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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一場能流淚到天明的雨

      2016-12-27 17:56牙套菇?jīng)?/span>
      南風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雪落乞丐

      牙套菇?jīng)?/p>

      她至死,都在等待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洗凈她蒙塵的愛情。她才能肆無忌憚地將那些不能說的思念,忍耐,疼痛和著雨水,流向無人知的遠方。

      【1】

      2008年,我畢業(yè),在租房網(wǎng)上看到一條奇特的租房消息,寥寥幾字:尋一合眼緣的女孩合住。我揣度寫出這種招租廣告,會是多么隨性,或許該說是不靠譜的人。但因那低廉的房租,我還是撥通了電話。

      看著眼前兩層的別墅小樓,我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而我未來的房東,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她站在院里一顆年歲久遠的泡桐樹下,漆黑水潤的雙眸靜默無聲的打量我。隔了片刻,她嘴角微翹,右臉酒窩深陷:“我叫雪落,以后你可以叫我雪落姐?!?/p>

      后來我想定是我們合了彼此的“眼緣”,我還來不及細思其中的曲直,租房一事就稀里糊涂地定下了。

      相處越久,她越像初晨的霧,讓人摸不透。記得那個周末,她提著塞得滿滿的購物袋從超市回來。我伸手想幫她,在我觸碰到她前,她慌忙后退,那避之不及的態(tài)度,仿若我是病毒傳染源。我的手尷尬地僵在半空。她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忙解釋:“我只是不喜歡別人碰我?!?/p>

      好吧,我暫且將它歸之為潔癖。

      除去這段小插曲,我們相處得非常融洽,甚至有一樣的興趣——喜看時尚周刊。桐樹下的白色長椅上,我們時常分坐長椅兩端談天,中間擱著一摞花花綠綠的雜志。后來這番光景在我腦海里反復出現(xiàn),我們每次談話內(nèi)容,必少不了一個名字——杜亙年,第一個年僅二十七歲就走上國際舞臺的中國設(shè)計師。

      那時的我,翻來覆去地說著八卦周刊上看來的杜亙年在異國打拼的勵志故事,而她總是捧場地不厭其煩地聆聽。

      2009年初,杜亙年在某次專訪中說要回國發(fā)展,我興奮得比中了六合彩還要亢奮。雪落姐問我:“兩個世界的人,值得你這么喜歡?”

      “他是我的夢想。”我給了一個矯情的答案,又好奇地問她的夢想是什么?

      “小時候我希望有一座遮風避雨的小屋,推開窗就能看到桐花,有人陪我在桐花樹下聊天,你看,如今似乎都實現(xiàn)了?!?/p>

      “那你現(xiàn)在還有想要實現(xiàn)的夢想嗎?”

      她沉吟許久,緩緩說道:“從一場醒不來的夢里醒來?!?/p>

      雪落姐醒不來的夢是什么?沒多久我就了然。

      四月,蟄伏的花苞開盡,久居枝頭的殘花卻凋零,風起花落,紛擾如一場盛大的浮華夢。而那日,雪落姐的夢碎了。

      那個冷峻的男人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下顎微揚,眼眸帶笑,卻是一副倨傲模樣,他說:“好久不見,潘太太。”

      雪落姐看著他慵懶地撣去掉落身上的桐花瓣,僵硬得仿若冰雕,喃喃開口,嗓音喑啞:“……杜亙年。”

      杜亙年嘲諷道:“沒想到你還記得我?!?/p>

      那場相見短暫又毫無主題,最后以雪落姐的沉默收場。杜亙年離開前眼神瞥過在一旁呆若木雞的我,漩渦般的眼瞳蓄滿了冰棱。

      雪落姐在長椅上坐了一夜。我拿了外套給她披上,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耳朵,她卻毫無反應,對我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p>

      【2】

      1993年,南方下了大雪。除夕夜,桐城清冷的街道上,一個背著鼓囊囊麻布袋的小乞丐,瑟縮著身體,在濕漉漉的街上慢慢走著。她又冷又餓,尋思著翻完拐角處上最后一個垃圾桶就回家了。

      在那個垃圾桶里她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反而撿到了一個瓷娃娃般的男孩。

      看著男孩凍得發(fā)青的嘴唇,她猶豫著掏出半塊中午剩下的饅頭給他,那刻她聽到肚子的嘶鳴,咬咬牙轉(zhuǎn)身大步離開。

      男孩拿著沾滿灰塵硬得像石頭的饅頭,看著小乞丐離開,直到慢慢消失在夜色中才收回目光,低頭小口小口地嚼著饅頭,眼淚一顆顆滴落在凍僵的手背上。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影擋住了殘存的光線,他抬起淚痕斑駁的臉,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又折回來的小乞丐。

      小乞丐說:“跟我回家吧?!?/p>

      小乞丐所謂的家,是在城市邊緣一棟用木板搭成的破敗小屋,屋頂上堆滿了厚重積雪,似乎雪再厚一點小屋就會坍塌。屋后黑黝黝的,隱約可見一片樹影。

      小屋內(nèi)部逼仄,除了一張木板床,再放不下其他,墻面用報紙糊滿,依然四面漏風,比屋外暖和不了多少。

      那晚,兩人蜷縮在翻出棉花絮的破棉被里,只露出兩顆小腦袋。

      她說:“我叫雪落,你叫什么。”

      “杜亙年。”

      “你怎么不回家?”

      “……我沒有家了?!?/p>

      年幼單純的小乞丐想,原來和我一樣被家人拋棄了,她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小乞丐是孤兒,在一個下雪天被老乞丐撿到,老乞丐在舊時代出生于書香門第,于是她有了“雪落”這個詩意的名字。去年冬天年邁的老乞丐去世,唯一留給她就是拾垃圾維生的本事,以及教會了她成為一個善良的人。

      緊挨著的身體熱烘烘像個小火爐,那晚雪落睡得特別踏實。

      雪落有了“親人”,她像老乞丐一樣無微不至的照顧著比她小兩歲,卻比她高出一頭的杜亙年。白日里,他跟在她身后,幾乎翻遍整個桐城的垃圾桶,她從不讓他動手,他就站在她身后提著麻布袋,默默地看著她在臟污的垃圾桶找出各種可賣的匪夷所思的玩意,去回收站賣了錢,然后買一個肉包子給他,自己卻吃最便宜的饅頭。

      日子過得比過去更加窘迫,雪落卻好久沒有這么開心過了。

      杜亙年那晚看見的樹影,是一片泡桐林。冬寒里,蕭瑟無比。小屋背面有一扇小小的窗,推開便能看到泡桐林。雪落對杜亙年說:“春天時,這里會開滿桐花,在樹林躺半天,落下的花瓣都能把人埋起來?!?/p>

      “那不是像下雪一樣。”

      “對。”雪落笑得眉眼彎彎,右臉酒窩深陷,“那是帶著香味的雪?!?/p>

      杜亙年愣怔地看著她的笑容,忽覺得突兀。這般明亮的笑容不應該是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說著自己的夢想是成為舞蹈家或是鋼琴師的女孩才有的?

      “你的夢想是什么?”他忍不住問。

      雪落想了想:“能吃飽,有座遮風避雨的房子,每天推開窗,就能看見桐花?!闭f到這里她頓了一下,有點羞怯地看著杜亙年:“你一直陪著我,在春天的桐花樹下聊天?!?/p>

      那是13歲雪落全部的夢想,那時她以為,他們會一直在一起,直到他們慢慢長大,漸漸老去。

      【3】

      那年的冬天漫長得沒有盡頭。杜亙年在最后一場細雪里,生了病,一張白嫩的小臉燒得通紅,往日紅潤的嘴唇皸裂開口。

      那是雪落第一次偷竊,她在人來人往的鬧市里穿梭,額頭冷汗潺潺,好幾次她都想轉(zhuǎn)身逃離,但那憔悴的小臉在她腦中來回晃蕩著,黑黢黢的小手最終還是伸進了一個手提包。

      小偷并不是人人都能干的,更何況害怕得發(fā)抖的新手雪落。毫無疑問,她被抓住了。那個穿著對襟厚旗袍的貴婦,狠甩了她一巴掌,扇得她眼冒金星,耳朵嗡鳴,她跌坐地上,半天回不過神來。

      那晚,她緊緊抱著杜亙年比平日更燙手的身體,哭得嗓音嘶啞。她多害怕,他像老乞丐一樣離開。興許是上蒼憐憫這個命運多桀的女孩,第二日清晨,發(fā)了一身汗的杜亙年,竟不藥而愈。他醒來那刻,看著緊抱著他,一臉淚痕的女孩,心底某個角落突然咯噔了一下。

      他凝看著睡夢中在還皺著小花臉的雪落許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推開窗,細雪壓在樹梢上,他似乎看到了春天的泡桐樹開出了一朵一朵溫潤可愛的白花。

      雪落最常拾掇垃圾的那條街,新開了一家當時鮮見的蛋糕房,精美誘人的各類西式點心擺滿了明鏡的櫥窗。她趴在櫥窗邊,看了好久,最后被罵罵咧咧的老板趕走。

      第二日,她特意走了街的另一邊,眼睛還是止不住朝對街的蛋糕店張望,在她即將一頭撞到電線桿上時,杜亙年拉住了她。

      雪落不好意思地撓頭,轉(zhuǎn)頭就在背后照相館里的鏡子里看見自己豆芽菜般的萎靡模樣。和她并肩而站的杜亙年,雖衣服干凈不了多少,卻眉目清朗似畫中人。

      照相館的胖老板突然走了出來,雪落以為又是來趕他們的,扯著杜亙年就想離開時,被胖老板叫住了。他滿臉堆笑地對杜亙年說:“小孩,幫我拍張照,我掛在店里當宣傳?!?/p>

      杜亙年想了想,指著隔街的蛋糕房說:“你給我買塊蛋糕,就當報酬。”胖老板欣然同意,杜亙年又補充道:“要奶油味的?!?/p>

      那是雪落第一次吃奶油蛋糕,她小心地舔了一口,整個口腔都滿溢了奶香和甜蜜,她將蛋糕推到杜亙年面前,說:“你也吃?!?/p>

      他撇過頭,吞咽唾沫:“你吃,這我以前天天吃,都吃煩了。”

      這話將她驚醒,才想起兩個多月的朝夕相處,她竟不知他的來歷:“你不是孤兒吧?”

      他猶疑著,點頭。他當然不是孤兒,他只是以離家出走,來抗議和逼迫自己的父親妥協(xié)。

      “那你早晚還是要回家的?!彼哉Z,手中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蛋糕,似乎也變了味。

      一語成讖。時間并未過多久,那時恰逢氣候回暖,他們從街上掃蕩回來,一輛漆黑發(fā)亮的高檔轎車停在小破屋門,見他們回來,車門開了,一個儒雅的男人走出來。他蹲在杜亙年面前,說:“你不會有新媽媽了,跟我回家吧?!薄?/p>

      杜亙年在父親耳邊說了什么,杜先生看向局促地躲在一旁的雪落,眼角含笑朝她靠近,輕輕握住了她臟兮兮的手,說:“跟我們回去吧,我正好缺一個女兒。“

      【4】

      老乞丐從前時常對雪落說,多做好事,福報總會到的。

      雪落成了享有“國內(nèi)紡織大亨”杜先生的養(yǎng)女。每天她都能吃到香甜的蛋糕,有了一衣櫥的漂亮衣服,出門有氣派的轎車接送,她也有了姓,在外總有人叫她杜小姐。

      初來時,她猶如跌入了一場美夢,漸漸的她得到越多,卻越來越惶恐。每晚不是失眠,便是做夢,夢到現(xiàn)在的一切美好生活都是夢一場。然后從睡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直到看到墻上氳開橙黃光源的復古式雕花壁燈,感受到身下鵝絨被褥的綿軟溫暖,一顆撲騰跳著的心才漸漸安定下來。

      她不敢習慣這樣的安逸,害怕有一天一切打回原形,那她怎么坦然迅速地融入過去的生活。

      那晚,她又做夢了,蜷縮在被窩里,無聲地流淚。這時,房門被推開,穿著潔白睡衣,赤腳站在柔軟地毯上的杜亙年,睜著黑亮的雙眼,靜靜地看著她。

      她愣住了,小臉上還掛著兩條淚痕。他站了一會兒,走進來爬上了她的床,跪坐在柔軟的床鋪上,輕輕抱住了她,用誘哄的語氣說:“別哭,別哭?!?/p>

      那真真切切的親密,溫暖了她許多許多年,讓她往后在無數(shù)冷夜都不再害怕。

      時光流逝,他們慢慢長大,性別觀念的滋生,讓他們困惑,生疏,羞澀……徹底遠離了兩小無猜的親密時光。

      而那份“親密”短暫走失后,在1998年的春天又回來了。那年,《泰坦尼克號》在國內(nèi)上映。雪落還記得16歲的杜亙年,表情別扭地對她說:“一起去看吧?!?/p>

      昏暗的電影院里,當JACK對ROSE說“你一定能脫險,活下去,生很多孩子,看著他們長大,你會安享晚年,安息在暖和的床上?!毖┞淦怀陕暎菚r,一只微涼的手攀上了她拭淚的手,穩(wěn)穩(wěn)握在手心。她一愣,微微別過頭,偷看他緊盯著幕布的樣子,斑駁的光投影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潤白肌膚仿若上好白瓷。她整顆心砰砰狂跳,交握的掌心,滲出細密的汗液,黏膩,灼熱,卻沒有人放開手。

      那份淡淡的悸動,誰也沒有主動捅破,但他們都知道有什么不同了,他們不只是“親人”,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種更渴慕的期盼,騷動著,撩撥著兩顆惶惑的心,呼之欲出。

      這小小的曖昧,在2000年徹底結(jié)束。翻過了1999年千禧年,那是一個新的世紀。

      后來,雪落不止一次回想,1999年的最后一天,他們到底在做什么呢?

      貌似一起跨年了,他們在中心廣場,一起等著塔樓上的時鐘指向12點。人群里此起彼伏的歡呼聲,爆竹煙火覆蓋了夜空,一朵朵綻放,又一朵朵弭散。

      那晚她送了一副親手織的手套給他,他一邊嫌棄款式難看,一邊又迫不及待地戴上,嘴角是怎么也掩飾不了的笑容。

      那年她19歲,他17歲。

      在震天的爆竹聲中,他低下頭,湊近她耳朵,溫熱的氣息噴薄在她耳蝸,癢癢的,她忍不住想笑,但他接下來的話,讓她連耳朵都燒了起來。

      他說:“我喜歡你?!?/p>

      他說:“雪落,我喜歡你。”

      他說了兩遍。

      她的心臟和大腦都聽見了他的告白,似一道白光,劈開了混沌、糾葛的往昔。那刻,她的心猶如填滿奶油的火山,源源不斷地噴發(fā)、燃燒,甜蜜地將她深深湮沒。

      【5】

      故事到這里,一切都朝著最美好的方向發(fā)展,又怎么會是現(xiàn)在的光景?

      雪落姐給了我答案。她說:“一年后,我結(jié)婚了。”

      世界上最經(jīng)不起風霜考驗的莫過于年少時以為永不會變的誓言。

      他們安穩(wěn)地度過了千禧年,卻抵不住世事無常,似水流年。

      2000年,杜先生因投資失誤,幾乎破產(chǎn)。幸得潘家援手,而潘鈺隱晦地表示了想娶杜家小姐。杜先生清楚,這并不是祈求,而是交換條件。他同雪落說起,滿臉羞愧。最后只說,雪落,我不強迫你。

      是啊,沒有人會強迫她。

      但她答應了,他們都默契地隱瞞了初入大學的杜亙年。

      潘鈺花花公子的做派她早有耳聞,但他們之間從無交集,她不知他又為何想和她有個未來。直到潘鈺邀她吃飯,那時她才想起見過這人,在她18歲的成人禮上,他邀她跳了一支舞。

      潘鈺對她說:“那時候,我就對你一見鐘情。”

      杜亙年不知從哪得知了消息,夜半從學校跑了回來。那時她坐在小花園發(fā)呆,他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黑亮的瞳仁里皆是憤怒的火焰。

      “你為什么要嫁給他?”

      她笑了笑,佯裝成輕松的樣子:“女人早晚都要嫁人的?!?/p>

      他瞪視著她,一字一頓:“我娶你,你不要嫁給別人”

      天公不作美,沉默的幾秒,豆大的雨滴砸了下來,他們無聲地在雨里對視,他怒火滔天,她禁不住焚燒,別過頭不敢再看他赤痛的眼神。

      他上前一步,固定住她的后腦,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瓣。

      那是他們唯一的一個吻,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在磅礴雨水中他們的身心都不可抑制的顫栗。一吻畢,唇間一抹血色,和著雨水流過他下顎,宛如泣血。而她卻冷冷地,決然地笑了:“杜亙年,別幼稚了,我們以前……都是個錯誤,我想要共度一生的是能照顧我的潘鈺,而不是需要我照顧的你?!?/p>

      她眼睜睜看著他眼里的熱忱,在她每一個字句里焚燒成灰燼。

      杜亙年沒有參加雪落的婚禮,在她婚禮的第二天,坐上了前往法國的班機,去學習面料加工和設(shè)計。離開前,杜先生,雪落和潘鈺一起到機場送他,他笑容滿面地和他們一一道別,離開前他又折回來擁抱了她,如世間最親密的姐弟那般不舍地耳語。他感受到她的身體不可抑制地顫抖,他露出了滿足的笑容——至少如今他的話,還能刺傷她。

      他說:總有一天,你會后悔拋棄我,祈求我原諒你。

      他在國外一呆就是九年。離開那年放下的狠話,他一直沒有忘記。

      2008年是雪落最落魄的一年,各大八卦周刊上都是富太太被家暴懷胎五月流產(chǎn)的新聞。豪門之事真真假假,隔不久就有新八卦覆蓋,直到她和潘鈺離婚的消息傳出,那辨不清真假的家暴傳聞才終于坐實。

      2009年初,國內(nèi)經(jīng)濟形勢蕭條 ,杜亙年卻回來了。他頂著中國最年輕設(shè)計師的頭銜,攜著女友,衣錦歸國。

      【6】

      我問雪落姐:“嫁給潘鈺,你后悔嗎?”

      “說不上后悔,潘鈺對我很好,是我不好,沒有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她靠在椅背上微闔雙眸,好半響才又說:“他也從未家暴過我,孩子是我自己流掉的?!?/p>

      她的答案,讓我瞠目結(jié)舌。即便是夫妻關(guān)系再惡劣,一個女人也不會忍心傷害自己的孩子……眼前看似柔弱的女子,讓我突生出了幾分陌生感。

      她全然不在意我復雜的眼光,語帶笑音:“你是不是覺得我挺狠心的,有時候,我也在想我是不是沒有心吶?!?/p>

      后來的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杜亙年回國后就迫不及待找來,帶著嘲諷的笑,說出“好久不見,潘太太”。

      在國內(nèi),杜亙年風光更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上娛樂版面。沒多久,杜亙年要與女友訂婚的消息更是穩(wěn)穩(wěn)霸占頭條數(shù)日。

      我換了新工作,公司安排了宿舍。離開那天,雪落姐和我坐在桐樹下聊天,誰也沒有提起杜亙年訂婚一事。

      而那日,杜亙年又不請自來,這次還帶著他的未婚妻。

      他右手搭在未婚妻的腰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雪落姐:“我要訂婚了,為了感謝你過去的關(guān)照,我特地來邀請你參加我的訂婚禮。”

      “關(guān)照”二字,他咬得特別重。

      我覺得雪落姐曾經(jīng)有一個詞形容杜亙年特別貼切——幼稚。不管他對雪落姐現(xiàn)在的感情是愛也好,恨也罷,即便都不是,只是炫耀,都幼稚得可笑。

      雪落姐落落大方地站起來,面色看不出半分波瀾:“恭喜,到時一定到?!?/p>

      杜亙年臉色微霽,隨即展出一副笑顏,轉(zhuǎn)頭在未婚妻臉頰印上一吻:“親愛的,這就是我父親的養(yǎng)女,曾經(jīng)的潘太太,我想你應該叫姐姐?!?/p>

      那場會面依舊短暫,卻十足一場鬧劇。除了身為局外人的我冷眼旁觀,局中人的他們一直在笑。

      我想,面對這樣赤裸又不留情面的挑釁,他們之間應該都沒有退路可回了。

      但杜亙年很快又刷新了我的三觀,除了“幼稚”,又有了一個新的標簽“厚臉皮”。他竟然在訂婚禮前一天,公然悔婚了。記者問他緣由。他微瞇著眼眸,唇畔挑起三分笑:“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愛的不是她,既然知道了,那何不放彼此自由。”

      呵,果真不愧是灑脫不羈的大設(shè)計師,連委蛇之詞,都吝于編撰。

      那天,我去了一趟雪落姐家。黃昏的微光里,她站在桐樹下,仰著頭不知在想什么??吹轿襾?,臉上露出淡然的笑。

      我在她身旁站定,問她在看什么?

      她說:“我在等一場雨落下來?!?/p>

      我本想問她,你們還有可能在一起嗎?這句話在見到她時卻怎么都問不出口。離去時,雪落姐叫住了我,她說:“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我們之間最大的障礙從不是他有女朋友這件事?!?/p>

      最后,她又說:“我要結(jié)婚了?!?/p>

      【7】

      杜亙年參加一場時尚發(fā)布會時,是坐在輪椅上被助理推出現(xiàn)的。面對記者追問,在鏡前一向以優(yōu)雅坦率著稱的杜亙年,沉著臉,緘默著,最后匆匆離去。而坊間流言四起,最為人樂道的是——他毫不留情的退婚惹怒了女方,遭了報復。

      但沒有一個傳聞接近真實。

      雪落姐再婚對象是個醫(yī)生,戴無框眼鏡,是十足的斯文人。他們沒有舉辦任何形式的婚禮,就如任何最普通的一天,只是小樓里多了一個人。

      我很欣慰,我離開后,至少還有人能陪著她。

      那天晚飯時,杜亙年又來了,攜著一身戾氣和怒火,他闖進門,一拳砸在了雪落姐新丈夫的鼻梁上,鼻血洶涌而出。

      雪落姐慌忙抽出紙巾給他擦拭,直到血止住,才轉(zhuǎn)而看向杜亙年,她一貫平緩的語調(diào)終于有了怒意:“杜亙年,你怎么還不明白,我們回不到從前了?!?/p>

      杜亙年眼角血紅,怒極反笑:“你以為結(jié)婚了,我就會放過你,休想!”

      那晚,他在高速路上狂飆,車撞到了護欄,運氣尚好,僅是小腿骨折。

      我以為杜亙年會這樣不死不休的折磨糾纏雪落姐一輩子。但他似乎并未我想的那么長情、堅韌,再熾烈的愛火,等不到回應,也會逐漸失去熱情。

      他也只是凡人。

      2010年,杜亙年回了法國,宣布再不踏足亞洲市場。

      后來,我去了其他城市,漸漸和雪落姐斷了聯(lián)系。他們的愛恨,于我而言,太過糾葛,仿若一場夢。夢境之外的我,依舊碌碌地過著我最平凡的生活。

      【8】

      2015年三月。我去桐城出差,順帶著想去看看雪落姐??此畹檬欠裥腋#欠裼辛诵殞殹?/p>

      在桐花盛開的院落里,沒有看到雪落姐也沒有看到她的丈夫,反而遇到一個最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

      下顎冒出青青胡渣的杜亙年坐在染上銹色的長椅中央,看到我,愣了一下,他似乎還記得我,緩緩開口:“可以和我聊聊嗎?”

      我對他早沒了崇拜,但基于禮貌還是坐在了他身邊。如此近的距離,更清楚地看出他的頹糜,他似乎好久沒有睡過,眼下一片青黑,看不出半點曾經(jīng)目空一切的倨傲。

      他說要聊聊,卻沒有開口。我卻忍不住質(zhì)問起他:“你知道當年雪落姐為什么會和潘鈺結(jié)婚嗎?”

      他愣怔片刻,苦笑:“我到巴黎沒多久就知道了?!?/p>

      他的回答,更讓我氣憤:“知道?你還那樣折磨她?!?/p>

      他驀地轉(zhuǎn)頭,眼睛發(fā)紅地瞪著我:“你知道什么?我不需要也不稀罕她大無私的付出,我想要的只是她陪在我身邊?!蔽衣牭搅怂韲道锏倪煅事?,“知道真相后,我反而更恨她,她憑什么那么做?誰讓她那么做的?她問過我是什么感受嗎?”

      隔了好久他才平靜下來,問我:“你想聽故事嗎?”他和當年的雪落姐用了一樣的開場白。

      【9】

      雪落姐再婚后,如杜亙年所說“他不會放過她”一樣,他總是隔三差五地找上門,手腕用盡,卻喚不回她半點動搖。她的冷漠,讓他心寒,總是口是心非地說最殘忍的話試圖激起她多余的反應。

      杜亙年真正決定放手的那一次見面,他站在她面前,以一種低到塵埃的姿態(tài)想要挽回他們的愛情。

      “雪落,你離婚吧,和我在一起,我一直都忘不掉你?!彼谝淮翁拐\自己的真心,剖白給她看。

      那句話,擲地有聲,砸得她心痛,心疼。淡漠的偽裝皸裂開了,她嘴角抽了抽,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他看出了她的遲疑和惶惑,伸出手將她圈進了懷中,她頓了一秒,就狠狠推開了他。他被推得趔趄,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而她接下來的話,更讓他寒透了心。

      她說:“杜亙年,我求求你,放過我?!?/p>

      曾經(jīng)他無數(shù)次想聽到她求他,求他不要離開她,求他原諒。在漫長的折騰里,他甚至想,只要她說句軟話,他就能放棄所有和全世界作對。

      而現(xiàn)在,他的夙愿終于得償,卻是求他放過她。

      那年,杜亙年28歲,他才恍悟,他耗盡時光想要追回的愛情,或許在他離開中國的那年,就睡了。如她所愿,杜亙年再未去找過她。

      在巴黎的五年,杜亙年時?;貞浧疬^去,恍然如上個世紀的夢。

      2015年二月,他收到了一封來自中國的郵件,只有三個字:回來吧。落款是雪落。

      杜亙年心情復雜地回國,卻沒有見到雪落,只有她的丈夫坐在那棟小樓里等著他。

      他問:“雪落呢?”

      男人笑了笑,指著桌上一個檀木盒子,說:“她在這里?!?/p>

      杜亙年眸光瞬息變得深沉幽暗:“你說什么?”

      對方意定神閑地和他對視,欣賞著他的聚變的表情:“一年前,杜小姐因為艾滋引發(fā)的腫瘤到了晚期,去世了,這是她的骨灰?!?/p>

      他叫雪落為杜小姐。對了,他不是她丈夫,只是唯一知道她病情的主治醫(yī)生,當年他們合伙演了一場戲騙了杜亙年。

      那晚,杜亙年順著那條,小乞丐曾經(jīng)背著麻布袋走過的長街,走了一遍又一遍,從日暮走到天明。那年的蛋糕房,照相館早在歲月的洪流中消失不見。

      那個男人的話反反復復地在他腦袋里響起。他說:“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但是覺得杜小姐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苦痛,你卻什么都不知道,未免太輕松了點。”

      是啊,比起她受的痛苦和折磨,他未免生活得太輕松了一點。

      【10】

      2008年二月,潘鈺被查出了艾滋,而雪落也未能幸免,那時她懷有5個月身孕。她不想孩子來到世上就被病痛折磨,于是吃墮胎藥流了產(chǎn)。她也因大出血,差點沒有搶救過來。

      病愈后,她和潘鈺離了婚。獨自回到了桐城,買下了這棟院子里有泡桐樹的小樓。

      小時候的夢想實現(xiàn)了——有棟小樓,每天推開窗就成看見泡桐樹,她思念多年的人也回來了。唯一遺憾的是,她不敢和他牽手,擁抱,更不敢接受他的愛情。從她染病那刻起,她就知道阻隔他們的不是婚姻的羈絆,更不是不愛了。

      雪落離世那天,桐花正盛。她的“丈夫”摘了一朵潤白的花嵌在她枯黃的發(fā)間。那日天氣晴好,她仰頭看著湛藍的天,看了好久,好久。用疲憊的聲音問詢道:“今天會下雨嗎?”

      “不會。”

      “那明天呢?”

      “也不會?!?/p>

      “那什么時候才會有雨?”

      “為什么要等著下雨?”

      “因為啊……下雨天才適合放肆哭泣。”

      雪落還記得,那一年杜亙年在暴雨里吻了她,那時她無視他的疼痛,笑得決絕又殘忍,但她的眼淚摻和著冰冷的雨,流了滿臉,卻沒有人發(fā)現(xiàn)。

      她至死,都在等待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洗凈她蒙塵的愛情。她才能肆無忌憚地將那些不能說的思念,忍耐,疼痛和著雨水,流向無人知的遠方。

      【11】

      我捂著眼睛,哭了:“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杜亙年笑了笑說:“我只想我們的故事能有人記得?!?/p>

      我無言以對。他們的愛情只是萌芽得太晚,凋落得太快,還來不及登場,便倉促落幕。就如三月潑天綻放,燦爛到極致的泡桐花,盈虛有數(shù),由盛轉(zhuǎn)衰。

      離開前,我回頭看那委頓的男人。他坐在長椅上,懷里抱著紅檀木的骨灰盒,臉深深地埋在上面。微風搖曳枝丫,桐花瓣墜落成雨,宛如一場盛大的雪落了他滿身。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雪落姐坐在他身邊,梨渦淺淺,對他笑得燦爛,他們在桐花樹下,一起白了頭發(fā)。

      2015年清明,知名設(shè)計師杜亙年再次登上娛樂頭條,只不過是他自殺的消息。那年他33歲,無人知他為何而故。

      責編: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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