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中國古代究竟是否存在自然法思想,長久以來一直眾說紛紜。本文從兩派觀點入手,著重于剖析自然法的真正精神而不希望拘泥于單純的文字定義上,希望以自然法之原則能夠真正促進中國法哲學之發(fā)展。
關鍵詞 自然法 禮 法理學
作者簡介:楊宛穎,天津市楊村第一中學。
中圖分類號:D929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6.12.143
中國古代有自然法之說,肇始于梁啟超在光緒三十年發(fā)表的《中國法理學發(fā)達史論》,其提出“夫既以均平中正、固定不變?yōu)榉ㄖ举|(zhì),然則此均平中正、固定不變者,于何見之?于何求之!是非認有所謂自然法者不可。而儒家則其最崇信自然法者也?!薄凹扔凶匀环?,則自然法必先于人定法?!绷簡⒊粌H認為中國古代有自然法,更進一步闡述古代中國之自然法有儒家自然法、道家自然法、墨家自然法的區(qū)分。無獨有偶,李約瑟在《科學發(fā)展史》中也認為“中國肯定有一種自然法即圣王和百姓所一貫接受的那套習俗,也即是儒家所說的‘禮?!庇终f:“但是在中國,由于自然法從來都不被認為是法,而是取了一個社交的名稱‘禮,所以在中國社會要比歐洲的自然法重要的多?!?/p>
我們拋開自然法具體的定義,僅僅從外觀上來看,古代中國諸子的思想都具有自然法的形態(tài)。荀子提出“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 ,“非禮,是無法也” 。那個不毀鄉(xiāng)校、鑄造刑鼎的子產(chǎn)也以為“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墨子提出了“天志”的觀點,即“兼相愛,交相利” ,所謂“兼即仁矣” ,“法不仁不可以為法” 。至于老子開創(chuàng)的道家思想則是被無數(shù)學者反復引用的“道法自然”,所謂道法自然并不是說道要遵從自然,倘若如此理解的話似乎覺得道家認為的最高準則是“自然”。其實自然者,自然而然也,意即道是自然而然,以己為法的,因此道家的最高準則便是道,道就是自然。
近年來,宣稱中國古代無自然法的聲音塵囂甚上,《儒家法思想通論》的作者俞榮根等人認為雖然古代中國存在一種理想法、應然法的追求,但這種追求的表達方式“道”、“天理”并非西方自然法的價值論和思維方式,因而古代中國的道家之法、墨家之法和儒家之法都不是自然法。既然如此,為了闡明這一問題,首先需要明確的就是自然法的定義或者是顯著特征,也就是什么樣的思想才能稱之為自然法。
先前所列舉的儒道墨三家的言論僅僅從言辭上看十分接近西方自然法的表述,但是反對者以為,中國古代法思想與西方自然法有本質(zhì)不同。儒家的法思想是以禮為指導的,儒家法是典型的義務本位,試圖用倫理綱常的義務準則來規(guī)范人的行為,無論是立法還是司法都處處以禮作為依據(jù),而西方自然法則更多是權利本位的,目的是為了對抗或者限制實在法對人權利的迫害,除此之外一般不會進入實體應用中。西方的自然法是一種先驗的概念,是獨立于人而存在的一種“自然正義”、“上帝之法”、“絕對理性”,也因此是不證自明的,不同時期的西方自然法學家或許將自然法定義為不同的內(nèi)涵,但是無一不是宣稱自然法是永恒的、絕對的、無需驗證的真理。而中國古代無論是儒家理學所說的“天道”還是道家的“道”都是經(jīng)驗的概念,這是古代中國思想重內(nèi)省缺思辨所致。從哲學基礎上分析,中國古代法思想是天人合一的一元論哲學,自然之法和人世之法實際上是合二為一的,天理國法并行不悖。而西方的自然法思想則是天人分離的二元論哲學,自然法和實在法始終存在各種矛盾沖突,只有符合自然法的人定法才是有效的,人類具有獨立于天的自我意識。
反對中國古代自然法存在的學者們寧可將中國古代法思想許以一個別扭的名稱“法自然”。他們從哲學基礎的差異、本質(zhì)理性與否、理想法和實在法是否二分三個方面否定了中國古代法思想具有自然法的性質(zhì)。事實上對此作出批判辯駁者甚眾,甚至兩派針鋒相對,一方名為“中國古代無自然法評議”,另一方則名為“中國古代有自然法評議”,諸多文獻著作族繁不及備載。然而要澄清中國古代究竟有無自然法思想,實則不必如此紛擾,只需要厘清究竟什么才是自然法的真正要件,也就說無論中西方法思想,符合什么特點才可稱之為自然法。
自然法的特征很多,普遍認為其具有最高性、普遍性和永恒不變性的特征。當然,一些學說認為“真正的自然法”還應當具有特定的歷史人文因素、理性及嚴格的二元對立,也就是離開了西方自然法哲學的那套價值判斷,便無所謂自然法。那么何為西方自然法哲學的價值呢?一般而言應當是指天賦人權、理性至上、個人主義,部分學者認為舍此幾無自然法。由于不同文明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中國和西方各自有一套不同的文化語境以及法學思想,倘若在文明相對隔絕的時代苛求中國能夠和西方產(chǎn)生完全類似的法理學,這恐怕才是文明之大謬吧。人類不同群體之文明各具特色,雖然發(fā)展速度有所不同,但并不存在優(yōu)劣之分,中西方法學思想中是有著共通之處的。我們在此摒棄那種狹隘的自然法定義,而把自然法觀念僅界定為一種關于超越實在法,但可以通過人類理性去認識和把握的客觀法則或永恒法則的理念,那么在中國古代是有自然法思想的。
然而,倘若我們所稱的中國古代自然法思想僅僅是先秦諸子的片段式言論,而不是后世流傳并有實際影響力的法學理論,那么論證古代中國自然法的有無就沒有太大意義。漢代以來,儒家法思想長期作為中國帝國時代的正統(tǒng)法制指導思想,因此我們著眼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得以確立的正統(tǒng)法制指導思想,試圖從最高性、普遍性和永恒不變性三個方面論述儒家自然法思想。
中國古代的文章典籍中并不存在“自然法”的字眼,那么對儒家而言可以相當于自然法地位的便是“禮”。禮是儒家的道德準則,正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非禮誤聽,總之沒有了禮就失去了行為的準則。禮的核心在于親親尊尊,親親者,即在家族中講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尊尊者,即家族內(nèi)部、君臣之間講究等級和秩序,尊卑有分。禮具有最高性的特征。在尚未實現(xiàn)禮律結(jié)合的兩漢時期,依然是獨立狀態(tài)的儒家的禮和現(xiàn)實的律令就出現(xiàn)了矛盾沖突。西漢初年由于因襲秦律,法律中存在大量貫徹法家思想的內(nèi)容,法家主張“不道仁義”、“法雖不善猶善于無法”,法家接近于分析實證主義,因此和儒家的自然法思想發(fā)生了沖突。董仲舒通過宣揚“春秋決獄”逐步將儒家的禮義倫理凌駕在制定法之上,逐步形成了禮的法律化。
“時有疑獄曰:甲無子,拾道旁棄兒乙養(yǎng)之,以為子。及乙長,有罪殺人,以狀語甲,甲藏匿乙,甲當何論?仲舒斷曰:甲無子,振活養(yǎng)乙,雖非所生,誰與易之。詩云:螟蛉有子,蜾蠃負之。春秋之義,父為子隱,甲宜匿乙而不當坐?!?/p>
父子相隱乃是儒家的道德理論,并不是漢律中原本所有的內(nèi)容,包庇罪犯連坐乃是因襲秦律而來,中國歷代都有連坐制度。而董仲舒卻依據(jù)《論語》中孔子所說的“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直接用儒家之禮影響了司法判決,乃至于自漢宣帝以后歷代都從法律上確定了尊卑之間的容隱制度。事實上經(jīng)過西漢時期的引經(jīng)決獄、東漢時期的據(jù)經(jīng)注律,到魏晉時出現(xiàn)了納禮入律,儒家的禮開始和現(xiàn)實的律法融合,晉律實行的準五服以制罪,直到唐律真正實現(xiàn)了“一準乎禮”。唐律宣稱“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也就是作為儒家自然法的禮是國家施政和教化的根本原則,而刑罰這些雖然由國家制定并強制力保證實施的暴力不過是手段罷了,無法實現(xiàn)國家真正的有效治理。這種觀點無疑是孔子“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思想的體現(xiàn)。儒家禮的最高性還體現(xiàn)在傳統(tǒng)法制對血親復仇的態(tài)度上,事實上世界范圍內(nèi)的奴隸制法典都是允許血親復仇的,但是隨著封建法制的強化,私人暴力被嚴格禁止,中國尤其如此。
“同郡緱氏女玉為父報仇,殺夫氏之黨,吏執(zhí)玉以告外黃令梁配,配欲論殺玉。蟠時年十五,為諸生,進諫曰:‘玉之節(jié)義,足以感無恥之孫,激忍辱之子。不遭明時,尚當表旌廬墓,況在清聽,而不加哀矜!配善其言,乃為讞得減死論。鄉(xiāng)人稱美之?!?/p>
《春秋公羊傳》就有大復仇的觀點,“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子不復仇,非子也”?!抖Y記》也記載“父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梢娙寮业拇罅x是宣揚重視這種為父為君報仇的觀點的,禮的要求使得為君父報仇乃是臣子的義務,當這于律法沖突時奈之若何呢?不許復仇則傷孝子之心,而乖先王之制;許復仇則人將依法專殺,無以禁止其端矣。為此,唐律即使十分完備也對復仇問題避而不談,而選擇在司法實踐中,復仇殺人由皇帝制敕臨時處分,具有皇帝親自裁斷的特權,而一般皇帝都會予以寬宥。甚至直到民國時期依舊有此類案件,著名的施劍翹為父報仇刺殺孫傳芳案于天津地方法院審理時,也被社會各界廣泛聲援,使得法庭鑒于施劍翹的報父仇的情節(jié)和社會期待予以輕判,一審僅僅判處有期徒刑10年,二審高等法院改判為7年,民國25年國民政府又予以特赦。
儒家禮在國家和社會層面的最高規(guī)范性似乎已不必贅言,其實當西方的自然法學家還在聲嘶力竭地試圖用他們或神意或理性的自然法去對抗暴虐的人定法時,儒家的自然法禮已經(jīng)具有了破律、改律的效力,同樣作為倫理法、道德法,中國的禮具有的效力或是地位不是西方自然法可以媲美的。
那么儒家的禮是否是普遍的呢?這一點應該是毋庸置疑的,禮作為帝國時代中國最高的行為準則和倫理道德規(guī)范,其效力是普遍適用的。禮不是為特定人創(chuàng)設的,它是用來作為一種普適性的規(guī)范調(diào)整各種的社會關系。西方的自然法或從上帝或從人的絕對理性那里找到自己效力的源泉,因此是一種先驗的規(guī)范,而中國的禮則是經(jīng)驗的產(chǎn)物,它源于人的生活實踐。事實上西方的自然法雖然眾多學派都有所闡述,但是其具體是何內(nèi)容卻是無法說清的。因為無論是上帝的神意還是人類永恒的理性,具體而言究竟是何物恐怕無法解答,但是儒家的禮卻是具體而微的,簡單點就是忠孝,就是仁義禮智信,就是三綱五常,復雜點則可以擴展到社會生活的所有層面。
如果說對應自然法的特征,禮稍有瑕疵的話,那就是在永恒不變性上。由于西方自然法是建立在理性推演上得到的邏輯結(jié)果,所以神性派將之歸結(jié)于上帝的法則,而理性派則稱之為先驗的永恒的道德?!耙磺姓_的、合理的都是永恒的,并且不隨成文法的法規(guī)一起產(chǎn)生或消滅?!?儒家的禮作為自然法則有些欠缺永恒不變性,因為禮實際上作為一種倫理法是隨著時代變化而修正的規(guī)范,不可能靜止不變。但是倘若只觸及儒家的核心價值的話,作為禮核心的忠孝仁義應該可以視為其永恒不變的價值。其實正因為西方自然法是抽象的一些概念,所以常被人視作永恒的普世價值,但是倘若有所深究,自羅馬時代經(jīng)過中世紀直至近代,自然法的概念絕不是一成不變的,否則也無需分作所謂古代自然法、中世紀自然法、古典自然法等。至少禮在一定時間跨度內(nèi)是具有相當穩(wěn)定性的,它的核心內(nèi)涵也一直保持著傳承。
“自然法”一詞無疑是近代以來的翻譯產(chǎn)物,如果非要刻板地套用西方自然法的那套模式來考察中國古代法,無疑是削足適履。實際上我們只需要把握自然法這一概念對于法學思想的核心價值“人定法不是最高效力者”即可,中西法律傳統(tǒng)雖然不同卻未必是在于自然法的有無。與其糾結(jié)在這種末節(jié)上不如從中國古典法思想中汲取有益因素,與西方自然法交匯貫通,方是中國法哲學之福音。
注釋:
荀子·勸學篇.
荀子·修身篇.
左傳·昭公.
墨子·公輸.
墨子·兼愛.
墨子·法儀.
漢書·藝文志.
后漢書·申圖蟠傳.
西塞羅.論共和國論法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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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崔永東.論中國古代的法律自然主義.中外法學.2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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