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癡情種 人間惆悵客

曾逸群

西風(fēng)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人間多少愛，訴不盡離殤

——題記

喜歡在早春的清晨踏青看梨，新雅潔白的梨花總會讓我想起綠荷苑內(nèi)青梅表妹的微笑；

喜歡在初夏的黃昏品茶沉思，沁人心脾的茗香總會讓我想起明珠府上意梅曼妙的倩影；

喜歡在仲秋的午后泛舟觀荷，清香艷麗的荷花總會讓我想起江南水鄉(xiāng)婉轉(zhuǎn)悠揚(yáng)的琴音；

喜歡在深冬的傍晚踏雪賞梅，雪白梅紅的畫面總會讓我想起淥水亭里飲酒賦詩的場景；

更喜歡憑欄獨處時，手捧《西風(fēng)多少恨，吹不散眉彎》，伴隨白落梅那些凄婉唯美的文字，去觸摸三百年前納蘭容若那段纏綿婉約、哀怨無奈而又令人心碎的紅塵往事……

我知曉了他的顯赫家世。公元一六五五年一月，那個雪飛梅開的臘月，他帶著與生俱來的高貴，出生在北京的納蘭家族。納蘭氏家族就是后世所稱的“葉赫那拉氏”，隸屬正黃旗，是清朝初期滿族赫赫有名的八大姓之一。他原名納蘭成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當(dāng)時為了避太子“保成”的名諱而改名為納蘭性德，一年以后因為太子更名為胤礽，于是他又恢復(fù)原名叫納蘭成德。他的父親叫納蘭明珠，是清朝康熙皇帝時期的英武殿大學(xué)士。母親愛新覺羅氏是英親王阿濟(jì)格的第五女，一品誥命夫人。他的曾祖父是女真葉赫部的首領(lǐng)金石臺。金石臺的妹妹孟古，嫁給努爾哈赤做妃子。努爾哈赤被后世尊稱為“清太祖”，是清朝的開創(chuàng)者和奠基人，也是滿清入關(guān)前的第一個皇帝。孟古為努爾哈赤生下了皇子皇太極，皇太極是清朝入關(guān)前的第二個皇帝，被后世尊稱為“清太宗”。納蘭世家，就是這樣一個與皇室關(guān)系密有不可分的家族；一個集榮華富貴于一體的家族。作為明珠的長子，納蘭容若就像被閃爍的群星環(huán)繞的月亮，帶著燦爛的光環(huán)，高潔而又奪目。

我看到了他的絕世才華。納蘭容若天資聰慧，自幼飽讀詩書，文武兼修，在當(dāng)時的京城享有“貴族神童”的美譽(yù)。因生于臘月，他小時被稱為“冬郎”。他十七歲時入太學(xué)讀書，國子監(jiān)祭酒徐文元很賞識他的才華，將他推薦給自己的兄長徐乾學(xué)。徐乾學(xué)當(dāng)時在朝廷任內(nèi)閣學(xué)士、禮部侍郎。容若十八歲時，參加了鄉(xiāng)試，考中舉人。十九歲時，他參加了會試，考中貢生。因關(guān)鍵時刻身患寒疾，他耽誤了殿試。他沒有因為錯過殿試而氣餒，而是在名師的指導(dǎo)下，搜集大量史料，整整耗費(fèi)兩年的時間，編撰了一部闡釋儒家經(jīng)義的典籍――《通志堂經(jīng)解》。該書一經(jīng)問世，轟動朝野。當(dāng)朝的康熙皇帝對此賞慕有加，后來的乾隆皇帝更是更是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rèn)為“是書薈萃諸家，典瞻賅博，實足以表彰六經(jīng)”?？滴跏迥?，容若二十二歲，他參加了殿試并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中二甲第七名。隨后不久，康熙皇帝選他做御前侍衛(wèi)，授予他三等侍衛(wèi)的官職，后來升為二等，再后來升為一等。從此，他經(jīng)常跟著皇帝圍場射獵，塞外出巡，隨軍出征。期間寫了不少詞作，他將自己的詞作整理編著成一本詞集，名為《側(cè)帽集》，好友顧貞觀后來重刊容若詞作時更名為《飲水詞》。他用三四年的時間，把讀經(jīng)史過程中的見聞和感受以及學(xué)友們的傳述記錄整理成文，編成四卷集《淥水亭雜識》，內(nèi)容涵蓋天文、地理、文學(xué)、歷史、音樂、佛學(xué)、歷算、考證等方面，可謂海納百川、包羅萬象。在別人眼里，他是一位能文能武的青年才俊，是一位皇帝器重的隨身近臣，是一位前途無量的達(dá)官顯貴。也許是天妒英才吧，容若在一次與友人相聚飲酒賦詩后染上寒疾，七日后離開了人世，這一天是康熙二十四年（公元一六八五年）五月三十日。雖然只有短短三十一年生命，但他生前留下了大量的文學(xué)作品，包括詩、詞、文、賦等，其中尤以詞最為出色。他的詞被世人爭相捧讀?！凹壹覡幊讹嬎~》，納蘭心事幾人知？”可見他的詞影響之大，流傳之廣。他與陽羨派的陳維崧、浙西派的掌門朱彝尊并稱“清詞三大家”。梁啟超曾經(jīng)評價他：“容若小詞，直追李主”，晚清詞人況周頤也在《蕙風(fēng)詞話》中將他譽(yù)為“國初第一詞手”，近代學(xué)者王國維曾這樣稱贊他：“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我感受了他的凄美愛情。“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币匀糁蝗绯跻婇_始、以秋風(fēng)悲畫扇結(jié)局的愛情故事，總是那樣的凄美、動人。他有一個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寄居在他家里的表妹。清新絕俗、纖塵不染的表妹就像一朵潔白的梨花，與容若初逢在他七歲的時候。從此，他有了他的青梅表妹，她有了她的冬郎表哥。綠荷苑里，“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十年的時光漫溢芬芳而又溫情脈脈?？墒?，他們似乎還來不及好好相愛，來不及花前月下，來不及緣定三生，他的父母察覺了他們彼此之間的情意，不顧他的反對和哀求，將青梅送進(jìn)了皇宮參加選秀，表妹因才貌出眾被選為康熙皇帝的妃子。從此，綠荷苑里再也聽不到表妹的琴音，相愛的兩個人咫尺天涯，只能各自用回憶和文字做藥來漸漸醫(yī)治心中的創(chuàng)傷。也許是被身邊這位俊郎才子折服了罷，康熙皇帝給容若賜婚，娶兩廣總督、尚書盧興祖之女盧氏。這一年，容若二十歲，盧氏十七歲。出身名門的妻子意梅溫文爾雅、嫻靜貌美、善解人意、愛他懂他，用她特有的柔情漸漸撫平了他心靈的傷痕，他們曾有過“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欄曲處，同椅斜陽”的美好日子。然而，幸福的時光總是過得太快，他被康熙皇帝召進(jìn)了宮，接受了他并不喜歡的職位。他長期跟隨皇帝盡職盡忠，卻與愛妻別多聚少，即便是妻子臨盆，他也仍從軍在外。意梅紅顏薄命，為他生下孩子之后，便因病離開了人間。這一年，他二十三歲。妻子的死，讓他傷心欲絕，從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成尤深?！彼陥猿植蝗?，卻終究抗拒不了來自家庭的壓力，在父母的張羅下續(xù)娶了官氏。這是一個來自滿清八大貴族的第一望族——瓜爾佳氏的后人，一個充滿嬌貴與蠻橫的女子，當(dāng)然也不是容若喜歡的。后來，父母又為他安排納妾顏氏，溫順的顏氏，給得起他平淡的生活，卻無法走進(jìn)他的內(nèi)心深處。官氏的傲慢，顏氏的尋常，都給不了容若詩意的情懷。也許是命中注定的機(jī)緣吧，他陪康熙南巡，在那個充滿詩情畫意的江南水鄉(xiāng)，他與沈宛邂逅在江南畫舫，相知在綠紗窗下。她雖為藝妓，卻是一個情操高雅，精通琴棋書畫的才女。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她的靈性，她的飄逸，她的獨有氣質(zhì)，深深打動了他。他們在畫舫上喝酒填詞，品兩岸垂柳清風(fēng)。她為他彈一曲《長命女》，他為她填一闕《浣溪沙》。他的《飲水詞》和她的《選夢詞》，就像是一朵并蒂蓮，開在如夢如幻的江南。然而，他們之間的差距太大了，滿與漢的種族差異，權(quán)貴與歌妓的地位差異，就像橫在牛郎和織女之間的那條天河，硬生生地橫在他們面前。因為愛情，他們橫渡天河，她毅然走出了誓死不離的江南，也為他帶來了整個江南；他毅然沖破家庭、朝廷與世俗的束縛，將她接來安置在德勝門的一座別院里，跟她過起了恩愛的夫妻生活。情感，是人間最美的煉獄，不是所有的兩情相悅都能夠與子偕老?！敖俏逶侣涿坊ā薄Ｎ逶碌暮?，帶走了多情而又才華橫溢的容若。當(dāng)年暮秋，沈宛生下她和容若的孩子，交給容若的父母之后，獨自去了江南，在那個深深庭院，每天捧著《飲水詞》，咀嚼著回憶度日。而在容若去世后半個月，青梅表妹也追隨他而離開了人世。她不是自殺，也不是生病，亦無人加害。也許，她是擔(dān)心那邊的冬郎表哥寂寞吧……

我讀到了他的率真性情。淥水亭，容若種蓮的地方，也是他聚友填詞、把酒臨風(fēng)的地方。對他這樣有身份、有才華、有名氣的相國公子而言，攀附權(quán)貴、附庸風(fēng)雅的人自然不少，但清高、率真的容若不愿意與這樣的人同流合污，隨波逐流不是他的性格。他不羨慕高朋滿座的虛榮，不搭理達(dá)官貴人的吹捧，更不屑與那些不學(xué)無術(shù)的酒肉之徒們往來。但他又“以風(fēng)雅為性命，以朋友為肺腑”。他就是清朝時代的平原君。他結(jié)識的朋友，是那種煮酒論道、交杯換盞的知己；是那種心靈相通、豁達(dá)高雅的君子；是那種不計功利、互慰互惜的朋友。他們之間，沒有年齡、貴賤、種族、門第之分。容若的朋友，多為性情孤傲、不拘小節(jié)而又頗具才華的江南名士。他們在一起共同感受秉燭煮茗的快樂，共同分享月夜填詞的風(fēng)雅，共同品味泛舟采蓮的情義。這就是納蘭容若，一位富家公子，一代詞壇盟主，一個性情中人。

我體味了他的無奈人生。他是高貴的。他生在王公貴胄之家，但高貴的血統(tǒng)和富裕的家境并未帶給他快樂。他自認(rèn)為“不是人間富貴花”。他“常有山澤鳥魚之思”，對門第身世并不在意。他擁有榮華富貴，卻向往普通人的自由自在；他身處紅墻綠瓦，卻向往世外桃源的竹籬茅舍；他常吃海味山珍，卻喜歡吃農(nóng)家的淡飯粗茶。他是多情的。他自詡是天上癡情種。上天給他生命中安排了三個摯愛的女人，可是，他的初戀青梅表妹與他生離，他的妻子意梅與他死別，他的紅顏沈宛卻又因為他的過早離去也不能與她相守白頭。她們只是他生命中的匆匆過客，就像是他生命夜空中劃過的流星，璀璨絢麗卻又轉(zhuǎn)瞬即逝。他是凄婉的。他有一顆孤獨而憂傷的心，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我是人間惆悵客”。在他的詞里，很難找到些許歡樂，大都迷漫著無盡的感傷、愁緒、惆悵，以至于他父親納蘭明珠讀《飲水詞》后忍不住老淚縱橫：“這孩子他什么都有啊，為什么會這樣不快活呢？”也難怪王國維說他是“千古傷心人”。他是無奈的。當(dāng)時的社會，人們都將仕途上的出人頭地作為獲取功名的唯一途徑，作為成功的唯一標(biāo)志。父母希望容若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康熙皇帝將他留在身邊當(dāng)御前侍衛(wèi)，他的仕途在外人眼里那是一片光明，然而，他內(nèi)心厭惡官場，渴望自由、平淡而又高雅的生活，卻又不得陪隨在皇帝身邊，那是多么的苦悶與無奈呀！

細(xì)細(xì)品味《西風(fēng)多少恨，吹不散眉彎》，我彷佛聞到了那沉浸百年的芬芳，緩緩地從《飲水詞》中飄溢而出，那幽香沁人心脾，淡雅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