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張弛
新疆阜康可移動文物普查記
文 圖/張弛
哈密焉布拉克出土裸體木俑
2013年12月,我有幸赴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阜康市,參加全國第一次可移動文物普查工作。阜康位于新疆中北部,東天山北麓準噶爾盆地南緣,因“人間仙境”的天池和“雪海三峰”的博格達峰而聞名。阜康歷史文化悠久,自古便是絲綢之路上的重鎮(zhèn)。歷史上塞種、月氏、匈奴、柔然、鐵勒、突厥、回鶻等游牧民族,都曾在此地活動。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乾隆帝認為此地“物阜民康”,故賜名“阜康”。
在阜康工作期間,我有幸得到當?shù)匚奈锞诸I導和同事的幫助與照顧,對其轄區(qū)內的部分可移動文物進行普查,受益匪淺。其中許多珍貴文物背后,隱藏著尚待探究的歷史之謎,我在此選取幾件有必要記錄在案的文物,談一談自己的心得體會。
在新疆境內的史前考古發(fā)現(xiàn)中,有大量體現(xiàn)生殖崇拜文化的歷史遺跡和遺物。從小河墓地的槳形立木和紅色立柱到哈密焉布拉克的裸體木俑像;從康家石門子的交媾巖畫到新疆各地出土的石祖和石陰,無不反映出強烈的生殖崇拜觀念。生殖崇拜,簡而言之就是先民對繁殖能力的贊美和向往。從世界范圍來看,生殖崇拜是一種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是遠古人類精神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目前國內也多有考古發(fā)現(xiàn),在紅山、廟底溝、馬家窯和齊家等史前文化中,常見有表現(xiàn)兩性生殖的人物圖案。如青海樂都柳灣遺址出土過一件繪塑有女神像的彩陶壺,赤身裸體,體態(tài)豐滿,并用夸張的手法勾勒出女陰輪廓。在甘肅臨夏張家嘴齊家文化遺址中,也發(fā)現(xiàn)過多件造型夸張生動的石祖。到商周時期,生殖崇拜文化依舊興盛。如內蒙古赤峰小黑石溝夏家店上層文化遺址中,出土過一件祖柄青銅勺,斂口弧腹,柄部如男性生殖器狀,形象逼真。在河南三門峽虢國墓地出土的青銅龍紋盉上,亦見有第二性征明顯的裸女形象。到了漢代,生殖崇拜文化經常出現(xiàn)在畫像石與畫像磚中。如徐州黃山漢墓中的《龍鳳交頸圖》和四川彭縣、新都的《野合圖》都是這一題材。漢代之后,生殖崇拜文化仍根植于我國民間,直到今日。
赤峰小黑石溝出土祖柄青銅勺
阜康土墩子農場出土石祖
阜康小泉牧場出土石祖
阜康阜北農場出土石陰
鞏留出土石陰
在阜康文物普查期間,我見到了大量石陰與石祖。所謂石祖和石陰,就是石質的男女生殖器官模型。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新疆出土的石祖和石陰主要集中在天山北麓沿線,在巴里坤、木壘、奇臺、阜康、瑪納斯、烏蘇等地均有發(fā)現(xiàn)。制作石祖和石陰的石材多被精挑細選,質地細密光滑,顏色以黑灰色或者棕褐色為主。石祖多為圓柱形,頭粗莖細,通常有一至三道凹槽。石陰則為圓盤形,表面有明顯的打磨痕跡,中部略微凹陷,亦有明顯的凹槽。阜康出土和征集的石祖和石陰多為花崗巖質地,造型古樸,磨制精巧,細致夸張地反映出男女生殖器的形態(tài)。
石祖和石陰與遠古先民祈求生育的愿望有關。這種祈求子孫昌盛的現(xiàn)象,不僅在古代西域非常普遍,在古代印度也有相似的表達方式。人們將石祖稱為“林格”(linga),將石陰稱為“約尼”(yoni),常將它們擺放在一起,表示生殖崇拜的含義。在印度一些廟宇的石墻上,象征著女陰的磨盤狀石器和象征著男根的棒狀石柱組合在一起,迄今仍受人膜拜。這些寺廟里供奉的圣器,與阜康市博物館藏的石陰、石祖文物極為相近。
生殖崇拜與原始社會生產力低下不無關系。勞動工具簡單原始,外加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和醫(yī)療水平的落后,是導致史前先民人口增長緩慢、人均壽命較短的主要原因。吉林大學邊疆考古學研究中心曾對小河墓地采集的130具人骨進行鑒定研究,發(fā)現(xiàn)這些古代居民的死亡年齡主要集中在壯年,平均壽命僅33.29歲,其中男性33.8歲,女性32.88歲。
木壘四道溝遺址采集石祖
嬰幼兒的高死亡率是導致人口增長緩慢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據(jù)統(tǒng)計,舊石器時代世界人口每百年的增長率不超過1.5%,新石器時代不超過4%。從舊石器時代到新石器時代,人均壽命始終在20~30歲之間,嬰幼兒夭折的比例更高。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王炳華教授,曾對孔雀河下游古墓溝墓地進行過統(tǒng)計分析,發(fā)現(xiàn)嬰幼兒的死亡比例很高,接近40%。根據(jù)民族志材料發(fā)現(xiàn),新疆塔什庫爾干縣曾有婦女生育過13個孩子,但因疾病而全部夭折。今天在塔什庫爾干縣鄉(xiāng)間,在許多古老的拱拜(波斯語“墳墓”之意,類似于享堂的喪葬建筑)上,仍殘留有安置夭折孩童尸骨的壁龕。
一位世居新疆博樂的蒙古族學者曾告知我:20世紀30~40年代,其祖母生育過9個孩子,僅有兩個子女長大成人,其余的皆因疾病和意外過早夭折,可見在醫(yī)療條件落后的時代,將一個孩子養(yǎng)育成人是多么的困難!如今,在新疆蒙古族民間仍然流傳一句諺語:“生一個孩子不算有孩子。”由此不難想象,在蠻荒的史前時代,期盼人丁興旺是原始先民最為樸素的愿望。
人力是原始社會最主要的社會生產力,而高死亡率是原始先民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也在客觀上加劇了他們對人丁興旺的渴望,促成了生殖崇拜文化產生的土壤。這種原始信仰最終通過喪葬習俗、宗教藝術等手法表現(xiàn)出來,成為我們研究遠古人類行為的重要途經。
塔什庫爾干縣石頭城附近一處拱拜
犁鏵是古代中原地區(qū)十分重要的一種農業(yè)生產工具。漢代劉熙在《釋名·釋器用》中說:“犁,利也。利發(fā)土絕草根也?!痹缭谛率鲿r代,我國就已出現(xiàn)三角形石質犁鏵,在上海松江廣富林遺址的良渚文化層曾有發(fā)現(xiàn)。商周時期,青銅開始被用于制造農業(yè)工具,江西新干大洋洲墓地出土的三角形青銅犁就是代表。我國境內先后發(fā)現(xiàn)過十多件青銅犁鏵,年代上起商代,晚至春秋。如云南呈貢天子廟、陜西歧山周公廟等地,出土有西周至春秋時期的青銅犁鏵。盡管出土數(shù)量較少,卻反映出特定歷史時期一種先進的社會生產力。春秋戰(zhàn)國時期,隨著牛耕和鐵器的出現(xiàn),人們開始制造V形鐵犁,犁鏵多安裝在木葉上使用。到西漢初期,V形鐵犁上口加寬,鐵鏵開始逐漸代替木鏵使用。漢代鐵鏵可大致分為三角形和舌形兩大類:三角形大鏵,高、寬約相等,均在30厘米左右,鏵面和銎部斷面呈等腰三角形;舌形大鏵,較三角形發(fā)現(xiàn)為多,高、寬約相等,多在30厘米以上,銎在后邊,故前低后高。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漢代大鐵鏵邊長40~60厘米,需要兩牛才能牽引前行;小型鏵邊長在10.8~17.5厘米之間,前低后高,扁圓形銎,較大鏵省力。
阜康市博物館藏六運古城出土青銅犁
奇臺石城子遺址(東漢疏勒城)出土漢代瓦當
在新疆的史前社會晚期,也存在一定規(guī)模的農業(yè)生產,如孔雀河下游古墓溝、哈密五堡、和碩新塔拉,以及新疆伊犁河谷等地,都曾發(fā)現(xiàn)過不同種類的農業(yè)生產工具,材質以石、木、青銅為主,有鋤、鏟、鐮、耜等各種工具,但從未出土過犁鏵類工具。
到漢代,屯田制度成為漢王朝經營西域的重要國策。據(jù)王炳華教授考證:西域地區(qū)的犁耕技術是由漢代屯田士卒從中原引入的。隨著新疆可移動文物普查工作的深入,一批兩漢時期的犁鏵也結束了“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局面。據(jù)我粗略調查,在新疆昭蘇、特克斯、木壘、哈密、尉犁等地的博物館及文管所中,均藏有兩漢時期的鐵犁鏵。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這些犁鏵的出土地點與《史記》《漢書》《后漢書》所載漢軍屯田的位置相吻合,基本證明史籍記載準確無誤。但青銅犁鏵是否也存在于新疆?
有趣的是,我在阜康確實見到一件青銅犁鏵,長29.7厘米,寬20.1厘米,1987年出土于阜康六運古城。該犁鏵為鐵錫鉛青銅鑄造,有橢圓形銎,兩面鼓起,剖面近等腰三角形,形制上接近漢代關中流行的舌形大鐵鏵。據(jù)說同時出土的青銅犁鏵共兩件,另一件現(xiàn)藏于昌吉州博物館,損壞較為嚴重,殘長28.5厘米,材質為鉛基錫鉛青銅。據(jù)我所知,這是新疆目前出土的唯一的兩件青銅犁鏵,是研究西域古代農業(yè)技術的珍貴資料。
東漢時期,漢軍在天山以北的阜康至木壘一帶,設置有金蒲城、侯城、且固城等一系列軍屯城堡。東漢歷史上著名的“疏勒保衛(wèi)戰(zhàn)”,就發(fā)生在這一帶。當時北匈奴呼衍王部就盤踞在蒲類海(今巴里坤一帶),天山以北的阜康至木壘一帶是防范匈奴進攻車師和漢柳中城的戰(zhàn)略要沖。據(jù)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林梅村教授考證,阜康六運古城即漢代“車師后國”新都“于賴城”的所在地。據(jù)《三國志》卷三十注引《魏略·西戎傳》記載:“從敦煌玉門關入西域,前有二道,今有三道……北新道西行,至東且彌國,西且彌國,單桓國,畢陸國,蒲陸國,烏貪國,皆并屬車師后部王。王治于賴城,魏賜其王壹多雜守魏侍中,號大都尉,受魏王印。”由此可見,直到魏晉時期,六運古城的戰(zhàn)略位置仍然十分突出。到了唐代,阜康一帶歸屬北庭都護府管轄,并在六運古城設置有“俱六城守捉”,以確保絲綢之路新北道的暢通。
疏勒保衛(wèi)戰(zhàn) 東漢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北匈奴左鹿蠡王率領兩萬大軍進攻車師。戊己校尉耿恭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率將士退守疏勒。匈奴久攻不下,于是切斷城中水源。耿恭掘井十五丈,仍滴水不見,軍士皆榨馬糞汁而飲。耿恭跪拜枯井,泉水竟瞬間涌出。匈奴圍困數(shù)月,漢軍將士多饑餓而死,仍誓死不降。建初元年(公元76年)二月,漢朝援軍抵達疏勒城時,守軍僅余二十六人,皆形容枯槁,衣衫襤褸。撤退途中,又遭匈奴截擊,耿恭部眾僅有十三人生還入關。
守捉是唐代設置的邊地駐軍機構,守軍在300至7000人不等,其主要分布在隴右道、安西和北庭境內。唐代邊兵守戍,大者稱軍,小者稱守捉、城、鎮(zhèn)。守捉將領稱守捉使,如唐末名將沙陀人李克用就曾做過云州守捉使。
在阜康期間,我有幸赴六運古城實地考察。如今古城內已辟為農田,地表散落著大量陶片,有夾砂紅陶和灰陶兩種。古城布局清晰可辨,大體呈長方形,南北長420米,東西寬320米,面積約13.4萬平方米。城垣基寬8~10米,殘高3.5~5米,整體夯筑,外側筑有馬面。城中部筑東西隔墻一道,將城分為南北兩部。城北偏西又筑南北隔墻一道,與東西隔墻垂直相連。古城四隅有角樓遺跡,東、南存有城門遺址,南城門外筑甕城。城外南北兩側有寬20~25米的護城河。站在那厚厚的泥土之上,忽然感覺那些關于青銅犁鏵的秘密,或許就深埋在自己腳下。
昌吉州博物館藏六運古城出土青銅犁鏵
六運古城城墻遺址
六運古城一處馬面遺址
花押是一種流行于古代的特殊印章,最早起源于古埃及和西亞的兩河流域。美索不達米亞的花押出現(xiàn)在文字之前,早于公元前6000年,是作為貨物交易時的蓋章和保證使用的。大約在公元前3300年,當文字出現(xiàn)后,花押圖案與楔形文字一道,被制成行政工具,開始作為憑證使用,以表明持有者的身份和地位,圖案多以獅紋、神像或幾何圖案為主。
花押傳入新疆地區(qū)的時間早于漢代,在塔里木盆地南緣的早期綠洲遺址中已有發(fā)現(xiàn),圖案多為人物或神像,多作為商業(yè)憑據(jù)使用。斯坦因、伯希和、橘瑞超等曾在新疆收集到大量各種材質的花押。在《中國新疆古代藝術》一書中,收錄了兩件公元4~5世紀深目高鼻的玉質人形花押,一件出自吐魯番高昌故城,另一件出自巴楚的托庫孜薩來遺址,其藝術手法獨特,造型別具匠心。2003年,在伊犁尼勒克縣吉林臺墓地出土一枚紅寶石花押戒指,陰刻著一位執(zhí)花女子像,時代為公元4世紀前后,據(jù)考證為羅馬神話中的豐腴女神。
花押傳入中原的時間尚不清楚,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的花押多在唐宋之際,元代的花押最多,或許與西域地區(qū)有關。中原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花押,材質較多,銅、鐵、石、木皆有,圖案以動植物、幾何紋飾或異域文字為主,與中原地區(qū)傳統(tǒng)的印章藝術有異曲同工之妙。據(jù)周密《癸辛雜識》記載:“古人押字,謂之花押印,是用名字稍花之。”元代花押通常無外框,花押印多為長方形,簽押圖案復雜不易摹仿,有時會刻有漢字楷書或八思巴文姓氏。
伊拉克南部出土公元前3000年的方解石花押與圖案
木壘縣菜子溝古墓出土石花押圖案(左為白色石質花押圖案,右為黑色炭精花押圖案)
呼圖壁縣博物館藏炭精花押
呼圖壁縣博物館藏白色石花押
阜康市博物館藏石花押
吉木薩爾北庭故城出土陶花押
阜康市博物館藏有一件邊長為5厘米,厚3厘米的正方形碧綠色石花押,表面尚殘存有紅色的印泥。有趣的是,在吉木薩爾縣的北庭故城也出土過一件類似圖案的陶制花押,微殘,邊長5.3厘米,厚2.2厘米,陰刻。在距北庭故城不遠的木壘縣菜子溝墓地,考古工作者曾發(fā)現(xiàn)兩枚圖案相似的正方形石印,一黑一白。白石印邊長5.2厘米,厚2.2厘米;黑石印邊長5.5厘米,厚2.8厘米,同時出土的還有一把青銅小刀。據(jù)阜康市文物局的專家介紹,阜康民間還有數(shù)枚此類圖案的石花押。一般認為此類石花押多發(fā)現(xiàn)于天山北麓沿線的烽燧附近。
在呼圖壁縣的雀兒溝鎮(zhèn),當?shù)匚奈锕ぷ髡咭嗾骷揭话滓缓趦擅额愃茍D案的花押。白色花押石質,邊長3.8厘米,厚2厘米;黑色花押炭精質,邊長5厘米,厚2厘米。炭精,又稱“煤精”、“煤玉”,是一種有機巖,主要化學成分為碳。炭精早在史前時代就已被當做貴重的寶石??脊刨Y料表明,早在7000年前的沈陽新樂文化遺址中,就出土過炭精球體和耳珰飾品。公元前1500~前1400年,英國約克郡懷德拜(Whitby)炭精就已作為礦藏被開采加工。在西方,炭精曾廣泛應用于葬禮,作為紀念死者的珠寶工藝品。炭精器在新疆古代遺址和墓葬中也非常常見,多見于制作首飾、帶扣和印章等。1959年出土于民豐尼雅遺址的“司禾府印”,就是一枚東漢時期的炭精印章。
關于此類石花押的年代,目前爭議較大?!督z綢之路天山廊道——新疆昌吉古代遺址與館藏文物精品》一書中,將呼圖壁縣博物館收藏的兩件花押的時代定在元代。而木壘縣菜子溝墓地中出土的兩枚石花押,新疆大學歷史系蘇北海教授認為屬于青銅時代,新疆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李樹輝先生認為屬于漢代。這些神秘的花押究竟是做什么用的?那些奇怪的圖案代表什么含義?誰是這些花押的主人?這一系列的謎團還有待文物考古工作者深入研究和探索。
綜上所述,拙文只是我在文物普查工作中的一些所思所悟,體會最深的,還是新疆文博工作的困難和艱辛。對于新疆基層文博工作者而言,披荊斬棘、風餐露宿都是家常便飯,分外辛苦,但他們都無怨無悔,用自己的青春守護著人類文明的瑰寶。謹以此文,向奮斗在第一線的新疆文博工作者致敬!
(作者為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考古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