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然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戴上了是一生一世,可不后悔?
“你想好了?”
“想好了。”
“戴上了是一生一世,可不后悔?”
“姥姥?!卑滓屡訉χ侠险邌玖艘宦?,俯身深深伏下,堅定的聲音撞擊在冰冷的云石地面上:“菱月無悔?!?/p>
姥姥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彎了下,對同樣跪在地上的荷月,芷月道:“既不愿留,就遂你們的愿,下山吧?!?/p>
荷月,芷月深深拜了拜,歡天喜地站起身。
“菱月,你也下山轉(zhuǎn)一轉(zhuǎn),明日辰時回府施術(shù),此后不得以真面目示人,除非……”姥姥停頓下來,靜靜等著。
“除非我死?!彼览牙严肼牭氖鞘裁?,大聲堅決地說出剩下的話。
姥姥滿意地點點頭,對她們揚手道:“都去吧。”
西絕峰下山的路上只有菱月一人,她素白的長裳拂過寒煙荒草,寬大斗笠上的白紗不時被風吹起輕撫面龐。臉上的觸感讓她想到荷月和芷月的臉,此刻應(yīng)該已完好無損地剝離下來,端端正正地放在秘顏堂的架子上。
她們真以為能以自由之身活著下山么?
怎么這么蠢。
她在巫靈府待了十七年,從未見過下山的師姐回府探望,難道還不明顯?可即便如此,每年的遣返儀式總有人向姥姥求情要下山。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外乎兩個字,一個字是情,有家人的想回家照看父母,同享天倫之樂,而她從小就沒有父母也沒有牽掛。另一個字更致命,據(jù)說叫愛。愛這個字多半和男人有關(guān),她自小長在巫靈府,別說男人了,連公雞都沒有一只,也不知那男人是怎樣的三頭六臂,如何的蠱惑人心,害得山上的師姐們思凡,白白斷送了性命。
這些害人的男人,菱月拔出腰上纏的細劍在荒草上斬過,要是膽敢來惹她,就全殺啰。她輕笑一聲,翻腕收好細劍,遠眺山腳下的鎮(zhèn)子已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那兒,就是紅塵啊。
心底最為渴望的歸宿
謝風知道自己長得帥,但不知道自己帥到這個地步,他與祝知府駕著小車穿過大街時,車廂被飛來的果子塞得都站不住腳了。
祝知府樂呵呵地沖他解釋:“吾郡有看到美男子擲瓜果的習俗,還請謝少俠不要介意,哎喲!”還沒說完,頭上又挨了一記榴蓮。
謝風輕松閃過飛來的大小瓜果,看到祝知府左躲右閃還是被砸得跟豬頭一樣,白衣一晃,翻身下車,對他抱拳道:“請大人先行回府,小人晚點便來?!?/p>
祝知府寒暄道:“同行也無妨,本官也難得這么受歡迎,哈哈……”
還沒哈完,一顆大冬瓜又飛了過來,祝知府麻溜地搶過馬夫手里的鞭子,猛抽馬臀,狂奔而去。
謝風望著祝知府逃竄的背影笑了下,抬頭看了眼迎風招展的酒旗,在二層的憑欄處坐了下來。他漫不經(jīng)心地喝著小酒等天黑,看到了街上穿著素白長裳的菱月,寬大斗笠上的白紗傾覆而下,影影綽綽看不清容顏,微風輕拂時偶見一道墨色黛眉和一點櫻色口脂,似乎對什么都有些好奇,一雙皓白的素手翻撿著攤上的小玩意。她慢慢行過來,跟每個攤販都聊兩句。他以為她在問價,直到?jīng)鲲L送來她冷冽的聲音
“你是男人嗎?”
“不是吧,我看著你就是女的?!?/p>
“你是男人嗎?”
“你是?。磕闶悄腥税??你是男孩兒啊?”
“男孩兒和男人有什么不同?。俊?/p>
他喝了半口的酒生生嗆了出來。他細細打量她的體態(tài),再聽她的聲音,覺得是個少女。這是哪家跑出來的無知少女。
“小娘子,你找男人???我就是男人??!”輕薄的調(diào)笑聲里,菱月已被一群人圍住,領(lǐng)頭的黃衫男子合攏扇子,來撩她的面紗。
極快的一瞬,黃衫男子的手被削得鮮血淋漓。
謝風咪了下眼,好快的劍。
“原來是你啊,找你半天了?!绷庠掠眉殑χ钢改菐碗S從,冷冽問道:“你們也是啰?!?/p>
黃衫男子握著受傷的手嚎道:“愣著干嘛,一起上!今兒非把她給治了!”
他們根本不是她的對手,一齊上也被打得落花流水。黃衣男子沖一個隨從使了個眼色,隨從鬼鬼祟祟躲到墻角,摸出一記暗器,沖菱月用力甩出。
“鐺”地一聲,暗器被謝風閃著寒光的長劍擋開,飛旋到菱月的身側(cè)打落了她的斗笠。
謝風掃了眼脫去斗笠的菱月,瞬間驚艷住。之前袁天師給他看過一幅《倩女幽魂》的女鬼畫像,眼前的這位白衣少女與畫像上八分相像,不同的是菱月額間有一簇花印,一張嬌美冷傲的容顏卻帶著天真無知的神情。謝風心口處堪堪停頓了一下。
就在愣神的一刻,黃衫男子掏出一包粉末撒向菱月,謝風用劍氣隔開粉末,長劍脫手砸向黃衫男子胸口,生生砸得他吐血。他反手接住彈回來的劍柄,挽出瀟灑的劍花,白色衣角隨著劍氣飄動,冷然道:“還不快滾。”
隨從們抬著黃衫男子屁滾尿流地逃了。他回身看菱月,她臉上有一抹異樣的潮紅,他剛喚了聲:“姑娘?!?/p>
她就倒在他懷里。
祝府上下燈火通明,客房里醫(yī)師緊著眉頭把脈,出了門就喊道:“太陰損了,太陰損了?!?/p>
祝知府問:“那位姑娘究竟如何?”
醫(yī)師搖頭道:“中了陰陽合歡散,你們都懂的?!?/p>
祝知府和謝風面面相覷了一陣兒,祝知府邁出一步嘆氣道:“我身為知府大人,這位小姑娘在我地界上遭此不幸,我應(yīng)當……”
“謝少俠,”祝夫人款款而來,沖謝風拜了一拜道:“夫君還有要事,人是少俠領(lǐng)來的,剩下的就交給少俠了?!毖粤T,提溜著祝知府的衣領(lǐng)復款款離去。
謝風在門口僵了半天,吹著冷風以保持頭腦的清醒,慢慢想到袁天師教過他對著腰眼穴輸送真氣可破解淫毒,眼一閉進了客房。
他走到床邊,隔著紗帳叫了聲:“姑娘?!?/p>
便被一把扯到帳內(nèi),菱月靠在他背上喘道:“好熱啊,你,你真涼快。”
謝風翻身扣住她脈門,讓她無法動彈,左手運氣,掌心靠著菱月的側(cè)腰輸送真氣。
菱月恍恍惚惚間覺得身體的燥熱退了些,神智也清醒了點,她望著表情嚴肅的謝風問:“你是男人嗎?”
謝風冷冷道:“你說呢?”
菱月皺著眉,有些困惑的表情,“長得不錯,不比巫靈四美差,但是,”
她在他胸前上下其手,“沒有胸唉,喉嚨有凸起,還有……”她一邊說一邊往下探。
謝風收了真氣沖她吼道:“別亂摸!”
菱月一臉無辜的表情:“我就是不知道才摸啊,摸摸怎么了,大不了你也摸我啊,小氣鬼?!?/p>
“唔,”真氣一收她又哼了起來,“熱,好熱。”不自覺地往他身上貼。桃花粉面醉顏紅,櫻唇細腰掌中輕。
謝風覺得這個晚上,真是對他自制力的極大挑戰(zhàn)。
折騰了大半夜,菱月中的陰陽合歡散藥效終于過去,倒在床上睡了過去。一縷長發(fā)散落下來,謝風探手將落在她臉前的長發(fā)輕輕別到耳后。
看著她楚楚動人的睡顏輕聲道:“師父教過,君子不趁人之危。但我這樣的君子,現(xiàn)在也不多了,你在外面這樣亂晃,早晚會吃虧的?!?/p>
“今日與你這般,我自會負責,不知姑娘是哪家的閨秀?如不嫌棄,在下備好聘禮上門提親?!?/p>
“也不知姑娘芳名為何?在下天罡派弟子謝風?!?/p>
他只當她醒著,溫和輕慢地同她說著話,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么,也許是擔心,明天她醒過來,那雙剪水秋瞳一瞧他,他又呆了。他一向是冷靜之人,見到她卻難以冷靜;從來克制力強,同她在一起卻不愿克制。
這是怎么了?他搖搖頭,袁天師最為器重的大弟子居然會這個樣子。他苦笑一下,拔亮了燭芯,靜靜守著她。桂花飄蕩得一室清香,洗練的月光落了一床光華。他看著月華下的少女,安寧愉悅慢慢浸透了心扉。
少小離家,習的是殺人之技,面對的是兇惡之徒,他熟悉血腥與恐懼的氣味,對月下甜香和夢中少女感到陌生。然而這安寧愉悅讓他想起兒時的家,是他心底最為渴望的歸宿。
天亮后他出房門替她打水,回來的途中遇見祝知府,祝知府看他神色疲憊擠眉弄眼道:“雖是年輕人,也不要太耗損了身子?!?/p>
謝風想解釋兩句,但看著祝知府一臉你不用說我都明白的表情,只得點頭回客房。
客房里沒有人,桌上擺著一張紙,他拿起,上書: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紙張掉落在地上,他快步追了出去。街上已有不少人,他穿過每一條大街,找遍每一道小巷,卻再未見到她的身影。
江湖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
辰時一刻,菱月站在秘顏堂的大廳正中,巫靈四美輪流上前為她施術(shù)。她看著童女手捧鏡匣中逐漸變換的面容,兀地想到昨晚寬大手掌輕放在她腰間的男人,他白衣穿得真好看,長劍一揚便倜儻風流。易容之后,他還能不能認出她?
“姥姥!”她揮開巫靈四美正在施術(shù)的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怎么了?”姥姥的一雙眼如同鷹隼盯住她:“覺得這張臉不如你原本的好看么?秋月,把架子上左三橫五,右四橫八的面皮拿給她。”
秋月按照吩咐揭下那兩張面皮,端到菱月面前。
只一眼就讓她毛骨悚然,盤子里放著的,是荷月和芷月的臉。前一日她們還在遣返儀式上懇請姥姥放她們下山,今日已成盤中的兩張面皮。雖然隱約猜到荷月與芷月的下場,但真正對著這兩張人皮面具,依然讓菱月全身戰(zhàn)栗。
“從這兩張里選一幅?荷月面皮白,芷月模樣更俊俏呢,嘎嘎嘎嘎。”姥姥爆發(fā)出一陣夜梟般的喋笑。
“菱月自知本門規(guī)矩,易容而出,不露行蹤。只是,若菱月任務(wù)完成得好,能否求請姥姥,最后為我換回真容?菱月還是比較喜歡自己的臉?!彼钌罘诘厣险f完,津津冷汗已淌滿全身。她跪下地的一刻,突然明白了荷月、芷月請求下山的心情。
“那就看你多有本事了?!崩牙涯馈?/p>
那就看你多有本事了。
菱月一直把這句話記在心上,五年里,師姐們不想接的任務(wù),她接,別人不愿去的荒遠之地,她去。九死一生回來后,姥姥會給她換一張新的面皮,每次的面皮都比之前的面皮美一些。巫靈四美之一的夏月任務(wù)失敗被抓,割爛臉的頭顱被高高掛在城樓上。姥姥陰沉著臉坐在堂中對眾人道:“完成夏月任務(wù)之人,補位巫靈四美?!?/p>
郢都月下,執(zhí)著一株桂枝的美婦,側(cè)騎毛驢,翩然而來,月光照在她素色白紗上,宛如謫仙。驢至江口停下,美婦輕跳下驢,取出布袋里的琵琶,碎步前行踏上通至畫舫的木板。起風了,泊在江岸的畫舫擺動起來,美婦失聲驚叫。帶著小童的青衣老者從船內(nèi)出來,一把扶住驚慌失措的美婦,將她攙了下來。
青衣老者笑看美婦道:“可是錦韻閣的蕓娘?”
美婦垂眼輕輕點頭,隨著青衣老者入到畫舫內(nèi)。公子逸正在飲酒作樂,見美婦進來,推開左右的歌姬,舉著酒杯向她撲來:“美人兒……”
她輕巧閃過,撿了一張凳子坐下,笑著啐道:“公子好生心急,且聽蕓娘一支曲子也不遲?!?/p>
信手彈起,纖細清婉的曲調(diào)伴隨漸起的夜雨,在畫舫頂梁幽幽回蕩:“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被ㄌ炀频氐膱雒骝嚾婚g靜了下來,杯盞不停的公子逸撐著頭,淺淺飲酒,目光漸漸變得陰鷙。
她纖指撩動彈完下闋:“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末了堪堪一笑道:“師姐,公子逸私下好男色,你也不打聽清楚些,讓師妹扮歌姬露盡馬腳。杯中的鶴頂紅嘗起來如何?”
公子逸驚詫地掙起來,憤恨地瞪著她,一步,兩步,倒下不起。
美婦向公子逸摟抱的兩個歌姬招招手:“來了就一起上吧?!?/p>
歌姬死的時候,臉上的面皮一層層裂開,如同綻放開的層層花瓣,在花瓣的最核心她看到師妹原本的面容。
她伸手闔上死去師妹睜大的眼,輕輕道:“巫靈四美的位置不是你們能坐的,不要妨礙我換回真容啊?!蹦切┝验_的面皮,輕輕一觸頓化為飛灰。
地上的公子逸不知何時爬到她腳邊,七竅流著血,用手死死拽住她素白的裙裾,艱難吐字:“菱月,你在做夢,你以為,躋身巫靈四美,就能以真面目示人,能得自由?你看我,是什么下場,你必也,不得好死!”
她蹲下身,扭斷公子逸的脖子,一層層綻開的面皮后是記憶中秋月的面容。秋月貼過的面皮太多,她都快記不得秋月原本的模樣了。如同她,看著鏡子里一張張似是而非的臉,時常也會忘了自己原來的面目。
她把琵琶扣在手中,邁步向畫舫內(nèi)行去。夜雨越來越大了,靠窗的紅燭不斷搖擺,忽明忽暗地照著過道。過道中一雙小手拉住了她的衣袖怯怯問:“姐姐,你怎么會彈大師兄最喜歡的詩句?”
菱月低頭看到一個小童,是青衣老者身邊的童子。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小童的鼻子上刮了一道問:“你這個小孩兒,看到殺人也不躲起來,不害怕么?”
童子怯怯點頭道:“害怕,可這首詩大師兄已找了好多年,青隱一定要問,姐姐是跟誰學的方才的詩詞?。?。”
菱月笑了笑:“跟一個叫菱月的姑娘。小子,你可是天罡派?”
童子點點頭。菱月愣了一瞬,淺笑著站起身,拎起童子的衣領(lǐng),摜進內(nèi)室,對著昏暗內(nèi)室冷冽道:“我不欲跟貴派結(jié)仇,煩請交出公子逸?!?/p>
蒼老的聲音伴著雨聲傳來:“既知我天罡派,就應(yīng)知道,人不會輕易交給你?!?/p>
菱月倚在門上嗅著自己折來的桂枝香,淡淡道:“前輩,人生還長,何必想不開?!?/p>
內(nèi)室亦淡淡答道:“江湖子弟江湖老,人在江湖飄,哪兒能怕挨刀?!?/p>
菱月?lián)溥暌宦曅α?,拿起琵琶彈唱道:“江湖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顏不似當年彩樓前?!?/p>
她歌聲輕慢,合著雨水滴答的節(jié)奏,淺淡的哀傷擊在人心上。抬起的指尖不經(jīng)意劃過面頰,初遇起至今,人已老了五歲,五年前的話現(xiàn)在依舊記得清楚,每到下雨時都會想起。月色溫柔桂花飄香的夜晚,他坐在床邊溫和輕慢的話語:“我這樣的君子,現(xiàn)在也不多了,你在外面這樣亂晃,早晚會吃虧的。”
“今日與你這般,我自會負責,不知姑娘是哪家的閨秀?如不嫌棄,在下備好聘禮上門提親?!?/p>
“也不知姑娘芳名為何?在下天罡派弟子謝風?!?/p>
她已在外亂晃了五年,這五年,她經(jīng)過天罡派多次,零零散散打聽來一些謝風的消息,像英俊瀟灑的大師兄至今仍獨身一人;像大師兄一直在找尋一位女子,還有今天青隱說的,大師兄最喜歡的就是當年她匆匆離去時手書的詩詞,以及謝風從來都是一位正人君子。
她不是沒有想過去找他,只是對著鏡中那張臉就泄了氣。與謝風初見時,她還是純白干凈的少女,現(xiàn)在戴著人皮面具的她,雙手已沾滿血污。而那人,偏生是個正人君子,她現(xiàn)在的這個德行他定是容不得的。
她決意要變回原本的容顏再去見他,帶著一套準備了很久的說辭,解釋她的失蹤,解釋她這些年的行蹤,最后像每一個值得擁有幸福的女子一樣接受他多年前的提親。
所以每次的任務(wù),她都搶著去,向死求生,只為盡快換回真容。
現(xiàn)在想想,她比當年嘲笑過的那些一意孤行要下山的師姐也沒好到哪兒去,情也好,愛也罷,這些想要又尚未求到的都是夢。秋月說她在做夢,她就是在做夢。可人活著,要連一個夢都沒有,又有什么意思?
她唱完那支曲子,拾起手邊的桂枝輕嗅一下,堪堪離去。
青衣老者怒吼一聲:“站?。 闭烦?,卻聽到身后真正的公子逸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青衣老者添亮火燭,一條銀環(huán)白頭蛇正死死咬著公子逸的腿,公子逸臉色烏黑,口吐白沫,身體抖動一陣兒很快僵硬。
看著死去的公子逸,青衣老者眼中透出寒涼的殺意。童子青隱走到青衣老者身邊,拉拉老者的衣袖道:“大師兄,方才的姐姐會彈你最喜歡的詩句,說是跟一個叫菱月的姐姐學的,菱月姐姐,會不會是你要找的人?”
青衣老者眼光驀地柔軟了下來,雙眸漆黑清透,是年輕人才有的眼眸。
“菱月。”他輕聲念到,心想,謝風啊,你終于知道她名字了。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菱月回到巫靈府復命后,躋身巫靈四美之位。她依舊很努力,專做別人擺不平的任務(wù),亦不辭辛勞地奔波天涯,兩年時間又換了好多張面皮。她完滿完成任務(wù)回來復命時,坐在堂中的姥姥喋喋笑道:“菱月再這樣能干下去,姥姥可要想個法子好好賞你?!?/p>
她聽到這話便更加拼命。她想,或許有一天,她能戴著自己的臉,自由地離開,只要再努力一點,再耐心等待一下,她的那個夢就會實現(xiàn)。
沒有過多久,機會真的來了。
剛從塞外趕回來的她,急急到堂上向姥姥復命,卻見到姥姥前所未有的陰沉臉色。她小心翼翼地詢問,方知接連派出的春月和冬月都沒了音信。姥姥手下最為得力的巫靈四美,如今只剩她一人。
“菱月?!崩牙褑舅?。
她抬起頭,對上姥姥那張溝壑縱橫的臉。
“現(xiàn)如今,巫靈四美只余你一人,春月、冬月失敗的任務(wù),要不要做全看你自己?!崩牙焉n涼道。
“任務(wù)很要緊么?”
“關(guān)系到巫靈府以后的立足,甚為要緊?!?/p>
“姥姥,這次的任務(wù)是什么?”
“刺殺南楚國君。”
菱月倒吸一口涼氣,垂下頭思索。一段時間的沉默后,姥姥走下座位,蒼老的手撫過她低垂的臉:“菱月,我老了,若你完成此次任務(wù),就是日后的巫靈府主?!?/p>
她抬起頭,看到姥姥衰頹的面容,將頭重重地磕到冰冷的云石地面上說道:“姥姥,菱月定當全力以赴,只是……”
“只是什么?”姥姥漠漠問。
她不自覺地咬破舌尖,口腔滿是腥氣,熟悉的血腥味讓她鎮(zhèn)定下來,緩緩抬起臉,盯著姥姥:“如菱月完滿復命,并不寄望府主之位,只求換回原貌,以自由之身離開?!?
姥姥頓了一刻問:“就這?”
她再次將頭重重磕在地上:“就這。”
姥姥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彎了下,扶起她道:“好?!?/p>
公子勛跪在南楚國君面前進言:“父王,兒臣收到線報,景國派出刺客妄圖弒君,聽聞刺客精通易容之術(shù),父王此番定要萬分小心?!?/p>
公子勛從袖中取出一道密折,前行遞給南楚國君。
南楚國君接過密折攤開邊看邊道:“勛兒,你知道自己有個什么毛病嗎?”
公子勛恭謹?shù)乜拷溃骸斑€請父王……”
示下二字還未出口,南楚國君身側(cè)的長劍已刺入公子勛的胸膛。
他緩緩拔出長劍,推開劍身上被刺破的纖弱身體道:“公子逸那次是七月,你用桂枝香也罷了,眼下是一月,竟不懂得換?!?/p>
“大師兄!”青隱從殿堂角落跑了出來。
“大師兄你沒事吧?”青隱急切地前后打量他。他一邊服下隨身帶的丹丸,一邊在青隱的幫忙下撕開套在頭上的頭套,恢復了原本的音容,笑著溫和答道:“沒事?!?/p>
青隱點點頭,跑去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公子勛,不禁大叫道:“大師兄,你快看他的臉?!?/p>
謝風踱步過去:“巫靈府的邪祟術(shù)法,以人皮做面具,若不是兩年前因公子逸一事與她們交手,真不知除了我派秘不外傳的易容頭套,還有此等邪祟的術(shù)法?!?/p>
謝風看了表情驚訝的青隱一眼,蹲下身問:“有這么吃驚,都見過幾回了吧。”
青隱惶急地擺著手道:“可這個姐姐,這個跟前面幾個不同,她,她真是又漂亮又眼熟啊?!?/p>
謝風一眼看到她的臉上,她的臉皮就像脆掉的書頁,一層層剝損下來,又像開頹的花朵,一片片落在他腳邊。最后一張人皮面具掉落后,他看到她原本的面容。
是那個,多年前與他短暫相聚而后又失蹤了的女子。
青隱盯著地上的一張面皮,仔細看了看喊道:“這個姐姐,是會彈大師兄最喜歡詩句的姐姐?!?/p>
青隱又去瞧另一張面皮喃喃道:“好像都有些眼熟啊?!?/p>
他最后趴到菱月的臉前道:“這個姐姐最眼熟,是大師兄掛在臥房里畫中的女子。”
謝風完全呆住了,他惶急地把地上纖細的身軀摟進懷里。
“菱……菱月”他猶疑地叫著她的名字,連這個名字都是青隱在兩年前告訴他的。
他俯下身牢牢看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地,難以置信地。她還是從前的樣子,額間一簇花印,閉著眼像睡著了似的。
他看著她的臉,一動不動地抱了很久。她身上的桂枝香將他縈繞,讓他想起多年前也是這熟悉的桂枝甜香,月華下少女的睡顏。
她散落下來的面皮被風刮到他面前,都有些眼熟。青隱小記不清,可他記得,這張臉曾在茶樓見過,這張臉曾在天罡派門外的包子鋪見過,這張臉在下雨的時候一起在屋檐下躲過雨,這張臉在他站在江畔思念那個一面之緣的姑娘時也蹲在他身側(cè)望江想著什么。還有,一直都隱約浮動著的桂花甜香……
他們相見時,謝風也是易容。天罡派謝風師父那一支門規(guī)嚴苛,平日出門辦事不露真容,只有七年前的那次,他在祝知府處辦事,易容頭套被小賊偷走,不得已拋頭露面了幾天,就在那個晚上遇到了心儀的姑娘。
他一直在找她,他相信不管在哪兒,他一見她就會認出來。怎么想得到,他竟見過她這么多次,卻從未認出她。他無數(shù)次與她擦肩而過,記憶里的桂花香那般尋常,卻從未想過是她!
“菱月?!彼阉г趹阎?,用自己的臉貼住她的臉嗚咽出聲,他拾撿散落在身邊的菱月的面皮,仿佛試圖拾撿起他們相逢不識,錯落一生的情緣。面皮一觸指尖變?yōu)榉蹓m,一張張的面皮在他手中化作青煙。
菱月在彌留之際無法動彈,無法出聲,但清楚地聽到了謝風一如往昔的溫和聲音,感受到了他寬大的手掌和溫暖的懷抱。
她想起第一次下山時姥姥對她說:“此后不得以真面目示人,除非你死?!?/p>
秋月師姐七竅流血道:“菱月,你在做夢。你看我,是什么下場,你必也,不得好死!
她領(lǐng)命而去時姥姥嘴角彎起的不易察覺的弧度。
但她不想記得這個,她要記得她寫給他的詩: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謝風、菱月,這里面有他們的名字。
她要記得他溫和輕慢的話語:“我這樣的君子,現(xiàn)在也不多了,你在外面這樣亂晃,早晚會吃虧的?!?/p>
“今日與你這般,我自會負責,不知姑娘是哪家的閨秀?如不嫌棄,在下備好聘禮上門提親?!?/p>
“也不知姑娘芳名為何?在下天罡派弟子謝風。”
她要記得她的夢,她變回原本的容顏去見他,帶著一套準備了很久的說辭,解釋她的失蹤,解釋她這些年的行蹤,最后像每一個值得擁有幸福的女子一樣接受他多年前的提親。
她在最深的黑暗中沉沉睡去,在漫長的美夢里不再醒來。
責編:陳四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