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合歡。
小城況味,多是從悠長悠長的小巷里蕩漾出的,這是九歲的我就已經(jīng)能感受得到的。所以,當母親牽著我的手慢慢走進不知名的巷道時,一種淡淡的情緒籠上我的心頭。后來,我學會了描摹那種情緒:憂傷。
事實上,九歲的我,和憂傷是不搭界的。三十八歲的母親,似乎也看不出憂傷的樣子。天生的好皮膚讓她顯得比同齡人年輕十歲,同樣一件的確良白襯衣,穿在她身上,就有了時裝的味道。母親齊耳的短發(fā),剛剛遮住耳朵,當她俯下身子給我整理衣服的時候,我看見清晨的陽光投在她的脖頸上,讓她的耳朵有了透明的質感,粉嘟嘟的耳垂讓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母親笑一笑,隨手拂過臉頰的發(fā)梢,一段白皙的脖頸上也落下一片陽光。
這是七月,母親去小城開會,帶上了我,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縱深的小巷是我們走往住地的必經(jīng)之路。小巷里隔三五步就見一棵槐樹,粗壯的樹干一個人不能環(huán)抱,濃密深綠的樹葉,漏著點點陽光?;笔a披拂處,是一個個門庭,層層剝落的朱漆,銹跡斑斑的門環(huán),半掩著的木門,褪了色的對聯(lián),簇擁著一條碎石鋪地,僅容我和母親并排行走的小徑,重重疊疊的屋檐從爬滿青苔的高墻上伸出來,把天空切割成一條窄窄的藍色,隨著我們的腳步晃啊晃。
小巷盡頭,豁然洞開,一個一眼看不到頭的大院子,水泥柱子上掛著“市政府招待所”的木牌。院子里是一排排白墻青瓦的平房,我隨母親走進一間,一開門,隱隱的霉味兒裹挾著熱浪撲面而來。母親推開淺綠色的木窗,我來到窗前,一棵大樹正對著窗口。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樹,開著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扇子密密綴滿枝頭。樹冠在十幾米高處平平地鋪開,將七月驕陽隔在樹外,樹下形成天然綠蔭。
我雀躍而出,跑到屋后,見十來棵一般模樣的大樹肩并肩默立,樹葉間綴滿了粉紅色棉絮一樣的絨花,遠遠望去,如霧一般。從那紅霧里,飄出絲絲縷縷清甜的香氣。我站在樹下,看見那香氣正傾瀉而下,從我的頭頂、發(fā)梢,直到我的肩膀、我的手、我的腳下,然后那香氣蓬勃而起,又從我的腳下蒸騰,沿著我的手、我的肩膀、我的發(fā)梢,直到我的頭頂,重重疊疊。我在那香氣里靜悄悄,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但母親喚著我走過來了,她剛剛洗過的頭發(fā)還沒有干透,她的臉頰,不知道是因為洗過澡的緣故,還是被那籠罩在頭頂?shù)姆凵痴盏木壒?,像抹了胭脂一樣。她從那香氣里走過來了,她喚我的聲音也是香的、軟的呢。
又五年,我讀到了史鐵生的《合歡樹》,這個名字讓我喜歡,但是文章始終沒有描摹過合歡的樣子?!芭c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樹吧?!笨墒?,史鐵生終究沒有走近那棵樹?!拔覔u著車在街上慢慢走,不急著回家。人有時候只想獨自靜靜地待一會兒,悲傷也成享受。”史鐵生的悲傷我那時并不理解,讓我失望的是,合歡在哪里呢?
我真正認識合歡,是在羊城,那時我十九歲。還是七月,走進烈士陵園時,我大汗淋漓,感覺自己已經(jīng)奄奄一息。顧不得旁人詫異的目光,我把頭伸向陵園一角的水龍頭。我把水開到最大,長發(fā)在水中傾瀉。立起身,甩甩頭,感覺可以喘氣了,頭頂,卻是一棵大樹,那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扇子密密綴滿枝頭。驀然間,感覺十年前的那樹回來了。樹干上掛著小牌子:“合歡,又名……”合歡,合歡,原來,史鐵生筆下那棵始終未曾露面的合歡,我早在九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遇到了。
那是一次倉促的旅行,倉促到不知道為什么旅行,倉促到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我茫然地站在羊城街頭,看衣著光鮮的人流開開合合,我知道,這里不是我的世界。在這里邂逅的合歡,與十年前小城的合歡相比,是傲慢的。雖然樹是一樣的樹,花是一樣的花,但是,那香氣里已然有了本土的居高臨下、不屑一顧。過長沙,長沙的合歡看見過一個十九歲的白衣少女仰面躺在火車站廣場的草坪上,合歡就在她的頭頂,默默看她。
又是七月,我已是母親當年的年紀,依然在小城,依然有合歡,然而母親再也站不起來了。她整日躺在病床上,醫(yī)院的顏色,除了白,還是白。但窗外是有顏色的,是有花樹的,那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扇子密密綴滿枝頭。我站在窗前,窗外是合歡,床上是母親。
母親喚著我走過來了,她剛剛洗過的頭發(fā)還沒有干透,她的臉頰,不知道是因為洗過澡的緣故,還是被那籠罩在頭頂?shù)姆凵痴盏木壒?,像抹了胭脂一樣。她從那香氣里走過來了,她喚我的聲音也是香的、軟的呢。驚回首,病床上的母親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知道了,史鐵生為什么終究沒有走近合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