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兒書
文 劉一達
那會兒,我們這些學(xué)齡前兒童,管大人看的書,叫“字書”。在念初中之前,孩子看“字書”有些字不認識,內(nèi)容也深奧,所以以畫兒為主的小人兒書,便成了孩子們的精神食糧,甚至還可以說是孩子們的良師益友。
小人兒書,也就是連環(huán)畫,因為書里畫的都是“小人兒”,所以北京人管它叫小人兒書。而上海人直接把它叫“圖畫書”。
當然,北京人叫小人兒書,還有另外的意思,即書是給小人兒看的。小人兒就是小孩兒。正因為如此,廣東和廣西人干脆把它叫作“公仔書”,仔,就是小孩兒;湖北人則叫它“伢伢書”,伢,也是小孩兒。顯然這種認同感是一致的。浙江人看重它的普及性,戲稱它是“菩薩書”。
一
眾所周知,小人兒書的學(xué)名叫連環(huán)畫?!斑B環(huán)畫”這種說法,最早出現(xiàn)在1925年。當時,上海世界書局出版了古典文學(xué)《西游記》等畫冊,在書的廣告宣傳上,印有:“連環(huán)畫是世界書局所首創(chuàng)。”這套畫冊發(fā)行量很大,它這一“首創(chuàng)”,還真叫開了。從此,小人兒書就開始叫連環(huán)畫了,但北京人還很難改口兒,依然叫它小人兒書。
對于小人兒書,我想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會留有深刻的印象,因為這茬人的孩提時代,主要讀物就是小人兒書。
那會兒,我們這些學(xué)齡前兒童,管大人看的書,叫“字書”。在念初中之前,孩子看“字書”有些字不認識,內(nèi)容也深奧,所以以畫兒為主的小人兒書,便成了孩子們的精神食糧,甚至還可以說是孩子們的良師益友。
我小的時候,北京的大部分家庭還沒有能“出影兒的”,電視機還在科學(xué)家的腦子里。至于說電腦、手機,更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貓著呢。
不過,那會兒一般家庭有“出聲的”,即有線收音機,北京人也管它叫“話匣子”。但那會兒的“話匣子”也是大人的“專利”,因為“匣子”里除了廣播電臺的“小喇叭”節(jié)目外,幾乎沒有適合小孩聽的內(nèi)容。所以,平時能讓孩子們養(yǎng)眼的課外讀物,唯有這小人兒書了。
那會兒的小人兒書真是五花八門,內(nèi)容豐富多彩:歷史故事、童話故事、神話傳說、中外名著、科普知識等等,真是應(yīng)有盡有。
在我的印象里,當時的小人兒書出版的速度奇快,比如英雄王杰的事跡,剛在報紙電臺宣傳,小人兒書很快就出來了,前后差不了十天。
還有就是電影版的小人兒書出版得特給力。一部新電影剛剛在電影院上映,緊跟著就有電影版的小人兒書了。電影版的小人書剛看完,繪畫版的小人書又出來了。干脆說吧,當時的小人兒書品種之多,簡直讓我們這些學(xué)齡前兒童目不暇接。
當然,最讓我們這些孩子感興趣的是中外古典文學(xué)名著。比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楊家將》、《說岳全傳》、《聊齋》、《三俠五義》等等。原著比較厚,而且我們小學(xué)生對原著里的一些字也不認識,所以都是先看的小人兒書,等念的書多了,長了知識,才返回頭找原著看。不知道別人,反正古典文學(xué)的“四大名著”,我是先看了小人兒書之后才看的原著。
胡同里的孩子之所以對古典章回小說的小人兒書感興趣,一是這類小說故事性強,內(nèi)容吸引人;二是跟胡同里孩子玩的洋畫兒有關(guān)。
我小時候,孩子們玩的玩具很少,男孩兒最喜歡玩的是拍洋畫兒、拍三角兒和彈球。三角兒是用煙盒疊的,洋畫兒最早是香煙盒里裝的小畫片兒。
民國以后,煙草公司出于競爭,在香煙盒里配上畫片,比如《水滸》里的一百單八將,每盒煙里放一張,湊齊了可以獲獎。以此來招人買某個牌子的煙。
這些畫片兒印得很精致,于是成了孩子們的玩意兒。后來有些商家干脆直接印整版的畫片兒,比如一百單八將印成十張。孩子們買回家自己剪成單人的再玩。
拍洋畫兒玩法特簡單:把洋畫兒反著放在地上,用手直接拍,拍成正面兒就算贏。
這些洋畫后來主要是古典小說里的人物,比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等,當然,孩子們光玩還不過癮,總想知道一些故事情節(jié),這些故事小人兒書里都有,于是玩洋畫兒的同時,小人兒書就成了吸引孩子們的讀物。
同樣的道理,這些古典小說的小人兒書也是成套的,比如《三國演義》有七八十集,孩子看了第一集,自然就想看第二集,看了前頭,當然就想知道后頭的事兒。好像有根線拴著你,讓你不看心癢難耐。這大概就是小人兒書吸引孩子的原因。
二
小人兒書好看,但那會兒胡同里很多家庭的孩子不買小人兒書,這倒不是因為小人兒書的價格貴,主要是因為小人兒書的品種太多,買不過來;此外有些小人兒書賣得快,上市沒幾天就買不到了。
當然,當時也有的家庭買不起小人兒書。其實一本小人兒書在那會兒也就是一兩毛錢。薄一點兒的,只有幾分錢。但生活困難的人家,一分錢要掰兩半花,打二分錢醋還得算計算計呢,怎么舍得掏錢給孩子買小人兒書?
正因為如此,當時誕生了一個行當:專門租小人兒書的“小人兒書店”。
我小的時候,這種書店在北京的胡同里遍撒芝麻鹽兒(非常多),遠點兒的胡同我不清楚,我小時候生活的辟才胡同周邊就有五家,印象最深的是辟才胡同西口路南的那家,還有廣寧伯街東口鴨子廟路西的那家。這是我小時候常去的“小人兒書店”。
小人兒書店的門臉都不大,有的甚至只有十多平米的小單間兒,但書的品種相對比較全。租書分為兩種方式,一種是現(xiàn)場租閱,另一種是拿回家看,可以過夜,但一般不超過兩天。超過了就加倍繳錢。
胡同里的孩子通常是現(xiàn)場看。交兩毛錢(沒有一定之規(guī))作為押金,然后就可以選擇你要看的書,一般租一本書是二分錢?,F(xiàn)場看,按規(guī)定不超過45分鐘(一節(jié)課)。租回家看一天是5分錢,這對我們這些小屁孩兒來說,就比較奢侈了。
記得上小學(xué)的時候,兜里有幾分錢挺難的。夏天,到玉淵潭和什剎海游泳,離我們家有十幾站地,但舍不得花五分錢坐車,那錢要攢著,回頭租小人兒書看。
每天放了學(xué),我便跟幾個發(fā)小兒奔小人兒書店。書店沒有看書的地方,把書租下來,我們便在附近找個有樹陰涼兒的地方,或干脆就坐馬路牙子上看。
為什么要和幾個發(fā)小兒一起去呢?原來這是我們耍的小雞賊,因為花二分錢租一本,但一本書十多分鐘我們就能看完,這樣這本書相互之間可以輪著看,也就是說二分錢可以看三四本小人兒書。
記得鴨子廟的那家小人兒書店是父女倆經(jīng)營,父親那會兒有五十多歲,女兒有二十多歲。女兒有工作,下了班幫父親照料這個書店。
印象中,爺兒倆特喜歡小孩兒,每次到他們那兒租書,他們都面帶微笑地熱情打招呼。我們這些孩子耍小心眼兒,憋著少花錢多看幾本書,但又怕這爺倆看出來,所以每次租書,我們都前后腳差幾分鐘來。
我們自以為這爺倆沒看出來呢,一直自鳴得意,直到小人兒書店關(guān)張多年,我偶然在街上見到那位老爺子的女兒,回憶起這些往事,她才說出真相。我們這些孩子太天真了,人家大人能連這點小伎倆都看不出來嗎?但看出來,爺兒倆都沒露,說明那會兒的北京人是多么厚道。的確,到他們這兒租小人兒書的有幾個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愛看書是好孩子!”當時那位老人見了我常說這句話。有一次,我兜里揣的五分錢找不著了。租看了兩本書,掏不出錢來,當時的尷尬可想而知。
老爺子笑道:“下次來再說吧?!蔽蚁穹噶硕啻蟮腻e兒,耷拉著腦袋說:“我是真帶著錢,不知怎么就丟了?!?/p>
當時,我生怕他們以為我說謊,執(zhí)意要回去找這五分錢。正在我急得恨不得掉眼淚的時候,老爺子的女兒拿著五分錢說:“五分錢不是在這兒嗎?別回去找了!”
一聽這話,我頓時破涕為笑。事后才知道,這錢是老爺子女兒自己的。
北京的小人兒書店到“文革”前才陸陸續(xù)續(xù)關(guān)張,到了“文革”也就銷聲匿跡了。鴨子廟的那家好像在此之前一年就關(guān)張了。
租書的門臉兒也被砌死,成了山墻。但每次走到那兒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那爺兒倆。時過境遷,當年的胡同和小人兒書店早已經(jīng)變成了馬路和高樓大廈,但對小人兒書店我仍然記憶猶新。
三
小人兒書之所以讓孩子們喜歡,除了內(nèi)容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畫得好。那會兒許多的小人兒書都是名畫家畫的,換句話說,許多名畫家當年都畫過小人兒書。我認識的幾個畫家范曾、史國良、馬海方等人,在跟他們聊天時得知,年輕時都畫過小人兒書。
畫小人兒書比較有名的畫家有胡若佛、張令濤、董天野等。在連環(huán)畫界有“南顧北劉”之說。顧是顧炳鑫,劉是劉繼卣。此外還有海上“四大名旦”“四小名旦”之說。
為什么要說這些呢?原來看小人兒書,只看書,不看別的,看完了也就往桌子底下一扔,不管了。殊不知,現(xiàn)如今小人兒書已經(jīng)成了收藏品。全國有幾十萬人收藏小人兒書。小人兒書的身價,也水漲船高,今非昔比了。
小人兒書收藏也有學(xué)問:一看畫家;二看版本;三看出版時間;四看印數(shù);五看書的品相;六看書有否名人簽名。
名畫家如顧炳鑫、劉繼卣、王叔暉、嚴紹唐、徐宏達、顏梅華、賀友直、華三川、戴敦邦、張龜年、錢笑呆、趙宏本等人畫的,甭管什么內(nèi)容都很值錢。小人兒書的版本分為64開和60開兩種,老版分為50開和48開,開本越大價值越高。
目前錢笑呆和趙宏本合作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已經(jīng)賣到兩萬元。劉繼卣的《雞毛信》拍賣價達到了10萬元?!度龂萘x》1957年的版本,一套已經(jīng)賣到20萬元。
每次看到小人兒書在拍賣市場的新行情,我哭的心都有。要知道酷愛小人兒書的我,上拍的那些書當年我全有呀!可是,誰能想到這些不起眼的小人兒書,有朝一日也能成為收藏“貴族”?唉,那些小人兒書全都讓我在搬家的時候,當廢紙給賣了。不過,我壓根兒也沒想拿小人兒書發(fā)財。
時過境遷,在信息時代,很少有孩子如饑似渴地看小人兒書了。隨著收藏熱,小人兒書反倒真成了奢侈品。但不管它是什么品,小人兒書都會永遠地被我收藏在記憶中。
作者系《北京晚報》記者
責任編輯 劉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