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陳敏
張悅然:不去思考,會讓世界越來越簡陋
文—本刊記者 陳敏
我們想象了一個歷史,
篡改了一個歷史,
塑造了一個假歷史,
但這個假歷史仍然具有巨大的威力,
能影響我們真實的一生。
提到張悅然,你會想到什么?
19歲獲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26歲獲人民文學獎,曾入圍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剛剛當選南周“中國青年領袖”……哦,她還跟“一根釘子”糾纏了整整7年,終于在2016年出版長篇小說《繭》。
在那個混亂狂熱的時代,一家醫(yī)院的熱血職工,將一根兩寸長的釘子,從副院長的太陽穴附近摁了進去,讓后者變成了植物人。兇手是怯懦溫和、后上吊身亡的內科大夫汪良成?還是醫(yī)術高超、后功成名就的院士李冀生?《繭》沒有解開謎底,只讓他們的子孫在父輩這樁懸案里,碰得頭破血流,人生盡失。
張悅然說:“我也沒有答案,作家只是提出問題、沿著問題去尋找的人。對于真相,我盡可能展現(xiàn)更多的面,哪怕能找到此前沒被照到的一個小角落。我無意于構建宏大的歷史背景,只是關心我的人物的命運,關心他們和父輩的關系。承載給每個個體的歷史,并不比集體、國家的歷史要微小?!?/p>
《繭》的新書第一場發(fā)布會定在北京798的尤倫斯藝術空間,余華和梁文道來做主講。
梁文道認為寫這段歷史的作家主力都是像余華這一輩的親歷者,“所以我很高興,一個80后作家能站出來那么認真嚴肅地追問父輩。80后如何收拾殘局?這代人怎么跟父輩的歷史和解、寬容、原諒、接受?”
余華仍然延續(xù)黑色幽默:“《繭》把生活的狀態(tài)寫得如此之好,而不是依靠曲折的情節(jié)和謀殺案來吸引我?;蛟S在今天的人看來那是一個離奇的謀殺案,但是對于經歷過的人來說,那是比較普遍的謀殺案?!?/p>
想一想,那個時代結束不過40年。
張悅然也曾和馮唐、韓寒對談。馮唐提到她描述“復雜纏繞”的能力,從一個家庭,到一座城市,到一個國家,是背后諸多力量集成在推動某件事情發(fā)生;而韓寒被“文字非常冷冽的風格”所吸引,“但這種冷淡和性冷淡不一樣,會有溫馨和希望?!?/p>
在這些場合,張悅然身著波點襯衫、百褶裙,平底鞋,如少女般,一點不像寫過弒父的作家。
記者曾提前半小時,等著上她的一堂文學鑒賞課。
40個座位很快坐滿,學生們或染著銀發(fā),或塞著耳機,來自人民大學各個院系。張老師走進教室,黑大衣露出黑紗裙的邊。解下碎花圍巾,她沒有客套,直接講一本長篇小說《奧斯卡·瓦奧短暫而奇妙的一生》。這本書曾獲美國普利策獎,作者朱諾·亞當斯是多米尼亞裔移民,在融入美國時遇到激烈矛盾,但故土難回。
整堂課90分鐘,張悅然提過一個問題:“亞當斯說他被揮之不去的‘父親的形象’所縈繞,這個形象指什么?……他父親那代人,當時生活在多米尼亞的極權和獨裁下,幾乎是被苦難所吞噬的一代。他們的緘默是個謎,而他作為作家,要去探究?!?/p>
下課后,我們在附近的咖啡館,聊到了《繭》里“緘默的父親”。
張悅然早年聽父親講過,在他少年時期的醫(yī)院大院,有一位顱腦被插入釘子致殘的植物人,成為文革的活化石,80年代末去世。當時聽聽而已,她還是寫熟悉的青春小說,和郭敬明、韓寒被稱作是80后先鋒文學的三駕馬車,一時聚光燈齊明。
2008年汶川地震,張悅然以志愿者的身份飛到了災區(qū)。她家四川籍的保姆得知家人無事,選擇留在北京掙錢,并對悅然的離開表示不解:“這事兒跟你沒有關系啊?!?/p>
張悅然當年寫作小說《家》,作為關注現(xiàn)實的轉折,第二年以“釘子”為契機創(chuàng)作《繭》。她去醫(yī)院查找相關檔案和死人塔,在深夜數(shù)次“再現(xiàn)”犯案現(xiàn)場……越深入越難跳脫,她用掉七年來架構來修改。
慘烈狼藉之后,有毒的灰燼浸入心臟。年輕的男女主人公墜入深井,也很難攀緣上來,當贖罪和拯救一一告敗,“即將到手的幸福似乎都變得可恥”。多年后他們雪夜相逢,平靜敘述各自的悲傷,似乎要印證書封的一段話:“真正的愛,是明白愛你有多困難,還選擇愛你。真正的成長,是知道生活的真相,依然熱愛生活?!?/p>
彼時,郭敬明剛剛導演完一部偶像云集的《爵跡》,韓寒也在公布新電影《乘風破浪》的龐大陣容,主題仍是華麗青春,而張悅然在暗夜獨自探尋父輩的歷史。她并不認為這很特別:
“外界似乎認為,他們不再寫作就是背叛,但每個人最喜歡做什么,都在摸索,不可能早早定位。當你有能力的時候,可能想做點更有意思的,更引人注目的,這是一個年輕人在特別自由的狀態(tài)下的選擇。都沒錯。我仍然選擇了文學?!?/p>
張悅然擅長描繪被摧毀的生活,然后千辛萬苦地去尋找愛和意義。她也毫無成名的累贅,談到寫作一如信仰,黑眼睛閃著光:
“我覺得自己只是剛剛出發(fā),朝我心目中覺得好的地方。這不是謙遜。實際上,寫作是一種模糊混沌的狀態(tài)。當我?guī)е槐拘滦≌f上路,就好像深入岔路眾多的一座森林,從不敢說自己有完全駕馭的把握。我也會迷路,而且沒有什么能變成拐棍。但有意思的也在于這種迷失,這種自相矛盾,和不確定的東西。我在尋找什么?不是找到了什么,而是用小說記錄了這個思考和尋找的過程。我通過寫作來表達自己,也許會被大家接受,但可能相反,更加顯得格格不入?!?/p>
《中國青年》:你說,“這一代80后沒有去想自己為什么會選擇現(xiàn)在的道路,沒有對自己刨根問底”。你是什么時候意識到這點的?
張悅然:80后剛出道時有種叛逆,會抗拒父輩建立的社會規(guī)范,因為呆得不舒適。過了十年,我觀察周圍的同齡人,好像精神面貌變化很大,放棄了對抗,多了很多穩(wěn)妥現(xiàn)實的考慮,甚至會做出比父輩更保險的選擇。他們?yōu)槭裁匆绱丝斓亟邮苓@個規(guī)則?為什么沒有過懷疑?想要的東西,真的考慮清楚了嗎?
《中國青年》:不少人想要成為強者。你在書中也提到,“一些生命高于另一些生命,一些人掌握著另外有些人的命運,這難道不就是世界的邏輯嗎?對世界沒有價值的人,卻還擋著路,為什么不能把他移走?”這種邏輯為什么盛行?
張悅然:80后認可的邏輯里就包含這種社會達爾文主義,優(yōu)勝劣汰。如果你去問問,他們一定不覺得喬布斯的生命和跳樓的富士康員工的生命是一樣的,前者是一代人的偶像,一代人的夢,后者是不值一提的,會有明顯的輕重之分。
我們被訓練出對強者的崇拜,要像強者那樣奮斗。你弱你活該,你消失了也微不足道。
整個社會包括商業(yè)的發(fā)展,加速了對人的異化。被80后關注的大都是強者,即便有污點也沒事。電影也在輸出這樣的熱血價值觀:等我夠強大,可以去美國,把錢摔在人臉上,說憑什么嘲笑我們中國人?似乎成為強者,就可以欺負那些欺負過你的人。好像大家步伐一致,被催眠一樣往強者的道路走,而不是說活出我個人的意義來。
《中國青年》:作為大學老師和作家,你如何活出個人的意義呢?
張悅然:我在世俗生活體會到的快樂很少,要求又很高。即使實現(xiàn)了也沒多少快樂。
真正有意義的,是我在文學領域更深維度的探索。通過這部小說我出了趟遠門,跋涉到達了很遠的遠方,就像南極探險隊員在某個地方插了面旗幟。這無關外界的夸贊,它永遠不可能被人看到,是我在自己的人生維度里又多了一種經驗,好像又多活了一輩子。
做老師和其他工作,是我扎根現(xiàn)實的方式。有時候我很費力,在課堂還要常常表達文學和閱讀的意義。老師,閱讀有什么用?(這在某些國家可能不是問題)因為我們要變成更豐富的人,有個人內容的人,我們的一生是所有經歷和所有閱讀的綜合。
為什么所有事情都要問,有用嗎?
《中國青年》:你的課堂上多是90后學生,被二次元,游戲,動漫等環(huán)繞。你覺得90后跟80后整體有何不同?
張悅然:還好吧,我感覺不到代溝。有點很糟糕,就是他們接受的中學教育,似乎并沒有比我那時有多大進步(笑)。新學期第一堂課,我會問你們讀過哪些書?《平凡的世界》,都點頭。福樓拜、契科夫呢?沒有讀過。我小學時接觸契科夫,也覺得刻板、說教,后來發(fā)現(xiàn)這是“教育”賦予它的,并不是小說本身的氣質和含義。他的小說其實有很多微小的內心轉折,不是說這個人出車禍了,“嘭”地來一下,而是人物在某個情境里突然發(fā)現(xiàn)了美,從而人生完全改變……我覺得有的教育影響了很多作家被正確地接受,包括魯迅。
《中國青年》:這學期你開了小說鑒賞的公開課,一節(jié)課講一本小說。這個過程比較吸引你的是什么?
張悅然:我會選擇我心中近30年里的新經典小說去講,分析書中的幽默,注解,層次等等,學生學期結束時寫一篇三千字左右的閱讀報告就可以。
這是一種壓力和動力,我總是期望學生能有所得,通過這個公開課,他們能真正喜歡閱讀,哪怕今后有了工作、家庭,閱讀也能延續(xù)一生。
《中國青年》:《繭》中的兩位80后主人公,為了尋找真相飽受挫折。女主李佳棲說過,她人生中的大事已經過早完成,無法被誰打撈。男主程恭也說,“一個人可以心如死灰地活下去,這樣度過一輩子?!边@也曾是你的感受嗎?
張悅然:我現(xiàn)在也經常覺得人生缺乏意義?。ㄐΓ?。很多讀者都不喜歡這兩位主人公,認為他們能把“自私”弄得自圓其說,比較消極……但他們復雜、內在的很多面向,恰恰是我愿意探索的;這種表面無意義的消極基調,也是我經常體會的一個人生截面。我對事情的探究并不是正反兩面的,要盡量呈現(xiàn)多面。當主人公很多應該回避的黑暗面都在書中被呈現(xiàn)出來,越來越復雜,就不大可能“可愛”。
我在聆聽他們時,能聽到他們心中的愛。人物一定要有非常強烈的愛,才會有靈魂啊。
《中國青年》:為了贖罪寧愿碎掉,也好過蒙蔽良知、若無其事地活著——他們的愛是這樣的嗎?
張悅然:這是書中主要的聲音。本來我只想追隨父親的腳步走進那段歷史,但是后來出現(xiàn)的程恭成為新的支柱,我就重寫,完成了“一邊是愛,一邊是罪”的支撐。
程恭一直被“罪”糾纏,最后也變成了“罪”的攜帶者。值得嗎?如果他不深究歷史,就不會攪入其中。但我們如果所有時候都去選擇輕松舒適的人生,世界不是會越來越簡陋嗎?我們活著,是因為還有另一個維度探索的可能性。比如我去思考,罪是什么?如果我也有罪,是否先把自己的罪贖清,再去清算別人?……這是有意義的。如果不去思考,人就變成特別簡陋的一個運轉機器。
《中國青年》:李佳棲的父親是理想主義詩人(他一直懷疑行兇者是自己的父親),在痛苦中車禍身亡;他的愛人汪寒露孤苦伶仃,最后消失在茫茫人?!麄兊谋瘎∈欠N宿命嗎?
張悅然:是,他們活在當年的陰影里,這破壞了他們的性格,和抓住幸福的能力,悲劇成為一種難以逃脫的宿命。要對抗嗎?我寫到中間會停下來,好像找不到一個希望。主人公陷得很深,我應該用根繩子把他拉起來?作家有敘述的權威,但也不是魔術師,能變出一根繩子。如果自己都不信,讀者如何信?
李佳棲和程恭從父輩身上無法學會好好地愛,但他們又在掙脫父輩,迎接未來……他們能戰(zhàn)勝宿命嗎?小說是開放式結尾。一些人認為“繭”寓意破繭成蝶,其實,“繭”是我們的生存環(huán)境、整個社會和歷史的關系的隱喻。
《中國青年》:對于有罪又無法贖罪的人,你是否也是“一個也不饒恕”的態(tài)度?
張悅然:是《死神來了》那種追殺嗎?呵呵。人有種天真,覺得做錯的事都能彌補,善惡有報。但這很徒勞,人有時很弱小,難以把握歷史事件背后的整套邏輯?!秳游镄螤畹臒熁稹防铮魅斯X得自己在贖罪,在給愛,卻被兩個小孩困到了冰冷的車庫。這很荒誕——我們希望掙脫所謂的宿命,但世界可能不在乎你的惡,也不給你贖罪的機會。
《中國青年》:你一直都很清醒嗎?哪怕在小說中,也不做高明的引導者?
張悅然:相對來說,我們受過好的教育,會思考,有時難免自視甚高,俯瞰他人。但這種優(yōu)越感實際可悲,瞬間就會粉碎。誰都可能被不可知的命運擊穿,我們和洼地里“被沖垮的人”沒有任何區(qū)別。
《中國青年》:女主的“表姐”是她的對立面,目的明確,有責任心,堅強樂觀,視家族榮譽高于一切……為何你最后讓她的嘴角留下一道丑陋傷疤?
張悅然:如果我的新小說要從《繭》中帶一個人走,就是“表姐”。我不去判斷她的人生高低,只覺得她有趣。在很多對抗的聲音中,表姐也代表了一種立場。從探究歷史的角度,“妹妹”做了更有勇氣的選擇,但表姐這道“傷疤”也是她的勇氣:受過傷害,也坦然面對;不在意別人的憐憫,也不回避。這是她強大的生活哲學和鈍感力。純情不是不諳世事,而是沒有怨懟。
《中國青年》:小說沒有告訴大家一個真相,只是圍繞少年的成長展開種種幽微。你覺得,真相重要嗎?
張悅然:確實很多讀者不滿足,覺得沒有謎底。這還是讀偵探小說的方式,現(xiàn)實中我們并不容易得到真相。于是,我們想象了一個真相,比如兩位主人公推理出李冀生是兇手,而這個推理就會干擾、改變他們的人生。我們想象了一個歷史,篡改了一個歷史,塑造了一個假歷史,但這個假歷史仍然具有巨大的威力,能影響我們真實的一生。對于歷史,不管我們再去涂抹,再去做任何事情,只要有一個空的地方,就會改變真的人生,這是值得探討的。
《中國青年》:7年的寫作,反復修改的25萬字,你寫之前對讀者沒有期待,寫之后是否也會想想,他們會從中獲得什么?
張悅然:我也會看豆瓣,當當,覺得他們的建議也挺有理由。但另一個聲音就在說,一點都不尊重我的勞動嘛(笑),再努力,也只得到一個粗暴的打分。這都很正常。但我不會考慮讀者是否讀起來有難度,因為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野心和希望。
《中國青年》:你成名很早,拿到了很多獎項,現(xiàn)在如何看待名利?
張悅然:比如,作家富豪榜如何確定一個作家的文學價值?我甚至覺得這兩者毫無關聯(lián)。外界很多東西意義不大,幫助也不大,所有的熱鬧很快就會過去,如果你只想用文學獲取名利,就需要不斷有動靜,去做很多外部的事情,可是寫作需要沉寂,安靜,閉關。我寫小說時,被喚醒的很多記憶就像鴿子一樣,嘩啦啦飛來了。
朱諾·迪亞斯花11年寫一部小說,期間失業(yè),失戀,受了很重的傷……我完全理解他,惺惺相惜。別的行業(yè),誰能忍受11年?但作為真正的寫作者,要適當斷開和外部的關聯(lián),沉入自己的世界。
《中國青年》:這個世界,是否孤獨?
張悅然:有兩種孤獨,非創(chuàng)造的,和創(chuàng)造型的。創(chuàng)作中沒有任何人,就是你的意識在搏斗。你會有堵塞到轉身就逃的沖動,你砍掉很多東西、頂住很多東西,抓住某一點的這個過程,比你只是宅在家里孤獨得多,也很艱難。先要進這扇門,才能進更深的門。
《中國青年》:在這個孤獨里,能談談難忘的事嗎?
張悅然:啊……那時還在新加坡,好多人租一個公寓,我的好朋友在烤箱里為我烤了一個小小的生日蛋糕,我就感覺特別動人。離鄉(xiāng)背井,又是從理科生的計算機系轉到文學,在尋找歸屬感?,F(xiàn)在主編雜志,教書等等,都會幫助或者逼迫我進入現(xiàn)實世界。我寧愿選擇這種比較辛苦的方式,也不愿上各種綜藝節(jié)目和活動,那是消耗和透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