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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風(fēng)

      2016-12-28 12:53鐘春香
      四川文學(xué)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糖糖瘸子木木

      鐘春香

      1

      槐花街兩旁是無所顧忌瘋狂生長的槐樹。都說槐為鬼,但那么多的槐樹密植在槐鎮(zhèn)由來已久,且砍了一棵總會有另一棵生長出來。瞎子張每天都會在街中那棵最粗的槐樹下擺攤算命。據(jù)說那棵槐樹生長了有一二百年,早就帶上了靈氣和仙氣。而瞎子張每天于樹下鋪開他的八卦圖,擺上他的簽筒,再配上他那身飄飄欲仙的白色唐裝,微瞇起他那雙高深莫測的細(xì)魚眼,倒真有幾分世外高人的神色。

      早些年瞎子張是在外闖蕩的,直到55歲才回到槐鎮(zhèn)。本來算命這一行他擱下有些年頭了,當(dāng)然他也不瞎,只因干了這一行,現(xiàn)起了這么一個名號。前些年他干過保安,當(dāng)上了頭目,但不知怎么得罪了人,遭人暴打之后去碼頭干裝卸工,后又嫌裝卸工太累自學(xué)廚藝,有幸做了大人物的私人廚師……直到離開他闖蕩的城市,他一直在吃香喝辣……但不知怎么他就回來了,回來之后他整日于槐花街上閑看街景,看一個叫之鳳的老女人,帶著她美人遲暮般的哀愁走近他。

      之鳳一來必定梨花帶雨,嚶嚶啼啼。這回她穿了一件素色青花瓷的衫褲,褲腳處繡了兩朵玲瓏牡丹,小碎步一邁,牡丹就開在她的腳面了。這讓瞎子張不得不愛,但在槐鎮(zhèn)這個地方又不能表現(xiàn)得過于明顯,他得顧及鄉(xiāng)鄰的眼睛。沒等瞎子張開口,之鳳就柳眉微皺,杏眼垂淚,說她的養(yǎng)女糖糖和女婿木木的事情,當(dāng)然他們依然讓她操心,但最操心最讓她放心不下的仍然是面前的男人,她認(rèn)為他有事情瞞著她欺騙她,但那是什么事,她卻說不出來。

      你跟我回去吧,我求你了。

      他卻兀自轉(zhuǎn)移話題,笑著說,你老了,越發(fā)慈眉善目,讓人歡喜。

      你走不走?

      他仍然立著不動,風(fēng)從樹梢吹下,吹起他的白色衫袖和褲腳,真如仙人一般不食人間煙火。

      你不走我就死在這里!

      說著,之鳳就蹲下捂著臉大哭起來。

      街上的人都往老槐樹底下側(cè)目,以為兩人又發(fā)生了口角。明明暗暗的陽光,穿透槐枝上盛開的白槐花,打在他們的身上。那花開得太香了,哭著的之鳳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瞎子張說,太香會讓人染上病,我想你是病了,回去吧。她聽了如五雷轟頂,眼里的淚花更多了,叫囂著說,你才病了呢,病的是你,并不是我!你為什么要將病歷燒掉不讓我看!你才病了呢!

      背倚老槐樹的瞎子張幾乎要哭了,但他沒有哭。這么多年的歷練,他還是能控制住自己的,尤其是在自己深愛的女人面前。我沒事,你看我身體多結(jié)實!說著他用拳頭狠狠砸了一下前胸,棒著呢,不用擔(dān)心!她不看他,仰起臉看槐樹,看天,看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被綠色的槐樹影子分割成條狀,而一嘟嚕一嘟嚕的白槐花正從那藍(lán)綠影子里垂下,像張開的萬千張索吻的小嘴,朝她的心窩兒處吻來。她是愛他的,想如果他真想騙她就騙吧,反正自己也老了,隨他去吧。

      她搖搖晃晃地從算命攤上起身,就在她邁步想要離開之時,瞎子張忽然意味深長地說,放下吧,放下你就和我一樣,成了佛。她沒有看他,也沒有停下,直著身子往前。前面不遠(yuǎn)就是女兒糖糖的家,糖糖性情暴躁,女婿木訥老實,兩人常常吵架,所以她很少登門。女婿倒是見過幾回,她待他倒也算和善,但就是喜歡不起來。反正糖糖都三十歲的老姑娘了,還脾氣暴躁,能找到什么好男人?木木雖然呆呆的,癡癡的,整日喜歡拿畫筆涂涂抹抹,但他不喝不抽不賭不嫖,也很讓她寬慰。媒是瞎子張給說的,關(guān)于木木是神經(jīng)病的傳聞她也聽到過,但還是依了媒人,將糖糖嫁給了他?;楹?,瞎子張也曾說過,木木經(jīng)常做一些讓人難以理解的事情,比如他常舍下糖糖在屋里躁動不安,自己卻站在雨里觀察飄動的柳枝,或者風(fēng)吹動白槐花的樣子……他常說自己一定能畫出“追”風(fēng)的花,簡直傻死了呀!瞎子張掩嘴而笑,但笑著笑著突然不笑了,他想起《心經(jīng)》上寫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yùn)皆空?!?木木可能并不是神經(jīng)病,而是那個真正看空放下的人,所以倒顯得自在。

      之鳳很早就聽說了木木的故事。木木是一個畫家,自從小時候看見來到鎮(zhèn)上的一位畫家徒手在墻上畫出一只會飛的彩鳥之后,他就發(fā)誓要成為一個畫家。后來,他的夢想又經(jīng)他的初中美術(shù)老師發(fā)酵更加膨脹,據(jù)說那位于姓美術(shù)老師以畫風(fēng)動的槐花出名,但卻英年早逝,木木還沒初中畢業(yè)他就撒手西去,留下一屋子的槐花畫給木木。木木給這一屋子的槐花畫起名“追風(fēng)”。這讓人不懂,為什么而追?瞎子張故作高深地?fù)u晃著腦袋說,無為而追嘛,這么簡單的道理,被我說中了吧。

      三十歲的糖糖終于在槐花開放的時候嫁了出去,嫁給了比她大十歲的木木。瞎子張陪著之鳳坐在八仙桌子前等著前來迎娶新娘的木木。之鳳本想攆他,我是丈母娘,你算哪根蔥啊,但一想人家是媒人啊,陪就陪著吧。她暗暗嘆了口氣,她背著一個單身老女人的身份將女兒嫁了出去,她得感謝佛祖,感謝瞎子張,但生命是不增不減不生不滅的,糖糖走了又剩下她一個人,還好有瞎子張陪著她享盡這生命的滋味。

      槐鎮(zhèn)的閑人們分析糖糖嫁不出木木娶不進(jìn)的原因。一是糖糖早些年被她媽寵得不像樣,又加上無父管教,常常鬧得無法無天。而最無法無天的事情:是她在16歲時毅然離家出走,去遠(yuǎn)方尋她的父母。因找尋無果,于26歲時不得不再次回到槐鎮(zhèn),守著她媽過日月。對于嫁給木木,就是了母親和自己的一個心愿。木木娶不進(jìn)的原因,一是窮,錢都砸在買畫筆和顏料上了,許瘸子整天拖拉著瘸腿種地拾荒,哪能滿足他這樣一個糟踐錢的機(jī)器;再就是他太愚了,別人問他除了畫畫還有什么欲望嗎?他搖搖頭,他說此生只與畫筆相伴,可以沒有女人。但這些他說了不算,許瘸子還是逼著他相了親,然后將糖糖娶到了家。

      木木自作主張將他的土坯房刷上了紫色油漆。他的房子夾在成排的青瓦紅磚的房子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異類。許瘸子將拐杖點得當(dāng)當(dāng)響:“你吃屎吃傻了嗎?你見誰家的房子是紫色的?你還畫家呢,你自己看看這是什么色?”

      他梗著脖子不作聲,但就是要讓那紫色不合時宜地亮在墻上。糖糖聽許瘸子罵得個性,嬉笑著就扯下頭上的大紅蓋頭,——一張白凈的瓜子臉,一雙甭精的溜溜轉(zhuǎn)的圓眼睛,一副直而俏的小鼻梁,又加上一張薄而快的小嘴,整個人如一顆活力四射的美麗崩豆,驚倒了木木和許瘸子。只聽她說,啥個別的紫色啊,帶我去看看。木木呆呆地帶她出來,但她早就跑到他的前面,一眼就看到屋墻上的紫色。

      2

      回門那天木木和糖糖騎著一輛許瘸子淘汰下來的大梁自行車嘎啦嘎啦地回門,過槐花街的時候,引來了孩子大人們的圍觀。小孩子們故意向車輪下扔石子,大人們就大著聲音問木木,你娶媳婦你瘸子爹沒給你買輛新摩托車嗎?最次也應(yīng)該是一輛新自行車?。 獩]等木木回答,坐在后車座的糖糖就尖著嗓子喊起來,是我這當(dāng)媳婦的沒要啊,我只要開口,公爹說給我們買輛小汽車呢!人們哄地一聲笑了,但隨即也散開去。后座上的糖糖笑得更歡,故意伸出細(xì)白的胳膊環(huán)住木木的腰,且將頭親昵地倚在他的背后,木木的身子一縮,額頭上沁出了汗。她指揮他,往這走,往那走,自行車閃閃躲躲,奔向她的娘家。

      在娘家時,糖糖曾埋怨過母親。她知曉母親為自己和木木的婚事去瞎子張的攤前算過,并求他給自己往小一歲上改命,更見過瞎子張寫在一張紅紙上的“龍鳳呈祥”字樣,但什么“龍鳳呈祥”,呆呆癡癡的木木,以后得讓自己多操心??!但想歸這樣想,到了嫁的時候,她卻突然改了主意,木木雖呆癡,但與自己在16歲與26歲之間遇見的那些男人不同,至少老實可靠,于是她就讓自己賭了一把。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糖糖貼著他的耳朵喊:“別和我媽提你那些破畫,更不要說什么‘追風(fēng),真搞不懂了,最討厭你說這個!”她嘴里的熱氣直撲木木的耳朵和臉,讓他的全身徒陡增一陣燥熱,他第一次在心里默笑,說出來的話也帶了這竊喜的輕佻,“當(dāng)然,為了你,我也不說!”

      糖糖的娘家比婆家好不到哪里去,也是一樣的土坯房。房子年久失修,墻皮一大片一大片地脫落,有一年,瞎子張實在看不下去這孤兒寡母的住處,將早些年攢下的錢拿出一部分來,將脫落的黃墻皮修整,刷上了一層防脫的白石灰。糖糖挽著木木的胳膊親親熱熱地進(jìn)到家里,之鳳一陣噓寒問暖之后,擺出了早就準(zhǔn)備好的熱湯熱飯。三人坐定還沒舉筷,瞎子張就背著褡褳風(fēng)塵仆仆地進(jìn)來了。要擱以前,糖糖非罵他個狗血噴頭,但今天是自己回門,不能失了身份,所以她沖瞎子張一笑。瞎子張見她一笑,渾身就輕松了,沒用人讓就坐到了八仙桌子的座位上,只聽他說,新女婿上門,我高興啊,今兒個我?guī)Я藘善垦┚疲欢ㄒ屝屡龀院煤群?!說著,他就給木木添了一杯酒,于自己也斟滿。

      這陣勢出乎木木的預(yù)料,他趕緊擺手說,張叔,我不會喝酒的。瞎子張哈哈一笑,將眉毛一擰,瞪著細(xì)魚眼,在家不喝,在丈母娘家不喝嗎?——糖糖,你看看你女婿,就看你今天是否管得了他?

      糖糖將臉扭向瞎子張,而桌子下她的腳早就踢向木木,——木木被她踢得生疼,哎呀了一聲,身子一歪,不小心碰灑了桌邊的酒杯。你不喝就不喝吧,為什么弄灑它?你是不是故意讓我不回你的家?!糖糖一嚷,木木就害怕了,急得額頭冒汗,兩眼發(fā)直,嘴里叨念著媳婦媳婦,就將酒倒?jié)M了酒杯,端著酒杯,他豪氣得都有些結(jié)巴了,……張……叔、媳婦、……娘,……你們……看著啊,我不是不行,……我先……先干為敬!

      有了第一杯就有了第二杯,木木終于破了戒。破戒之后的木木臉如紅布,眼中噴火,話又稠又密,像變了一個人。他時而躊躇滿志,時而懊悔憤恨,時而春風(fēng)滿面,時而痛苦悲傷,他將埋藏四十年的塊壘傾瀉而出,那面一米半見方的八仙桌險些承受不住,直從上面翻轉(zhuǎn)下來,將四人壓于桌下。

      酒席直到下午四點才散。傾斜的日光透過窗戶打在八仙桌子上,冷凝的殘羹冷炙仿佛掛了油彩般絢爛,木木的激情再次被點燃,他的手在空中狠狠一舞,“從今往后,我要畫它個天翻地覆!我不但畫槐花,還要畫人,畫風(fēng),畫雨……”

      “畫你個頭!”糖糖拾起身下的馬扎朝木木砸去,“我是和你過日子的,畫個什么鳥屎呀!”

      木木的頭被砸破了,殷殷有一滴洇血要落下來,但他帶著那滴血轉(zhuǎn)過臉對她說,“除了畫,我還稀罕你!能死在稀罕人的手中,那是八輩子修來的福!”

      這話聽上去越來越傻,之鳳感到頭上的云壓著了房子,越來越低,將她壓彎了腰,直往橫里去,氣真喘不上來了。她走出房門,走到院子里,看見院內(nèi)的槐樹影子已將整個院落鋪滿,而熏死人的甜兮兮的槐花香在下午這個慵懶時刻,忽然變了味兒,像腐爛的水果突然滴上了蜜一般,說香不香說臭不臭。

      “你承認(rèn)不承認(rèn),是我救了你女婿!”不知什么時候,瞎子張已站在她面前,微瞇著一雙細(xì)魚眼,高人一等地說。她懂他的意思,但她不敢看他,低了頭數(shù)葉縫里漏下來的光斑。

      “你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你說過等你女兒成了家,就和我一起過——”這話之鳳更不敢接了,她的頭低得更低,似乎要低到塵埃里,但忽然她就從塵埃深處聞到一種香,讓她的心直發(fā)癢,也顫顫地于眼底涌出點點淚光。

      但就在兩人多愁善感之際,屋里響起了掀桌子撩凳子以及瓷器碎裂的聲音。兩人禁不住回頭,瞅見木木的頭破了好幾塊,身上的白襯衫已被血和油污染花,褲腳竟然也被撕裂,而糖糖雙手掐腰,薄嘴唇如翻飛的蝶翅,一個勁兒地翻出“衰貨”、“傻瓜”、“心只配喂狗”等惡語。糖糖的爆發(fā)沒有來由,但細(xì)究你會發(fā)現(xiàn),她本就因為找不到親生父母而焦躁,而如今成了家,那就更離不開槐鎮(zhèn)。這場婚姻縱然能了卻之鳳的心愿,但卻毀了自己,其實她也不明白,為什么風(fēng)逝那么多年的念頭重又回來擾她,讓她在這個回門的下午犯了焦躁病。她一個勁地摔,木木就一個勁地奪,“你還奪,你這個神經(jīng)病,整天做當(dāng)畫家的白日夢,什么于老師,我看他就是鬼!你懂個屁色彩啊,你不過是條廢狗,被人看不起的廢狗!”

      乍暖還寒。嘩啦啦抖動的樹影,將經(jīng)年的往事都晃碎了。之鳳突然間變老了。自額頭壓迫而來的皺紋,一道道壓下來,壓到眼角,將她眼里那丁點兒的亮光壓沒了。她的臉上籠著一層灰色,身子挪移到屋內(nèi),將一件件打碎了的物什小心地拼湊,直想拼湊出它們原來的樣子。

      3

      糖糖嫁過去沒多少日子,許瘸子就在橫穿馬路時被一輛拉石子的大車撞死了。橫遭的死亡,讓糖糖和木木突然成熟,他們蹲在那條血污橫流的路邊想如何走到路中央將許瘸子被碾碎的身體重新拼合。木木知道糖糖暈血,曾制止她與自己同來,但她不放心,到底是遠(yuǎn)遠(yuǎn)地跟來。過度悲傷的木木沒有一滴眼淚,正午的陽光烈烈地打在馬路上,槐樹的影子呈傘狀直直地罩下,遠(yuǎn)看傘小人也小。小小的木木向路中央移動,他先是撿起父親的左臂,然后是右臂,再就是腿,然后是零碎的腳趾和手指,以及散落的骨肉……他終于將父親一點一點地拼了出來,就像他曾經(jīng)精雕細(xì)描的人物,他知道他筆下人物是做什么的,但此刻他真不知父親是做什么的,而為什么又生下了他,又單留了他呢?

      屋里簡陋的靈堂里點著長夜不滅的燭火,薄木棺里放著許瘸子的骨灰,指點各種風(fēng)俗儀式的依然是槐鎮(zhèn)的算命先生瞎子張。他掛著他招牌似的寡淡笑容,穿著他那一身飄飄欲仙的白唐裝,招呼來來往往吊唁的人。

      糖糖在見到血糊淋拉的許瘸子之后就開始嘔吐。她不僅嘔出了早晨吃下的食物,還將她洶涌似河的淚水嘔出來,——她張開大嘴涕淚泗流,胃里已嘔不出東西,她看上去就是在大哭,她的哭聲很大,讓每個槐鎮(zhèn)人都動容了。

      之鳳實在看不下去了,來到靠墻蜷坐的糖糖身邊,對她說,別再難過了,我給你拿來兩個槐葉窩窩,說治嘔吐,你趕緊吃下,要不涼了噎嗓子!糖糖咬了一口槐葉窩窩,滿嘴里都是槐香,味蕾瞬間打開,越嚼越香,越香越嚼,腦海里即刻浮現(xiàn)槐花串串開的盛景。

      陽光通過紫色屋頂打在門前鋪就的草席上。在瞎子張的起靈聲中,穿著麻衣的木木歪倒在門側(cè)昏昏欲睡。這個不曾落淚的兒子,自從父親火化后就在面前的地上瘋狂地徒手畫父親的容顏。他的指甲被土石磨損去半塊,出了血,眾人都勸他別畫了,再畫許瘸子也死了,但他不聽,直到眾人不得不將他的雙手捆綁,扔在門前的草席上,他才在草席上坐下,且倚在了門側(cè)。他一直沒有眼淚,但此刻他卻閉了眼,夢中他用一把匕首捅死了一只啼叫的烏鴉,有多久沒見到這晦氣鳥了,真他媽該死……

      糖糖的暴躁在這幾個月中已傳得眾人皆知。隨著許瘸子的死,糖糖之前的事被人翻出:說她成婚那日,死活不從木木的要求,午夜時分竟然差點拿菜刀砍了木木,聽到動靜的許瘸子自然也不敢在家,只能去馬路上溜達(dá),這不,溜達(dá)了不長時間就出了事!這糖糖真是命硬,連公公都克死了!她是早晨在槐樹陰里刷牙時聽到閑人們這么議論的。她瞬間又對槐鎮(zhèn)充滿仇恨。她想走,但到哪里去,只有回到母親身邊,或許還能得到些許安慰。

      她從紫屋子里出來,走到街上。陽光很白,也很烈,照在人臉上,像火燒,還是夏日的陽光,不減灼烈。她扶著一棵又一棵的槐樹往前走,發(fā)現(xiàn)槐樹的樹皮上生滿了爬動的白色尺蠖,像蛆,她自語,但比蛆更可惡,專在大白天亮堂的時候惡心人。

      到家時,她才發(fā)現(xiàn)門上掛著一把鎖,且鎖鼻處已蛛網(wǎng)遍布。一只黑色的蜘蛛正在蛛網(wǎng)里爬動。鄰居告訴她,你媽早就搬到瞎子張那里住去了,真是有其女就有其母??!——后面的話,她一句都沒聽到,就轉(zhuǎn)身朝瞎子張的住處走去。她的腳步很急,像落在地上的鼓點,咚咚咚的。在急切的鼓點里,她想起自己在外的十年里所受的那些欺騙,那些狗屁男人騙取她純真的情愛,然后又冷酷地將她遺棄……她是看透受夠了那些,才選擇了回歸。她真怕母親走她的老路,真怕母親受不了欺騙。但剛拐進(jìn)弄堂,她就看到瞎子張笑嘻嘻地從褡褳里拿出為母親剛買的的確良衫褂、狗不理包子、褐色百合花發(fā)卡……母親捧著她的禮物,羞澀地笑著,像十八歲的少女……她實在看不下去了,踅了回來。

      到家時天色將要黑透,天邊的晚霞卻在遠(yuǎn)天里不肯離去。屋里沒有開燈,木木打著手電筒在一張白紙上畫他的父親。他悄悄瞄了一眼神色落魄的糖糖,見她沒攔他,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又畫。他已經(jīng)點上了眼睛,又畫上了胡須,他覺得這和于老師囑他畫的槐花不同,但卻比畫槐花有意思,他沉迷在他的繪畫之中,他追上了風(fēng),以及風(fēng)中的父親。她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目光空茫,到底是木木問了一句,你怎么了。她哇地一聲哭出來,傷心欲絕地向他說起母親和瞎子張絲絲縷縷的情誼,以及因這情誼而來的擔(dān)心和牽掛。他放下畫筆,第一次上前擁抱了他名義上的妻子,用沉穩(wěn)而略帶憂傷的語調(diào)說起自己的父親。他一邊說,一邊覺得夜的黑色突然滋養(yǎng)了他們,養(yǎng)分穿透他們的心田,在他們還算年輕的心臟上長出一棵又一棵的槐樹,槐樹不斷長高,將陰郁的鬼影重重地甩下。

      4

      在過去的八九月份,木木畫出了上萬張槐花畫和人物畫。糖糖說,他畫呀畫,簡直是個沒治的人!瞎子張說,你這樣沒日沒夜地畫,會變瞎的。木木停了手中的筆,望著他拐上路口,心里想著自己變瞎的事情。他覺得還是要多畫出幾張,看那張槐花畫有風(fēng)的姿勢。畢竟于老師的遺志還是要繼承的。

      槐樹樹皮上瘋狂爬動的尺蠖,在刮了幾次秋風(fēng)之后銷聲匿跡了。樹皮上薄如蟬翼的蟲皮,拿手一捏就成了白粉。瞎子張神秘兮兮地告訴來他攤前算命的客人,說他背依的這棵槐樹通靈,你只要在樹下舍下小玩意,我就會給你施魔法看,想不?我給你優(yōu)惠些。糖糖想笑,知道他這是騙人的把戲,轉(zhuǎn)頭見之鳳,之鳳卻靠著瞎子張站立,倒真有夫妻的樣子。——唉,她嘆著氣正想離去,瞎子張招呼她了,糖糖。她走過去了,站在槐樹底下,看他瞇著一雙慈祥的細(xì)魚眼向她走來,悄聲說,你可以讓木木靠我算命攤擺一個畫像攤啊,我保證他生意興?。∷麃韱??糖糖狐疑地問道。瞎子張說,這得看你啊,他不是聽你的嗎?槐鎮(zhèn)現(xiàn)已是旅游重鎮(zhèn)了,人流量大,隨便給誰畫個像帶走,能不覺著新鮮!你和木木的好日子來了,你卻沒覺得呢!

      她回來與木木商量,但木木卻是抵觸的。他怕見人,但糖糖一嗓子喊得他心驚膽戰(zhàn),還是依了她,在街中那棵老槐下擺起了畫攤。但木木的交際實在糟糕,除了畫畫,他幾乎不懂得跟任何人說上一些使人開心的客套話,他的第一張槐花畫還是瞎子張幫他賣出去的。

      農(nóng)歷八月天已立秋多日,但天氣卻沒有轉(zhuǎn)涼,老槐樹下落滿黃綠的槐米,瞎子張撿拾了幾捧槐米裝在一只雕龍描鳳的精致塑料盒里,一對年輕的情侶遠(yuǎn)遠(yuǎn)看那盒子精致小巧,沖著盒子就來到了他的算命攤,說要買那盒子。他伸手朝木木一指,這盒子不是我的,是我徒弟木木的,你們問他,他不僅有美容養(yǎng)顏的槐米可賣,還有提神靜腦帶你進(jìn)入仙境的槐花畫可賣,你們看看嗎?看看的話,我免費(fèi)給你們算命?

      木木拿出那張槐花畫遞到那對情侶面前。情侶中有一人是畫家,他不住地盯著那張畫點頭,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對女人說,我還第一次看到如此工整嚴(yán)謹(jǐn),構(gòu)圖個別、層層渲染的槐花圖,將槐花風(fēng)中的姿態(tài),刻畫得微妙細(xì)致,比我那些美院的學(xué)生強(qiáng)多了,買下吧。那對情侶心滿意足地抱著槐米和畫離開,迎面走來的糖糖一眼就看出情侶懷中所抱之物是木木的畫,而那個精巧別致的槐米盒,更是讓她回了好幾次頭,也想不起那是個什么來路。

      從此糖糖承認(rèn)了瞎子張與母親的關(guān)系,她也站在了那棵老槐樹下,替木木看攤。木木畫得又快又好,這段時間賣出了很多槐花畫,當(dāng)然糖糖教他還不忘給客人們送張肖像畫,生意興隆給他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錢財。糖糖的氣色變得越發(fā)的好,焦躁病竟然不治而愈,倒是木木變得越來越沉默,容顏蒙灰般蒼老,在他日間的繪畫中,總是招來圍觀和拍照,而夜間他又得按照糖糖的要求,提前畫出一些畫來,以應(yīng)對那越來越多的客源。他覺出了累,但于這累中,他卻沒畫出一張追風(fēng)的槐花。

      要那“風(fēng)”干什么,只要能賣畫換錢就行唄,真要畫不出,可以將于老師留下的那一屋子畫賣掉啊!糖糖說。

      不行!木木第一次發(fā)了脾氣。那是老師的遺產(chǎn),就是把我賣了,也不能賣那些畫!

      糖糖沒敢反駁,木木如今已不同往日,有著精湛畫藝的木木已成為美術(shù)家協(xié)會的會員,找他畫畫的人絡(luò)繹不絕,且總帶來不菲的收入。

      5

      秋風(fēng)似剪,剪落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槐樹葉子,鋪滿了槐花街。老槐下的瞎子張的臉又瘦了一圈,額上的皺紋如刀刻,密密麻麻直刻到他細(xì)魚眼的周圍。槐鎮(zhèn)人都說他瘦得已脫了形,像快死的樣子,但他總不服氣,也不信病歷上的那些話,所以今天他特地穿了一身早些年買的大紅闊袖唐裝。

      今早上,那艷炸炸的紅衣一穿,瞎子張黑黃的瘦臉一下子添了精神,而小秋風(fēng)一吹,闊袖一揚(yáng),整個一通靈仙人的模樣。這是什么色?。≈P說,這么艷炸,都趕上壽衣了!瞎子張的心咯噔了一聲,壽衣?他不敢想,但又不得不想,這段時間強(qiáng)裝著不想,也生怕她看出,在她以最強(qiáng)硬的態(tài)度讓他交代病歷上的內(nèi)容時他都沒說,他不相信自己能死,所以覺得說出來也沒用,姑且不說倒更好。但不知怎么她一說“壽衣”,他卻想到了這上面去。今天你不要再去街上丟人現(xiàn)眼喊我回來休息了,告訴你我身體好著呢!

      強(qiáng)裝的興奮讓他的身體覺出了疲倦。他在心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繼續(xù)往前走。走到老槐樹下,他發(fā)現(xiàn)今天糖糖沒來,只有木木守著畫攤。糖糖呢?他問。木木好似沒聽見,低著個頭。他又問了一句,木木才懶洋洋地抬起頭,說好像懷孕了,去槐鎮(zhèn)醫(yī)院檢查了。他的興奮呼地一聲又涌了上來,你是說我快當(dāng)姥爺了嗎?這么大的事,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看看你蔫蔫的,也看不出個高興樣子?木木抬起臉,指著自己紅腫的眼睛,說師父(自他幫自己賣出第一幅畫之后,他就改叫他師父),我都三天三夜沒合眼了,你知道糖糖多厲害嗎,一天只讓我睡兩個小時,其他時間都讓我來畫畫,我是人啊,我不是機(jī)器,況且我還要完成于老師的遺志,畫出“追風(fēng)”的槐花!我很痛苦,你知道嗎?

      瞎子張突然無話可說,突然后悔不該將木木與糖糖捏合在一起,但木已成舟就是破船也得前行。他想起自己在外闖蕩的那些年,他迷戀自己身上的光環(huán),狠狠地追逐它,后來他得到了,但因此卻差點喪命;他又迷戀大人物身上的光環(huán),想只要在那種光環(huán)的籠罩下,自己一輩子不愁,但他還是不得不離開……他抓住木木的手,覺出木木在憤怒地抖,而他自己也因那心酸涌來,幾乎支撐不住。

      很多事情,少年時一旦刻入身體,是一輩子都改變不了的。他說,但瘋狂迷戀,如風(fēng)追逐,是有害的。人啊,往往會死在所迷戀的事情上!所以,木木,好自為之吧。

      木木就是在此時嚎啕大哭的。他哭得槐樹都搖晃了,他將擺攤以來所受的委屈傾瀉而下。

      粗心的只顧大哭的木木,卻沒發(fā)現(xiàn)瞎子張早就沒了力氣,躺在了一張前后搖晃的搖椅上。瞎子張頭朝上,費(fèi)力地睜開細(xì)魚眼,看到一長條澄澈的天空,而一陣秋風(fēng)呼地一聲將幾片槐樹葉子吹下,飄飄搖搖,落于他的前額,正擋住他的細(xì)魚眼。他的眼珠覆著槐葉,想終是沒看清葉子的模樣,就像他算了那么多人的命,卻沒算出自己的死期……

      木木哭完就低頭睡了,他夢見師父升天而去,但卻因留戀人世而潛入進(jìn)糖糖的肚子,變成她腹中的胎兒,此刻正接受她的孕育,只待十月懷胎一朝誕生,途經(jīng)又一世輪回……

      木木揉揉眼,一驚,搖椅真的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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