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白
1.
京城中最近有傳聞,說是公主秦舒不日便要嫁往西涼,以平兩國僵持不下的局面。這對于新皇來說無疑是件好事,畢竟舊帝去世不滿三年,他剛剛登基,根基未穩(wěn),尚不能與西涼抗衡。
而偏偏的,出嫁的又是他同父同母的妹妹,傳聞中心狠手辣,最最不得人心的秦舒。
這樣一看來,仿佛又是最好的結果了。
樊城安得到這消息的時候,算不得太晚,他的手下從京城歸來,帶著一個半瞎的說書先生。于是付足了銀兩,自然而然地聽到了一出好戲。
可是說歸說,畢竟只是個說書人,這話里免不了摻些不實的東西。
聽完,樊城安略思了一會兒,揮手讓下人把那說書的帶下去后,側過頭問道:“還有……幾日動身?”
那旁人微佝著身子,聲音輕不可聞:“說是東西都已經置辦齊全,估摸著不出七日。”
樊城安點了點頭。
這幾日山中本就動蕩不安,他也是困乏得厲害,打了個哈欠,就合上了雙眼。邊上候著的人識趣地退下,屋門闔起,整間屋子完全籠罩于昏暗之中。
然后,樊城安就夢到了秦舒。那個所謂的心腸歹毒的公主。
他們初次見面,已經是年少時的事情了。舊有華妃生有一兒一女,深得皇帝寵愛,以城為名,子名為淮,女名為舒。樊城安記不得太多的瑣事,至于說是如何的寵愛,他自己本來是舒城城主之子,后來只因為那一眼,便成了秦舒練手的工具。在本該上場殺敵的年紀,竟成了她練武的靶子。
舊帝有三子五女,卻沒一個人能抗衡得了秦舒。到最后,甚至連他都不敢懈怠。
樊城安記得秦舒的模樣,盡管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他卻始終記得那女子猖狂的笑顏,紅唇點染,美得奪目。
他得承認的是,那段時光里,他的確過得安逸舒服。直到后來老將軍戰(zhàn)死沙場,秦淮將他推舉了上去。
他一戰(zhàn)成名,帶回了數(shù)不清的珍寶兵器,馬匹俘虜,還有……還有一個女子,一個與秦舒截然相反的女子。
也就是因此,他和秦舒才漸漸生疏起來。
如果不是因為舊帝駕崩,樊城安打心里覺得,他和秦舒的關系一輩子都不會再改變了。
可偏偏,他和秦舒的關系剛剛緩和,就被那一場大火燒得連灰都不剩了。
那名為骕骦的女子死于閣中,外面派人把守起來,連逃生的機會都沒有。那時,舊帝才去了不到一個月。這事情后來被傳出了城,秦舒的大名自此成了百姓的晦談。
那是樊城安第一次,第一次克制不住自己的內心,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臉上。
然后,他就被逐出了宮。
又是后來才聽說,骕骦死前,宮中傳聞正甚,說是……先帝已將骕骦與他的婚事定下。
他剛剛出宮的那幾日里,晚上常常會夢到秦舒,夢到過往種種,可是只要一轉頭,便滿滿都是骕骦困在閣中被大火燒盡時叫喊哭罵的樣子。
他終究,還是沒能熬得住自己的內心。
2.
此時還是隆冬時節(jié),山上雪下得如絨毛一般,寒涼得厲害。
樊城安就站在窗邊,屋內燈火不沾。
他記得在骕骦死后,他曾經去找秦舒,想要問她這樣做的目的??伤形辞瞄T,就聽到了秦淮與她的對話。
秦淮問她是否有意于他。
而秦舒只是一聲冷笑:“不過是我養(yǎng)的一條狗罷了,談什么有意無意,他也配得上?!?/p>
所以,樊城安心甘情愿地被遣出了宮。大抵已是心灰意冷。
窗邊幾絲擋不住的冷風吹進來,他只著這一件薄衣,寒風入骨。直到門外傳來敲門聲,才穩(wěn)了穩(wěn)神魄,輕咳一聲。
“進來吧?!?/p>
外面的人明顯是聽到了他的話,敲門聲是止了,可門卻沒開。
樊城安像是想到了什么,無奈地嘆了口氣,復又道:“阿涼,我知道是你?!?/p>
這時候,穿著綠衣的姑娘才終于推開了門??擅嫒萆鲜遣辉趺春每吹?。
“西南聽我要來,剛剛給我傳了個信,說是恐怕過幾日要下大雪,封山封路的,所以日子提前了……”她說到這里頓了一下,抬起頭來看向樊城安,目光灼灼,“什么日子提前了?”
樊城安皺了皺眉,一邊心里止不住地罵西南不通事,一邊卻又強撐了笑意反問:“除了那些日常的瑣事,還能有什么?”
他解釋完,披上厚重的外衣,忙著就要往外走去:“我這就與他去商量商量,天寒霧重的,你也早些回房吧。”
這時候,女子才終是沉不住氣了,站起了身:“你別以為能瞞得過我。當初我爹把這位子交給你的時候你是怎么說的,說是此生不再沾宮中半分事,現(xiàn)在區(qū)區(qū)一個秦舒,你就按捺不住了嗎?”
樊城安駐了腳,卻只是半分,連頭都沒回,又繼續(xù)往外走了出去,身影漸漸融進昏暗的黑夜中。
外面冷風不斷,偶爾夾雜著雪花飄進來,阿涼癱倒在椅子上,置在扶手上的手微微發(fā)著抖。然后這樣許久,她才意識到面上已經有淚滑過。
而那邊,樊城安出了門沒走幾步就遇到了西南,來人話還沒說,他就一掌打在他的頭上。西南抬頭,似乎是想發(fā)問,卻被那一計白眼頂了回去。
“那邊傳了消息說是都備好了,明天一早就出發(fā),到達山下的時候,不過晌午。”西南一邊揉了揉自己的頭,一邊又將身子縮了縮,暗暗感慨這個什么什么公主真是有閑心,偏要在這個鬼天氣出嫁。
“跟他們說一聲,晨初的時候就在山下備好,等車馬來了,直沖著轎子里坐著的人,只要壓制住她就可以……”樊城安想了想,又道,“千萬……別傷了她。”
他大抵是算計得周全了,千叮嚀萬囑咐的,才放下心回了房,方時,阿涼早已離去。沒點火燭的屋子里格外冷清,他脫了外衣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腦子里滿滿的都是三年前的那一張臉。
樊城安莫名地想起了他當年為骕骦收拾東西時藏在釵子里的那封與秦淮的書函,又想起他出宮前,秦舒貼身的宮女說的那一段話,突然,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明日若是真的見到了她,該如何開口。
3.
他醒來的時候,天還泛著烏色,可總歸心里有些別扭,又生怕阿涼會跑來擾亂他的計劃,所以甚至沒來得及好好梳洗一番,急忙拉著西南一干人等就下了山,早早地埋伏起來。
山下多是林木,道路崎嶇,倒是極好隱藏??墒菚r候畢竟還早,就那么窩在草叢里又冷又餓的,等到送行的隊伍浩浩蕩蕩地策馬而來時,就連樊城安的手都凍得有些發(fā)抖了。
他握了握手中的長劍,拍拍西南的肩膀,一個招手,只見幾十個匪徒從草叢中一躍而出,直奔花轎而去,到底是占了個突擊的便宜,等到前方的人反應過來時,轎子早已經被他的人團團圍住。
倒是沒有想要傷人的意圖,而那為首騎馬的人也沒有想要出手的意圖,只是立在那里,面上倒是沉穩(wěn)得很。
樊城安倒是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可當時這局面,實在容不得他想得太多。
撩開簾子,一把將秦舒從里面拽了出來,雖說只是三年未見,可三年之中又變了太多。他只是握著她的手腕,都能感覺到她消瘦了不少。
眼眉精巧,紅唇張狂。終究她還是她。
秦舒就那么看著他,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沒有半分慌亂。
于是從腰間掏出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咽喉處,威脅性地緊了緊手,對著轎下,宮女打扮的女子說道: “回去告訴皇帝,就說是最近剿匪剿得厲害,西山的土匪缺了銀兩,不得已才綁了公主。若是十日之內送得三百萬兩黃金,必然會將公主安然送回?!?/p>
樊城安一臉匪相,言語輕佻。而那宮女皺緊了眉頭,僵在原地,不知想著什么。
秦舒比他更快反應過來,奪過他的匕首,往腿上狠狠劃了一道,眼瞧著鮮血流了出來,才對著那宮女怒道:“聽見了嗎!聽見了愣著干嗎,還不快回去報信!”
然后她轉過頭看向樊城安,得意揚揚地挑了挑眉。
那時樊城安不知為什么突然感覺到,自己才是上了套的那個。
而那宮女終究也反應了過來,退了幾步,對著為首的人招了招手。也正如樊城安所料的那般,到底是沒人敢出手。他隨手攔了匹馬,等到那一隊人馬灰溜溜地離去,才對著秦舒,頗為不耐煩地開口:“上馬吧,還想怎么樣?”
他甚至都不敢看她,可那人卻似乎是在這三年之中,臉皮厚得更甚。
秦舒撩起了裙角,指了指那道口子:“我腿傷了,自己上不了馬?!?/p>
當時,周圍的一干人等就那么瞪大了眼睛靜靜地看著這二人,尤其是西南,笑意掛在臉上,擋都擋不住。
樊城安瞥了她一眼,然后終是掛不住面子,一把將她抱上了馬,隨之自己也坐了上去。
那纖弱的身子抵在他的胸膛上,有些說不出的意味。他感覺到秦舒的身子微微發(fā)顫,可剛想開口,秦舒的話就說在了前頭。
“樊城安啊樊城安,就算是分開了三年,你還不是得敗在我的腳下。”她笑得抿盡東風,大大方方地靠在樊城安的懷里,發(fā)香浸染。
幸好他們身旁無人,不然一定會看得到此刻樊城安漲得通紅的面容。
4.
山上的人都知道樊城安帶回了個不得了的公主。于是不嫌累地跑去看了熱鬧。而秦舒倒也不惱,樊城安給她安排的屋子她不去,落落大方地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喝起茶來。
這些來來往往的人中,她有印象的只有兩個,一個是阿涼,另一個是西南。
阿涼來的時候,帶著一股子怨婦的酸味,她還沒問些什么,秦舒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弄得阿涼雙頰漲紅,捂著臉跑了回去。而西南是自打樊城安把她帶回來,他就片刻不離地盯著她,也不問話,也不坐著,就是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地盯得她發(fā)毛。
到最后,還是樊城安處理完了自己的事情,匆匆趕來,才將他驅離開。
只是兩個人一坐下,周圍靜了起來,樊城安結巴的毛病就又催發(fā)了出來。
“那個……你的傷口……那個……還疼不疼啊……”他看著秦舒的那張笑臉,她穿的還是大紅的喜服,算不得多么厚重,卻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襯得臉色煞白。
秦舒晃了晃腿,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剛才有個小姑娘給弄過了,我這種常年受傷的體質,這點小傷又算得了什么?!?/p>
她這么一說話,一下子就仿佛回到了從前。
樊城安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接著問:“你……你……那個……送你出行的人……怎么都……”
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秦舒不耐煩地打斷了。
“畢竟是送去和親的隊伍,又是天下人皆知,秦淮他自然沒有做好被攔截的打算。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邊境不太平,凡是有些本事的,都去駐守了,哪里還來送我?!鼻厥嫱现?,有些倦怠的樣子,話語里卻多有嘲諷,“倒是你,一開口就是三百萬兩黃金,獅子大開口?。 ?/p>
樊城安愣了愣,被秦舒這么一提起,才覺得是有點出格,可話說出了口,哪里還有更改的余地。
氣氛一時有些僵住,直到秦舒打著哈欠擺了擺手,說要回屋休息。他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對了,給你安排的屋子有些年頭沒人住了,山上能燒的東西剩下的不多了,點了火盆也未必能有多暖和?!笨粗厥嬲酒鹆松?,他這才突然想了起來。
秦舒怕冷他是知道的。往年是在宮內,炭火生得旺,出行也穿得厚重。可如今是在山上,這等千金之軀,他可不確定秦舒能夠扛得住。
“那你的那間呢?”她一瘸一拐地靠近了樊城安,雙眼盯在他的臉上,頗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勢。
樊城安默默咽了口口水,點頭道:“我的那間還可以。”
于是他有些不安地看著秦舒展開了笑顏。
“我睡你那間?!彼牧伺乃募绨?,又指著自己的腿,“現(xiàn)在知道該怎么做了?”
秦舒本就不重,雖說是衣服穿得多了幾層,他背著她在山間行走,倒還算是輕巧。當然如果這些沒有被阿涼看到的話,就真的算不得什么了。
阿涼本就不喜歡秦舒,再加上今天這么一弄,她是鐵定了心思要給秦舒些顏色看看了。
可惜當時樊城安沒能看出阿涼的那點小心思,不然他一定會提醒她,秦舒心狠手辣的名聲絕不是空穴來風。
所以當次日清晨,阿涼頂著一張劃破了的臉拉著秦舒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時候,秦舒無疑成了眾矢之的。
“你下手未免太狠了些……”樊城安皺著眉看著阿涼臉上的那道劃痕,雖說沒有多深,可對女孩子來說,難免有些不好。
山上的匪徒多是以前阿涼爹爹留下的人,自然見不得阿涼受了欺負,指著秦舒硬要樊城安給個交代。
“她這也不過是正常的反應罷了。畢竟先是阿涼溜進了她的屋子里不是?”樊城安撓著頭,最后也只找到這么一個理由。
秦舒倒是沒什么反應,阿涼卻是聽到了他為秦舒辯解,哭得更厲害了。
“正常,怎么正常?她枕頭底下放著碎瓷片是正常?”阿涼哭得越厲害,堂下眾人的指責便也越發(fā)難聽起來。
到最后,樊城安皺著眉止住了這一堂的鬧劇。
“不論如何,你們二人誰都逃不了有錯,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多為難?!彼麚]了揮手,“這事就先算了,先吃飯,大早上鬧這么一出,真是不嫌亂?!?/p>
阿涼雖說是心有怨火,可這三年之中也多少懂得看樊城安的臉色。默不作聲地坐下來,拾起了木筷。
可秦舒就不一樣了,她這一輩子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挑戰(zhàn)樊城安的底線,并且屢試不爽。
“我要回房去吃……”她甚至連步子都沒挪動一步,就那么冷冷地看著樊城安,看看他究竟能做出什么。
“秦舒,別讓我再說多一遍,坐下?!鼻厥骘@然是觸到了他的逆鱗。可偏偏這個始作俑者不以為然。
于是秦舒干凈利落地快步走了過去,一把掀翻了桌子上的白粥。毫不留情地轉頭就走。
剩下堂中愣掉的眾人,和怒氣沖天的樊城安。
笑話,她的人,怎么能對她生逆鱗。
秦舒勾著唇淺笑,袖口中落下幾滴血來,融進滿地的白雪之中。
她闔上了房門,幾乎是跪倒在地面上,雙手捂著小腹,疼痛難忍。她又從腰間翻出染血的碎片,在手腕上劃了一道,才將就著清醒了些。
不愧是秦淮,這蟲蠱果然厲害。
秦舒匍匐著爬到了床上,近乎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她將袖口撩起,看了看已泛出青紫的手臂,暗暗算著自己的日子。
秦淮自然不會花三百萬兩金子來贖回她,當然,前提得是他不知道綁了她的匪徒就是樊城安。不過知道也無妨,畢竟三年前那一鬧,是盡人皆知的。
只是,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有些好笑,她的親哥哥,當今的新皇,眾人眼中的明帝,卻是將她害成如今這副樣子的罪魁禍首,誰能相信。他寧可去相信街邊上一個狗屁算命的一句戲言,也不肯相信他的妹妹不會害他。
秦舒到現(xiàn)在還記得骕骦,明明是秦淮自己喜歡的人,他卻心機叵測地讓骕骦接近樊城安,以便控制兵權,甚至想要逼宮退位。三子奪位,他本就是勝券在握,卻仍是不肯罷休。
父皇去世后,他本以為這事情就算是了結了。卻沒有料到那算命的一言是在秦淮心底留下了根,他生怕她與樊城安聯(lián)合起來,于是更想要除掉他。
所以,她才會趁著秦淮出宮的日子,一把火燒了骕骦的寢宮。
她沒錯,可在世人眼里,她就是個狠毒之人。她認了,為了樊城安,只為了樊城安。
5.
后來,他還是端著米粥饅頭什么的,敲了秦舒的門。
本是一臉的心不甘情不愿,又是生怕餓壞了秦舒的身子,所以不得已拉下臉面。
“你喂我……”秦舒勾著唇笑,手拄在桌子上,沒有半點要自己動的意思。
樊城安當時便掛不住臉了,一拍桌子,起身便要往外走,又瞧著秦舒沒有半分留他的意思,跨出門的腳頓了頓,片刻又收了回來,灰溜溜地回到了桌前,端著碗,將白粥吹涼了一勺一勺地喂她。
“樊城安,我早就說過,你始終是要敗在我腳下的?!?/p>
樊城安看著她仰起的那張臉上寫滿了“得意”兩個字,不知是怎么的,仿佛迷了心思一般,伸手就去掐她的臉。
而秦舒的笑意也止于那刻,反手將他的手拍下。
“出宮三年,連規(guī)矩都忘了吧?”她冷著臉訓斥道。眸間隱隱閃動,有些不安。其實是生怕再下去,被發(fā)覺出過冷的體溫。
自然而然的,樊城安也覺得有些不好,默了聲,收回手,不再說話,就這么一口一口,安安靜靜地喂完了剩下的大半碗米粥。
秦舒心滿意足地拍了拍鼓著的肚子,仰著脖子靠在椅背上休息,就看著樊城安從懷里掏出了一支折了兩半的銀簪。
那玩意兒就算是燒成了灰她都認得,那是骕骦發(fā)上的,是秦淮送與她的。只是她不知樊城安是如何得到的,如今給她看又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只好裝瘋賣傻地接了過來,半是譏笑道:“要送也不能送個兩半的簪子吧?!?/p>
可樊城安看上去似乎沒有要輕易罷休的意思:“這是骕骦的簪子,而我在這簪子里找到了一封信,是秦淮的,只幾個字而已,說是若得帝位,即刻成婚。”他將信一并交給秦舒,又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當初放火的原因?!?/p>
這下子,秦舒是真的冷了臉。
“我無非就是看她不順眼而已,還能有什么理由,你喜歡她就喜歡了,不必整日拿這事與我耳邊說道,你不煩,我還惡心呢?!闭f完,她起身便要離開,只是被樊城安抓住了手腕,剛剛才添的新傷被這幾下弄得又出了血。
秦舒越是慌亂地想要抽出來,樊城安就攥得越緊。到最后,連袖口都浸上了血色,他才意識到不對勁。翻開衣袖查看,那條手臂卻滿是刀疤,觸目驚心。
“這是怎么回事?”
趁著樊城安震驚的工夫,秦舒連忙抽出了手,護在胸前:“什么怎么回事,無非是那些日子刀劍無眼,受了傷而已?!?
秦舒自己知道這話聽起來有多假,可她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有別的借口。
果然,樊城安也沒有那么好糊弄:“刀疤可以解釋,那青紫的痕跡你怎么說?”
他見秦舒支支吾吾,再也找不到理由,怒極上頭,一把將她拉過來扛在肩上,任由那毫無力氣可言的拳頭砸在自己身上。
“我早就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了……你明明沒有那么怕冷,卻在這山中整日瑟瑟縮縮的,手也是僵冷得厲害……這些我都看到了……”樊城安道,“可我竟沒有放在心上。”
自責溢于言表,秦舒嘆了口氣,就此放棄了掙扎。
“幸好阿涼通些醫(yī)術,若是讓她給你開幾服草藥,估摸著也就沒什么大事了?!?/p>
他倒是想得好,秦舒輕笑,拍了拍他的肩,問道:“你知道什么是蠱嗎?”
當年,是他親手帶著軍馬剿滅的苗疆一族,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蠱。
“秦淮當初在你帶回的那幾個苗疆女里留下了一個年紀最小的。他大抵是很早就算計好了。而那倒霉蛋不過就是在你我之間而已。”秦舒?zhèn)冗^臉,對著他瞇著眼輕笑,“而在你離開之后,他也終究動了手?!?/p>
秦舒不愿細說,那種螻蟻啃噬一般的痛楚仿佛此刻仍舊殘留在肌膚之上,寸寸極深。才不過幾日之間,她的手上便完完全全地失了力道,連握住筷子都有些困難。
而此刻,就算是樊城安再怎么在心里怨恨自己,一切也都已經太晚了。橫笛一日不吹,那蠱蟲便一日不會停止,直到她七竅流血而亡。
“那……那苗疆女呢?”若是按照秦舒的說法,秦淮絕對不會放她獨自一人嫁去西涼。不然若是死在途中,必然會惹人懷疑。所以,那苗疆女自然是在送行的隊伍中。
秦舒眉眼彎彎:“還記得被你嚇唬的那個陪嫁宮女嗎?”
樊城安這時才想起,當時自己開口時,那個宮女有些不對勁的臉色。
“我之所以擅自更改了出嫁的日子,一是因為秦淮必定派了人在途中攔截,我怕他們更早于你,二是因為我怕給了你太多的時間去考慮,你反而不會來了?!彼难壑袧u漸泛起淚光,莫名的慶幸,“幸好我賭贏了,應是連老天也終于可憐起我了?!?/p>
“至于骕骦……”
秦舒才一提到這個名字,樊城安便將她攬入懷中,鼻尖抵在她的發(fā)香間,搖著頭輕輕呢喃:“別說了……別說了……”
他是再也聽不得了。
他怎的當初會糊涂到那樣的地步,怎么會不信任她,放任她在那陰深幽閉的宮廷之中,受盡百般苦難。
然后,他的耳邊傳來一聲長嘆。
“可你那么愛她,甚至想要娶她為妻……”
秦舒這一句話竟隱隱含著些哭腔。
樊城安聽后,氣極反笑:“我說你,聰明了一輩子,怎么連這么簡單的事都看不出。骕骦于我,不過是個談得來的朋友?!?/p>
他扳著她的肩膀,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生怕她漏下一句:“聽好了,我樊城安此生想要娶的人,只有一個秦舒。我打你,是我以為你草菅人命,不是因為我喜歡骕骦。”
這時候,那含在眼眶中的淚水才終于控制不住落了下來,卻是連這個時候,她也不忘為自己辯解:“哪里是看不出,是因為是你啊。樊城安,你就是我一生的劫難?!?/p>
而后說完,秦舒感覺到樊城安將她摟得更緊了些。她能感覺到他胸膛里那顆不停跳動的心臟,這就足夠了,她想,自她見到了樊城安那一刻起,就都足夠了。
她將腦袋抵在樊城安的胸前,手圈在他的腰間,嘴角是遮不住的笑意。
6.
窗外夕陽西下,本是一番美景,奈何有人不懂欣賞地闖了進來。
“聽城內人說,皇帝剛剛撥了百萬黃金去往南方賑災,說是宮中已經拿不出銀兩來贖秦舒公主了?!蔽髂洗髿鈴拈T外闖了進來,秦舒聽到的時候倒是沒有多意外,畢竟苗疆女回到秦淮的手下,她就必死無疑了。
這本就是秦淮所求。而她也樂于在這深山之中度過不多的日子。
可樊城安就不同了。
“帶上人馬,我們去闖皇宮。我倒要問問秦淮,手足相殘,這就是他想要的結局嗎!”他大抵是被氣糊涂了,不然怎么會說出這樣的戲言。
西南識趣地退了出去。
秦舒卻拽緊了他的衣衫,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會從眼前溜走一樣。
“我們可以用西涼的名義迫他救你的,等那苗疆女吹響橫笛,你就不會死了?!狈前材罅四笏氖?,這是所謂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哪怕是以生命相抵都不足為懼。
可秦舒拒絕了。
“你以為那西涼的皇子看上的是我?不過是我與那皇子做了個買賣,他能令我逃出宮,而等到我一出了事,西涼來問罪,自然而然秦淮就會讓他再挑選一個公主嫁過去?!彼Φ?,“我就是不愿再這么繼續(xù)下去了,才會趁這個機會逃出宮來?!?/p>
他不得不承認,秦淮畏懼秦舒是有緣由的。她聰明絕頂,手持長槍能破萬劍難關。
“秦淮是個明君,天下萬事,他都能處理得妥帖,讓人信服。他只不過是不夠仁慈罷了。而這一點,等我一去,也就算不得什么了。”秦舒說得輕輕松松,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是她越是這樣,樊城安的心里就越是難受得厲害。
然后樊城安就感覺到懷里的人微微一沉,氣息危淺。
“西南那日跟我說這山上有一處懸崖,能看到京城的繁華盛景,你帶我去看看吧……”秦舒艱難地撐著身子,眼里滿含期望,說出口的話叫人無法拒絕。
那時,窗外的漫天大雪紛紛揚揚,幾乎難以看清外物。
樊城安還是沒能犟過她,將自己常年穿在身上的外衣披在她身上,裹得密不透風的,再三確認后,才抱著她出了屋門。
那斷崖之處,幾乎無人來往,皚皚大雪覆了滿地。他小心翼翼將她放了下來。只是探出身,就能看到京城之景。
到底是臨近春節(jié)的日子,冷是冷了些,京城中卻還是熱鬧得厲害。
秦舒半倚著他,鼻尖凍得通紅。
“阿涼是個好姑娘……”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雖是刁蠻了些,可心思是好的,對你又上心得很……”
言罷,她抬頭看向樊城安,卻見那人黑著一張臉,并不予理睬。
于是,秦舒竊笑著伸手撫在他的臉上,唇色青白:“你若是不愿娶她,那便等我好了,等我轉世投胎,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能尋到你。”
他彎下腰將她擁入懷中,那溫涼的香意融進滿城的大雪之中。他將下頜輕抵在秦舒的肩上,卻再也無法感覺到那人的半分體溫。
是以他震驚地退開時,才看到她的胸口上血液浸染出的牡丹花。一摸腰間,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匕首早已被她拿走。
“太疼了……”秦舒的身子重重一沉,樊城安擁著她,隨之單膝跪下。
她的眼角滑過一道淚痕,繞進云煙深處。
樊城安靠在她的唇邊,卻只是聽到她不斷重復著那一句話。
“太疼了……”
7.
后來,西山的懸崖上終不再是空無一物。春來的時候,秦舒的墓前擺著新摘下的桃花。
阿涼看到了那墓碑上的字,寫的不是秦舒,而是樊城安之妻。那時候,她才終于明白,為什么樊城安不會娶她。他明明是早就有了至死不渝的人。
后來,樊城安寫了一封書信,派人送去宮中。只不過簡短四個字,秦舒已逝。聽說,那一夜,皇帝的寢宮中燈火通明,隱隱還能聽到抽泣聲。
后來,樊城安多了一個習慣,就是日日無事的時候就去懸崖邊喝酒,醉了就躺在桃花林中,嘴角掛著笑意。
他仍在等,盡管明知道等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