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月快要結(jié)束的這個夜晚,我怎么也不能入睡。天有些悶熱,汗水正悄悄地浸濕我的藍色條杠背心。窗戶敞開著,可是沒有一絲風(fēng)。這個夜晚出奇地安靜。我在床上翻著身子,小床不斷地呻吟。隔壁沒有一點聲息,爸爸媽媽都熟睡了。
一個人久久不能入睡而又渴望入睡,那會是多么煩躁。一陣陣熱浪從身體內(nèi)部涌出來,與周圍的熱氣融匯到一起。屋內(nèi)屋外都黑乎乎的,這夜色也因為悶熱變得越來越濃、越來越沉重了。從窗戶望出去,看不到一點星光。在這安靜的時刻里,我似乎期待著什么。
這樣的夜晚本來是最容易入睡的。學(xué)校放了假,大家一擁出校門就全都無憂無慮了。白天在河灘,在田野上,有玩不盡的新把戲。我甚至偷了爸爸工作用的羅盤和望遠鏡,跑到很遠的地方去。夜里總是很疲勞,從來不記得還會失眠。這個極其例外的夜晚好像在故意折磨我,我想天亮后遇到伙伴們,第一句話就要問他們睡得怎樣。
我閉著眼睛,使呼吸變慢變勻,這樣也許會出現(xiàn)轉(zhuǎn)機。但我的腦海里總是閃過一片片田野。七月的土地是灼熱的,一望無際的麥子收割了,到處是閃亮的麥茬。一個接一個的大麥秸垛子聳起來,像一些肥嫩的蘑菇。白楊樹挺立在路邊,油綠油綠的葉子嘩嘩抖動……
窗外有什么“啪嗒”響了一聲。隨著這響聲,腦海里的一切倏地飛去。我屏住呼吸傾聽。又是一聲。接下去,大約每秒鐘都要響一下?!跋掠炅?。”我心里愉快地喊了一句,同時也知道了這個夜晚里久久期待的是什么。
仰躺著,默無聲息地捕捉那又大又圓的雨點真讓人快樂。我仿佛看到碧綠的、橢圓的小水球從高高的天空跌落,碰到地面又彈了起來。它落到麥茬地上,麥茬兒顫抖著,像絲弦一樣被撥響了。它擊在石板上,騰的一下反彈到高空,發(fā)出了當(dāng)?shù)囊宦暣囗憽?/p>
雨點異常沉著地落著,并沒有像我預(yù)料的那樣漸漸變急。但是空氣明顯涼爽了,甚至有一陣微風(fēng)從窗口吹進來。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穿上鞋子走到窗前。這樣站了一會兒,又想走到外面去。這個姍姍來遲的雨夜不知怎么那樣誘人,我真想在疏疏的長長的雨絲間走一走。
雨點仍在沉著地落下來。一個雨點打在了窗外的水桶上,發(fā)出了猝不及防的一聲巨響。我似乎想到,隨著這一聲鳴響,午夜悄悄地從它的標(biāo)界線上滑過去了。新的一天開始了。我毫不猶豫地從窗前離開,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
(選自《天藍色的木屐》)
張 煒 當(dāng)代著名作家,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茅盾文學(xué)獎獲得者。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遠河遠山》《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你在高原》等20余部,散文《萬松浦記:張煒散文隨筆年編》20卷,文論《精神的背景》《當(dāng)代文學(xué)的精神走向》《午夜來獾》,詩《松林》《歸旅記》等。201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48卷本《張煒文集》。
責(zé)任編輯 周錦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