……
“爸、媽,你們沒想到嗎?”江文問道。
“什么?”常敏問。
“自從平平來咱家,咱家的好事一樁接一樁,擋也擋不住?!?/p>
我跳躍的動作不由慢下來,側(cè)耳聽著。
“對呀!”王世科一拍巴掌,“平平確實能給人帶來好運。”顯然他的意思是,這些好運氣是他給江家?guī)淼摹?/p>
我注意到,老江和常敏都贊同地點點頭。
“平平,過來!”江文喊道。
我飛快地跑過來,在他們面前猛地駐足,半伏在地,溫順地左顧右盼。我知道,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候到了!
常敏上前兩步,蹲下來,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頂、耳朵,像一個母親撫摸兒子那樣,然后說:“平平真乖……真像我的乖兒子。”
我腦袋一熱,眼圈一紅。
老江、王世科和江文都大笑起來。
江文笑說:“媽,您這么一來,平平成我小弟弟了!”
眾人又大笑。
“干脆給平平改個名,叫……江武?江二?……”
眾人笑得更歡了。我也忍不住咧嘴一笑。雖然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人類的玩笑,不能當真,但我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動,趁他們不注意,我悄悄抬爪抹去眼角的一顆淚。
王世科反應快,舉起相機說:“來來來,照張全家福。”
王世科手中的相機咔嗒一響,一張全家福定格——老江居中,常敏和江文分列左右,我蹲在老江身前。照片上的我們都意氣風發(fā),似乎一切都預示著,未來更美好。
照完相,我的胸脯劇烈起伏,感恩不已。我想,即使主人不帶我進京,即使從今以后再也不見面,我也滿足了。主人認我做干兒子,江文認我做干弟弟,天底下像我這么幸福的犬,能有幾只?
但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我過于悲觀了??磥砦覀?nèi)惖乃季S還是有點問題。一陣清風拂過,我聽到了一個令我無比震驚的聲音——
“一家四口,一塊進京?!边@是江爸爸的話。
“對!我可舍不下我的乖兒子?!边@是常媽媽的話。
“好極了!”這是江文哥哥的話。
一時間,我愣在那里,恍然如夢。等我明白過來,再也無法控制自己,飛快地跑到一棵大樹后面,無聲地哭了起來……這恩,這情,八輩子也報不完啊……
三日后,全家進京。沒想到有那么多人來送行,分公司機關(guān)的人幾乎都來了,列隊送行,場面很感人,江爸眼里含著淚,不斷地沖眾人拱手道別。我看到胡小蕓也在送行的人群中,她表情冷艷,某一個瞬間,她飛快地瞅一眼老江,又飛快地移開目光。我還看到,常敏盯了她一眼,又扭臉盯了一眼身邊的老江。老江鎮(zhèn)定自若,不為所動。我眨眼的工夫,胡小蕓的身影不見了。
壯壯竟然也來湊熱鬧,它隔著人群沖我響亮地“汪”了一聲,我隱約聽見它說:“兄弟,一路走好!”
我也“汪”了一聲,表示感謝。
它又說:“兄弟記住呀,狗富貴,勿相忘。在首都混好了,別忘了老哥?!?/p>
我說:“什么混好混不好的,平安才是福,以后少說你家梁廳長壞話,咱們做犬的,萬事忠為上。”
王世科牽著我站在一輛大貨車跟前。車上裝的是江家?guī)本┬录业募耶?。主人一家三口坐飛機走,我不能坐飛機,只能坐汽車。我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我,這些家當可以辦托運的。
該出發(fā)了。江家三口上了小車。關(guān)車門的那一刻,我聽到江爸感慨萬端地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江貴清這是進京趕考啊……不要學那李自成……”
王世科親自押車帶我走。這一路夠他辛苦的,但他像打了雞血那般,滿臉放光,似乎進京上任的是他。昨晚我聽江爸對常媽透露說,他已經(jīng)給接替他的高正倫打過招呼,提拔王世科當人事處長,下個月就公布。王世科肯定知道了,所以他興奮是有原因的。
車子緩緩開動,人群一下子散去。
對于主人來說,此去北京,仿佛他們的人生剛剛開始。而對于我——我的狗生,仿佛也剛剛開始。
四
主人的新家在二環(huán)邊上的一個歐式風格的高檔小區(qū),小區(qū)的名字叫頤和里。兩天之后,王世科帶我風塵仆仆趕到時,新家已基本布置就緒。那張“全家?!币矑斓搅舜罂蛷d的墻上。
我進了新家,四處打量,有點像劉姥姥進大觀園那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都不太會走路了。據(jù)說這套房子258平米大小,北京明年要開奧運會,房價飛漲,這個地塊的房子已到兩萬一平米,總公司在這個小區(qū)的住戶,每平米只按一千五收房租。用江爸的話說,組織上真是對我們太好了。
常媽把我喚到一個原本做儲藏室的小房間,說:“乖兒子,這是你的。”以前我住陽臺,現(xiàn)在竟然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我的喜悅之情難以言表。我親吻一下她又香又涼又滑的手,“汪”了一聲,表示感謝,心里說:“你們對我真是太好了?!?/p>
當晚常媽親自下廚,做了幾個拿手好菜。一家三口喝光了一瓶普通的張裕葡萄酒,都微微有了點醉意。我在桌子底下趴著,盡量不發(fā)出聲音,以免影響主人進餐。江文偶爾丟一小塊肉類的食物給我,我無聲地吃下去。江爸一直沉浸在進京上任的激動情緒之中,不由得又背誦起毛主席夸獎白求恩的話,說自己堅決要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他言真意切,表情莊重,手舞足蹈。
聽著他用心背誦,我也深受觸動:毛主席說得真好!其實我們?nèi)愐矡釔勖飨藭r我暗暗叮囑自己,一定要做一只純粹的犬,高尚的犬,忠誠的犬。
江文卻忍不住噗嗤一笑。
常敏瞪他一眼說:“嚴肅點兒?!?/p>
這一夜,我興奮得難以入睡。隔壁大臥室里,主人夫婦悄悄說起了情話。后來又發(fā)出一些細碎的聲音,我知道他們在行云雨之歡。此時的我已經(jīng)懂一些床上的事,我不好意思再傾聽,就用前爪堵住耳朵。
愛聽墻腳的犬不是好犬啊,我對自己說。
一晃三年過去,借奧運會的東風,北京的房價噌噌往上躥,我住的小區(qū)據(jù)說到了四萬多。空氣越來越不好,都說是霾,我抬頭看天,經(jīng)??床坏教?,有時十天半月見不到一回月亮。江家的變化也不小,江文原先說甘肅味的普通話,現(xiàn)在你一點也聽不出原先的土味了,成了地道的北京口音,舌頭有點兒卷,帶點兒玩世不恭的味道。
常敏先是被安排到甘肅分公司的駐京辦當財務部長,后來又提升為駐京辦副主任。她主要是掛名,每周去單位三次,每次待一會就走,有時不高興了,半月都不露面。她說自己越少露面,別人越高興,她在,別人就不自在。也許她說的有道理,人類的事很復雜,我們?nèi)惡茈y搞懂。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常敏媽媽越來越顯年輕了,她每周都要去會所做兩次美容。
江爸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每天很晚才回家,他負責的那一攤工作卓有成效,據(jù)說上頭很滿意。雖然很累,但他很充實,很快樂。這也很好。
來北京后,江文接連找了好幾個工作,都不滿意,主要是嫌掙錢少,還歸別人管著,不自由。他打算去國外發(fā)展,出國轉(zhuǎn)了轉(zhuǎn),轉(zhuǎn)了幾個月卻又回來了,說:“出去才發(fā)現(xiàn),連個正宗的涮羊肉都吃不上,哪兒都不如咱中國好?!庇峙闹业哪X袋對我說,“平平,在外頭,我還是很想你的。以后咱們不分開了?!迸梦彝印?/p>
后來不知怎么他開了竅——自己開公司。據(jù)說領(lǐng)導干部的家屬子女不讓開公司,因此他爸堅決反對他干。他就偷偷干,不出一年,掙了些錢,到北四環(huán)外的望京買下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他早就厭煩父母嘮叨,借機搬出去住了。
但很快,他開公司的事情暴露,他爸把他叫到家里來,好一頓訓斥,勒令他立即退出。他不干,振振有詞:“憑什么?我是合法公民,不偷不搶不騙,有權(quán)開公司。”
老江一瞪眼睛,一拍桌子,厲聲說:“憑什么?就憑你是江貴清的兒子這一條,你也不能開?!?/p>
動靜挺大,嚇了我一跳,我趕緊溜到墻角。
江文一撇嘴:“爸,您不清楚,我的公司專做辦公自動化,與你們油氣一點邊不沾,八竿子也碰不著,我堅決不往你們系統(tǒng)賣一分錢貨,也就是說,我一點光也不想沾您的,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這還不行嗎?”
“不行!中央發(fā)過多少次紅頭文件,領(lǐng)導干部家屬子女不讓開公司,不管開什么樣的公司都不行?!?/p>
“可是,您不知道,有多少領(lǐng)導家的人偷偷開公司——哪個領(lǐng)導不比您官大?為什么人家不怕,就你怕?為什么人家可以,我就不可以?”
“人家是人家,咱是咱,不能比這個。我官雖不大,但也是有人盯著的,只要你還是我江貴清的兒子,就必須聽我的?!?/p>
江文還想說什么,常敏過來拍拍他肩膀,柔聲勸道:“兒子,咱家剛來北京,沒根基,得夾著尾巴做人,就聽你爸一回吧,???不開那個公司,也餓不死咱,得空讓你爸給你找個好工作,每天八小時上班,多省心!”
話說到這個份上,江文只能收兵了,他腦袋一低,眼圈竟然紅了紅,小聲道:“我的公司正起步,不出幾年,就能做大……唉,怪我命不好,非要生在一個所謂的領(lǐng)導干部家庭……”
他起身走了,頭也沒回。我隨他走到門口,他沒像往常那樣與我道別,門嘭地一聲關(guān)上了。
常敏嘆口氣說:“貴清,為了你,讓兒子受委屈了。”
老江哼一聲,道:“胡扯!我是為他好。不讓他收手,還不是怕他出事。中央做這種決定,說到底是保護干部和家人?!?/p>
江文還算聽話,很快就注銷了公司。
這一切都還好,很正常,很平安,很平靜。
家里來了個保姆,叫羅小明。以前常敏不喜歡用保姆,怕保姆礙事,怕保姆偷東西,怕保姆不講衛(wèi)生,家里一直沒有保姆。后來她去總公司的幾個領(lǐng)導家做客,看到每家都有保姆,有的一家有兩個,一個管買菜做飯,一個管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她這才動了心。她對保姆的要求是,不能太漂亮,也不能太丑,太漂亮了容易滋事,太丑了看著不舒服。
有人推薦了羅小明。小明家在太行山深處的羅家垇,有點胖,皮膚也有點黑,個頭也不高,這正合常敏的要求。老江也很滿意,主要是小明來自貧窮的地方,這讓他想起自己的家鄉(xiāng),老江對窮人有感情。
我對小明的印象卻不怎么好。她對主人很上心,對我卻得過且過。常敏交代她,每天都要把我喝水用的小盆刷一遍,而且不要給我喝生水,她常常忘了刷,常常到自來水管那里接生水給我喝。我不滿意,就“汪”一聲抗議。家里沒人時,她沖我瞪眼,說她最煩的就是狗,因為她小時候被狗咬過,腿肚子上還留有一個疤。我抬眼就能看到那個疤,所以我相信她說的是實話。見我住單間,她也很有意見,說她在北京打工的老鄉(xiāng),幾個人合住地下室?!耙粭l破狗,怎么能住這么好的屋?”她說,“太不合適了?!彼o我洗澡時,也是極不認真,胡亂往我身上抹一點沐浴露,拿水龍頭簡單一沖了事。她來了之后,我的形象大不如前,心情也差了些。
每天,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很多。常敏前腳剛走,她就跑到主人臥室,要么是躺床上用座機打電話,要么是偷偷抹常敏的化妝品,要么是試穿常敏新買的時裝。我看不下去,就弄出些動靜來,想提醒她注意。她從臥室里伸出頭來呵斥我:“臭狗,閉嘴!”她說我臭,其實她才臭,她經(jīng)常晚上不刷牙不洗腳就鉆被窩,她屋子里的味道有時很難聞。
從她打的電話里,我聽得出,她有一個男朋友,名叫陳根,她叫他傻根。他們是一個村的。陳根沒來北京,在老家他姨夫開的工廠做業(yè)務員,她嫌他掙錢少,還嫌他土,所以一直沒和他正式訂親。有一天,我從她的破手機上,看到了陳根的照片,照片上的陳根其實蠻精神,比她可是好看多了。真不明白陳根為什么找這樣的女朋友。
愉快的事情也有不少,對我來說,最快樂的莫過于每天晚上的遛彎。這是自由的時刻,是幸福的時刻。有時常媽親自帶我遛彎,更多時候,是小明帶我出去。離頤和里不遠,有個街心公園,雖然不大,但挺漂亮,里面還有一個音樂噴泉。一般來這兒后,小明找別家的小保姆聊天吹牛,我便脫離了她的管制。
最讓我激動的是,我在這里結(jié)識了花花。
聽名兒就知道,花花是“女性”。她的主人是個老頭,喜歡和人下象棋?;ɑê臀乙粯?,沒人管,就在附近溜達。頭一回見花花,我就被她吸引。她不是典型的洋品種,也不完全是土種,可能是經(jīng)過多次雜交后的品種,中西合璧,土洋結(jié)合,有一股質(zhì)樸的氣息,很文靜的樣子。她身上又有一股煙火氣,像普通百姓家的犬。我主動與她打招呼,她有點羞答答地莞爾一笑,那一笑很動人,給我留下了美好印象。我們靠近,互相嗅了嗅,彼此喜歡對方的氣息,這就有了鋪墊。
我和花花的年齡相差不大,都是三歲多,正當年。以后出來遛彎,我就想與花花打照面?;ɑㄗγ娴男^(qū),小區(qū)名叫光明佳苑,那一片很大,很亂,都是些普通的六層高的灰房子,有年頭了,看上去一點都不光明?;ɑㄕf,她的主人是一個退休老職工,家里沒什么錢,老職工的老伴前年去世,兒女都在外地,很少回來。老頭對她很好,把她當閨女養(yǎng),所以她感覺很幸福。
我們開始交往的時候,花花有點自卑,因為我住頤和里,是所謂的貴族,而她住光明佳苑——這可是兩個世界,住頤和里的人,非富即貴;而光明佳苑沒聽說誰家富貴,都是些普通老百姓,下崗的還挺多,小區(qū)又臟又亂,連犬都不愿在那兒轉(zhuǎn)悠。后來見我一點也不傲慢,更沒有半點瞧不起她,她才踏踏實實地與我交往起來。
花花有時很好奇,問我主人家都有什么擺設(shè),是不是滿屋都是金銀財寶,像個宮殿。我就告訴她,我的主人家除了有一套好的紅木家具,其他的東西恐怕和普通百姓家差不太多?;ɑㄓ謫栁?,主人吃什么,是不是每天山珍海味,珍饈佳肴?我又告訴她,我的主人晚上經(jīng)常喝一碗小米粥,有時就吃點水果完事。她說:“原來這樣啊,你不說,我天天納悶呢。”
花花特別想到頤和里轉(zhuǎn)一轉(zhuǎn),親眼看看這個高檔小區(qū)里面什么樣,但是門禁森嚴,如果小明不帶她進去,她是無法進入的。我琢磨著找個合適機會,帶她進去看看。
小明有一次發(fā)現(xiàn)我跟花花一起玩得很開心,不高興了,拉下胖臉子說:“頤和里有那么多的名貴狗,你不玩,非要跟光明佳苑的笨狗玩,你好賤呀?!?/p>
她這話非常難聽,既傷了我,又傷了花花。我看到花花眼圈一紅,頭一低,跑一邊去了。我很氣憤地沖小明“嗚汪”叫了幾聲。來北京后,我是頭一回生這么大的氣。
五
好事非要來,真是誰也擋不住。我的主人延續(xù)著三年多來的好運道,又一次成功上位,當上了總公司的一把手。
事情明朗那天,常敏丟下手機,一把抱住我。我的腦袋頂住她飽滿的胸脯,這讓我有點窒息,有點貪婪,我使勁頂她的胸,她興奮得哼唧了一聲,松開手,拍打我一下,嗔怪道:“小壞蛋?!?/p>
我臉紅了??晌艺J為我并非變壞,而是有點戀母情結(jié)吧。
“我的乖兒子,知道嗎?老江又升了!”她的大眼睛圓瞪著,真是美極了。
我清脆地“汪”一聲,在地板上打了個滾,以此表示由衷的祝賀。小明在一旁撇一下嘴,似乎對常敏把這個消息先告訴我而不是先對她說,頗有些不滿。
傍晚江爸下班回來,我呼地撲進他懷里,又拱又嗅,比平時猛烈得多。他親熱地拍拍我腦袋說:“行了,平平,行了行了?!?/p>
這么大的喜事,很快就傳開了,不斷有人打電話來,約他們夫婦到外面坐一坐,江爸一一拒絕?!霸绞沁@個時候越要低調(diào)。要有一顆平常心,對吧平平?”他說。
簡單吃罷晚飯,夫妻二人親自帶我到樓下遛彎。頤和里的人似乎都知道了,路上遇到的人都比平時殷勤了許多,臉上都帶著多出來的笑。我非常想到街心公園去,自從上次小明傷了花花的心,我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她了,還是非常想念的。江爸大概也不想見到太多的笑臉,就按我的意思出了小區(qū),左拐再左拐,然后就到了街心公園。
花花果然在。主人夫婦圍著音樂噴泉轉(zhuǎn)圈,我靠近了花花,熱情地打個招呼?;ɑ▍s像不認識我似的,眼神都不遞一個。我說:“怎么了你?”
花花不吭氣,想溜走。我追上去,堵住她去路。
“你讓開?!彼^也不抬。
“到底怎么了?”其實我知道因為什么。
“……我們不是一路犬。”她嘆口氣。
“我又沒怎么你。說難聽話的是小明?!?/p>
她點點頭:“你們頤和里的人,都這德行。以后我們不要來往了。”
我有點急,道:“小明家在大山里,她家窮得跟你們光明佳苑的人都沒法比,她才住進頤和里幾天,就瞧不起窮人窮犬,真討厭!你放心,我不會那樣子的。”
花花似乎覺得我說得有道理,氣消了大半,羞澀地看我一眼。我抬爪指了指不遠處的江爸,說:“你看看那個人,他像干啥的?”
此時江爸正低著頭看老頭們下棋?;ɑ樦业哪抗饷榱怂谎?,搖一下頭:“看不出來?!?/p>
“告訴你吧,他是油氣總公司的大老總,手下資產(chǎn)過萬億,下一步能當中央候補委員?!?/p>
“是嗎?”
“那是。他沒有瞧不起窮人吧?”
花花驚訝地又瞄一眼江爸:“還真看不出來,蠻樸素的一個人?!?/p>
“這不就得了!”我美美地笑了。
我重新獲得了花花的好感?;ɑ拷?guī)撞剑覀兓ハ嘤押玫匦嶂鴮Ψ?,花花身上的柴火味洶涌鉆進我鼻孔,我喜歡她的味道,她讓我陶醉。我身上的香水味兒也令她微微顫抖。剛才出門的時候,常媽順便往我身上噴了點Dior,據(jù)說這種洋香水的味道能讓異性著迷。
江爸高升后,家里來的第一個客人是王世科,他不遠千里專程從蘭州過來賀喜。這幾年,王世科年年都要過來,有時一年來好幾趟,他把我當成了“自己人”,主人越是喜歡我,他越是感到高興,因為是他把我?guī)У浇襾淼?,他就像個送子娘娘一樣自豪,認為自己是個“有功之臣”。每次來家里,他總是不厭其煩地逗我玩,又親又抱,又摟又摸。說心里話,我不太喜歡這個人,說不出具體理由,我只是感覺這個人不太可靠,他眼珠子一轉(zhuǎn),我就知道他又有了什么主意。
這天晚上他對老江說,甘肅分公司那邊的領(lǐng)導一直不怎么信任他。老江問為什么。他說,那邊的領(lǐng)導把他當成江的人,處處防著,重要的事情一概不讓他知道,他非常想換個地方,以前不好意思提,現(xiàn)在是時候了。老江沒接他的話。他撫摸著我背上的長毛說:“如果能過來,以后就可以經(jīng)常見平平了,在那邊,挺想它的呢。”
他又拿我說事。老江還是不接話。常敏在邊上朝王世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他先不提。王世科悻悻然走了之后,到了休息的時間。上了床,常敏重新扯起那個話題,說:“世科人蠻不錯的,你就沒想過把他弄過來?”
“剛剛上任就調(diào)人,不合適吧?”
“有啥不合適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當一把手,就得用自己的人。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自己人用著順手,這還不都是為了工作!”
老江沉默著。
“你可別死心眼呀!”
老江仍然沉默著。
“你看看,上一任的老陳,把每個重要崗位都放上自己的人,他那官當?shù)枚嘧栽?!他老婆要啥有啥,兒子在昌平買了個四百平的大別墅,那錢哪來的?還不是自己人孝敬的。我來北京三年多了,連個像樣的包包都舍不得買,我也買不起,一個包包,好幾萬十好幾萬,嘖嘖……”
老江終于開口說:“等一下,好不好?”
我在自己的房間里,聽得清清楚楚。我早知道,常媽羨慕別人有好東西,她確實沒有什么值錢的行頭,在總公司的幾個領(lǐng)導夫人里面,數(shù)她寒酸,她有想法不奇怪。下午王世科給她帶來一個Dior手包,我注意到她的眼睛都綠了。唉,她也真不容易。可是,我對王世科,就是沒什么好感,我不希望他來,怕他來了給主人家添事,這么想著,我就弄出了一點動靜,“嗚汪”了幾聲。而一般情況下,夜里我都非常安靜。
常媽大聲說:“小明!小明!你過去看看,平平怎么了?”
小明光著黑腳丫,夾帶著一股說香不香說臭不臭的熱風進來,看了看我,沒看出有什么不對,認為我是瞎搗亂,就說:“沒什么呀,它可能是撐著了?!?/p>
幾天后,夫婦二人晚飯時又在議論王世科,我豎起耳朵聽了聽,察覺到江爸有了調(diào)他的意思,便又“嗚汪”了幾聲,算是“報警”或者“預警”吧。江爸認真看我一眼,若有所思。常媽認為我添亂,不滿地說:“平平,一邊去!”
唉,遇到這種事,一條犬,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六
早晨上班前,老江接到一個電話,跑到陽臺上說了一陣,回到客廳,神色莊重。常敏問:“誰的電話?”
他說:“張主任?!?/p>
這個張主任就是三年多前那個“救”他的人。那時惡人告狀,他褲襠里有黃泥,說不是屎,又說不清,多虧張主任,還他一個清白。張主任算是他命中注定的大恩人,那件事情成為他命運的重大轉(zhuǎn)折,渡過那一關(guān),才有了今天。
張主任三年前退了休,他電話里說,他唯一的兒子張奇搞工程,在西部的一個油田參與了投標,到了最后的定奪階段,希望江總幫他一把。本來他那么大年紀了,不想開口求人,但禁不住唯一兒子的央求,只好拉下老臉來,給江總打這個電話,成與不成,他都算完成了兒子所托。
見丈夫憂心忡忡的樣子,常敏問:“你怎么辦?”
“……這事不好辦。”
“有那么難?”
“我剛在黨組會上表過態(tài),不插手任何工程?!?/p>
“你想過沒有?如果不辦,張主任怎么看你?”
“這個嘛,他是老領(lǐng)導,會理解的……”老江的聲音弱了下來。
“錯了!越是下臺的老領(lǐng)導,越要給他個面子。你不想想,人家開這個口,得下多大決心!”
“……”
“且不說張主任有恩于咱,就是沒那事,這事也不能含糊!”
老江被常敏說的臉紅脖子粗,煩躁地擺擺手說:“我再想想?!毕聵侨チ?。
常媽轉(zhuǎn)向我說:“人不能死心眼兒。當這么大的官,更不能死心眼兒。還想進步,就更不能死心眼兒。對不對,乖兒子?”
我不知所以地晃晃身子,跑到陽臺上去了。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小明剛帶我遛彎回來,門禁電話響了,小明問:“誰?”對方說,常阿姨同意他來送一個東西。小明開了門,上來一個三十多歲的胖男子,二話不說,放下一個皮箱就離開了。
晚九點多鐘,夫婦二人回來,老江一眼看到那個箱子,就問小明:“誰的?”
小明不敢吭聲,去了自己房間。常敏說:“張奇。我同意他來的?!?/p>
“張奇?”
“張主任的兒子呀。”
老江不滿地看她一眼:“你搞什么名堂?”
常敏溫柔地一笑,小聲說:“你不好出面,我替你把事辦了?!?/p>
“你找的誰?”
“王世科。”
老江坐沙發(fā)上,不說話了。常敏趕緊解釋說,王世科認識油田的領(lǐng)導,他一個電話,對方就辦了?!岸啻簏c事呀,看你緊張的?!彼f。接著又瞅一眼小明的房間,門是關(guān)著的,便上前打開皮箱。
里面全是嶄新的鈔票。
我撲上來聞了聞,說香不香,說臭不臭,說酸不酸,說甜不甜,有點嗆鼻子,便齜了齜牙。這堆東西人類喜歡,對犬沒有吸引力,在我眼里,它就像路邊的樹葉。常敏抬手把我扒拉開,我識趣地進了自己房間。
過了好久,我聽到老江說:“得退?!?/p>
“好,退!”常敏爽快地說。
那晚在床上,他們又說起王世科。常敏說,實踐證明,有一個王世科,太有必要了,很多事,交他辦放心。我聽到老江嘆口氣說:“我已有安排?!?/p>
“?!钡囊宦暎C羲坪跤H了他一下。我不好意思往下聽,強迫自己閉上耳朵。
外面起風了,風吹得窗子哐哐響,接著又打了兩個悶雷。今晚可能有暴雨。
老江當了一把手之后,江文回家的次數(shù)多了些。這陣子誰也不知道他干什么,他自己說,既然當不成老板,又不想隨便找個單位被人管著,那么就準備讀研,然后讀博,最后一定拿一個博士后,給江家光宗耀祖。他要刻苦學習,頭懸梁錐刺骨,誰也不要打擾他。
他在望京的房子我去過幾次,當然是他開車帶我去的,屋子不大,里面亂得很,簡直像一個犬窩——犬窩也沒那么亂,說像雞窩更合適。他母親問過他,是不是找女朋友了?他矢口否認。他可以騙人,騙不了犬,他早就找女朋友了,而且不止一個。每次見他,我都能從他身上聞出不同女性的氣味。有一回,我還從他房間的床底下發(fā)現(xiàn)一個用過的避孕套,一股子餿了的糨糊味兒。對他這種做法,我是不贊同的。我對花花說起過他——江家的事,我能往外說的,也就是這一點了。我說:“他作為男人,不如我們公犬?!?/p>
花花有異議,說:“你以為公犬就好?你是不了解社會?!庇谑撬驼f起,光明佳苑有幾只公犬,老流氓了,見了母犬就上,一點不負責任。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狐疑地望著她:“……你……你被它們欺負過?……”
花花臉一紅,噴我一下:“胡嘞嘞什么!……人家半步不離主人,從不單獨行動,老主人護得緊,它們休想得逞!”
我笑了笑,舉起一只前爪,沖她晃了晃,算是嘉許。我向花花表白,一生一世,決不做江文那種腳踩八只船的事,更不會像光明佳苑那幾只老流氓那樣,做那種下三濫的惡心事?;ɑㄩ_心地笑笑說:“光說不行,我要看行動。”
江文這一回來家里,好像有什么心事。他歪坐在沙發(fā)上,掏出一支煙,想點上,他母親說:“家里不許抽煙,你爸煩?!苯陌褵熅矸诺降帽亲拥紫滦崃诵幔缓笳蹟?,丟到垃圾筒里。
我蹲一邊,伸著舌頭不吭聲。江文把我攬懷里說:“平平,家里太悶是吧?這房子太小了,我給你找個敞亮地方,去不去?”
我哼一聲,表示不想去。我現(xiàn)在不太喜歡他了,感情不專一,與我的世界觀價值觀不符,而在以前,他是個多么陽光可愛的帥小伙。人怎么說變就變呢?
他媽媽聽出門道來了,問:“兒子,你是不是想換房子?”
他嘿嘿一笑說:“昌平八清山莊園別墅區(qū),馬上開盤,朋友帶我看過了,依山傍水,緊靠八達嶺高速,地理位置極優(yōu)越。將來你們退休,就去那住……”
“多少錢?”
“現(xiàn)房。三百五十萬。有高人說用不了兩年,得翻番。”
“我沒錢!”他母親騰地站了起來。
我嚇一跳,趕緊去了陽臺。
他咧嘴一笑說:“多大點事呀!看把你嚇的。本來不想麻煩你們,可我爸又不讓我開公司,白白埋沒了我的經(jīng)商才華。你們要是讓我放手干,十套別墅也不在話下,還用觍著臉找你們借這幾個小錢?”
他滿臉不高興地走了。到了晚上,上了床,他母親忍不住把這事說給他父親聽。老江的態(tài)度和我想象的一樣,他騰地坐了起來:“不行!”
我豎起耳朵聽——不能怪我愛聽房,因為我如果不聽,你們就沒得看了——只聽常敏嘆口氣說:“兒子大了,你不順著他,他會胡來,他說他借錢也要買?!?/p>
“他那熊樣子,誰會借給他?”
“他有的是辦法?!?/p>
“什么辦法?”
“只要他肯張嘴,那些有求于你的人,還不搶著借給他?”
“……我給下面打打招呼,誰也不能借給他?!?/p>
她噗嗤笑了。
“你笑什么?”
“你這一招呼,等于是提醒下面,江老大家里缺錢,趕緊去孝敬吧。我看你怎么收場?!?/p>
興許是覺得妻子說話在理,他苦笑,躺下了。一會又坐起來說:“我想起古人的一句話:以清白遺子孫,不亦厚乎。意思是,把清清白白做人的品質(zhì)留給后代,是很厚重的一筆財富。常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們當父母的,不能光想著給孩子留物質(zhì)財富,得教他做人,給他多留精神財富。”
“這話真沒錯,古人就是會說。不過呀,老公你也別想太多,不就是一套郊區(qū)小別墅嘛,咱兒子沒給你張口要二環(huán)以里的四合院,那算是懂事的!”
七
江文吹著口哨再次進了家,他預感到有好事,所以乖乖地坐那里,一個勁地對他母親傻笑。
小明被主人打發(fā)出去買菜了,常敏費力地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皮箱,打開,里面滿是錢。江文搭眼一瞄說:“不夠?!?/p>
“家里就這一百萬。你再把望京的房子賣了,不就夠了嗎?”
“賣了我住大街上去?新房要裝修,沒有一年兩年別想住進去?!?/p>
“可以來家住?!?/p>
“太不方便?!?/p>
“怎么不方便?你的房間一直給你空著。”
“……我要學習,準備考研,家里又是狗又是人的,亂不亂?”
常敏拉下臉來:“要是嫌少,你就別要?!?/p>
江文到底還是提起那個皮箱走掉了。
又是晚上,又是床上——真不好意思,不是我有意聽,而是晚上我們?nèi)惖亩涮睾檬埂铮擞幸活w忠心,再就是有一對好耳朵,一只好鼻子,別的本事沒有——主人兩口子白天各忙各的,沒空交流,只有晚上,上床敘一敘。只聽常敏說:“老公,你不是腰椎不好嗎?怎么不去住住院?”
“我哪有空呀,一天恨不能當兩天使?!?/p>
“你不去住,只好我去?!?/p>
“你住的哪門子院?”
“我的胃。醫(yī)生早就說,我有糜爛性胃炎,我去住院治一治,不行嗎?”
“……你呀,滿腦子你兒子?!?/p>
“你說我不幫他,誰幫呀。他就想買個房,又不是干別的。我們兒子不吸毒不賭博不嫖娼,跟別家孩子比,算省心的啦?!?/p>
“……凡事不能過分,你可得小心點?!?/p>
“放心吧,我有數(shù)?!?/p>
他們不再說話,不一會就各自發(fā)出了鼾聲。我睡不著,心想他們做父母的,也真不容易,相比之下,還是我們?nèi)惡?,我長這么大,還不是靠自己。
第二天她就去了協(xié)和醫(yī)院。她白天在醫(yī)院治療,晚上回家。有人打電話,她閃爍其詞告訴人家,她住院了,又叮囑,千萬別傳。盡管她不要人家傳,但還是很快傳開了,總公司機關(guān)、下屬單位、還有一些合作單位的頭頭腦腦,紛紛來醫(yī)院探望。
我開始很擔心她,見她沒大事,就放心了。白天家里只有我和小明,她不做飯,只吃點心水果,反正家里的點心水果有的是,買菜的錢都被她掖起來了。幸虧我不吃人的飯,我只吃狗糧,否則會被餓扁。
半個月后,老江的司機小田接常敏出院。江文像是得到了命令,第一時間來家里。他母親把小明打發(fā)出去買醬油,指著客廳角落里的兩個大箱子說:“都在里面。你老娘盡力了。住院住的,胃病沒治好,反而更厲害了,讓你給氣的。”
江文難得一笑說:“謝謝老媽?!?/p>
他急乎乎上前拖箱子。他母親伸手攔住他:“你記住——只這一次?!?/p>
他拍著胸脯保證,以后不會再麻煩父母,靠自己。
處理完這件事,盛夏到了。北京熱得要死,常敏催丈夫,不能光工作工作,要勞逸結(jié)合,來北京后,還沒療養(yǎng)過呢,能不能找個地方?jīng)隹煲幌??老江開始不想去,說走不開,禁不住常敏死磨硬纏,最后同意了。
北戴河、大連和青島都有總公司的培訓中心——對外說是培訓中心,其實是個高級療養(yǎng)院。北戴河、大連常敏以前在蘭州工作時去過,不想再去,那就青島吧。唯一舍不下的是我,他們一去十天,把我丟家里,讓小明留下照看,倒是沒什么問題,但是常媽說:“十多天見不著平平,不行,我會想它的?!?/p>
這話讓我好生感動,差點流下眼淚。司機小田出主意說:“干脆一塊去,開車帶上平平?!?/p>
一塊去當然好,問題是開車去青島,要七八個小時,主人夫婦會感覺累。還是小田有辦法,他提出的方案是,主人夫婦乘飛機走,他開車帶我去。常敏夸他聰明,他說以前公司有領(lǐng)導這么干過。
原本小明也有去青島玩玩的機會,她把游泳衣都悄悄準備好了,她還沒見過大海呢。臨行前,常敏卻又覺得,帶一個保姆出行,在下屬面前影響不太好,遂決定小明不要去了,給她放十天假,小明可以借這個機會回一趟太行山的老家,她有大半年沒回老家了。
為了安慰小明,常敏拿出一只舊LV包送給她。她高興地接了。家里沒人的時候,她生氣地踢我一腳說:“什么狗世道!我一個大活人,不如你個狗?!蔽摇皢柰簟苯袉編茁暎s緊躲進自己房間。她去不成青島,心里有氣,我理解,所以我不怪她。
她把舊LV包挎在肩上,對著鏡子一邊打量,一邊伸出九根手指頭,說:“她有九個新包包,為什么就不送我一只新的?”
臨行前,我去街心公園遛彎,見到花花,興奮告訴她:“我要去青島療養(yǎng),坐奧迪A8去!”
她微微一愣,可能對青島這種好地方和奧迪A8這種豪車沒什么概念,淡淡地說:“路上小心?!?
“花花,我待十天就回來,你可得好好等著我呀。千萬注意安全,別讓那些流氓狗給欺負了?!?/p>
“知道了?!彼卣f。
第二天下午,小田和我到達青島八大關(guān)附近的總公司培訓中心,主人夫婦剛到一會,正在會議室里和培訓中心領(lǐng)導拉呱。聽說我到了,常敏媽媽特意趕過來,熱烈地擁抱我。培訓中心的幾個領(lǐng)導,還有一群服務員都圍上來,不厭其煩地夸我“好玩”“可愛”“高貴”“太棒了”“難得的寶貝”。他們夸我,常敏顯得特別開心,我也驕傲地昂起腦袋,撅起尾巴,目空一切在大堂轉(zhuǎn)了一圈。所遇之人聽說是“北京大老板家的平平”,紛紛對我不吝溢美之詞。
主人夫婦被安排住進一號樓,據(jù)說那里面是“總統(tǒng)套房”。我和小田被安排住進七號樓,這座樓一般安排大佬的隨員,比普通房間條件稍好一些。培訓中心于主任原打算給我單獨安排一個小套房,被老江制止了,老江批評說:“不能讓平平搞特殊,住標間就行?!?/p>
我和小田都住進了標間,兩間房子緊挨著,便于小田照顧我。我住的房間,地毯是新?lián)Q的,因為于主任擔心舊地毯臟,“狗狗容易過敏”,還說他家的狗狗一靠近別人家的舊地毯,就“咳嗽、打噴嚏、流哈喇子、流眼淚。怪可憐見的”。
培訓中心的位置非常好,就在海邊,出大門步行三分鐘就能踩到浪花上。老江和常敏整天除了睡覺就是打牌、赴宴,他們根本顧不上我,一切都由小田伺候我。這樣也好,我圖個自由。每天小田當我的保鏢,我們除了在院子里轉(zhuǎn),就是到海邊轉(zhuǎn)。從各地來培訓中心療養(yǎng)的本系統(tǒng)人士,都認識我了,他們“平平、平平”地叫我,我想理他們,就搖搖尾巴,不想理他們,就昂首挺背從他們面前走過。
在這里,我的感覺超好。只恨自己沒有能力把花花帶來玩。如果能把她帶來,讓她也體驗一下被眾多人寵著哄著的美妙感覺,那該多好!
八
我在青島的海邊,不期然有了一出“艷遇”。
離培訓中心海灘不遠處的路邊大樹下,有一個綠色的售貨亭,看守售貨亭的,是一位少婦,少婦白凈豐滿,穿短裙,看上去蠻風騷多情,經(jīng)常有來海邊游泳的人過去跟她套近乎。當然,短裙少婦風騷與否和我關(guān)系不大。但是少婦家的那只秋田犬,和我認識了,關(guān)系就扯上了。秋田犬的大名叫“真由美”。
像當初結(jié)識花花一樣,我認識真由美也很偶然。小田陪我來海邊溜達,大中午的,人們都回房間午休了,海灘上沒幾個人,輕柔的海浪聲,襯托得世界更顯空曠和寂靜。小田躲到售貨亭邊的大樹下,和少婦聊了幾句,然后坐在馬路牙子上打盹。我躺在細沙上曬太陽,充分享受美好生活,小小地瞇了一會,突然覺得身邊有動靜,猛一睜眼,就看到一只白色的秋田犬,哈著紅紅的舌頭,踏著小碎步朝我而來——是一只年紀比我略輕的小母犬。
“嗨?!彼鲃哟蛘泻?。
“你好?!蔽覔潋v幾下,站起來。她的氣味鉆進我鼻孔,帶一點麝香的味道,蠻刺激的,我來了精神。
“你是北京來的吧?!?/p>
“喂喂,你怎么知道?”
她調(diào)皮地露出兩枚小虎牙,嫣然一笑說:“昨天就聽說了,北京來了一位金毛犬,是個大人物家的寶貝。這不,今天小美專門來會會你?!?/p>
“你叫小美?”
“大名真由美。你叫我小美好了?!?/p>
“小美,你住哪兒?”
她朝售貨亭努努嘴,說那少婦就是她家主人。她有時白天來海邊轉(zhuǎn)轉(zhuǎn),大部分時間在市里居住?!罢J識北京來的客人,真是緣分呀,請多關(guān)照?!彼龑W著日本女人的樣子,抬起身子,右爪放在腹部,朝我低頭鞠了個躬。我趕緊沖她拱拱爪子還禮。
第一次碰面,小美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她是個很可愛的小母犬,美麗大方懂禮貌,善解犬意,性感開放,尤其是她身上的氣味令我感到絲絲的沖動。我們互相嗅著對方,都感覺來電。要不是那少婦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大聲地喊她回去,我們當時就越軌了。
第二次見小美,是在三天后的晚上。九點鐘左右,小田陪著我出了培訓中心,向海邊走去。沙灘上人少了,正在漲潮,濤聲響亮,一浪高過一浪。三天里,我很矛盾,一方面思念花花,一方面又惦記小美,真是心亂如麻,不知怎么辦好。長這么大,我是頭一回為情所困,左右為難。我知道和小美交往對不起花花,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忍了三天,到底忍不住了,就出來了。
遠遠地望見沙灘上有一個孤獨的影子。天哪,是小美,她真夠癡情的。皎潔的月光下,她的剪影相當漂亮。我猶豫片刻,想返身回去,四根爪子卻不聽使喚,邁不動步,像焊在巖石上。一陣風吹過,帶來小美風騷的氣息。她比我勇敢,見我出現(xiàn),歡快地奔過來,主動和我親了親嘴。我動作僵硬,沒怎么配合。她目光幽怨地看著我說:“平平,你不高興嗎?”
我搖搖頭。
“這幾天你干啥去了?為什么不來見我?”
“……”
“討厭!你說話呀!”
我扭過臉去,故意不看她:“……小美,對不起……我們不可以來往,會犯錯誤的……”
她往售貨亭的方向打望一眼。少婦正和幾個男人嘻嘻哈哈地打牌,小田也湊了過去看熱鬧。她朝小田努努嘴說:“你怕他?”
我告訴小美,小田是個復員兵,嘴巴嚴,守紀律,正因為這個江爸才選他做司機。我并不擔心小田告發(fā)。
“那你怕啥子嘛?”
“……我有女朋友了,在北京,她叫花花,和你一樣美麗……”我無力地說。
她輕松地一笑說:“平平,你真是個棒槌?;ɑㄟh在北京,她又沒有千里眼,我們相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說,她不會知道嘛。”
我還是搖搖頭。
她圍著我轉(zhuǎn),嗅遍我全身,邊嗅邊說,犬活一世,不能太死心眼兒;我愿意當一個天下最好的小三,不圖你家的錢,不戀你家的權(quán),只喜歡你的身子,也不要你負什么責任,你回北京后,我決不再聯(lián)系你,好不好?人類常說,要及時行樂,我們兩個為何不及時樂呵樂呵?……
她說了一大堆,把我搞暈了。這時候風大浪高,月亮被黑云遮住,我迎合著小美,起勁地嗅她,心跳加劇,身上像著了火,早把花花拋到了九霄云外,眼一閉,騎到小美身上……既然這個日本娘們滿不在乎,那么我也就從了她吧……但是,且慢!
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沒了那個能力。早在我一歲的時候,主人就給我做了絕育手術(shù)!
此時的我,突然清醒過來——懸崖勒馬,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吧。我前爪落到沙灘上,親吻一下小美的耳朵,然后絕情地飛奔而去……
“你個懦夫……”小美在我背后說。她好像哭了,抽抽搭搭的。
這一晚我睡得很踏實,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以前我曾因為自己被計劃生育,痛恨過主人,現(xiàn)在不恨了,而且還得感謝他們。正是因為這個,我沒有犯錯誤,沒有做對不起花花的事。我想,這就好比是把權(quán)力關(guān)進籠子里吧?
經(jīng)歷過這一次,我覺得自己成熟了許多。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北京。北京的天氣,涼爽了一些。晚飯后,主人夫婦在家休息,常敏吩咐小明帶我出去遛彎。小明中午剛從老家趕回,帶來一些土特產(chǎn),山里的核桃、大棗、干豆角什么的。老江非要給她錢,說農(nóng)村人不容易,哪能白要。常敏硬塞給她一百塊錢,弄得小明很感動。帶我出來時,她態(tài)度不錯,沒有呵斥我。
從頤和里到街心公園,要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經(jīng)常有人闖紅燈,每次我都遵守交通規(guī)則,從不闖紅燈,我還埋怨過某些人素質(zhì)不如犬。然而今天我想急切地見到花花,闖了一次紅燈。小明在我身后嘮叨:“又不吃奶,你猴急什么?”
街心公園里,下棋打牌跳街舞的老人更多了?;ɑㄕc幾只土狗玩耍,我沖了過來,乍一見到我,她臉紅了,目光迷離。我又聞到了她身上的柴火味,感到充實、親切,先在心里對她說了一百個“對不起”。幾只土狗見我出現(xiàn),輕吠幾下,作鳥獸散。
“平平,你曬黑了?!彼f。
“是嗎?”我高昂著頭顱,有點目空一切,“你怎么跟它們玩?”
花花一愣:“它們怎么啦?”
“個個粗魯,臟兮兮的。”
花花把臉扭向一旁,不想搭理我的樣子。
我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改口道:“花花,我的意思,你還是多接觸點素質(zhì)高的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她不接話。過了好久,才開口道:“平平,你變了?!?/p>
我抬爪摸摸下巴:“變了?變什么樣了?”
“你地位變了,瞧不起窮人家的犬了?!?/p>
“你真這么認為?”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自從你家主人高升后,我就發(fā)現(xiàn)你變了?!?/p>
花花的話,令我猛地一怔。也許她說的有道理,好話聽多了,腦袋就容易發(fā)熱,我該清醒清醒了。于是我誠懇地說:“花花你放心,我會注意的?!?/p>
她信服地沖我點點頭。
那邊,小明在高聲喚我回家?;ɑㄕf:“出去一趟,很辛苦的,快回去洗個澡,好好休息吧,我們有空再聊?!?/p>
九
王世科又來了。
這回他不走了。他正式從甘肅分公司調(diào)到總公司,擔任第三分公司的副總。這晚他來家里之后,老江嚴肅地向他提要求:務必干好工作,夾著尾巴做人,不能出任何事。他指天發(fā)誓,一定不辜負老領(lǐng)導的期望,干出成績來,為老領(lǐng)導增光添彩,為總公司興旺盡力。
常敏笑著說:“世科來了,我就有幫手啦,這幾年,太孤單了?!彼峙呐奈业哪X袋說,“幸虧有平平陪我,不然真會憋死我?!?/p>
她最近基本不去上班了,說是怕干擾駐京辦的工作,她不去,別人可以放手干事?!安蝗?,就等于做貢獻?!彼f。
她現(xiàn)在最主要的任務就是美容美體,每周去三次會所。她常去的那個會所在玉淵潭附近,她帶我去過一次,真是開了眼界,里面非常高級,富麗堂皇,抬爪邁步進去時,我差點滑倒——高級大理石的地面能照出我的影子來,搞得不敢下腳,怕踩疼了自己。
會所里有各種各樣的服務,當然都是合法的,吃飯、喝茶、打牌、健身、賞魚、美容,隨你便,實行會員制,價格那是不用說。有個老板給常敏送了幾張卡,她才舍得去消費,不然“我那點工資,進去一趟都出不來”。王世科拍著胸脯說:“多大點事呀,以后我包了?!?/p>
常敏說:“那我真就沾世科的光啦。”
那晚王世科臨走時,用力抱了我一下說:“以后見平平方便了,不像過去?!?/p>
常敏說:“想見你就來。”
我琢磨,王世科內(nèi)心對我有一種感激之情——我曾經(jīng)是一條紅線,連接著北京和蘭州,以前常敏經(jīng)常當著我的面說,王世科做了個好事,給我們送來平平,家里才有了那么多歡樂?,F(xiàn)在王世科終于達到目的,來北京做官,我在心里祝他一路走好。
玉淵潭附近的那個會所沒掛門牌,外面看上去非常簡樸,門臉也不大,像一處普通的辦公場所。但是一進去,九曲回廊,別有洞天。這天常媽又帶我去了一次,她先叫了一壺茶,兩個服務生圍著她轉(zhuǎn),殷勤相待,照例是不停地夸獎我。好聽的話聽多了,我不再當回事,蹲到角落里想心事。此時康老師正在上班的路上,常媽喝茶等他??道蠋熓沁@里的頭牌美容師,常媽只讓他做。她一杯茶剛喝完,就有一股熟悉的雄性氣息越來越強烈地鉆進我鼻孔。我打個小噴嚏。常媽說:“康老師到了?!?/p>
話音一落,康老師真到了。他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面皮白凈,手指細長,留著長發(fā),像個藝術(shù)家。據(jù)說他的活兒最好,每天都有女士排隊找他做美容美體,但他一天只接三單。他對常媽點頭微笑一下,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說:“常姐久等了?!?/p>
一整套美容美體做下來,要三個鐘頭。先美容后美體,常媽躺在床上,康老師辛勤地忙碌,他們有一句無一句地閑聊,我在半密封的工作間里,感到困倦,有時小瞇一會,有時站起來,輕輕地伸個懶腰。說實話,我不愿到這種地方來,沒有同伴,也沒什么好玩的,還不能發(fā)出聲音,感覺很壓抑。據(jù)說我能進得來,是會所老板特許的,按說這地方是不能帶寵物進來的,我能有這個特權(quán),一是人家老板給江爸常媽面子,二是我確實可愛,誰都可以逗我玩,而又沒有任何危險。我的好性格是出了名的,見過我的人都知道。性格即命運——這話說得真到位。
相比之下,我更愛到昌平去。江文的別墅裝修得差不離了,那地方依山傍水,空氣清新,陽光明麗,常媽第一次來,就喜歡上了。江文說:“我沒騙你們吧?這幢房子,一年工夫,漲了一百萬?,F(xiàn)在想買都買不上了?!?/p>
他母親說:“你能有這個頭腦,真是不錯?!?/p>
打掃衛(wèi)生是麻煩事。找了幾個工人干了一禮拜,江文還是不滿意。這天常媽去做美容,安排小明坐江文的車到昌平別墅掃尾。我在家里沒人管,常媽又想帶我去會所,我很想去別墅,就搶先上了江文的車。江文打著口哨,開車拉上我和小明來到別墅。小明進屋干活了,江文不知何時在院子里弄了個秋千,他躺到秋千上抽雪茄,蕩來蕩去,我圍著秋千轉(zhuǎn),轉(zhuǎn)得他頭暈,他說:“你傻不傻呀?瞎轉(zhuǎn)啥呀?是不是特喜歡這個地方?”
我“汪”一聲,打個滾,表示嚴重同意。
“得!等我正式搬進來,你就來陪我住,我給媽說。”
不一會兒,他躺秋千上睡著了,我不想影響他,躡手躡腳上了樓,看小明干活。小明干活不惜體力,正跪地板上清理建筑殘跡,上衣都濕透了,顯出肉滾滾的奶的輪廓。我從墻角叼起一瓶水,送到她面前,她用力擰開,咕咚灌了一氣,把空瓶子一扔說:“平平,你比我有福,我不如你?!蔽矣謴囊粋€塑料袋里叼一根火腿腸送到她面前,她接過,張嘴撕開包裝,狠狠咬了一口,邊吃邊咕噥道:“不過,比在老家強多了,人得知足。”
歇息一會,小明起身擦窗戶。窗臺上放著一個皮包,是江文的。小明盯著那個包包看了看,又踮起腳尖往院子里瞅瞅。江文仍在睡覺,有一只蝴蝶在他身邊飛來飛去。小明猶豫著打開包包,再瞅一眼樓下,然后飛快地從包里抽出幾張票子,揣進褲兜。她大概忘了我在她身邊,我一動,嚇了她一跳。她不好意思地對我笑笑,咕噥道:“這個對他們就是一張紙,對我們卻是命?!?/p>
別墅收拾完畢,一應家具也都配齊了,有了這么好的房子,下面的問題就該是選一個女主人了。江文說要考研,說了好幾年,一直沒見他去落實,轉(zhuǎn)眼他二十七八歲,他父母擔心他“學壞”,迫切希望他固定下一個靠譜的女朋友。“有人管著,放心?!彼赣H說。
他總是說不急不急。他的意思是,趁年輕先玩玩,等玩夠了,再找個女人,一心一意過正經(jīng)日子。他母親越是催他,他越是不找。但每次見他,我都能從他身上嗅出陌生女人的氣味。他父親不允許他開公司,他只好“替朋友的公司幫忙”,據(jù)他說,掙錢雖不多,生活沒問題。這兩年他沒要父母一毛錢,就很能說明問題。
在兒子的婚事上,他父親倒是沒他母親那么急。有一次他父親說,男人嘛,就像狗,你越是拴住他,他越是想往外跑——他咬斷鏈子也要跑出去——等他在外面瘋夠了,天黑透了,他也就自動回家了。他這個比喻把妻子逗樂了,拍打著我說:“平平,老頭說的有沒有道理呀?”
往后,夫妻二人對兒子的事情不再怎么過問。沒想到,有一天,江文卻領(lǐng)著一個姑娘來到家里。姑娘很洋氣,很漂亮,大眼睛薄嘴唇,高鼻梁尖下巴,說話嬌聲嬌氣,像個洋娃娃。江文介紹說,她姓楊,大名叫楊珊,老家山西呂梁的,上面一個姐,一個哥,所以她還有個小名,叫楊三。又說,楊三國內(nèi)某名牌大學畢業(yè)后,到美國拿了個什么學位,去年回國,現(xiàn)在給美國的一個什么品牌做代理,生意很好。還說,她父親開煤礦,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錢。
他父母非常熱情地招待客人。他母親當場送給楊三一個新款限量版的Dior包包。小明在一旁眼饞得口水都快下來了。主人高興,我當然也高興,歡快地躥上躥下,一個勁地往楊三身邊湊。她身上的氣味很好聞,用的也是Dior香水。這個氣味我很熟悉,一下把她當成了自家人。
江文帶女朋友離開后,夫妻二人在床上又議論了半天,總的感覺是,對楊三的第一印象還不錯。
小明有她自己的看法,家里沒人時,她念叨說:“我們?nèi)嗣袢罕姷难劬κ茄┝恋模桥囊豢淳妥鲞^整容,鼻子呀,胸呀,下巴呀,都加工過?,F(xiàn)在越是漂亮的,越可疑?!眹@口氣又說,“什么時候等我有了錢,也到韓國捯飭捯飭?!彼龑钊敢庹医囊矐岩桑澳阏f她圖什么?江文就是個花花公子,沒他爹,早餓死八回了,她還不是圖江家的地位?如果不是,我羅小明倒著走?!?/p>
小明最近也在犯難。她男朋友陳根所在的廠子半死不活,掙錢越來越少,她曾試探著提出和陳根“吹燈”,有一次我聽她打電話說到這事。但沒過一會兒,她爸打來電話,堅決不同意她和陳根拉倒,因為陳根是個老實孩子,靠得住。小明上面有一個哥哥,娶了媳婦后耳根子軟,什么都聽老婆的,對老父親不孝順,一個女婿半個兒,她母親早不在了,她父親打算以后就靠陳根養(yǎng)老。她也曾經(jīng)想過讓陳根來北京打工,他肯下力氣,找個工作不難,可是陳根母親身體不好,他不便離開老家。
小明不是沒動過在北京找一個的心思。有一天她請假出去,說是會老鄉(xiāng),其實是出去見了個男的——男的是她老鄉(xiāng)不假,在小營農(nóng)貿(mào)市場擺攤賣水果。只見了一面,人家不再和她聯(lián)系,據(jù)她自己電話里對另一個老鄉(xiāng)念叨,對方“他娘個腿,嫌我胖”。又說:“當保姆好是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就是接觸人少,遇不到合適的。再干兩年就走人,到社會上闖去。”放下電話,她氣不打一處來,沖我嘮叨:“過去在老家,臉大腚大腿壯腰粗的女人是福命,男人搶著娶。現(xiàn)在呢,狐貍臉螞蚱腿的人吃香,什么世道!他奶奶個腿,下輩子咱托生一個狐貍精……”
十
常敏費了好大的勁,私下托了好多的人打聽楊三家的真實情況。各路情報匯攏過來,楊家的情況和江文提供的差不多。楊三爸爸確實是開煤礦的,楊三確實是美國留學回來的,確實在做一個什么品牌的代理。
對于這門親事,常敏總感覺不踏實,在床上對丈夫說:“開煤礦的,有幾個有文化呀?兒子看上她,還不就是看上了楊家的錢?說一千道一萬,是咱家沒錢。按我的設(shè)想,咱怎么著也得找一個省部級的親家,對吧?”
老江說:“門當戶對是老觀念,兒子看上誰就是誰吧,只要不出事就好?!?/p>
沒過多久,傳來新的情報——楊三她爸的煤礦出了點事,塌方死了幾個礦工。煤礦死幾個人很正常,問題是他的礦是無證非法開采,死了人后又瞞報,讓礦監(jiān)給封了,還惹上了官司。
常敏一聽,頭都大了,趕緊把江文叫回家,逼他重新考慮,婚姻大事馬虎不得,最起碼不能給江家抹黑找麻煩。江文苦著臉說,他也想拉倒。
“那就拉倒呀,你磨嘰啥?”
“……楊三懷孕了?!?/p>
常敏一怔:“懷孕?……懷孕可以打掉呀,多大點事!不行咱賠錢,賠多少都認?!?/p>
江文像吃了黃連,搖搖頭:“我也這么想……可是楊三她爸說,我要是不負責任,他就到總公司找我爸理論,實在不行,他到中南海反映去……”
問題這就嚴重了。晚上老江回到家,常敏把這事一說,老江也像吃了黃連一樣,苦著臉發(fā)火:“我他媽早知道會出幺蛾子……”
常敏有點怕了,小聲說:“怎么辦?”
“……先把這事壓下再說,不能因小失大,十八大快開了……”
江家提出,先把孩子打掉,因為據(jù)江文回憶,他和楊三酒后同的房,生個酒后兒,肯定不健康,如果是個殘疾兒,如何是好?
楊家提出,打掉孩子可以,因為楊姍年齡還小,事業(yè)正起步,眼下也不想養(yǎng)孩子——但有一個條件:讓江文寫份保證書,保證以后和楊姍結(jié)婚。
這個條件似乎不太過分,江家接受了。
楊三去醫(yī)院做流產(chǎn)后,老江夫婦都松了一口氣。此時楊三搬進了昌平的別墅,常敏讓小田開車,代表丈夫?qū)3痰讲娇赐麠钊?,把我和小明也帶去了。我看到楊三紅著眼圈說:“阿姨,我這一躺下,把生意都耽擱了,好可惜呀?!?/p>
江文在一旁苦焦著臉說:“大不了關(guān)門,反正又不掙錢。”
小明要留下照顧楊三,江文也想把我留下,他母親沒同意,說:“光一個楊三就夠伺候的,就不要讓平平來添亂了?!?/p>
別墅的院子里,停著一輛嶄新的寶馬越野車。司機小田上前瞅瞅,感覺這車有點別扭,越看越別扭,最后才恍然大悟——這是一臺是改裝車。
江文這陣子迷上了玩車,參加了一個車友改裝俱樂部,有時夜里跑出去賽車。常敏把兒子叫到一邊,問車哪來的。江文含糊其辭,說是楊三家的。常敏指著兒子的鼻孔說:“你爸說過——如果你作大了,任誰也救不了你!”
“就玩?zhèn)€破車,不招誰不惹誰的,能有啥事?”
“你年紀輕輕的,怎么不找點正經(jīng)事做?”看樣子常敏氣得不輕,她的手指一直沒離開江文的鼻孔,在那兒指指戳戳,“以前你爸說你爛泥巴扶不上墻,我不信,現(xiàn)在我信了!”
江文往后退了一步,躲開母親的手指,仿佛對著他鼻孔的,是一支槍。他冷笑道:“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嗎?人家的孩子開公司賺大錢,你們偏不讓我干,這個國家,就你們正經(jīng)。你睜眼看看,住這兒的,哪個不比我有錢?我到這一步,全是被你們給耽誤的?!?/p>
江文氣哼哼扭頭進了別墅。常敏黑著臉上了車。
從江文這樁婚事上,常敏得出結(jié)論:兒子看上了楊家的錢。如果家里有足夠的錢,他是不會看上楊三的。
好在楊家的官司沒讓江家操心。好在楊三還算懂事,沒提別的要求。老江夫婦合計說,事已至此,得過且過吧。
王世科來北京總公司之后,先是當了一段時間第三分公司的副總,一年后去掉了“副”字,成了“三分”的一把手。他來家里表示感謝,說他能有今天,全是江總和常大姐的栽培。老江說:“世科,可不能這么說,要感謝應該感謝組織?!蓖跏揽普f:“這個我心里有數(shù)?!?/p>
老江又嚴肅地說:“世科,你現(xiàn)在是正局級干部,官也不算小了,我贈你一句話?!?/p>
王世科嚴肅地點點頭:“您說?!?/p>
“古人有句話:居官當廉正自守,毋黷貨以喪身敗家。什么意思呢?就是說,當官的人應該廉潔公正,堅持自己的操守,不要因為貪財而喪身敗家。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王世科站起來說:“江總,大姐,我記心里了?!?/p>
我待在一旁,左看右看,沒搖尾巴,搖了搖頭。
老江示意他坐下。
自從調(diào)來北京后,王世科經(jīng)常來家里坐坐,當然每次都不空著手來,他帶來各種購物卡、美容卡。我卻越來越不喜歡他,感覺他早晚會出事。他身上的氣味我也不喜歡,除了酒味就是煙味,有時還有女人的脂粉味,都不是健康的氣味。他每次來,我盡量離他遠一點,或者干脆躲在自己房間不出來。他也不再關(guān)心我,仿佛我成了多余的。
他們正說著話,老江的手機響了,他到陽臺上接電話。常敏對王世科說:“江貴清現(xiàn)在就一個煩心事——他老父親八十多了,身體越來越不好,全靠他大姐在老家照顧。大姐最近提出,老人整天念叨兒子、孫子,說想他們,想來北京住段時間。老人上回來北京,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貴清來北京工作后,太忙,想回趟老家都抽不出時間。王世科微微點頭,望著她。她說:“這個年紀的老人,說沒就沒,我們也想盡盡孝呀。世科你說對不對?”
王世科說:“那就把老人接來嘛……我親自去接?!?/p>
常敏說:“接來容易,可是住哪兒呢?就這一套房子。住一塊,老人會感到不方便,我也覺得別扭呀,大夏天的,穿衣服都不知道穿什么好?!?/p>
老江接完電話回到客廳,情緒不高。常敏說:“又是老父親的事吧?”
他嘆口氣說:“老人來北京住,是該提上日程了。”
常敏說:“世科呀,你有沒有搞房地產(chǎn)的朋友,幫我們選套房子?!?/p>
王世科說:“這個沒問題呀?!?/p>
老江說:“常敏,世科來北京時間短,你最好不要給他添麻煩?!?/p>
王世科:“嗐,不就是選房子嘛,有啥麻煩的。包我身上了!”
常敏說:“哎哎,錢我出!”
王世科說:“行!”
常敏提出,要么不買,就買就買中心城區(qū)的,太遠了不方便。必須要現(xiàn)房,最好精裝修的,馬上就可以入住。
老江沒再說什么。
周末,王世科果然打來電話,約常敏出去看房子。她換上平底鞋,臨出門看到我無聊地蹲在客廳,沖我說:“平平,走,一塊去轉(zhuǎn)轉(zhuǎn)?!?
我高興地搖搖尾巴,隨她下樓。
車子已到樓下,王世科親自開車,說他已經(jīng)做了一些功課,把目標定在了北四環(huán)到北五環(huán)之間的幾個樓盤,尤其是奧運村附近的房子,重點考慮。
那天王世科帶常敏看了三個小區(qū)的房子,我跟在他們屁股后面爬上爬下,看完一個房子,常媽就象征性地問我:“平平,好嗎?”我“汪”一聲,表示好的意思。常媽興致很高,說:“平平看上的,我就沒意見。”王世科和陪同看房的中介人員就笑。常媽邊看邊用手機拍照,說回去給老江看,最后還得他拍板。
轉(zhuǎn)了半天,常媽傾向于大屯北路上的一套三室一廳,說這里離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近,老人去公園遛彎方便。晚上回到家里,把情況一說,老江同意買下這處房子。常敏當即就給王世科打電話,讓他抓緊辦。
簽約那天,常媽又把我?guī)チ恕?赡芩杏X有我在場,氣氛活躍,沒話可以找話說,大家不至于冷場。核算下來,房款一共是四百五十萬。他們在車里商量交錢的事,我不感興趣,趴在后座上半瞇著眼睛打盹。只聽王世科說:“大姐,這點錢我來想辦法?!?/p>
常敏說:“那怎么行!”她從包包里摸出一張卡,晃了晃,“這里面有一百五十萬,余款過后我再補交?!?/p>
王世科堅持不要,常敏板起臉來,王世科猶豫一陣,到底接下了:“大姐,登記在誰名下?”
“這個我和老江商量過了,他大姐照顧老人一輩子不容易,就登記她名下吧?!?/p>
王世科說:“好,這樣保險?!?/p>
常敏還有點不放心:“世科,你讓誰具體來操辦?最好你別出面。”
“我早想好了,您放心?!?/p>
“你不說出來,我不放心。”
王世科笑笑說:“遼寧那邊有個公司和我們‘三分有合作關(guān)系,很密切,他們老總是我大學同學,我找他辦,萬無一失?!?/p>
常敏這才點點頭說:“世科,謝謝你了?!?/p>
十一
大屯北里的房鑰匙拿到后,老江的父親并沒有來北京,他大姐打來電話說,老人行動不便,又不想來了。這事就擱下了。
記憶中有一年多時間,主人夫婦非常熱衷于談論房子。晚上到樓下或者到街心公園遛彎,我聽到人們談論最多的,也是房子,仿佛誰不提房子,誰就不入流。那幾年北京最大的變化,就是房子更貴了,還有就是空氣更臟了。
我問花花,她家的房子有多大?;ɑㄕf,一室一廳,她住陽臺?;ɑㄗ∧敲床畹牡胤?,我為她感到委屈。她說沒啥,和那些無家可歸的野犬相比,她挺知足的。又說,她家主人也挺知足,從不抱怨,每天樂呵呵的,下棋遛彎,買菜做飯,健健康康,比啥都強。
我說:“人比人氣死人,犬比犬氣死犬?;ɑ?,你不眼紅就好?!?/p>
她笑了:“有啥好眼紅的?古代的人說得好:良田千頃日食一升,廣廈千間夜眠八尺。你要那么多房子,那么多錢,有用嗎?”
花花接觸到的,大多是下層人和下層犬,她比我更了解社會,她有思想,生活簡單,要求不高,這也讓我更加地喜歡她。經(jīng)她這么一啟發(fā),我發(fā)現(xiàn),人類和我們?nèi)愊啾?,人是很喜歡錢的,而我們?nèi)唬覀冎v忠義。進而我發(fā)現(xiàn),人類為金錢所累,其實生活質(zhì)量并不高,并不是錢多了生活質(zhì)量就高。
頤和里小區(qū)的名貴犬比較多,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犬,相比之下,這里的犬比外面的心機要深一些。我在本小區(qū),享受著當年在蘭州時老朋友壯壯的那般待遇,經(jīng)常有一群犬圍著我轉(zhuǎn),它們特想從我嘴里挖出點什么來,比如想知道我家主人有幾套房子,多少存款等等。我嘴巴閉得緊緊的,一個字也不露,因為這是原則問題。
總公司一個副局長也住本小區(qū),他家的琪琪是個哈巴狗,嘴巴甜,見了我老遠就大哥長大哥短的。它嘴巴碎,愛傳話,所以我盡量躲著它。有時實在躲不開,我就跟它打哈哈。比如它問我:“大哥,副局提正局,得多少錢?”
我眼睛望天說:“介個嘛,咱犬類只分品種,不講級別?!?/p>
“嗐,我是說人嘛。大哥,求你了……”
“介個介個……”我咳嗽兩下,“兄弟呀,你這問題還真把老哥難住了,俺哪知道人類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家客人不斷,你就一點都不關(guān)心?”
“我關(guān)心個錘子!我看你真他媽是咸吃蘿卜淡操心,趕緊閃開,老子要撒尿?!?/p>
它悻悻地溜走了。
這天晚上,主人夫婦上了床又談起房子,常敏說,去年買的大屯北里的房子不到一年漲了一百多萬,現(xiàn)在買要六百萬,真是嚇死人!她提出,趁房價還在半山腰,趕緊再買一套,挑個好地界,將來退了休住。頤和里的房子雖然面積不小,又在二環(huán)邊上,但這地方不適宜養(yǎng)老,出門除了車就是人,沒個遛彎的地兒,空氣質(zhì)量也差,還是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那地界好,退休以后,想去公園,抬腿就到了。
我以為老江會反對。他愣了一陣,說:“你看著辦吧,再搞一套也行,以后就不想房子的事了?!?/p>
常敏笑了笑:“聽老公的,再搞一套。”
“再搞一套就收手?!?/p>
“好,堅決收手!”
談完房子,常敏又提起一個人——胡小蕓。老江翻了個身說:“你不說她,我早忘了?!?/p>
常敏輕輕冷笑一聲:“是嗎?只怕你口是心非。”
“你又沒事找事。”
“得了吧!當年在蘭州,有人看見你和她單獨在一塊。你說,你們到底有沒有?”
“有什么?”
“有一腿呀!”
“胡說八道!”
常敏并不生氣,笑說:“其實我早看開了,現(xiàn)在的男人嘛,有點這種事,也不叫啥。是吧老公?”
“你認為有,就有。行不?”
常敏似乎蹬了他一腳。
老江大聲說:“睡覺!”
一會就沒動靜了。我也困乏了,閉緊了眼睛。
常敏說干就干,拉著王世科又一輪看房,我也借機跟著沾光,到處溜達。最后選定了林萃東路一套四室兩廳的房子,房價八百多萬,加上裝修費,九百萬的樣子。其實跟常媽出去,我情緒并不高,因為我想起花花講過的話,覺得主人為房子所累,真不值得。
十二
總公司組織一個代表團到歐洲五國考察,原定江貴清帶隊,他臨時有事走不開,最后時刻,有人提議讓常敏加入進來。她推辭一番,實在拗不過,只好隨隊前往。來北京后,她從沒出過國呢,作為部級領(lǐng)導夫人,她這方面做得蠻好。這一回,老江也沒有阻攔。
常媽一走半個月,她一離開,家里顯得空落落的,我很不習慣。老江除了早飯,中午晚上都不在家吃,小明照例不做飯,把買菜錢揣起來。她說為了減肥,其實她不停地吃點心水果,每天早晨稱體重,一點也沒見減輕。
常媽每天都要打一個電話,主要問我的情況,叮囑小明照顧好我。小明放下電話,趕上不高興,有時會對我一瞪眼睛說:“他們啥時候關(guān)心過我?人不如狗,你就是比我金貴。他奶奶個腿的,什么世道!”
周末,江文打電話讓小明到昌平別墅幫助做家務。楊三流過一次產(chǎn)之后,再也沒上班,公司也關(guān)門了,因為生意不好做,干一天賠一天,不干等于賺錢。她住進別墅,再也不打算搬出來。江文和她都懶得一塌糊涂,不做飯不洗衣服,吃飯叫外賣,上午睡懶覺,下午和晚上糾集一幫住在別墅區(qū)的閑人打牌喝酒,半夜時常出去找一段沒有監(jiān)控的路段飆車。江文每周都要把小明叫去一趟搞大掃除,有時一天干不完,在那邊住一宿。小明有一次回來罵道:“真像個豬窩,沒見過這么邋遢的,用過的避孕套隨便甩,惡心死個人,真想燒菜時給他們煮到菜里面?!?/p>
這天沒有車送小明,江文讓她打車去,他負責報銷車費。小明不舍得打車,坐919路車過去,沒辦法帶我,只好把我丟家里。這天晚上小明又沒回來,我度過了漫長的一天,百無聊賴,一邊盼著與花花見面,一邊盼著江爸早點回來。
到了半夜,江爸還沒回家,他平時很少這么晚回家。我有些煩躁,在客廳里踱來踱去,預感到發(fā)生了什么。到了深夜一點鐘,樓下傳來汽車的聲音,然后是樓門開動的聲音。先是江爸的腳步聲傳來,然后是江爸的氣味傳來。他平安回家,我放心了。
房門打開,江爸進門,開燈,放包,換鞋。我撲上去蹭他,嗅他。他有些疲倦,但是臉膛紅撲撲的,沒有酒味。他拍拍我腦袋說:“小乖乖,還這么精神呀。”嗅著嗅著,我突然嗅到了一股淡雅的蘭花的氣味——我愣了愣——這種氣味是那樣的陌生,仿佛遠在天邊,又是那樣的熟悉,仿佛就在近前。我閃到一旁,微閉眼睛,沉浸在這種縹緲而來的遙遠的氣味中……
江爸脫下外衣之后,那種氣味愈發(fā)濃郁。我調(diào)動起全部的記憶,從成千上萬種氣味中甄別這種獨特的氣味……
江爸到衛(wèi)生間撒了一泡尿,洗了一把臉,他仍然很興奮,沒去臥室,靠在沙發(fā)上發(fā)短信。我依偎在他身邊,一邊嗅著,一邊絞盡腦汁地回憶。記憶的寶庫實在太豐富,因為豐富而雜亂無章,深夜的思索使我變得敏感而惶恐……天哪,電光石火一般,我的腦洞邃然大開——終于想起來了,想起在蘭州居住地附近的那個小公園,那個夏天的傍晚,一個款款走來的年輕女人……她的氣味曾經(jīng)令我浮想聯(lián)翩……
我呆愣在那里。
江爸發(fā)了一會短信,仍然是意猶未盡。電話突然響了,嚇了我一跳,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他接電話。是個女人嬌柔而慵倦的聲音。沒錯,就是她——胡小蕓!
“寶貝,還不睡?”他小聲說。
“睡不著……一直在回味……”她的聲音。
“今天滿意嗎?”
“嗯……你好棒……”
“老啦!不行啦!”
“誰說的,才不老呢!親愛的,你可真是不減當年勇?!?/p>
“哈哈哈……你幸福就好?!?/p>
他一邊打電話,一邊撫摸著我的腦袋。我心里很生氣,躲開了他的手,走到客廳中央,蹲下來,屁股沖著他。
“今天幸福死我了,都不想回了?!彼穆曇?。
“那就再住兩天?!?/p>
“你不煩就好?!?/p>
“傻話!我都好多年沒這么盡興了,都是因為你?!?/p>
“……那我真不走了?!?/p>
“好!明天我們繼續(xù)。噢,我上午有個會,得中午以后見。”
“行,我哪也不去,就在房間等。”
“好!早點休息吧?!?/p>
“你累嗎?”
“不累!……寶貝兒,真想現(xiàn)在就過去陪你?!?/p>
“……還是算了,親愛的,你好好睡一覺,今天太辛苦你了。”
“真希望天天這樣辛苦。”
“去你的,壞……”
我一動不動,心亂如麻。他安排常媽出國,就是為了和這個姓胡的女人相會。真沒想到他會這樣。
那邊,還沒有結(jié)束講話的意思。
“寶貝,聽話,早點睡。”他說。
“……親愛的,有個事,本來不想說,但是不說,心里又擱不下……”
“你說?!彼恕?/p>
“王世科,他怎么樣?”
“世科挺好的?!?/p>
“還記得當年告狀信的事嗎?”
“一輩子都忘不掉。怎么了?”他口氣嚴肅了。我扭過腦袋,看著他。
“那些信,是他寫的?!?/p>
他騰地站了起來:“不可能吧?”
“真的是?!?/p>
他舉著手機,走來走去,臉都黑了,手有些抖。我也感到無比的震驚,呼吸變得粗重。接下來,她告訴他,王世科一直對她有意,她當然不會答應他?!巴跏揽齐[隱約約知道我心里有你,就懷恨在心,炮制了那些信,想讓你翻船。他干得出來的。你以后務必提防他點?!彼f。
“他寫信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開始我只是懷疑。你調(diào)走之后,他仍然對我不放手,想方設(shè)法接近我。你把他調(diào)到北京,臨走時幾個同事請他吃飯,他喝多了,送他回家的路上,我問他這事,他承認了?!?/p>
“這個狗東西……”他跺了一下腳。我趕緊往墻角躲了躲。
“他說,姓江的應該感激我才對——要不是那些信,上邊也不會來人調(diào)查,最后他不但沒受處理,反而因此高升。他是受益者?!?
他冷笑一聲:“他說得也對,也許我真得感謝他告狀,才有了后來的一切。”
“我就說這些,也許不該說。你別介意,心里有數(shù)就行。”
“知道了。再見?!?/p>
“晚安,親愛的?!?/p>
他們掛了電話。江爸把手機扔到沙發(fā)上,沒再搭理我。過了好久,他才去臥室,很快發(fā)出了鼾聲。
我?guī)缀跻灰刮此?/p>
第二天中午,小明回來了,哼著歌從兜里摸出幾張大票,放進她房間的床頭柜里。這錢也許是江文賞給她的,也許是她順來的。她情緒蠻不錯,給我洗了洗澡。我情緒很消沉,病懨懨的。傍晚,常媽打電話來,問了問我的情況,又問了問丈夫的情況,問老江昨晚幾點回家的。小明隨口道:“和以前差不多,十點就回了?!?/p>
傍晚,小明帶我遛彎,我心里堵得慌,想給花花聊聊老江的事。但是不知為什么,花花沒來公園。難道她病了?還是她家主人病了?還是出了別的什么事?
我心情壞透了。
這天晚上八點多,老江就回了家,依然是滿面紅光,依然是帶著疲憊,哈欠連連。我沒像往常那樣跑過來迎接他,而是趴在屋里沒動,這似乎是我有生以來頭一回。
我知道他累壞了,回家沒一會就上了床。他躺在床上打了一個電話,好像是安排一個業(yè)務。盡管他聲音不大,但我聽得清清楚楚。這個家里,沒有什么聲音能夠瞞過我。片刻,他又打出一個電話,說道:“小蕓,我剛給四川分公司的李總打過電話?!?/p>
“怎么說的?”胡小蕓的聲音有點急切。
他有意停頓一下:“……哎呀,眼下紀檢部門盯得緊,你那個事,有點難度?!?/p>
“……是嗎?”她的語氣明顯失望,“如果讓你為難,就算了?!?/p>
“真想算了?”
“……我不想太讓你為難,畢竟你也不容易……”
“哈哈哈……”他壓抑著笑。
“……你笑啥?”
“難得你這么體諒我。告訴你,就是再難,哪怕千難萬難,你的事也得辦!”
“是嗎?那太好了……”胡小蕓的聲音似乎有點哽咽,她感動極了。
“小蕓你聽著,我已經(jīng)給李總交代過了,無論如何,都要把那個項目交給你丈夫來做。”
“我保證讓他做好,不給你丟臉?!?/p>
“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我保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決不再給你添任何麻煩?!?/p>
他們又聊了些別的,我已經(jīng)沒有心情再聽下去。
十三
常敏回到家的當天晚上,老江很嚴肅地跟她討論那兩套房子的事。他問,大屯北路上的那套房,還欠多少錢?常敏說,三百萬。他問,林萃東路那套呢?她說,房款加裝修,一共九百萬的樣子。他問,你付了多少?她說,我給世科一張卡,里面有三百萬,讓他扣,過了幾天,他把卡給了我,我查了查,里面還有一百萬。
“就是說,兩套房你一共欠一千萬,對不對?”
“差不多吧?怎么了?看你緊張的。”
他踱了一會步,似乎下定了決心:“你趕緊把這錢補上?!?/p>
“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
“出事就晚了!”
“……到底怎么了?”
“我告訴你實話——王世科有點靠不住。”
“不會吧?這么多年世科一直對我們忠心耿耿呀?!?/p>
“不要再說了。趕緊想辦法補錢?!?/p>
“……家里一時半會拿不出這么多呀?!?/p>
“不行你就賣房子。”
“這我可舍不得,現(xiàn)在哪有賣房的?”
“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反正你不能欠他錢?!?/p>
“行啦,我知道啦!看你神經(jīng)兮兮的,有啥大不了的呀,天又塌不下來。”
“常敏我警告你,以后不能再收王世科任何東西。”
因為這件事,家里的氣氛好幾天都顯得很沉悶。常敏從國外帶回來幾件禮物,其中有一個意大利品牌的寵物鍍金項圈是給我的,戴我脖子上,很漂亮,但是我卻沒有收到禮物的喜悅,整天心事重重,懶洋洋的。我不快樂。
打這以后,常敏確實沒再要過王世科任何錢物,他有時來家里,順便放下幾張購物卡或者美容卡,常敏都讓小田給他送回去。王世科一直好好的,年底還被總公司評為先進個人,她覺得老江有些神經(jīng)過敏。盡管不太情愿,但她一直惦記著還錢的事。
生活還是老樣子,老江每天忙工作,他的干勁更足了,因為他很有可能再上一個臺階。常敏正式辦了退休手續(xù),用她的話說,忙忙碌碌半輩子,該享受一下生活了。此后她的主要工作除了美容,就是幫人辦事??傆心敲炊嗟娜讼肱獋€項目,或者想往上爬一爬,他們?nèi)フ医?,常常碰壁,此路走不通,就來家里找常敏“曲線救國”,求她向江總“做做工作”,往往就能如愿以償。我隔三岔五在家里見到陌生人或者微微熟悉的人,有的一坐半天,沒話找話套近乎,我成了他們的一個重要話題,夸獎我的話反復說,聽得我耳朵起了老繭,我早都麻木了,不再有任何興趣。有的提著個皮箱來,放下就走——不用開箱,我老遠就能聞出皮箱里面是什么貨色,那氣味讓我頭疼心慌,老覺得心里堵得慌。兩個大保險柜裝得滿滿的,地下室里、床底下的皮箱也越來越多,家里的空氣中,彌漫的都是鈔票油膩嗆鼻的氣味。
他們夫妻床上的交流越來越少,不但話少,身體上也幾乎不再有接觸,我有好長時間沒聽到他們親吻,沒聽到他們調(diào)情,也幾乎嗅不到他們下體分泌物的獨特氣息。有一陣子老江外出考察,走了很長時間,常敏做美容美體的次數(shù)突然增加了,有一天晚上,她很晚才回家,而她以前很少這么晚回來。小明已經(jīng)睡了,我蹲在客廳里等她。她開門進來后,我一抬眼就感覺她有點異樣。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像一個嬌羞的姑娘。長期堅持做美容,她的臉蛋看上去至少要比同齡人年輕十歲,她的身段也和年輕時變化不大,畢竟是跳舞出身,底子出奇地好,非常柔軟。她一彎腰抱住我,把我摟在懷里,似乎做了什么興奮而隱秘的事,她的臉蛋一直紅紅的,發(fā)燙。
我馬上就知道了原因——隔著薄薄的內(nèi)衣,我從她的胸脯上嗅到了一個男人的氣息。這氣息我熟悉極了。全北京城只有一個男人是這個氣味——我不說你也猜到了,他就是在會所工作的康老師,一個面色蒼白手指細長的男人。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的內(nèi)心感到無比悲涼。我掙脫開她的懷抱,跑回自己房間。她有些詫異地追過來說:“乖兒子,怎么了?哪兒不舒服?”
我不想搭理她,用兩個爪子把臉捂上,合上眼皮。她過來碰我一下,我“嗚汪”一聲,表示不滿。她只好退了出去。
大概就從這時起,我覺得自己變得孤獨了,只有心思與花花交流,和主人之間的親情變得淡漠了。
是我變了,還是他們變了?唉,我這狗腦子,一時還真想不明白。
這天傍晚,小明帶我遛彎,我搶先跑出小區(qū),去街心公園。小明在后面喊我慢點,她說:“猴急什么呀,你個熊狗,真是越老越不正經(jīng)?!?/p>
剛進入公園,就看到一個光著膀子的中年男人站在路邊小樹下撒尿,行人紛紛扭臉走開。唉,世上有些人,真不如我們?nèi)兴刭|(zhì),活得不如我們?nèi)?。我朝那人的白屁股“汪”地低吼一聲,意思是說:“下次得注意點,別讓我們?nèi)撇黄鸢?。”嚇得他一個哆嗦。
花花已經(jīng)在等我。她神態(tài)永遠那么寧靜安詳,而我心上卻像壓了一塊石頭。我真羨慕她,吃得香睡得甜,而我每天都睡不踏實,常常半夜驚醒,替主人擔心——也是替自己擔心啊,我總感覺,自己的好日子快到頭了。
見我出現(xiàn),花花揚蹄輕快地迎上來,圍著我轉(zhuǎn)了兩圈,然后靠近我親熱地嗅著。我有些木呆呆地呼應著她,把她好聞的氣息呼吸到腦子里,心頭變得暢快了些。今天的天氣很好,輕風拂面,空氣難得的澄明,動聽的舞曲從不遠處飄來,籠罩了我們,花花隨著舞曲,環(huán)繞著我,輕盈地騰挪跳躍。受她的感染,我不由得放下心中所想,配合著她,變著花樣不停地躍動……
有一只好大好大的綠蜻蜓飛得很低,從我們頭頂劃過,我和花花仿佛接到命令一般,高高一躍,同時跟隨綠蜻蜓跑向樹林間的草坪。綠蜻蜓似乎并不害怕我們,飛得很低,很慢,好像有意逗我們玩。在綠茵如畫的草坪上,我和花花追逐著綠蜻蜓,開心地嬉戲,忘掉了一切煩憂。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來,路燈和草坪燈同時亮了,天邊一輪月亮顯現(xiàn)出來,世界一片寧靜。綠蜻蜓突然不見了,我和花花停止跳躍,互相看著,然后我們靠近,躲在樹影里,嘴巴碰到一起,輕輕擁吻……我們都有些沖動,我希望永遠這么和花花靠在一起,不再去操人類的心,過犬類單純而美好的生活。但這是不可能的,小明在遠處呼喚我的聲音飄過來,一下子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中。
雖然戀戀不舍,但我得走了,我與花花無聲地告別?;ɑㄍ蝗幌肫鹗裁?,追上我,向我透露了一個信息:她聽頤和里小區(qū)的幾只犬說,我家男主人新近結(jié)交了一個苗姓大商人,把總公司的兩個大項目違規(guī)交給姓苗的做,那人投拍了一部電影,讓劇中的女演員出來陪我家男主人。
聽罷,我板起臉來說:“花花,你可別瞎傳呀,都是沒影的事?!?/p>
花花說:“平平你放心,我只是講給你聽?!?/p>
我說:“我不信,你也不要信?!?/p>
花花說:“我才不信呢?!?/p>
其實這個消息我早聽說了。而且我從老江的身上,也早已嗅出了不同女人的氣息。只是這個秘密我永遠不會向外透露,誰讓他是我的主人呢?
十四
年底,楊三又懷孕了。
聽到這個消息,常敏臉都青了,狠狠地照江文臉上戳了一指頭:“你怎么就不注意點呢?傻兒子?!?/p>
江文摸著半邊臉說:“我很注意的……哪想到又打中,邪門了……”
“打掉!”
“……恐怕不行,她爸逼著我們結(jié)婚……說再不結(jié),他就去鬧……”
本來常敏早就合計拆散江文和楊三,這下又要懸。楊三的爸爸以前來過家里幾次,他抽雪茄,脖子上的金項鏈比我脖子上的項圈都要粗,常敏直皺眉頭,他每次一走,常敏就讓小明開窗透氣,說這個姓楊的粗俗極了,江家和他搭親家,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楊家的官司打輸了,賠了很多錢,礦也封掉了,楊三父親在山西待不下去,跑到北京來,想把業(yè)務轉(zhuǎn)到與油氣有關(guān)的工程上來??偣驹诖筮B修建大油庫,準備趁便宜儲存海外的汽油,楊三讓江文找父母說情,費了好一番勁,終于幫楊家承攬了其中的一項工程。楊父帶兒子楊二高高興興到大連“開工”去了。常敏原打算用這個工程與楊家做個交換——我給你錢賺,你放棄婚約?,F(xiàn)在看來,這個事情不會那么簡單。
關(guān)于兒子的婚事,我的主人夫婦專門在床上談論過一次。女主人的態(tài)度是,江家不能受楊家擺布,不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這樁婚事夾生奇葩,不正常,應該盡量拖,實在拖不過去再說。男主人的態(tài)度是,既然又懷上了,而且老家那邊老父親再三催促說,想在閉眼之前見到重孫子,所以他認為,還是借坡下驢吧,鬧得太僵并不好,畢竟以后要做親戚的。
大事都是老江說了算。這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楊家建議擇黃道吉日辦個大大方方的婚禮,江家沒同意,認為中央“八項規(guī)定”絕對不能違犯,越是這個時候,越要低調(diào)。楊家很開通,沒再堅持,說一切都由江家說了算。
常敏倒是找高人擇了個黃道吉日,讓江文帶上楊三去海淀區(qū)民政局扯了證。晚上,沒請任何人,就他們兩家見了個面,吃了頓便飯。小明和我也有幸到場。這似乎是小明頭一回參加正式的宴請,特意洗了個頭,換上一身新衣裳,穿上高跟鞋。似乎她是新娘子,她比誰都興奮。宴席開始后,我趴在桌子底下,聽到兩家主人都說了一些互相夸獎互相吹捧的話。楊父很開心,喝下一瓶XO。
那晚楊父喝醉了。同時喝醉的還有小明。小明早就聽說這酒值錢,一杯能頂半頭豬。第二天她起得很晚,主人也沒責怪她。兩口子走了后,她還不想起床,我聽到她拍著床頭柜咋唬道,“頭疼!他奶奶個腿,什么破玩意兒!不如衡水老白干,純糟蹋錢!”
楊三的肚子顯了形,妊娠反應厲害,什么都不能做,整天躺床上保胎。小明去昌平別墅的次數(shù)更多了。有時她帶我過去。最長的一次,我們在別墅住了一禮拜。常媽每天都打電話給小明,主要是關(guān)心我,囑咐小明既要照顧好孕婦,更要照顧好我。
別墅的院子里,又多了一輛改裝車,奔馳牌的。江文愛玩車,喜歡改裝車,都上癮了。楊三抱怨說,他對車比對她都細心,她那么難受,他照樣每晚出去,要么飆車,要么和車友搞聚會,根本不管她死活。她對小明說:“你以后找對象,就找一個對你知冷知熱的人,千萬別圖他家的錢,否則你一定會后悔的?!?/p>
小明說:“最好找一個又有錢又疼你的男人。”
楊三說:“妹子,你努力吧,我是沒機會了?!?/p>
平時楊三不愛說話,小明忙活一整天,她幾乎不跟她說一句話。她也不挑剔,不論小明怎么干,她從不指手畫腳。小明倒是很賣力,樓上樓下忙活,她每次來,江文或者楊三都要塞給她幾張票子。這么一比,就顯得老江夫婦有點小氣。小明有一次嘮叨說:“他們家,少的比老的大方?!?/p>
這天晚上,我又隨小明在昌平別墅住下了。小明干了一天,累壞了,早早在一樓睡了,鼾聲響亮。江文把我喚到二樓一個房間陪他玩。這個房間有很多玩具,是他給未來的兒子預備的。我在一堆玩具狗、玩具熊、玩具娃娃之間跳來跳去,有時躲在一個大玩具后面跟他玩捉迷藏,惹得他哈哈大笑。他把我摁住,抱著我腦袋說:“平平,你才是最好的玩具。等我兒子生下來,你就搬過來陪我們。城里有啥好住的?車多人多,想玩?zhèn)€車,都沒地兒。”
好久沒這么輕松愉快了,我度過了一個開心的晚上。
十一點鐘,有人打電話來,約他出去玩車。他丟下我,也沒和隔壁房間的楊三打招呼,匆匆下樓,開車走了。我在房間又玩了一會,準備到樓下給我預備的房間休息,路過楊三臥室的時候,我聽到她在打電話。
她發(fā)出的是那種嬌滴滴的聲音,這種聲音只有跟最親近的人說話才用,花花就經(jīng)常用這種聲調(diào)與我交流。我忍不住停下腳步傾聽——其實回到樓下我也能聽清,但我邁不開步。
聽了一會,我理出了個大概:對方是她以前的男友,他們在美國認識的,一同回到北京創(chuàng)業(yè),本來二人要結(jié)婚,因為她家突遭變故,舉債累累,她父親強逼她和江文來往。為了挽救父兄,她無奈嫁到江家。但他們一直沒有斷絕來往,每個月都要約會數(shù)次。因為懷孕,他們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沒有見面,彼此十分想念……
說實在的,我很同情楊三。
但是,往下聽到的情況又令我驚愕不已——她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江文的!
“親愛的,為了我們的孩子,你可要照顧好自己?!蹦腥说穆曇?。
“親愛的放心,我一定會安安全全把我們寶寶生下來。”她說。
“真想今夜跑過去見你?!?/p>
“下周我去北醫(yī)三院檢查孕情,我們想辦法見個面?!?/p>
我再也聽不下去,憤怒地“嗚汪”叫一聲,滾下樓去了。
十五
王世科出事了!
遼寧那邊和他有合作關(guān)系的他那個同學先出的事,那人一進去,頭一個供出的人就是他。
遼寧方面反貪局的人從第三分公司辦公樓直接帶走了王世科,連總公司都沒通知。
常敏第一時間知道了這個消息,她很慌亂,無端地沖小明發(fā)火,待在客廳坐立不安。我到她跟前表示安慰,她煩躁地踢我一下,我只好無聲地躲回自己房間。
不時有電話打進來,向她報信。她一概說:“知道了。謝謝?!辈欢嗾f一個字。
江文最早住的房間布置成了一個佛堂,供著一座半人高的觀音菩薩鍍金像,說是能保平安。這天下午,常敏進去待了很長時間,不斷有絲絲縷縷的香燭味兒飄出來。
傍晚老江回到家,臉色似乎也不好看。小明趕緊溜進自己房間,我也待在自己窩里不動,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只聽常敏急煎煎地問:“王世科到底什么事?”
“具體我也不清楚?!彼曇舻统痢?/p>
“貴清,他不會……亂咬吧?”
“……你欠的房款,還了嗎?”
“我只還了他三百萬,還欠著三百萬呢。”
“不是早讓你還清嗎?”
“我……我手頭一時拿不出那么多嘛……要不我馬上給他老婆打錢……”
只聽“砰”的一聲響——老江用力拍了一下紅木茶幾:“糊涂!你這不是故意往槍口上撞嗎?”
“那可怎么辦呀?……”她幾乎要哭出來。
“慌什么!天不會塌下來?!?/p>
常敏惴惴不安地過了一段時間,也不去做美容了,整天在家拜觀音。后來見一切風平浪靜,她漸漸平靜下來,對我和小明的態(tài)度也轉(zhuǎn)好了。她抱著我腦袋說:“平平,乖兒子,你這名兒起得真好。當年你來家里,我和老江都覺得你名兒好,能夠逢兇化吉……平平呀,借你好名,保咱家平安……”我的腦袋頂住她依然有彈性的胸脯,像兒子撲在母親懷里一樣,感覺踏實。豈不知,主人怕,我也怕呀,人類常說,大家都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又說,鳥窩破了,不會有一個完整的蛋……
聽說王世科關(guān)在沈陽,出于對老部下的關(guān)心,老江通過關(guān)系人,給他捎去一些生活用品,夾有一本書——上面有江姐、趙一曼等革命烈士寧死不屈的內(nèi)容,并且捎話說,只要他咬牙頂往,不論什么結(jié)果,都會有人關(guān)照他老婆孩子——直至關(guān)照一輩子。
不久,內(nèi)線遞話過來,說王世科全招了,其中就包括幫江家購買的那兩套房子。常敏嚇得整夜睡不著覺,半夜鉆進佛房焚香跪拜,然后回到客廳,蜷縮在沙發(fā)上唉聲嘆氣。我跑過來陪她,她抱著我瑟瑟發(fā)抖。老江也過來安慰她,輕描淡寫地說:“不就七百萬嗎?天還不至于塌下來,睡覺去!”
又過了不久,那個和老江關(guān)系密切的苗姓大商人也出事了。
常敏并不清楚丈夫和姓苗的關(guān)系密切到什么程度,她倒沒怎么害怕,老江卻有些慌神,夜里開始失眠,半夜坐到沙發(fā)上抽煙——他以前從不抽煙的。我跑過來陪他,他拍打著我的腦袋說:“平平,我現(xiàn)在真羨慕你……”
常敏預感到不好,穿著睡衣過來陪丈夫枯坐。他抓過她的手說:“小敏,有事我頂著。沒你的事,別怕。”
一句話把她說哭了,她抱住丈夫說:“要死一塊死。老公,我陪你到底……”
我心里也很恓惶酸楚,悄悄抹去掛在眼角的一顆淚。
他幫她抹去眼淚,安慰她說:“我這個身份,沾點經(jīng)濟問題,很正常,真不算什么大事,天不會馬上塌下來?!?/p>
“那就好?!焙诎抵校銖姅D出一個笑。
不久之后,更高層的一個大人物老S,也出事了!而老江和這個老S是一條線上的!他通過苗姓大商人搭上的這層關(guān)系——先是結(jié)識了老S的兒子小S,又通過小S上了老S的船。
這一下子,老江終于扛不住了,人整個地萎靡下來,惶恐不安地說:“看來,天真要塌了……”
以前他不怎么進佛堂的,常敏最早布置時他還曾反對過,自從老S小S出事后,他進佛堂的次數(shù)比常敏還要多,虔誠地跪拜,口中念念有詞……
就連小區(qū)的犬們都聽到風聲:江家要出事。平時那些個圍著我屁股轉(zhuǎn)圈的犬,每每見了我,都躲著走。一天傍晚,那只名叫琪琪的哈巴狗竟然擋住我路,朝著我面前撒了一泡尿,氣得我眼睛通紅。
每次見到花花,我都故作鎮(zhèn)靜。但是這種事情是瞞不住她的,一次,她暗示我道:“平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得早做打算。”
“怎么啦?……我做什么打算?”
她用深情的目光望著我說:“如果你想走,我愿意陪你,我們一起浪跡天涯,再苦再難也不怕……你看天都黑了,現(xiàn)在我就可以跟你走……”
一股暖流瞬間涌遍我全身,我親親她的唇,克制著自己不使眼淚流出,低沉地說:“花花,你有那么老實忠厚的主人,有那么安穩(wěn)平靜的生活,你決不能離開家。再說,我也決不會離開家,不管發(fā)生什么?;ɑ?,我親愛的,以后不許動這個念頭……平平謝謝你了……”
我嗚咽著說不下去,低頭跑開了。
十六
以后的日子,我的主人簡直就是度日如年。白天還好些,到了晚上,兩口子夜夜難眠。他們談論最多的,就是怎樣處理家中那些在我聞來不香不臭、不甜不酸的票子。想轉(zhuǎn)移出去,怕被監(jiān)控——可以設(shè)想,肯定已被監(jiān)控——電話、銀行卡、網(wǎng)絡,包括人的行蹤,都已處在被控制之中。
他們曾設(shè)想過,買一臺碎紙機,把鈔票打碎,從下水道沖走;他們還設(shè)想過,拿到衛(wèi)生間點火慢慢燒掉那些錢。但是又怕碎掉了、燒掉了,如果沒人來查,不是太虧了嗎?辛辛苦苦攢下的,不容易呀!
所以就一直猶猶豫豫,沒舍得處理。
深夜躲在床上,老江有時也進行反思,他引用古人的話說:“居高而必危,每處滿而防溢?!彼M而向妻子解釋道,“居高位一定要有危險意識,東西滿了就要防止它溢出來。月滿則虧,凡事有個度,稍稍注意點,也許就沒事,再過幾年退休,享受晚年生活,國內(nèi)國外旅游,多好啊……”
常敏幽幽道:“又不是咱一家這么做,可以說咱算好的。要說最大的教訓,是你跟錯了人。”
“唉,怪我,非要想著再上個臺階,鬼迷心竅了……”
“那條線上你算個小蘿卜頭,也許沒事呢?虛驚一場罷了?!?/p>
“但愿網(wǎng)眼大一點……如果過了這一關(guān),小敏,你就把所有的錢全捐給希望工程?!?/p>
“好,全捐!”
主人成了驚弓之鳥,小明卻鎮(zhèn)靜自若,能吃能喝能睡。她又胖了。一天,主人夫婦都不在家,小明打掃衛(wèi)生,趁機從一個抽屜里撿出幾件黃金制品,往她的床頭柜里塞。我跑過去,“汪”的一聲叫。她瞪我一眼說:“你瞎叫啥?是人都能看出來,這回上頭動真的了,抓大老虎!這個家里值錢東西越多,他們越麻煩。我這是替他們消災,臭狗,懂嗎?”
我覺得她這樣不對,張了張嘴,露出牙齒,又“嗚汪”叫了幾聲。她過來踢我一腳,吼道:“你敢咬?你奶奶個腿,看我不掰下你的狗牙!”
我從沒咬過人,我也不會咬人。遂嘆口氣,溜走了。唉,眼不見心不煩,隨她便吧。
風聲似乎越來越緊。
有一天,小明對常敏說:“阿姨,你們不用擔心,將來我管平平。”
似乎小明的話提醒了常媽,她抱一下我,放下,想了老半天,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箱子,打開,簡單數(shù)了數(shù),蓋上,交給小明:“如果家里有事,你就把平平帶回鄉(xiāng)下你老家,這些錢當它的生活費?!?/p>
小明眼珠子閃閃發(fā)亮,目光不離箱子:“嗐,還要啥生活費,我老家有的是吃的,養(yǎng)一個平平,還不小意思?!?/p>
“你還是拿走吧,算我們一點心意?!?/p>
小明不再客氣,上前提起箱子,轉(zhuǎn)身到了她房間,把錢飛快地裝進一個她平常買菜用的布袋子里,然后下樓去了。她說是先交給一個老鄉(xiāng)保管,其實她打車到了很遠的一家銀行,把錢存下,然后把銀行卡交給一個要好的老鄉(xiāng)保管。
晚上回到家,她把我喚到衛(wèi)生間,仔仔細細給我洗澡,邊洗邊小聲念叨:“他們那么多錢,才給了二十萬。為啥就不多給點?留著可都是禍害呀……”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遲早會來。
這一天終于來臨。
早上上班時間還沒到,我先是聽到樓下汽車響,這響聲以前沒聽到過,然后是六七個人下車上樓的雜沓腳步聲。不一會兒,門鈴響了。主人兩口子坐在沙發(fā)上,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小明跑去開門。率先進入的一個年輕人亮了亮證件,說他們是中紀委工作人員,前來執(zhí)行公務,希望配合。隨之,又進來五男一女共六個人,共中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走到老江夫婦面前說了幾句,至于說的什么,我趴在窩里,腦子很亂,沒有聽清。
隨即,一陣乒乒乓乓的嘈雜聲音傳進我耳朵……他們開始搜查,翻箱倒柜,最后連木地板都撬開了,我居住的小屋都不放過。老江夫婦、小明和我都被趕到陽臺上,專門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守著我們。
客廳里的地板上,成捆的票子越堆越多,有人民幣,還有美元和歐元,在我眼里,像壘起一座錢山,又像一座錢墳,熏得我直流眼淚。小明的眼睛死死盯著花花綠綠的鈔票堆,不時地搖頭,似乎不敢相信家里會藏有那么多錢。
搜查得差不多了,有人打了個電話,不一會,進來幾個銀行的女工作人員,帶著驗鈔機,開始驗鈔。
自始至終,老江夫婦沒說一句話。
折騰了幾個小時,鈔票驗收完畢,又都分門別類裝進了十幾個大箱子,貼上封條。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過來說:“江貴清、常敏要帶走,這房子要查封?!庇謱π∶髡f:“你和這條狗得離開?!?/p>
小明說:“我們這就走?!?/p>
小明早有準備,她的個人用品都裝進了一個大箱子。那個女的過來檢查一下她的箱子,又簡單搜查了一下她身上,沒發(fā)現(xiàn)有可疑物品。
小明說:“平平,咱們走?!?/p>
分別的時候到了,我撲到主人夫婦跟前,使勁嗅他們的褲角,上躥下跳,我的眼里全是淚。“嗚汪……”我凄聲跳叫著說,“親愛的江爸,親愛的常媽,再見了……”江爸面如死灰,嘴角動了動,一聲未吭。常媽彎腰把我抱在懷里,臉貼著我的臉,淚水直流,泣不成聲:“平平呀,平平呀……”
小明過來,牽住我脖子上的繩索,往外拖我。經(jīng)過客廳時,我抬眼看到客廳墻上掛著的那張“全家?!薄掌系闹魅艘患胰诤臀叶际且荒樀男θ?,滿面的春風——現(xiàn)在想來,宛若一個夢境。
這一別,團圓的機會,此生不再有。
小明拖著大箱子牽我下樓。她喃喃地說:“他們真是太傻了……早點讓我從老家找輛大車,把這房子里的錢拉回太行山,找個地方一埋,狼狗都找不著。當年我們山里人藏八路,鬼子硬是找不到嘛……”
我的耳邊,卻一直回蕩著江爸早年的聲音,他說自己要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聲音猶在,人卻非人。
后來人們知道,同一時間,紀委的人也到了昌平江文的別墅。江文在總公司的一些項目中,充當“掮客”謀利,涉嫌收受利益相關(guān)人三臺高級改裝車,另外還有一些錢物。他的妻子楊姍因為即將臨產(chǎn),沒被同時帶走。
小明帶我在眾人和眾犬的竊竊私語聲中出了頤和里小區(qū)。我在這個小區(qū)住了七年多,當年豪華的小區(qū),現(xiàn)在已顯陳舊,一些歐式雕塑的天使,已經(jīng)變得殘缺不全。
離小區(qū)不遠處的那個小路口,有一只熟悉的身影——我親愛的花花在等我。淚水再次涌出我的眼眶。我定定神,緩緩地朝她走去。秋風起,落葉飄,大雁高飛,斜陽刺眼。我們漸漸靠近,都是淚眼迷蒙。我想起七年前的秋天,我們相遇,一見鐘情,她曾經(jīng)那么清純可愛,而現(xiàn)在她已是滿身風霜。
我們曾經(jīng)相約: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平淡安穩(wěn);不求君臨天下,只求與你華發(fā)。
我們知道,今此一去,將成永訣!
我上前,與花花交頸而別。我說:“花花,我永遠愛你。”
花花說:“平平,我也永遠愛你?!?/p>
我伸出舌頭為她舔去眼角的淚花,最后一次擁抱她。然后,我離開了這個喧嘩的城市。
十七
太行山深處的羅家垇,成了我的新家。
小山村里的十幾只土犬,對我還算友好,紛紛來看望我。它們聽說我不吃肉,不啃骨頭,感到很奇怪。
就連小明的父親老羅,也感到奇怪。小明到縣城唯一的寵物店給我買來兩袋狗糧。當老羅聽說一袋的錢,頂好幾袋白面,缺牙的嘴巴半天合不攏,說:“它這哪是狗?比人都金貴,分明是個祖宗!你還不如把我殺了喂它狗日的?!?/p>
小明說:“殺了你,你的肉它也不會吃。它只吃狗糧?!?/p>
村里人都說小明在北京一個“大老虎”家搞到不少錢,兩個和她要好的小伙伴來找她,希望也能到北京城里有錢人家當保姆,而她們以前是瞧不起保姆這行當?shù)?。小明撇撇嘴說:“等我殺回北京,進到一個后備大老虎家再說吧?!?/p>
陳根天天往小明家跑,逗我玩。我一眼看出,他是個很憨厚忠誠的老實人,小明應該嫁給他。陳根托人來羅家,提出和小明把婚事辦了。但是小明卻說:“啥時候傻根家蓋上八間大瓦房,再買一輛小轎車,我就嫁到他家去?!蔽摇皢柰簟币魂囂嵝研∶鳎骸笆裁炊紱]有平安好呀?你怎么還不明白呢?”
小明知道我在“教育”她,很反感,瞪眼對我說:“奶奶個腿,你再瞎叫,就殺了你吃肉?!?/p>
我嚇得夠嗆,躲一邊去了。
小明在老家待了不到半月,喜洋洋又去了北京——有個老鄉(xiāng)介紹她到一個什么部長家當保姆。
小明走前給老羅留下五萬塊錢,千叮嚀萬囑咐說,??畋仨殞S?,不能違犯財經(jīng)紀律,要到縣城給平平買狗糧吃,因為她答應過原先的主人,羅家要盡心盡責為平平“養(yǎng)老送終”。
我們?nèi)惖膲勖曜笥?。此時我的年齡已經(jīng)八歲多,按照人類的壽命換算,我相當于五六十歲左右的老年人,好日子不多了。
小明剛走,她哥大明就來找父親老羅借三萬塊錢。老羅死活不肯,說:“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我才不會借?!?/p>
過了不幾天,大明媳婦慌慌張張跑來說,大明出了車禍,在醫(yī)院搶救,不交齊五萬塊,醫(yī)院不給救。老羅哆嗦著拿出三萬塊交給兒媳,畢竟救人要緊哪。
其實,大明根本沒遭什么車禍,只是騎自行車不慎摔了一跤,弄破一點皮,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包扎一下就沒事了。知道被騙,老羅跺跺腳說:“養(yǎng)兒不如養(yǎng)狗?!?/p>
大明媳婦逢人便解釋:“誰不知道老頭子是個酒鬼?就知道往肚里灌貓尿,糟蹋錢,我?guī)退嫔细kU不是?”
確實也是,老羅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骨頭縫里都往外冒酒氣。他懶得管我,用一根鐵鏈把我拴在院角廢棄的豬圈里。那兩袋狗糧被我吃光后,他沒再去買。我絕食兩天,餓得實在頂不住,只能將就著吃他的殘湯剩飯。
陳根經(jīng)常過來照顧一下我,給我?guī)睃c碎饅頭豬骨頭之類的吃食,偶爾提一桶水過來給我沖一下澡。生活質(zhì)量的下降讓我生不如死,但這還不是主要的——我主要的痛苦是牽掛原先的主人,思念遠方的戀人花花。
有一天,老羅沒酒喝了,他晃蕩著羅圈腿踱到豬圈邊上,盯著我脖子上的鍍金項圈說:“狗戴那么貴重的東西干啥?糟蹋錢嘛?!彼M力地哈下腰,哆嗦著兩只手,把項圈摘下來,出去換回了兩瓶衡水老白干。
又有一天,陳根過來陪老羅喝酒。老羅說:“不知道洋狗的肉好吃不?”
我嚇了一跳。
陳根趕緊說:“叔,都說洋狗肉酸,難吃,不能當下酒菜的。”
老羅打個酒嗝說:“那算了。這瘦洋狗身上也沒幾兩肉?!?/p>
小明一走就是一年多,十天半月打個電話給老羅,偶爾會問起我,問我還喘氣嗎?老羅說:“放心,它好得很,你爹都不一定活得過它?!?/p>
陳根的母親一直臥床,他想去北京找個活干,就是走不開。他對我嘮叨說,就怕時間長了小明會變心,因為北京那么大,想變心,很容易。
有一天在電話里,我聽到小明對老羅說,她在北京處妥了一個男朋友,是個廚師,山西人,在五星級大酒店上班。老羅不同意,揚言打斷她的狗腿。他知道自己管不了小明,又囑咐她,先不要給陳根說。
因此陳根一直蒙在鼓里。他隔三岔五提著下酒菜過來陪老羅喝酒,順便給我搞點吃的。
如果沒有陳根,也許我早就餓死了。他是我在羅家垇最親的一個人。
來羅家垇一年半之后,我終于知道了前主人夫婦的下落。一天傍晚,我伸出頭,看到老羅那臺舊電視機正在播放老江夫婦受審的畫面——江爸常媽的頭發(fā)都白了,如果不聽播音員的聲音,我是認不出他們來的。
我以為江爸會判死刑,心提到了嗓子眼。從前,有個叫成克杰的,還有一個叫胡長清的,都判了死刑。電視機里最后說,判處江貴清有期徒刑二十年,判處常敏有期徒刑十五年。
這下我心里踏實多了。
要在過去,他貪這么多,很可能死刑?,F(xiàn)在還是寬松多了。能留下一條命,也許他應該感激他曾經(jīng)的組織。
這天晚上陳根過來陪老羅喝酒。老羅說:“搞那么些錢干啥?真不懂。我有十萬就知足,夠喝酒就行嘛?!?/p>
陳根說:“我有五十萬就滿足——蓋上八間大瓦房,再買一輛小轎車?!?/p>
兩個人都喝醉了,趴在桌子邊上打起了呼嚕。
知道了前主人的下落,我便少了一份牽掛。這晚我睡了一個好覺。
可是,親愛的花花,你還好嗎?
十八
小山村的日子過得真慢。
我又熬了一年多,還能喘氣兒。這時我已是風燭殘年,離死不遠了。
一天晚上,老羅卻出了事。他酒后起來小解,一頭栽進豬圈里。我拼命地吠叫,把半個村子的人都喚醒了。大明把老羅送進醫(yī)院搶救,花光了借去的那三萬塊錢。還好,救過來了。
村里人都說,我?guī)屠狭_撿回一條命。
老羅出院后,不大會走路了,拄著根拐棍,只能慢慢挪動。他戒了酒,氣色好多了。他經(jīng)常到豬圈邊上,嗚里嗚嚕沖我說說話。他很多話我聽不懂。但我聽清了一句話。他說——
“老伙計,咱倆得好好活,看誰活得長久。”
一天,門外響起一陣汽車響。我聽出,是奧迪A8的聲音,感到很奇怪。誰能開這么好的車子來這里?
原來是一個搞園藝工程的老板,進山采購名貴樹木。聽說這村里有一只“北京大老虎江貴清家的寵物狗”,非要過來看看。
村支書陪著老板進來。他們走到豬圈旁邊,端詳我一陣。老板說:“這狗呀,你一看它眼神就知道,它是見過大世面的?!?/p>
村支書說:“還是王總識貨。”
“我認識江貴清?!崩习寤貞浾f,那年油氣總公司大院搞綠化改造,一個朋友介紹我去找江總,想攬下那工程。江總一分錢沒收,一頓飯沒吃,痛快地給辦了。好人?。?/p>
“唉,沒想到他后來會出事。”老板說。
“他那位置,想不出事都難?!贝逯f。
“他只貪了三千多萬吧?像他那種身份,真想搞錢,十個億都打不住。他主要是跟錯了人?!?/p>
“對對對,路線問題很重要?!贝逯f。
老板向老羅提出,想把我?guī)ё??!拔蚁虢o這狗換換環(huán)境。你們看,臟死了。放這兒,太委屈它了!”
老板拿出一沓錢遞給老羅。老羅使勁擺手,意思是,他不要錢,也不想放我走。
村支書說:“羅叔,就你這條件,沒法養(yǎng)活它,它撐不了幾天的。你忍心?”
老羅終于同意老板把我?guī)ё?。但是他堅決不收錢。
村支書上前解開我脖子上的鐵鏈說:“太臭了。王總,得給它洗洗再坐你車走。”
老板說:“那當然?!?/p>
我離開生活了兩年多的豬圈,走到陽光下,抬眼看了看太陽,很晃眼。我又走到老羅跟前,嗅了嗅他的褲腿。然后,我緩緩跑向院門口,跑出院子,跑向胡同口……
那里有一眼枯井,廢棄多年了。
我站在廢井沿上,朝下看。以前里面沒有水,昨天剛下過一場雨,里面積了很深的水。我久久地往下看……漸漸地,清澈水中浮現(xiàn)出花花俊美的身影,她抬頭望向我,眼神脈脈含情。她笑靨如花,無聲地召喚著我。
身后,響起眾人雜沓的腳步聲。
我頭也沒回,腦袋朝下栽了進去。
責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