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枝
01
揚州,雨夜。
半個時辰前,城西那個整日里叼著煙袋的守夜人,在那些窄窄長長的巷道敲下了這夜最后一道鐘鑼聲,揚州城在這個深秋的夜晚,又帶上了它千年前的韻味,那些騷客文人都深以為癮的,風(fēng)騷,孤傲。
夜半的暴雨似乎可以掩蓋這座城里一切聲音,卻總有些地方是例外的,比如在城郊的那個園子里,時不時傳出的一道道絲竹聲,和著外頭連綿不斷的雷雨,瘆得人發(fā)慌。
片刻之后,皮鞋咚咚咚急遽踩在雨中的水聲終于打破了這片詭異,十來個男人分成兩列在園門口站定,拉出一副家族火并的夸張架勢。在層層黑傘中終于露出首領(lǐng)那人的臉,沉靜柔和的少女面容,穿著一身黑色的西式禮服,像是從一場葬禮上下來,又像是剛在教堂唱詩班做完禱告。
里面的臺上正在唱著《蘇武牧羊》,偌大的戲園子里空空蕩蕩的。少女安靜地站在門外,烏黑的眼睛穿透一切,落在了坐在最前方的那個背影——整場戲唯一的看官,同樣一身黑衣的青年。
她默默地站在這場滂沱大雨中,陪他看到一曲終了。少年走出那個荒園,遠山寺里的鐘聲剛剛響起。
少女垂眸,背著身后的幽幽燈火:“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青年停下腳步,低頭看她,低沉的嗓音正和著最后一道鐘聲:“九月十六,你的生辰,世箴。”
那是民國十三年,那一年的九月十五,揚州城紀氏家族的大家長紀弘在出席紀家四小姐的葬禮之后,于深夜莫名暴斃身亡,紀弘的外甥,紀家最年輕的小少爺紀百里繼承了整個家業(yè),那年他二十歲。
四年后,南京。
謝祺安從甲板上下來時,掛著五彩琉璃燈籠的大游船上依然燈火通明,留聲機里隱隱飄散的舞曲聲咿咿呀呀的。謝祺安回頭瞥了一眼浸潤在冷月里的秦淮河,莫名就想到了杜牧的那首詩。
過去幾年留下的習(xí)慣過深,黑暗中淡淡飄過的一縷灰煙很快拉過了他的目光,一個年輕女人正靠在船舷上抽煙,黑風(fēng)衣被夜風(fēng)吹起,她抬指撣了撣煙灰,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同樣被風(fēng)卷起的長頭發(fā)。
這本是一場南京軍政商魚龍混雜的酒會,黑白灰三道皆可列席,謝祺安從小家門嚴謹,不喜歡這樣的熱鬧,打上船后便一直站在甲板上吹風(fēng),也沒見著這位小姐。但他前幾年總聽人道,現(xiàn)如今的黑幫老板們,都不似從前封建,養(yǎng)閨女也是有學(xué)問的,個個都教得知書達理,可眼前這位小姐抽煙的姿勢,顯然是個老煙槍。
就在這一念之間,謝祺安便轉(zhuǎn)了步調(diào),細微的腳步聲在身邊響起的時候,女人微微抬頭瞥了他一眼,什么話也沒說,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個銀色打火機,劃出橘色的火花。
謝祺安卻搖頭道:“我不抽煙?!?/p>
那女人笑了聲:“當(dāng)兵的也那么多臭講究?”語氣里透出些許諷刺,目光仍落在河面上。
顯然,她看見了謝祺安肩上的三顆星,但也沒太當(dāng)回事。
謝祺安并不在意:“小姐是在等人?”
“不等了?!蹦贻p小姐抬起腕表看了一眼,將手里的煙掐滅,轉(zhuǎn)身直直看向謝祺安,“我的司機先回去了,先生可介意捎我一程?”
“小姐要去哪里?”
她未道明去處,卻說:“我想跳舞?!?/p>
“剛才還沒有跳夠?”
“換個場子,里面的人我看著煩?!?/p>
她說話的時候眼神毫不避諱地看向謝祺安的眼睛,眼尾微微勾起,就像說書先生話本子里講的那些吸人血的妖精,美艷又懶散,這令潔身自好如謝祺安都覺得,拒絕她的邀請,是在有辱風(fēng)流。
02
舞曲放到一半,謝祺安才總算知道了面前佳人的芳名,揚州地地道道的老家族秦家本家唯一的小姐,喚作世箴的。倒不像個小姐的閨名,謝祺安想。
秦世箴連續(xù)三個旋轉(zhuǎn)站定,謝祺安穩(wěn)穩(wěn)握住她的手,她順勢攀住他的肩湊到他耳邊:“臺上穿紅裙那個,正唱著的那個小姐,謝先生覺得怎么樣?”
謝祺安虛虛一眼,勾起笑容:“長得不錯,唱得就差了點。”
世箴笑得直不起腰,她總算看到了面前這位上校的真面目,再怎么家門嚴謹,部隊里那些調(diào)情手段都是一流的。
等她笑夠了,朝一旁抬了抬下巴,一直在附近候著的舞廳經(jīng)理就迎上來問候,世箴又點燃一根煙,指著謝祺安道:“陳經(jīng)理,這位長官批評你們的姑娘歌唱得不好?。 ?/p>
經(jīng)理干巴巴地笑,一面道歉,一面解釋說明天一定換一個唱得好的。世箴“嘁”了一聲:“別明天了,今天就關(guān)門吧?!?/p>
說完就拉著身邊的男人走了。
陳經(jīng)理站在原地冷汗直流,世箴看樣子像是在說笑,可這位秦小姐一向是說一不二的,得罪了她,不用明天,今天晚上紀先生就會讓他滾蛋。
秦世箴沿著盤旋向上的木制臺階一步步踏上二樓,偌大的秦公館里只剩下臥房邊的廊上亮著幾盞壁燈,此時已近夜里兩點鐘,世箴光著腳踩在鋪著毛毯的地板上,落地?zé)o聲。
這也確實是晚了,白日里的公館定然不是這樣的,那涂著一層紅漆的橡木扶梯會在女人們的高跟皮鞋下發(fā)出噔噔的清脆的響動,仿佛只有這樣的喧鬧才能彰顯這個家的新潮做派。可世箴卻在這個潮濕的夜晚想起了十?dāng)?shù)年前揚州老宅子里,那吱呀吱呀的,通往閣樓的老樓梯。
“姊姊?!鼻辶辽倌甑穆曇糇宰呃鹊牡谝坏篱T里透出來。
“小筠?”世箴的腳步驟然停下。
“張叔說你早就睡了?!笔荔疠p輕開門走到少年床邊,略帶涼意的指尖觸上少年的額頭,“哪里不舒服了嗎?”
少年正欲開口,卻似被空氣中的煙酒氣味給嗆得咳了一聲,世箴忙站起來讓到兩步之外,動作有點慌張。
“姊姊,爸回來了?!?/p>
秦方俞回來了。世箴想,按理來說他確實是今天下午就要從北平回來的,方才張叔來給世箴開門的時候,還絮絮叨叨地在說老爺一直在等小姐回家,剛剛才去睡了的,恐怕還沒有睡著。世箴是怎么說的?哦,衣服上味道不好,就不去打擾他了,一下子就擋住了張叔接下來的話。
世箴的臉模糊在門縫隙里透出來的一點壁燈的光中,有些恍惚:“我知道了,你早點睡?!?/p>
第二日上午,世箴是被床頭的電話鈴聲吵醒的。
“還沒起?”聽筒那頭的男聲道。
世箴剛起來,反應(yīng)會有些慢,所以過了很久,她才整個人重新陷進羽絨被里,懶洋洋地“嗯”了一聲。
電話那邊笑了一聲,拿腔作勢道:“聽說秦小姐昨晚帶著個人砸了我的場子?”
“什么叫帶著個人”世箴坐起身來靠在床頭,換了只手拿聽筒,“是我新交的男朋友?!?/p>
那邊啞然半天:“你什么時候看上當(dāng)兵的了?”
世箴點燃一根煙,輕輕吸了一口,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昨天晚上。”
03
后來幾個禮拜,秦世箴和謝祺安的戀愛消息便成了南京城里最熱的風(fēng)月談資。
秦世箴散漫慣了,交了男朋友后還是像從前那樣玩,只是謝祺安新接任了南京城的副城防官,四面八方盯著他的人太多了,但他也不在乎,忙的時候放著秦世箴一個人想如何便如何,閑下來就盡陪著秦世箴了,看電影聽?wèi)蛸愸R一樣不落,倒和平常的小情侶們沒差。
這日謝祺安是在戲園子里找到秦世箴的,唱的是《桃花扇》,原本是出大戲,但因著這戲園子忒偏僻了,只零零散散坐著些看官,秦世箴卻不往前坐,只坐在了倒數(shù)第二排的座上,臺上正唱著那句:金粉未消亡,聞得六朝香,滿天涯煙草斷人腸,怕催花信緊,風(fēng)風(fēng)雨雨,誤了春光。
秦世箴沉默著看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曉不曉得這個扮李香君的是誰?”
不等謝祺安作答,她便又道:“你和紀百里,從前是不是認識?”
這么一句,謝祺安便仔仔細細再看了一番臺上的花旦,委實有些吃驚,怕是也沒想到,紀家的大家長會在這么個偏僻的戲園子里,唱著一出幽怨婉轉(zhuǎn)的戲。
謝祺安還在圣西爾軍校的時候,和紀百里是有一面之緣的。而秦家和紀家是世交,秦世箴和紀百里從少時便相熟,這點謝祺安也是知道的。但他此時不知如何作答,片刻后方道:“我記得紀先生在里昂大學(xué)念的是天體物理,倒是不曉得他喜歡戲曲?!?/p>
秦世箴聞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他不喜歡唱戲?!焙鋈挥中α艘幌?,“你不說,我倒還忘了他學(xué)的是物理。”
“你看,他就是太聰明,聰明到什么都會?!?/p>
什么都會,卻沒什么是喜歡的。
謝祺安默默地看著秦世箴,覺得她今天和平常有些不同,她眼睛里仿佛漫出一層層悲傷,像是平日里的那些都是假的,只有此時的悲傷才是真的。
此時卻聽見噔噔噔的腳步聲,侍從官快步走到謝祺安身邊:“長官,林長官請您過去。”頓了頓又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些什么,卻讓秦世箴聽得清楚——怕是匆忙間竟沒把世箴當(dāng)作外人。
“你先去吧?!睕]等謝祺安開口,世箴便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了?!?/p>
世箴聽著背后謝祺安離開的腳步聲,從風(fēng)衣的內(nèi)袋里取出一張照片,邊緣都已經(jīng)泛黃,卻沒有什么折損,看上去被人收藏得很好。
照片上是三個年輕人,中間的那個少女十來歲的樣子,手上捧著個小燈籠,笑得齜牙咧嘴的,兩旁的少年和少女倒是站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那是十年前揚州的元宵節(jié)。
她伸出手指摩挲著中間少女的面容,低低喊了一聲“沐沐”。今日本該是她二十二歲的生辰。
若她還在的話。
臺上的戲子正舞著段段水袖,眼波流轉(zhuǎn)間似看著世箴的眼睛,發(fā)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嘆息。世箴站起身往外走去。
她慢慢輕聲和著蘇昆生的唱腔:
“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p>
誰知道,容易冰消。
04
秦世箴在南京城的風(fēng)評有些不好,歸根結(jié)底還是怪秦世箴并不是個講道理的,謝祺安曾聽說秦世筠兩年前還在學(xué)堂上學(xué)的時候,有個同窗的男孩子笑話秦世筠是個病秧子,被世箴知道了,當(dāng)下帶著手下人到人家家里去,第二日那家人便再也沒在南京城出現(xiàn)過。
其實按理說,小孩子不懂事,并不值得這樣大動干戈,況且那家太太的娘家在南京還頗有些勢力,可秦世箴并不管這些,她想要護著的人,誰也不能動。她本就是個目中無人的人。
可很多時候謝祺安也不曉得秦世箴是怎么想的。她明明一直都是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樣子,可在那一年的中秋舞會上,她看見紀百里挽著的那位張家的小姐時,卻表現(xiàn)得那么失態(tài)。
謝祺安陪她坐在河邊的石階上喝酒,她一句話也不說,自己喝了好一會兒,才看著秦淮河的波光輕聲開口:“謝祺安。”
他聽她喚他的名字,又聽她說:“你一定不曉得我以前是什么樣的吧?”他像是很自然地聽她繼續(xù)這個突兀的話題,她煙抽得那么兇,酒量卻不好。
“那時候,也就是十幾年前,那時候我可膽小了,做什么事都要躲在我媽身后,后來……嗬,后來她死了,沐姐姐就安慰我,說她……和紀百里都會保護我,嘿,你不知道沐姐姐,她是紀家二叔的女兒,她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你要是知道她,你一定會愛上她的?!?/p>
謝祺安沉默半晌,問道:“為什么這么說?”
秦世箴一下子就趴在他胸口,瞇起眼睛笑嘻嘻地看他:“你不覺得她和我很像嗎?哦,她四年前就被害死了,你不知道,她死了以后大家都說我越來越像她了。哎,你不是說過喜歡我?那你就應(yīng)該喜歡她啊,難不成你說的喜歡我是騙我的?”她說著這樣沒邏輯的話,半晌又止住了笑容,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像是在和自己講話,“可是我不像她,我現(xiàn)在這樣,其實我都是裝的?!?/p>
她站起來抬起頭,河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得飛舞:“如果我真的像她,他是不是就不會到現(xiàn)在都不愿意忘記了?”
有眼淚從她臉上滑落:“四年了?!?/p>
很多年之后,謝祺安再想起民國十七年的南京,也能明白秦世箴為什么那樣幫紀百里,她那樣的人。
那時候南京的各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時局委實還不甚明朗,紀家和秦家兩家早年在揚州經(jīng)營,后因戰(zhàn)亂糾紛舉族遷至南京,雖然舊家族勢力仍舊根深蒂固,但在南京這個三方混沌的大旋渦中,誰也無法獨善其身。而上面派謝祺安這樣的年輕軍官接任副城防官的目的,正是打算朝這些灰色家族下手了。
而在民國十八年的大年初二夜里,這個引子終于被點燃。
05
這日晚上,南京城的盛貿(mào)公司從碼頭走了一趟貨,這么個大年夜,卻莫名被秦家的大小姐搶了船,還把警察局的人給惹來了。這一查便查出大批走私的香煙,引起軒然大波,被勒令嚴查。
這件事原是政府上面布下的局,南京城的城防官林予文想要做一出殺雞儆猴的好戲,便威逼利誘紀家來做這個出頭鳥,殺一殺盛貿(mào)公司的戾氣。原本定的大年初三晚上行動,卻沒想到秦世箴半路殺出。這一下子惹了眾怒,道上的規(guī)矩不能壞,那位盛貿(mào)的丁盛老板哪里會善罷甘休。于是整個南京城里都布滿了要找秦家人麻煩的亡命之徒,這么一個非常時刻,卻又有紀家的人馬直接捅了丁盛的老巢,一時各方硝煙彌漫。謝祺安找上秦世箴時,她正聽了消息,亟亟趕去接應(yīng)紀家。
紀百里和秦世箴兩個人,各自想要保護對方,卻總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而這恰恰是最終惹惱謝祺安的一點。他和秦世箴大吵了一架,說什么都不讓秦世箴冒險去接應(yīng)紀百里,最后謝祺安都要下狠手了。秦世箴臉上的表情卻很冷靜,聲音也很冷靜:“謝祺安,你早就曉得的,對不對?你既然一開始沒有揭穿我,現(xiàn)在就不要攔我?!?/p>
他知道,她在說他自欺欺人,他一直都知道。
可是這樣自欺欺人,謝祺安一直都覺得沒有什么不好,比如明明曉得第一回在游船邊見面那天根本就是秦世箴故意制造的巧合,比如明明曉得秦世箴偷聽了他和林長官在書房的密談,比如明明曉得,她從來不愛他。
謝祺安第一次到南京來,是在十年前,那一年他隨父親從北平來揚州賞玩,游園的時候卻和眾人走散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半晌,卻沒見個人影。終于遇見個小姑娘,兩個辮子用淺色的緞帶扎著,穿著月牙白的學(xué)生裙,羞羞怯怯的。
那小姑娘扭捏半天,才說她也是和同伴走散了,但她曉得走出去的路,可以給謝祺安帶路。天曉得她明明曉得路卻是怎么和同伴走散的。
后來他一直記得那姑娘的眉眼,溫溫柔柔的,目光里仿佛帶著一汪湖水,是謝祺安從前沒有見過的,江南的女孩子。
就這樣過了十年。
十年后,他從秦淮河的游船上下來,一打眼就看見那個姑娘,她擦亮打火機要給他點煙,火光照亮她的眼瞳,密密的睫毛下早已不再是那一汪湖水,仿佛是湖水結(jié)成了冰,冷到他一度以為他是認錯了人。
他只當(dāng)她是變了,變得更堅硬了,在這個世道上,誰又能是一成不變的呢?
他沒想過后來還能看到她那樣的眼神。
是在秦世箴的家里。秦方俞從北平回南京沒多久,謝祺安受邀來秦公館做客,自會客廳出來后便繞去了秦世箴的臥房,卻在半路上就聽見了世箴的聲音,在世筠房里和他講話,紀百里也恰巧來看他。
大概說是怕世筠在家里憋得慌,要給他買條狗養(yǎng)著玩。世筠倒是很開心,說要養(yǎng)條半人高的藏獒,被世箴一口否決,接著又在自言自語,糾結(jié)是要養(yǎng)一只松獅還是金毛。便被紀百里接口:“西伯利亞雪橇犬吧?!?/p>
世箴沒回過神來:“嗯?為什么?”紀百里便笑:“像你。”世箴過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嘲笑她愛迷路的毛病,氣得瞪了他一眼。
謝祺安在門外站著,正好看見世箴眼下的這個笑,含嗔帶怒,卻又溫溫和和的。不似她平日里對他的那種笑,懶散中帶著漫不經(jīng)心,更不似她對著旁人的那種笑,笑不過眼,連點虛偽的敷衍都懶得做。她其實從未變過。
只是她再也不會對別的人那樣笑了,除了她唯一的弟弟世筠。
可是謝祺安曉得,不僅僅是對秦世筠,還有紀百里。
終歸是不一樣的。
他輕聲開口:“再見了,世箴?!?/p>
06
世箴那天著實被嚇慘了,明明曉得紀百里一定做了萬全的準備,可是忍不住想個萬一,一路大聲喊著紀百里的名字。直到紀百里真真切切站在了她的面前,她還是只盯著他看不說話。
他走到她身前,伸出手摸她的臉,說:“怎么哭了?”
他又嘆了口氣,張開雙臂把她摟進懷里,笑著說:“別怕,傻瓜,有什么好怕的?!?/p>
那件事最后還是和解了,三方都元氣大傷。在那之后,秦方俞就病了,后來秦家的掌事權(quán)就交到了秦世箴手里。原本秦世箴早該接下大家長的事務(wù),只是她一直都不愿意——秦家嫡系的本家這一脈子嗣稀薄,唯有秦世箴和秦世筠姐弟倆,秦世筠從小便身子弱,是從娘胎里帶的病,養(yǎng)了十三四年了也沒見個大好,也就秦世箴總相信秦世筠的病會好。
這么便是小半年。
半年后她從上海買貨回南京,如今南京的局勢更加不好,秦家的生意不得已向外發(fā)展,世箴也越來越繁忙,這離她上回回南京,已經(jīng)是一個多月了。
紀百里從大樓里走出來,正看見秦世箴撐著傘站在路邊等他,肩上輕薄的襯衫裙子被微微打濕,此時已是六月中,南京雨季仍未過去,此刻淅淅瀝瀝地下著,倒有些像春雨了。
紀百里站在臺階上看了她好久。
其實世箴昨天就去紀公館了,只是到門口的時候看見插著日本旗子的車,不知道為什么就沒有進去。
他們倆去教堂做禮拜,紀百里幫秦世箴舉著傘,兩人都沒有講話,就這樣一路沿著河邊走,路邊的柳樹枝飄飄揚揚的。
他們到的時候已近黃昏,教堂里沒有什么人了。兩人默默地做了一會兒禱告,紀百里就遞給世箴一支蠟燭,世箴垂下眼點燃眼前的白蠟燭,火光照亮她的臉,紀百里問:“小筠的身體好點了嗎?”世箴搖頭說:“不太好,我這次回來給他從上海找了個醫(yī)生,也不曉得有沒有用?!奔o百里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等到把所有的蠟燭點好出來,冷幽幽的月亮已經(jīng)掛在了天上。
雨已經(jīng)停了。他們站在橋上吹著河風(fēng)。
世箴說:“聽說你和張小姐要訂婚了,恭喜你啊!”紀百里問:“恭喜我什么?”世箴就沒有回答了。
紀百里撐著頭笑了一下,說:“世箴,你是不是覺得我挺惡心的?”
世箴搖頭:“沒有,我們都沒得選?!?
——可有的時候不是沒得選,而是不想選。
世箴忽然就覺得很可笑,有什么意思呢?都太沒意思了。她睜大眼睛看著遠處透著點油燈的漁船,想,要不就這么跳下去得了,我也解脫了,他也可以解脫了。
這么想著,她一個翻身,就真的跳下去了。
07
紀百里愣了半天,直到河面?zhèn)鱽怼皣W”的一聲水聲,他才像被驚醒一樣飛身就跳了下去。
沒過一會兒兩人就破水而出,秦世箴靠在紀百里手臂上劇烈地咳嗽,直到眼眶都紅了,她就那樣紅著眼睛靠著紀百里的肩膀,聲音輕輕地冷冰冰地說:“這么著急干什么,你只要再等一會兒,再一會兒我就……”
接下來的話沒有說出口,紀百里吻住了她。
世箴拼命睜開眼看著紀百里,她眼睛里還帶著水意,卻看清了紀百里眼里復(fù)雜的決然,她像是要窒息了,掙扎著伸手想要推開他,他卻吻得更深了。
半晌他松開她,等她氣息平復(fù),他撥開她黏在額前的濕發(fā),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睛,冷靜地開口:“世箴,嫁給我。”
她露出詫異的眼神,像是沒有聽清,他重新抱住她,又說了一遍:“嫁給我”。世箴聽清了,她垂下眼睛看著黑漆漆的秦淮河面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二日紀秦兩家訂婚的公告就堂而皇之地登在了報紙上,婚期就定在下個月初五。
對于原本傳出的紀家要和張家結(jié)親的消息,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閑人們難免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一項談資,這么一來,秦世箴的風(fēng)評就更加不好了。但秦世箴本來也就不在乎。
婚期定得太近,兩家的人都忙得焦頭爛額,秦方俞身體不好,但因為紀家也沒有可以主事的長輩,在他的一再堅持下,世箴也就勉強答應(yīng)了。
這日紀百里陪著秦世箴去照相館拍婚紗照,他在落地鏡前幫世箴系腰帶,世箴總嫌紀百里系的不夠緊,讓他去喊店員來。紀百里無奈地松開手,卻湊近她耳邊笑道:“你這樣子,倒像是有了小寶寶,還怕被人看出來腰粗了?”世箴“嘁”了一聲沒理他,自顧自看著鏡子整理裙紗,卻在這面鑲著琉璃石的落地鏡中看見兩個相依偎的身影,莫名地,在這場毫無準備的婚姻中找到了一絲微弱的真實感。
而那個時候,無論對秦世箴,還是紀百里,在做出那個決定時,都抱著一種類似于決然的、放手一搏的情感,就像是過一座獨木橋。秦世箴彼時還不懂,或許說是一知半解,像紀百里那樣自負的人,為什么總是在橋邊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所以秦世箴在另一邊喊他,他一時沖動踏上了橋,最后還是在快登上的那一刻,連帶著秦世箴一起掉下去了。
七月初五,紀秦兩家原本要結(jié)親的這一天,是個陰天,悶悶沉沉的。
秦世箴知道消息的時候,長頭發(fā)還尚未綰好,就瘋了一般地跑出去,最后在人群中看到滿身是血的秦世筠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秦方俞也受了傷,只不過傷得不重,被送去了醫(yī)院。他本來坐車要去先會館主持婚宴,世筠說要同他一起去,誰知道車子開到新里路,卻被迎面而來的黑轎車給狠狠撞了一下,秦世筠當(dāng)場就不行了。
那天圍觀的南京市民們,在后來談到那次事故,都搖頭道慘,那男孩子的姊姊一身紅喜服抱著他走回了家,他臉上的血擦干了以后,就像是睡著了一樣,而那小姐也沒有大哭大鬧,連一點表情也沒有。
可是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秦世箴就在秦公館的樓梯上,抱著世筠漸漸變涼的身體坐到了天亮,睜著眼睛一直無聲無息地流淚,溫?zé)岬哪橆a貼住秦世筠的額頭,像是平時哄他睡覺那樣,平靜又祥和。
08
第二天一大早,秦世箴就換下了那身喜服。
紀百里在碼頭邊看見世箴下車來,眼里露出一閃而過的慌亂,他昨日趕到時世箴已經(jīng)走了,現(xiàn)下也沒料到她會到這里來。世箴卻沒看他,只死死盯著地下被壓著的中年男人——正是那盛貿(mào)公司的丁盛,昨日的那場車禍的罪魁禍首。
紀百里大步上來握住秦世箴的肩膀,沉聲說:“冷靜點,世箴?!?/p>
世箴看了那人一眼,手中的槍上膛,說:“讓開?!?/p>
是對紀百里說的。他此刻正擋在秦世箴面前:“你先回去,這里我來處理?!?/p>
她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只抬頭冷冰冰地問:“和你有沒有關(guān)系?”
紀百里還沒說話,秦世箴就后退一步推開他,手中的槍直直指向紀百里,崩潰一樣大喊:“你說??!”
紀百里眼中浮現(xiàn)出一絲怔忡,半晌輕聲說:“你這樣想?”他握住世箴手中的槍抵上自己的額頭,“我說沒有,你信不信?!?/p>
“秦世箴!你瘋啦?”少女一聲尖銳的叫聲在一旁響起。一個穿著嫩黃色洋裙的小姐忽然沖過來推開秦世箴的槍。張家的二小姐,那位本來和紀家定了親的張家的小姐。
她毫不畏懼地朝秦世箴大喊:“你要害死他嗎?秦世筠根本不是你的親弟弟,你卻為他要害死紀百里!你知不知道盛貿(mào)公司背后靠著的是什么人?他們到現(xiàn)在還沒完蛋,根本就是有日本人在給他們撐腰!百里還能怎么樣?你逼著他跟日本人作對,你是要害死他!”
秦世筠不是秦世箴的親弟弟,這是真話。秦方俞年輕的時候很喜歡秦世箴的娘,可她卻早就傾心了一位同窗的男同學(xué),后來她嫁給秦方俞,生了個女兒,秦方俞為了哄她開心,還給孩子起了個男孩子的名字,上了族譜,但她還是沒幾年就郁郁而終了,那時候才曉得秦世箴其實是她娘和那位男同學(xué)的孩子。秦方俞大受打擊,之后就整日流連花街柳巷,對秦世箴也冷冷淡淡的,可對外一直稱世箴是秦家的嫡小姐。秦世筠被送來秦家的時候,已經(jīng)長到五六歲,他娘害癆病死了,身體還很不好,可秦世箴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把他當(dāng)親弟弟,放在心尖上寵。
張小姐還欲再說,紀百里大聲打斷他:“夠了!”可張小姐情緒絲毫沒有止住,她露出諷刺一般的笑:“秦世箴,你以為百里是真心娶你嗎?你認識他這么多年,他要是想娶你,還用等到現(xiàn)在?要不是你逼他,他根本不會和我悔婚!你不僅逼他娶你,還逼他送死,秦世箴,你還要不要臉?”
“啪”的一下,張小姐就倒在了地上,她難以置信地捂住臉,哆嗦著看著秦世箴不敢說話了。世箴蹲下身來:“你再說一句?”她看著那張和記憶中相似的臉,那張她一直帶在身上的照片中紀沐沐的臉,“你不要以為和她長得像,我就不會殺你。”
她站起身來,又笑了一下:“冒牌貨?!?/p>
話畢,她毫不猶豫地大跨步向前走去。
下一刻她的腳步卻突然停住。紀百里接住她軟軟倒下的身體,收起方才落在她頸間的手刀,慢慢蹲下來靜靜看了她一會兒。
多久沒有這么仔細地看過她了?七年還是八年?自從他去法國留學(xué),后來沐沐成為紀家那場動亂的犧牲品,他回國從他那位三叔紀弘手里奪回整個紀家之后。
張小姐說錯了,對于世箴,他本來早就該娶她,可是他終于知道了,他們這樣的人,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代,越想保住的人,就越會失去。那些本來想回國之后就對世箴說的話,就再也沒能說出口。而在那之后,他們都離開了永遠只屬于過去的揚州,從此之后,過去喜歡的事不能再喜歡,過去喜歡的人,也終究只能全部放開。
紀百里輕輕拿過秦世箴手里的槍,站起身來,眼睛也沒眨一下,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張小姐在地上簡直嚇蒙了,她眼睜睜地看著紀百里重新抱起秦世箴走了,他黑漆漆的眼睛復(fù)雜又深情地看著懷里的秦世箴,仿佛蘊藏著巨大的旋渦,自始至終都沒再看她一眼。
09
一個月之后,秦世筠的喪事畢,秦世箴和秦方俞去北平住了兩年。兩年后秦世箴回南京整頓上下,順便來向紀百里辭行,她要起身去法國了。
世箴道,秦家近來也是一直經(jīng)營不善,秦方俞還有些國人的血性,一氣之下干脆關(guān)了廠子,聯(lián)系了些國外的朋友,直接舉家遷到國外去。
其實是秦方俞的身體越發(fā)不好了,山雨欲來,世箴終歸還是舍棄不下他。世箴和秦方俞水火不容那么些年,卻又那么看重秦世筠,只有紀百里知道,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世筠是秦方俞唯一的兒子,她才會對他這么好。
紀百里問:“聽說謝長官要和你們一起去?”
世箴點頭,說:“他就是送我們過去就回來了,這幾年仗打得厲害,他事情很多,婚宴也要在法國辦了?!?/p>
紀百里笑了笑:“你現(xiàn)在都不抽煙了?!?/p>
世箴說:“是啊!”
秦家離開南京的那天,天色陰沉,微有小雨。
紀百里來機場送行,給了她他一直收藏的孟麗君的那方頭面做臨別禮物,他說:“其實我一直是真的喜歡唱戲?!?/p>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后來的一開始,秦世箴也聽到過一些關(guān)于他的事,再后來,他就漸漸像是消失在世人眼中,什么消息都不再有。幾年后國內(nèi)戰(zhàn)線拉開,是死是活,誰知道呢。
秦世箴和紀百里認識將近二十年,真真假假的謊話說了很多,但記得最深的,只有三次。
一次是沐沐死的那年,她看見紀百里給沐沐燒的悼詞上,寫的是“妹妹”,后來她查了很久,才知道沐沐并不是紀百里的表妹,而是他的親妹妹,卻一直裝作不知道。
另一次謝祺安在和她訂婚前告訴她的,原本她永遠也不會曉得的一些事。那年是紀百里請求謝祺安去北平照顧她,而他會自己在南京制衡各方勢力,從此之后,紀家再也無法從南京脫身,只是為了保住她。
最后一次是在他們分別的那天,她明明說了再見,卻回頭看了他一眼。但他沒有看見,因為那個時候,他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