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魚
1
錢生披著濃如煙黛的暮色踏進蘭溪鎮(zhèn)的時候正好趕上了香亭寺的炊煙。那煙風(fēng)吹馬尾般四散搖擺,宛如錢生一路上跌跌撞撞的尷尬。錢生自覺伸手,不見有風(fēng)打臉,頓時起了心疑。他立即駐足遠望,見蘭溪鎮(zhèn)花燈璀璨,歌酒不絕,一派祥和之色,便罵自己被書中的鬼怪狐妖嚇得沒了丈夫血氣。窮苦書生遠行,腰里缺少盤纏,風(fēng)餐露宿慣了,遇寺投宿,已是最大的福氣。好在香亭寺坐落于蘭溪鎮(zhèn)頭,倒省去了許多腳力。錢生摸摸干癟咕嚕的肚皮和昨夜吃剩的半個燒餅,默默前去叩響了香亭寺門。
此次遠行,錢生有兩個目的。一是欲將十年寒窗換作功名光宗耀祖,二是尋找三年前趕考至今杳無音耗的兄長。
2
兄長也是在一個雨天出的門。那時,蘭草瘋長,梨花飛白,是錢生親自給兄長遞過的棕黃紙傘。待到麥苗杏黃、野馬下崽之時,兄長卻仍未還家。同一批落第的考生早已沮喪還鄉(xiāng),有關(guān)兄長的消息依舊如竹籃里的水。錢父早亡,錢母每日黃昏都斜倚著門前的籬笆朝兄長遠去的路口眺望。日子久了,那粗糙結(jié)疤的籬笆已被摩擦得锃光瓦亮。
重陽遠歸,寒露早去,年關(guān)已至,兄長未還。上元佳節(jié),錢生從燈市賣燈籠晚歸,還沒到家,便看見門口圍滿了街坊鄰居,亂糟糟的聲音中,一個女人的哭腔首先鉆進耳朵。是嫂嫂。錢生立即由這哭腔聯(lián)想到不測以及久別的兄長。他拋下沒賣出去的燈籠,踉蹌著扎進人群。待剝開人群后,才發(fā)現(xiàn)死去的是侄兒。是滑冰掉窟窿里淹死的,街坊說。錢生見母親老淚恣肆,哭得猶如一根奄奄一息的瓜藤,嫂嫂則眼腫如桃、面如死灰。
葬了侄兒后,日子過得寡淡如水,唯一的漣漪是錢生見了嫂嫂竟會臉紅,嫂嫂遇了錢生也會生羞。叔嫂都明白,若死了兄長,按族里風(fēng)俗,嫂嫂是要給錢生做妻子的?,F(xiàn)在兄長不知死活,侄兒又夭折不久,自然沒人敢提這事。若是相安無事,寡淡也可忍受,只是兄長未歸的第二年,母親開始偷偷跟錢生說嫂嫂是個娼婦的話了。夾不住的貨,母親這樣說嫂嫂。錢生欲細(xì)問,母親就不再說了。
一個雪夜,錢生起夜如廁,路過嫂嫂居屋,隱隱約約聽到私語,再聽,則像是嫂嫂在呻吟。錢生只覺這聲音搖曳生姿,聞之全身酥麻,好不快活。他禁不住點破了窗紙,趁著那炭紅爐火的半點星子,窺見嫂嫂竟一絲不掛、披頭散發(fā)、性情淫蕩,像一條蛇在床上扭動不停。錢生不覺呆了,正要細(xì)看,卻聽見母親在隔壁重重咳嗽,錢生嚇得連茅廁也沒去,就逃回了自己的居屋。次日再見,叔嫂二人依舊雙頰飛霞,目光躲閃。
錢生開始整夜整夜失眠,想起嫂嫂那晚的風(fēng)情模樣,便通身發(fā)癢,仿佛蟲撓。錢生落下了起夜的毛病。每過嫂嫂居屋,必隔窗觀望。又一晚,錢生起夜,剛至窗下,嫂嫂居屋的門卻吱呀開了。錢生聞之,一溜煙躲進了茅廁。杵著良久,不覺寂岑轉(zhuǎn)調(diào),才敢偷偷出來,再路過嫂嫂居屋,但見嫂嫂身著襯衣、眼色迷離、袒胸露乳,正風(fēng)情冶艷地倚門朝錢生媚笑。錢生驚得四肢痙攣,顫巍巍才欲近嫂嫂身,隔壁卻又傳來母親重重的咳嗽。母親似有先知。錢生又逃走了。錢生躺在床上依然失眠,他想起了生死不明的兄長,又想起死去的侄兒,再想想自己的行徑,直罵自己目無綱常、有辱斯文,簡直畜生不如。又念了半夜《心經(jīng)》,卻還失眠。錢生又來到嫂嫂窗下,只見嫂嫂眼淚漣漣、形容失色,仿佛哭瘦的一樹梨花。錢生嘆了口氣,回去了。
第二日,嫂嫂一早出門往鎮(zhèn)上趕集去,到星野四垂,卻還未歸,錢母差錢生問人,有看見的說,她跟一個牽馬的刀客走了。錢生聞之恍惚,呆呆在井臺坐了半夜,直到四肢冰涼,才起身對著天上慘白的月牙道,你走了也好!
谷雨落下的時候,便是兄長離家整整三年的日子,錢生決定沿著兄長出門的方向遠行。臨走前,錢母把一枚牙黃鏤空魚紋玉佩交到錢生手里說,祖上傳下來的東西,一共兩枚,你兄一枚、你一枚,可佑平安,戴著吧!錢生含淚給母親磕了三個響頭后,便兩腳迷茫地消失在了煙雨蒙蒙的村莊之外。
3
開門的是小沙彌,錢生施了禮之后,領(lǐng)著去見住持了。錢生和住持談了半日經(jīng),只討得半碗薄粥。原來香亭寺乃是蘭溪鎮(zhèn)上的大戶王員外斥資捐建的。王員外數(shù)年前曾死了唯一的老來子。后來,一個云游四方的和尚路過蘭溪鎮(zhèn),聽說此事,告與王家,小兒并沒有死,乃是被觀音菩薩收為蓮花座下童子,這表示王家是與佛有緣的,讓王家捐一座寺廟來積德行善,可保來世榮華、千秋富貴。王家的太太平素里最是信佛、樂善好施,王員外雖不信人有什么前世來生,但終究招架不住老婆哭哭啼啼的樣子。
這住持原是屠戶出身,是王家太太的堂弟,年輕時醉酒持械殺人,半路逃出來不得已才入了沙門,為佛祖點香燃燈數(shù)年,仍不開悟,慧根尚淺,自然不知錢生說了些什么禪理。屠殺生靈的被迫念經(jīng)吃齋,自然也不懂什么是慈悲為懷,見錢生面相貧瘠、穿著寒酸,絕不像發(fā)達之人,更難說有發(fā)跡之象,能施舍半碗薄粥再答應(yīng)借宿已是不錯。
錢生被安排在香亭寺最里的一間房——原是儲物間,后來廢棄了。那房東臨柴舍,西毗茅廁,戶牖破敗漏風(fēng),內(nèi)有蛛蟻壁虎割據(jù)作亂,環(huán)境最是惡劣。錢生揖禮謝過帶路的小沙彌,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釋家不是最講究眾生平等么?如今上門拜謁,終究以貧富差異論,人還是要分為三六九等的。
待粗略打掃一番,錢生懷中郁郁不開,遂步月庭除,想想這出門遠行的半月里來,每日價風(fēng)苛雨責(zé)、看盡臉色,簡直寒酸不堪。人家趕考不是有車,就是有馬,最不濟也有一頭毛驢,自己除了兩袖清風(fēng),就只有兩腳泥濘了。才行了半月,已覺頭重腳輕,再如此下去,莫說是趕考,恐怕生存都是問題。寒門科舉,代價太大,丟了兄長,折了侄兒,跑了嫂嫂,如今自己也快搖搖欲墜了?;丶胰グ?,不辨五谷、無力縛雞,連做個農(nóng)夫都是天大的笑料。錢生無奈嘆曰:“要是能有五百銀兩,老子保準(zhǔn)摘個功名回來。”才說完,便又苦笑,“真是癡人說夢,莫說五百兩銀,就是五兩,又到何處去尋?”語畢,青石階下立即應(yīng)來一個聲音:“有的。有的!”錢生懷疑是香亭寺的小沙彌揶揄自己,紅著臉看遍了院落,也沒有見一個人。心生奇怪,遲疑了一會兒,假裝看看夜色,再假裝看看屋檐,也就拂袖轉(zhuǎn)身往屋內(nèi)讀書去了。
4
風(fēng)光涼薄,水銀瀉窗,和著幾瓣月色,錢生翻開書來,才念得幾句圣賢,便聽到窗外有咝咝之聲入耳。錢生起身待看,便見窗前已亭亭立著一個絕色素衣女子。錢生見她顏色清姝、面無煙火,心疑是非人之相。便想著隨手抄起什么物什,若動起手來,也能姑且抵擋一陣,好趁時呼喊逃命的。無奈手底只有一方木桌,錢生牽扯幾下,倒忘了木桌原是拎不起來的死貨,泄氣中只好抓書護在胸前,才敢狼狽問道:“你到底是人是鬼?”語氣中到底還透著幾分怯懦。
那素衣女子道:“公子勿驚,妾身并不是人?!卞X生驚厥:“那你一定是鬼了?你想干什么?我可不怕你!”素衣女子被錢生的窘態(tài)所逗,笑曰:“公子不必慌張。妾身雖非人,但也絕不是為非作歹的鬼。能在此處與公子共享清寂,也算是有緣?!卞X生見素衣女子并無猙獰,也非大俗,倒不像個惡鬼,便放下書來,問她:“你想干什么?”素衣女子道:“適才在庭中聽公子為五百兩銀嘆氣,便笑公子堂堂七尺男兒之身,何至于被區(qū)區(qū)五百兩銀愁倒?”錢生說:“莫非剛才說‘有的的,就是你?”素衣女子點頭。錢生又問:“天下竟有如此好事?那么,還請勞煩告知,這五百兩銀在哪里呢?”素衣女子并不言語,側(cè)身推門而入,對錢生嫣然笑道:“公子不要著急的?!闭f完便拉著錢生的手,一同往榻上坐去。錢生忽被一個陌生女子的手拉著,不禁心猿意馬起來。想著此生離自己最近的兩個女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嫂嫂,母親已老、嫂嫂已跑,還從來沒有和哪個女子如此近親。雖說是女鬼,但她比嫂嫂還美呢。
素衣女子見錢生已不如先前那般恐懼,便對他講:“妾身名叫合歡,先葬在這寺底下。這寺的茅廁修建不規(guī),先是污水滲漏厲害,侵我墓地。又有一只老鼠,打洞聯(lián)通了墓地和茅廁附近,后來鼠洞為雨水所毀,茅廁中那腌臜之物,就侵我棺木?,F(xiàn)在棺木已被污泥所蓋,臭不可聞,求公子能將我改葬到高的地方,事后必依公子所言,酬謝五百兩銀?!?/p>
錢生好奇,問合歡如何年紀(jì)輕輕就沒了性命?合歡卻用手遮著眼睛,羞羞答答不說話。錢生堅持說:“你要不說,那我就不遷墳!”合歡無奈,只好對錢生說了真話。原來,合歡性情早熟,當(dāng)別家的姑娘整日價還在閨房學(xué)繡鴛鴦時,她已經(jīng)偷偷從書中初識男女風(fēng)情,一來二去,那身材和心思,自然也比其他姑娘發(fā)育得豐滿成熟。每天夜里,一想起那書中的男女纏綿之境,都感覺有焦灼的火焰在炙烤全身,難受異常。有一天,合歡憑窗而望,看見一個風(fēng)流倜儻的少年正在撒尿,那少年露出其陰,其狀紅潤鮮美就像雞血玉石一樣。合歡自讀了書,開了男女之竅,就時時想著能睹此物,那日見了,便在心里喜歡得不得了,以為天下男子的那話兒都是那樣美艷絕倫。后來,家道衰微,合歡不得已嫁給了郎中周某做妾。若那周郎中只是長相猥瑣倒也罷了,可他那話兒竟然比相貌還猥瑣,跟合歡之前看見過的那個少年,簡直就不是同一類人。于是,合歡從此就怨思成疾,變得郁郁不樂,最后竟然連話也不說了。周郎中雖有妙手回春之術(shù),但卻找不出合歡的病根。一來二去,臥榻不起,如此斷斷續(xù)續(xù)拖了半年,合歡竟死了。
錢生聽罷,尤為激動。想想自己與嫂嫂先前那未成的好事,瞅瞅窗外再無旁人,便即刻抹下自己的褲子,拉起合歡的手,讓她摸自己那話兒。正動作著,忽然有聲音傳來,合歡斷然拾起袖子,對錢生說:“公子別急,我倆的緣分還沒到!”錢生依依不舍地將合歡送至門口,合歡對錢生說:“妾身明日再來,公子不要對旁人說起此事?!闭f著,從發(fā)髻上拔下一根銀釵,交到錢生手里囑咐,“公子明晚好生等著,不要忘記了?!闭f完,就那么憑空不見了。
錢生立在門口半響,以為做夢,看月明如鏡,懸在天上,便拿那銀釵使勁扎自己的胳膊,碎紅的血絲瞬間就染紅了釵尖,錢生細(xì)細(xì)打量著那還在動彈的血珠,竟不覺癡癡笑了。
5
合歡離開后,錢生睡不著。他雙手捧著銀釵開始想嫂嫂。他不知道緣何拿著一個女人的東西想的卻是另一個女人。他不知道,但他就是想,心思這種東西很是奇怪的。他想嫂嫂什么呢?無非就是那無恥露骨的淫蕩。那是他無法抵抗的東西。如此想了半夜,錢生不禁悄悄跑了一回馬。佛祖眼下干這種事情,要怪罪就怪罪吧。反正自己不信佛。錢生不管了。
十幾日跋山涉水,本就諸多折騰,吃食又少,體力漸微,跑馬之后,錢生已經(jīng)疲軟得宛如一塊爛粥。他不禁又在心里罵起香亭寺的住持來了,真是狗眼看人低,半碗薄粥,怎么夠老子胃口?要是來日做了大官,首先教訓(xùn)這老賊禿!寄人籬下,自然是要看盡臉色的。權(quán)且委屈一下,待得了五百兩銀,買一匹快馬,風(fēng)風(fēng)光光趕考去。這樣想著,錢生心里就舒暢了許多??墒牵酉聛淼膯栴}是,明日住哪里、吃什么呢?錢生又開始發(fā)愁了。思前想后,也只有去蘭溪鎮(zhèn)上擺攤賣字畫賺幾個斯文掃地的小錢這一條路了。堂堂讀書人淪落到如此地步,真是斯文掃地、斯文掃地??!錢生恨得咬牙切齒。
荒雞中時,玉羊南移,香亭寺的小沙彌也懶得打鐘,涼意漸漸襲身,錢生掖掖衣角,瞌睡來了。少頃,錢生迷迷糊糊聽見隔壁柴舍有動靜。翻身側(cè)聽,像是貓飲水的聲音。繼而又傳來喃喃和呻吟,不似人聲,卻勝似人聲。鸚鵡學(xué)舌,到底也是畜生。錢生也無意細(xì)究,抓起手邊的一塊石子,狠狠丟向墻上道:“惡東西,嚎春也不算計著時辰。再叫,仔細(xì)著你的皮肉!”
柴舍當(dāng)下寂靜。
錢生鈍去,一覺睡到日正。醒來看見銀釵汗涔涔還攥在手里,便想著如何向住持編個圓謊,為再能留宿一晚找個沒挑剔的借口。
立夏。黃昏。
蘭溪鎮(zhèn)上歌坊爆棚,酒肆客盈。鎮(zhèn)上的居民正忙著用一種古老的儀式,來祭奠即將到來的節(jié)氣神靈。這一天,蘭溪鎮(zhèn)上熱鬧異常。
錢生看著街市上往來不絕的游人,局促了好一陣子,才慢吞吞遮遮掩掩地把辛苦了一下午的字畫擺出來。礙于自尊,錢生萬萬不敢像旁邊的小販那般吆喝叫賣的。好在蘭溪鎮(zhèn)的人并不在銀兩上拔毛,也有可能是這里的人都性好風(fēng)雅的緣故,錢生只消一會兒,數(shù)十張字畫便被搶購售空。錢生喜得撫掌大笑,不知道自己竟還有這等糊口的本事。沒買到字畫的,口中哎呀著遺憾不已,圍在錢生周邊久久不肯散去。錢生只好應(yīng)顧客要求,就近買了筆墨,臨街寫字作畫起來。等著買字畫的人,在錢生的攤前早就排起了長蛇。錢生濕了一身汗水。
幾個時辰后,拍著滿袋碎錢戴月歸來的錢生敲了半日香亭寺的大門,小沙彌才打著哈欠遲遲應(yīng)門。見是錢生,便滿是怨氣地說:“香亭寺又不是客棧!”錢生賺了錢,心情好,自然是不與他計較的。賠著說了幾句自己聽了都嫌惡心的恭維話,才哄得那小沙彌閉了喋喋不休的嘴。錢生心底道,原來佛祖也是愛聽馬屁的。今日也無薄粥來吃,但腰桿子硬起來的錢生是不稀罕的。適才在鎮(zhèn)上茶樓里吃飯時殘留在嘴里的豬耳味和肥腸味還在齒間插科打諢呢。錢生寒暄了幾句,自顧回去了。
錢生今晚最關(guān)心的是合歡,是合歡讓他等著的。錢生等著要和她盡那昨夜未到的緣分。這對錢生來說,是可以和那五百兩銀相提并論的美事。錢生想,科舉為了什么呢?說到底,還是繞不開金錢美女。
6
錢生剛到不久,合歡就來了。合歡才一進門,錢生就抱住了合歡。“原來鬼也是像人一樣有溫度的?!卞X生說。合歡笑著拍了一下錢生道:“因為妾身的心是暖的呀!”
自昨夜知道合歡的死因,錢生接下來也就不必再客氣。連說情話的步驟也省了,直截?fù)鹆撕蠚g的腰,將她放到榻上去了。錢生在這方面到底是沒有什么經(jīng)驗,附在合歡身上滑來滑去,還沒嘗到女人的滋味,便蔫沓沓的了。錢生很沮喪,合歡倒一點也不嫌棄,耐心做起了錢生的導(dǎo)師。才一會兒工夫,錢生便得了訣竅,讓自己在巫山云雨中飛翔起來了。只喜歡得合歡咬著錢生的耳朵長一聲哥哥、短一聲哥哥地叫喚。
錢生以處子之體第一次做這種事情,得了趣,竟不知疲倦,又在合歡的鼓勵下糾纏了幾回。事畢,合歡倒也不以為羞,美滋滋地對錢生說:“剛才看公子那話兒,倒也不比妾身從前見過的那美少年的差,仔細(xì)論起來,甚至還要漂亮幾分呢?!卞X生聽了這話,大為欣喜,自以為一個女人贊美一個男人的最高之譽,莫過于此。之后又請求觀看合歡之陰,還自嘲道:“美倒是美了,就是不知美的那地方長什么模樣。多少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且讓我也看看美人關(guān)口有什么誘人的風(fēng)景?”合歡自是不許,無奈錢生又拿遷墳之事打擦邊球,合歡只得應(yīng)了。
錢生借著月色撩開了合歡的裙衣,合歡雖然遮遮掩掩,但錢生到底也看清楚合歡下身那里已經(jīng)潰爛。錢生大為疑惑,問合歡,合歡不語。錢生問得急了,合歡竟滴滴答答抽泣起來。錢生自知合歡心里有事,便說:“雖說你是鬼,但我二人到底也有了夫妻之實。夫妻之間,何必再躲躲閃閃?我雖非力可扛鼎,但也是七尺男兒,有什么委屈,只管講出來,我好替你做主?!?/p>
合歡說:“公子不要見怪。妾身只是為公子好,才不說的。”錢生被女色沖昏了頭腦,虛榮心一時膨脹起來,竟說:“有什么委屈,你只管說出來。為了你,我就是上刀山、下油鍋,也不會在乎的!”
合歡見錢生血氣正濃,也不好再打馬虎,就說:“公子有所不知,這香亭寺里,還有一個鬼。這鬼生前是一只公羊妖,想修為人形,卻又耐不住修行的煎熬,聽說可以用采陰補陽之術(shù)增加道行,就擄附近女子供其奸淫。受害者莫不死傷。后來天神震怒,就將它劈死在這里了。這貨先于香亭寺落腳于此,被壓在地底下,不敢再對人為非作歹,知我是一個孤零零的女鬼,就夜夜捉我在隔壁的柴舍內(nèi)采陰補陽,供其練功。慢則慢些,但妾身畢竟是女兒身。它是想著做鬼也要修成人形的。它那東西,長如毛錐,抵我體內(nèi),痛不可擋。還威脅我,不許把這事泄露出去,否則我將無葬身之地。妾身想著,委屈了就委屈些,好在那貨如今只剩面首還是羊的,形已成人,再過些時日,待它修為人形,我也就脫離苦海了?!?/p>
錢生聽完,雖然懼怕起來,可牛皮已經(jīng)吹下,在合歡面前總不好反悔,就拎著膽子說:“沒事的。你且回去,今夜它要是還擄你,我便讓它嘗嘗我錢二爺?shù)膮柡?!?/p>
合歡說:“君子恥于斗畜生。它卑劣,公子正直。公子你會吃虧的,把妾身葬到高處就行了,事后妾身定會酬謝公子五百兩銀?!卞X生聽后說:“與畜生斗須用些畜生的方法才好。這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自有安排。”合歡含淚不允。錢生還要再說些什么氣壯山河的話來,只見合歡急急捂住錢生的嘴巴說:“公子淡定,那貨來了?!?/p>
錢生立刻安靜下來。合歡又不見了。
7
月光皎白,夜色溫軟。香亭寺中,正待一場血斗。
錢生伏在榻上動也不敢動。他在伺機而起。在此之前,他曾仔細(xì)想過該不該去參加即將到來的危險行動。因為他想起了多年以前和兄長到鎮(zhèn)上會友時半路遇見的那個算命先生的話。算命先生說,情厚命薄,卒于婦人之手。錢生不知道在說誰,因為算命先生沒告訴他倆在替誰算命。兄長那時剛中了秀才,錢生也只是個半大孩子。錢生很害怕,兄長卻說,怕什么,瞎子的話也信?那個算命的先生的確是個瞎子。錢生想到的就是這些。很多年過去了,瞎子的話還沒有應(yīng)驗。錢生漸漸淡忘了這話,只是今夜再想起來,錢生似乎嗅到了一些宿命的味道。他又想起了三年前兄長離家之前的往事。
三年之前,兄長本是不愿再去應(yīng)試的。他說,住在鄉(xiāng)下挺好,老婆孩子熱炕頭,游游山、玩玩水、養(yǎng)養(yǎng)花、弄弄草,比做官清靜多了。嫂嫂不依,她說:“大丈夫要么在疆場揚名萬里,要么在朝中運籌帷幄。窩在家里的,都不是真正的男兒!”兄長申辯:“你個婦人家倒心野得很,哪里知道風(fēng)光的背后不是骯臟就是滄桑!”嫂嫂下了通牒:“你要讓你的孩子來到這世上知道他父親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軟蛋,你就窩囊著吧。”為了這句話,兄長出門遠行了。
三年了。兄長三年不知下落,要是遭了不測,那恐怕也是嫂嫂的那番話挑釁的,那么,那個卒于婦人之手的人,必定就是兄長了。三年來,至少也該來封書信的,沒有的話,八九不離十就是死了。
錢生想到的就是這些。
絕色女鬼和五百兩銀的誘惑太大。錢生控制不住自己要為它們鋌而走險。
8
隔壁柴舍又有了喃喃之語。繼而是貓飲水,繼而是呻吟。錢生知道,合歡又受制于那貨了。錢生躡手躡腳提了棍子出門。棍子是根絕妙的棍子,提在手里沉騰騰的,就算打不得那貨魂飛魄散,也足以讓它筋骨寸斷。
錢生站在門口聽到了合歡的哭聲。他覺得是時候了,就大喝一聲,拎著棍子進了柴舍。錢生看見的只有合歡。合歡抱著雙臂躲在墻角,卻不見那貨的影子。錢生舉著棍子問合歡:“那貨呢?”合歡指了指柴垛的一側(cè)說:“那個綠眼睛的就是。”錢生猛走過去,果然看見那里有兩道綠光,閃爍處,屋子里的東西全部都是綠色的。錢生舉著棍子就向那綠眼的貨打了過去。那貨躲閃不及,雖被打中,但還是連跳幾次,沖門外逃走了。錢生要追,合歡拉住他說:“公子不要去,那貨性子惱了是要殺生的?!卞X生這才轉(zhuǎn)身緊緊抱住了合歡。
合歡在錢生懷里委屈著哭了一陣,才說:“公子今夜就走吧。那貨知道了這事,肯定不會放過公子。我去拖住他,你趕緊逃命去吧!”
錢生哪里肯,直說:“要死就死在一處,也好做雙鬼夫妻?!焙蠚g見他如此癡情,不免又哭了一回。后來,錢生安慰合歡,“過了今晚若是沒事,我明日就召人將你葬往其他地方,遠離這個是非之地?!焙蠚g感動良久,二人又乘興云雨了幾番。錢生不禁想到了先前那貓飲水之聲,便問合歡緣故。合歡說:“那貨有個癖好,每淫妾身之前,必先舔弄一番,貓飲之聲,實是這樣造就的?!卞X生說:“既有這般樂趣,你我何不試著來一回?”兩個便各自舔弄,直到黎明,見那貨不再復(fù)來,方才各自戀戀不舍以別。
9
天明,香亭寺的住持聽說了錢生要給合歡遷墳的話,覺得這書生一定是瘋了。他對錢生沒有任何好感,他說:“趕緊走吧,遲了就趕不上科舉了!”錢生只好拿出合歡贈與的銀釵為證,死纏爛打,才討得住持松口。不過他說,“要遷墳,你去找人好了。茅廁那么臭,我想是不會有人干這差事的。丑話說在前面,毀了茅廁,你是要賠償?shù)??!卞X生想,老子得了五百兩銀,莫說賠你一個小茅廁,就是十個也賠得起。
錢生從鎮(zhèn)上請人過來。大家聽說了這事,也有來看熱鬧和幫忙的。香亭寺一時熱鬧起來。主持從未見過這么多人來香亭寺,以為是要捐香火,高興得嚷嚷著叫小沙彌擦拭佛像,后來知道他們都是來看女鬼長什么樣,刻薄地說驚擾了佛祖的清凈,佛祖怪罪下來,可是要斷子絕孫的。
吵吵鬧鬧中,茅廁附近的一塊空地被掘開了。挖地三尺,不見棺木。再挖地三尺,仍不見棺木。住持也開始附和著看熱鬧的人說:“這窮書生一定是讀書讀傻了?!敝钡酵诘绞?,一股惡臭才彌漫開來,人人掩鼻退避三舍。錢生卻大喜,說棺木就在下面,遂拿出那銀釵讓挖地的勞力看,以免他們罷工。待清理完那些污泥,果然看見了棺木。棺木業(yè)已腐朽,再剖去朽木,一個絕色的女子就露了出來。錢生視之,和晚間所見的合歡無絲毫差別。合歡身上衣物全部腐爛,倒是那肌膚嬌嫩如新,比活人的竟還要水靈幾分。眾人不禁嘖嘖稱奇。錢生見狀,扯下自己的衣服,包裹在了合歡裸露的身體上。又見她頭上的幾個銀釵和自己手中的一模一樣,激動之余,不禁當(dāng)著眾人的面哭泣起來。
那日,錢生將合歡葬在蘭溪別處后,天色已晚。住持目睹了這樁奇事,也不再作難錢生。好飯好茶伺候著,另安排錢生住在上好的廂房。因為住持聽蘭溪鎮(zhèn)上的人說了,女尸能在香亭寺地下長久不腐,說明香亭寺是一塊寶地。趕明兒,他們一定要來拜拜香亭寺的佛祖、捐些香火,也沾沾福氣。
入夜,合歡果然來到了錢生的廂房。她摟著錢生的脖子說:“公子真是個有信有義的丈夫!”錢生自然樂到喜笑顏開。兩個又是一番云雨,直到錢生軟到無力動作,方才休歇。
天明之前,合歡要走。說那五百兩銀就在香亭寺后墻的東角,掘地三尺,便可尋見。錢生不舍,合歡說:“公子是要考功名的人,不必在女色上貪心。日后,該有的都會有,命里沒的,終究沒有。公子好生赴考,得了功名路過此地,再與公子共夫妻之事不遲。”說罷,便走了。
天明。錢生往香亭寺后墻東角而去,掘地三尺,但見一具尸體,肌膚如新,和合歡一樣。只是那尸體還有奇怪之處,它竟然有著人的身子、羊的面首。錢生看它雖然奇怪,但也隱隱約約知道,這大概就是合歡所說的公羊妖。其左臂已斷,白茬茬露出了骨頭。體下那話兒果然長似毛錐,好不嚇人。錢生見尸體上還躺著一枚牙黃玉佩,拾起來對比,竟與自己的那枚牙黃鏤空魚紋玉佩無二。必定是兄長的那枚!只是不知為何在這貨手里?心疑是這貨害死了兄長??蘖藥茁?,不禁對其尸首一頓拳打腳踢,卻不解恨,又找來刀斧之類,將那貨砍殺得血肉模糊、片甲不留,以防它再禍害合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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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日,錢生便拿兄長的那枚玉佩在蘭溪鎮(zhèn)上典當(dāng),正好換得五百兩銀,又買了一匹快馬,朝考場疾馳而去。錢生想,待考取了功名再來贖它,兄長死了,把佩玉帶給母親,也算是有個念想。
果然是一匹好馬。入晚,錢生已到了離考場不足百里的當(dāng)頭縣城。是夜,就在街上一家客棧安頓下來。錢生打算,明日早起,快馬加鞭,精精神神拔個頭籌。
夜里落起了雨來,錢生也做起了夢來。是兄長托夢而來。兄長一身血肉模糊,煞是憷人,五官盡毀,面目全非。他對錢生說,那合歡本是個娼婦,淫亂而死,死也不改,專色誘美男子吸其精元,那是死而復(fù)生的捷徑。我一時被其美色迷惑,丟了性命在香亭寺。她吸美男子精元,我便捉她采陰補陽以復(fù)生。不料你被其鬼話迷惑,竟先將我左臂打斷,后又毀我形體,本來還有幾日便可成人,如今好事不成了。從此以后,便是尸首無存的孤魂野鬼。說完,在凄風(fēng)苦雨中嗚嗚咽咽哭著走了。
錢生被驚醒。聽窗外雨聲不絕,知是做夢,又側(cè)身睡去。少頃,忽然想起兄長原是屬羊的,急火攻心,兀地打胸口噴出一口血來。
次日,客棧伙計發(fā)現(xiàn)錢生死在床上。官府派仵作來驗尸,剝?nèi)ヒ聨?,見錢生的那話兒已經(jīng)腫如蘿卜,斷定,錢生乃作過死。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