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沈周?不要緊,知道他是唐伯虎和文征明的老師,你就知道他有多牛了。這人畫好,很值錢也很好賣。這樣一個牛人,居然脾氣特別好,他每次回家,遠(yuǎn)遠(yuǎn)地被守在那里的粉絲看到了,他們大呼小叫:“沈先生回了!”蘇州河多,這些人大多是臥在船里聊天兒等著,一聽如此,立刻“舟哄河干,履滿戶外”,白話就是蹬著船就跳上岸了,任船晃蕩在河中間;你擁我擠的,鞋子踩著鞋子,差點沒造成踩踏事件。他們干嘛來著?求畫。偏他心腸軟,“隨所欲應(yīng)之”,想要什么,立馬畫給你、寫給你。
于是出現(xiàn)下面的事件就不足為怪了:有一個窮漢子,除了繪畫外身無技能,偏偏老母生病,他只好靠摹仿沈周的畫來過日子。一次一個買畫者愿出高價買他的假畫,但需要沈周的題名。這人竟然真的拿著贗品來找沈周。沈周了解了情況,再看看畫作,提筆稍作潤色,立即題名鈐印。
到文征明時,他繼承了老師的好脾氣并且發(fā)揚光大了。他壽命長、名氣大、人寬厚,是以學(xué)生特別多,但一將功成萬骨枯,他的學(xué)生可沒他的造化,大多貧窮,便偷偷摹仿他的畫來賣,文征明知道了,“征明亦不禁”,甚至還會在滿意的偽作上題字,以使“偽作真題”。
啟功的書法是公認(rèn)的墨寶,市場行情好,于是造假的就特別的多。在潘家園外有一家專賣店,專售啟功字畫。有人就告訴啟功了,他就背手過來了,一件一件地仔細(xì)地看。人問他:咋樣?啟功答:“比我寫得好?!痹趫龅娜硕即笮ζ饋?。過了一會兒,啟功又改口了:“哦,我記錯了,這是我寫的?!笔潞笏蚺笥褌兘忉專骸叭思矣梦业拿謱懽?,是看得起我。再者,他一定是生活困難缺錢,他要是找我來借錢,我不是也得借給他?”
齊白石可不是這樣,他是個急性子。當(dāng)年他在北平街頭看到有人販賣署名自己的畫,一看就是假的,立即上前理論,不料那廝竟振振有詞:“大畫家沒有不被造假的,造假越多,說明名氣越大?!蹦侨艘婟R白石翻白眼,接著說,“而且這些假畫物美價廉,是賣給窮人的;有錢人不會在街頭買,他們會到拍賣行和字畫店去買你的真品,對你有什么損失呢?”齊白石為之語塞。再看那些偽作,居然頗有章法,他起了惜才之心,收下小販做了弟子。
西歐對知識產(chǎn)權(quán)保護意識最強,他們的名家藝術(shù)品市場如何呢?
有人問畢加索,在他的心目中美術(shù)圈里是否有奇跡,“有!”畢加索回答道,“列賓就是一個奇跡!”“您竟然這樣崇拜列賓嗎?”“那倒未必,我只是說,列賓一生只畫過兩千幅畫,但現(xiàn)在世界上保存的列賓的作品竟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這個數(shù),這不是奇跡么?”由此可見一斑。
畢加索也是個豁達(dá)的藝術(shù)家,與啟功有得一拼。對冒充他的假畫,他毫不在乎,從不追究,最多只把偽造的簽名涂掉?!拔覟槭裁匆☆}大作呢?”畢加索說,“作假畫的人不是窮畫家就是老朋友,他們大多是西班牙人。我是西班牙人,不能和老朋友為難。而且那些鑒定真跡的專家也要吃飯。那些畢加索假畫使許多人有飯吃,而我也沒有吃虧?!?/p>
果然是怪杰才能說得出的話。盜版書、盜版光碟、盜版食品等一定要嚴(yán)打,但藝術(shù)品中的贗品根除很難。贗品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贗品是相對原作而言;除了真品,其余都是贗品。而習(xí)字作畫,無不是從摹仿開始。在藝術(shù)家沒有確立自己的風(fēng)格之前,他可能畫的都是“贗品”,但這些作品也是有價值的。即使是仿制,如傳世的《蘭亭集序》,也只是唐人臨本而已,它的價值只是略遜于原作,但卻在原作丟失的情況下保留了它的大致風(fēng)貌,其歷史價值、文化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都比原作不遑多讓。
是以在藝術(shù)界,王剛式的打假是粗暴的,一錘子下去,可能砸掉了真品不說,即使是假的,它能假到以假亂真、能流傳下來,就是有存世的價值的,也不能說砸就砸。美國印第安納州埃文斯維爾博物館曾將畢加索的名作《戴紅帽子的坐著的女人》雪藏多年,因為懷疑它是贗品。畢加索也曾經(jīng)認(rèn)不出來自己的作品,開玩笑說:“我自己有時也畫冒牌貨?!笨梢婅b定有多難。只要不是在拍賣會、書畫店之類場合標(biāo)明是正品,且以高價出售贗品,它便不是罪不可恕的。藝術(shù)品市場需要畢加索所說的鑒賞家、鑒定機構(gòu),中國歷來不缺乏這樣的鑒定大師,徐邦達(dá)、啟功都是這樣的大家。藝術(shù)品收藏者,也需要擦亮眼睛、提高學(xué)養(yǎng),才能體會到收藏的三昧。藝術(shù)品鑒定中的學(xué)問與趣聞,買賣雙方的撿漏與買假的存在,都是文玩市場吸引人的地方。
有大師在,必然有贗品在,因為市場的多層次需求,這是不可避免的。許多摹仿大師的作品,因此得以流傳;許多靠摹仿大師作品生存的藝術(shù)工作者,得到了生存和發(fā)展的土壤,有的成了小家,有的成了大家,他們一同繁榮了藝術(shù)界。齊白石的新收的弟子說得不錯,啟功和畢加索的意見驚人的相似,都說明了對待贗品,我們也要有辯證的態(tài)度,它絕不僅僅是文化產(chǎn)權(quán)的問題。藝術(shù)自有自己的規(guī)律,大師自有自己的氣度和眼光,一個盛世必然是藝術(shù)盛世,這些摹仿的作品,這些不乏才情的人,都起了作用。
(選自《羊城晚報》2016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