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先康+朱菲菲
摘要:以戶籍制度為標志的城鄉(xiāng)二元社會經濟結構使社會形成了“農民—工人”相分離的主導的身份模式。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經濟和社會結構的雙重轉型,農民與工人兩種不同的身份實現了過去人們難以想象的奇異結合,“農民工”這一特殊身份的建構是錯誤承認的結果,因而農民工身份的轉變需要合理的承認來實現。
關鍵詞:身份的建構;身份的轉變;錯誤承認;合理承認
中圖分類號:C912.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5831(2016)06-0022-06
20世紀50年代頒布的戶籍制度橫亙于農民與工人之間,農民和工人各成為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在城鄉(xiāng)二元經濟社會結構下,工人和農民實難結合在一起。改革開放以后,隨著社會與經濟結構的雙重轉型,兩者實現了奇妙的結合,在農民和工人之間誕生了一個游走于城鄉(xiāng)之間的龐大群體,20世紀80年代,有學者將這一龐大的群體稱為“農民工”。從此,在我們這樣一個注重身份區(qū)分的國度里誕生了既不同于農民,也有異于市民的特殊身份群體——農民工,并且“農民工”概念很快得到了廣泛的采用。但是,自“農民工”概念提出以來,就不斷遭到來自學術界的質疑和批判。吳忠民主張,要逐漸淡化“農民工”或“民工”的稱謂,可將其分別改稱為單位、部門、不同行業(yè)的“員工”“工人”或“職工”等,較為妥當[1]。從漢語構詞法的角度看,農民工概念具有非科學性,這一稱呼玷污了漢語言的嚴肅性[2]。汪勇指出,“農民工”概念蘊含著“農民”“市民”與“農民工”的區(qū)別,“外地人”與“本地人”的區(qū)別,“體制外”與“體制內”的區(qū)別[3]。這種區(qū)別不僅僅是一種社會分類,更是一種歧視性制度設定的體現,并通過話語建構,使之成為一種社會合意。它是一個帶有時代局限性、歧視性和有違社會公正的概念,理應被拋棄。事實上,農民工這一特定的身份是通過制度設定話語建構和社會合意而不斷被強化,最后由錯誤承認而得以建構的。因此,農民工身份的解構和轉變只有放棄錯誤承認,通過合理承認才能實現。
一、錯誤承認與農民工身份的建構
承認概念因黑格爾的承認理論而得以成為如今學術界重要的分析工具。黑格爾的承認理論是在批判和吸收馬基雅維利、霍布斯的個體間相互“不承認”的社會斗爭模式的基礎上,借助費希特的“承認”概念而發(fā)展出的“為承認而斗爭”的理論。其核心命題可概括為:主體間的斗爭,是謀求對方承認的基本方式。在他那里,早期的承認是一種主體間性相互承認的關系概念。但在其后來的《精神現象學》的主奴關系的論證中,主體間性的承認關系,又變成“被承認者與承認者”的主客體間性的關系,顯然違背了其承認概念的初衷。后來,這種承認理論被具有批判精神的馬克思主義者和新馬克思主義者改造成批判工具。從黑格爾承認理論的提出,到馬克思和新馬克思主義者的繼續(xù)改造,我們發(fā)現“承認”概念的形成經歷了——不承認→承認→主體間性承認→被承認→物化的承認→主體間性承認的回歸——的過程。其中,“不承認”激發(fā)了黑格爾對“承認”的哲學和倫理學的思考;“被承認”和“物化的承認”,前者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礎上,后者是人異化的產物,它們皆成了馬克思主義批判的靶子;而在20世紀90年代,“主體間性承認”經霍奈特等人的進一步發(fā)揮,發(fā)展成為與再分配相頡頏的概念,并引發(fā)了一場關于“分配正義與承認正義”的學術爭論。從此,“承認”概念也就成為學術界重要的分析工具之一,它強調每一主體應當視另一主體為獨立的平等者,主體間只有通過相互承認才能各自成為獨立的主體,相互承認是主體間理想的相互關系。因此,承認是一個相互關系概念,承認者之間是彼此獨立的、平等的主體,任何一種試圖謀求他人的不對稱認同都不能視為真正的承認,如果獲得了這樣的認同,那就是“錯誤承認”[4]。承認一定是相互的、對等的,這樣的承認謂之“合理承認”,是承認的本質要義。在中國,農民工身份建構過程實際上既是農民謀求國家或市民認同的過程,也是國家或市民單方面施與認同的過程。因此,農民工身份的建構是一種不對等對待與認同,是錯誤承認的產物。錯誤承認既建構了農民工身份,也成為了阻礙農民工身份轉換的文化根源。
所謂錯誤承認,按照南茜·弗雷澤的觀點,它是基于社會制度化的文化價值模式而產生的,植根于社會的經濟結構和身份制度中,并“通過社會公共制度所傳播”[4]的不公正對待。也就是說,錯誤承認是被制度化的文化價值模式所建構,并通過具體的制度安排來實現,這種制度的安排“阻礙人作為同等的人參與社會生活”[4],它包括:(1)文化貶損、社會排斥和政治邊緣化;(2)日常生活的困擾和蔑視;(3)污名化的形象建構;(4)對公民身份的充分權利和平等保護的否認。
新中國成立以后,城市中心主義的價值模式漸漸被確立。二元經濟社會結構從制度層面確保了城市的中心地位,從而形成了“城市—農村”“中心—邊緣”的經濟社會格局。在這種格局中,“城市”或“中心”被一層層制度的鐵甲包裹著,堅不可摧,從而把民眾逼入一個自我設置的“鋼屋”狀態(tài)(steel housing)[5]——外面人想進去,卻進不去;里面人出不來,也不想出來,因為里面的人過著讓“外人”眼饞的生活,享受著“特別”的福利。作為“外人”的農民總是期望得到來自城市、國家制度層面的不對稱的對待,沐浴些許“雨露陽光”,但在計劃經濟年代,農民始終被作為從屬的身份地位存在。改革開放以后,隨著相關制度的松動,農民紛紛涌向城市,但由于原有結構的慣性存在,農民爭取身份的徹底轉變和承認的努力十分艱辛。隨著大量農民來到城市,無論是城市人群,還是來自國家層面,都無法無視農民的存在和貢獻。盡管城市人對農民工的存在有很多微詞,但還是給予了農民工“有限的承認”。同時,國家也在制度層面逐步“接納”了農民工。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到20世紀末,國家先后出臺了多個文件逐漸放松對農民進城的限制。但這種松動是有限度的,從對農民進城的稱謂看(20世紀80年代被叫做“盲流”、90年代叫做“民工潮”),國家對農民進城在政策上雖有所松動,但仍然試圖對其進行控制。進入21世紀,國家層面的制度才真正發(fā)生了有利于農民進城務工的積極變化。特別在“十二·五”規(guī)劃中,關于新生代農民工城市融入問題受到高度關注。這些政策從國家制度層面,試圖謀求經濟社會結構的總體性改變,促進農民工身份的徹底轉變。但是只要這種基于“城市中心主義”的錯誤承認沒有被糾正,農民工身份的根本改變就不可能實現。具體地,錯誤承認在以下幾個層面得以具體體現,并錯誤地建構著農民工的身份。
首先,在文化層面,他們不斷遭遇文化貶損。從農民工這一詞的構成看,它是“農民+工人”。在計劃經濟年代,農民和工人既標志著身份的不同,也標示著職業(yè)的不同;而在這里,農民變成了純粹身份的概念,農民工也就變成了以農民的身份在非農領域實現就業(yè)的“兩棲”群體。他們無論走到哪里、無論從事什么樣的職業(yè),都摘不掉“農民”這個帽子。在某種意義上,它成為了一種歧視的標簽,也為一些歧視性政策的出臺提供了某種“合理性”。農民工就就該拿低工資、農民工就不該與城市人共享城市生活。從話語層面看,人們習慣于用所謂的現代城市思想觀念、生活方式、價值觀等對農民工評頭論足。于是,農民工往往被污名化,被貼上“素質低”“骯臟”“越軌行為者”等標簽。在這個過程,帶有“城市中心主義”色彩的一些媒體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這些媒體中農民工被塑造成“最卑賤”的人。通過這些話語建構,套用相聲中流行的一句熱詞“農民穿上城市的馬甲”還是“農民”,總是低人一等。實際上,農民工在文化層面的建構是與當時的制度設定相勾連的,特別是與戶籍制度關系密切,它是深深嵌入在“骨子里”的強烈的工農差別意識的反映。人們一旦接受了“農民工”話語強加給他們的身份標簽, 就很容易陷入“自我實現預言”的陷阱,從而使他們真正成為社會中的邊緣人或者邊緣群體。
其次,在社會層面上,他們不斷遭遇社會排斥。進城農民所遭遇的社會排斥主要表現為制度排斥和關系排斥[6]。在中國,進城農民所遭遇的社會排斥的根本是制度排斥,是以戶籍制度為基礎的一系列制度設定。通過這一系列的制度設定,農民被拒斥于城市社會生活之外,遭遇來自市民的孤立。城市的管理者基于效率和化約城市管理復雜性等的考慮,堅守著自知不合理的制度安排。結果是遂了市民的心愿,損害了進城農民的利益,剝奪了他們作為國內公民應該享有的基本權利。政策實際上是制度的具體化,制度排斥,必然會造成政策排斥。以就業(yè)政策為例,以戶籍為基礎的相關制度造就了城鄉(xiāng)二元勞動力就業(yè)市場,以此為依據,長期以來國家和地方的就業(yè)政策城鄉(xiāng)有別,農民工的身份使他們很難在體制內獲得就業(yè),只能謀求體制外的就業(yè)。這又在國有企事業(yè)單位或政府機構里形成了獨特的就業(yè)格局和待遇差別。農民工大多干的是體制內成員認為不體面的工作,拿著較低的工資,享受著低福利或無福利。這又使得體制內職工成了工人中的“貴族”,農民工成了工人中的“仆從”。社會學家皮奧里曾指出,二元勞動力市場的劃分并非出于純技術性的考量,而是一種基于制度的特定安排,在這種制度安排中,即使次屬市場的勞動者做了體制內首屬勞動力市場的就業(yè)者所做的工作,他們也仍然屬于次屬市場上的勞動者,而得不到同等的認同[7]。在二元社會經濟結構下,歧視性、排他性的城市勞動力市場中,農民工作為體制外的群體,很多時候他們不能像體制內的員工一樣獲得國家規(guī)定的統一標準工資,勞動收入主要取決于他們在次屬勞動力市場上與用人單位的博弈,勞動收入不穩(wěn)定。在這種互博中,農民工既存在心理上的弱勢,又面臨勞資關系中“強資本”的擠壓,他們只能接受低工資。再加上,無論從國家層面,還是從地方層面都把“人口紅利”視為發(fā)展經濟的有利條件,因此在政策上承認了低工資的合法性。一些地方政府甚至為了達到所謂吸引外來資本投資的目的,出臺一系列有利于資本而不利于勞工的政策,處于勞工底層的農民工往往得不到政府部門政策上的支持。這樣,農民工就被塑造成“低待遇”、有別于城市人的具有特殊身份的弱勢群體。
制度排斥是內在的、本質的,它往往外化為社會關系排斥。實際上社會排斥是一個關系概念,它是一個群體利用自身先賦的或后天的強制安排所獲取的優(yōu)勢對他者孤立或歧視。因此,社會排斥導致受排斥者交往人數與頻率下降、社會網絡分割與社會支持減弱[8]。國外研究指出,當一個人或群體一旦被從主流的社會關系排斥出去,往往會導致諸多權利被剝奪,如教育機會、就業(yè)機會等的被剝奪,進而其基本生活機會受到限制,生活陷入貧困之中,這又反過來導致其他權利被剝奪,形成惡性循環(huán)。國內研究發(fā)現:農民工社會網絡規(guī)模小,同質性強[9],社會資本的存量低,難以在生活或就業(yè)方面獲得必要的社會支持。而“長期生活在城市‘福利城堡中的市民,在天然的而不是通過努力獲得的社會資源與競爭方面占據著優(yōu)勢,使得某些市民形成‘一等公民的身份優(yōu)勢意識”[10]。如此身份優(yōu)勢意識,造就了他們與農民工之間的不平等交往,相互之間難以形成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社會關系網絡。農民工基本上被排斥在城市社會關系網絡之外,被城市居民視為有別于自身的異類。因此,李強把戶籍制度視作一種“社會屏蔽”制度,它將社會上的一部分人特別是弱勢群體屏蔽在公平分享城市的社會資源之外[11]。
最后,在政治層面,他們不斷地被邊緣化。以民主選舉為例,在中國實行的是根據戶籍確定選民資格的選舉制度。戶籍資格制確保了擁有當地戶籍的選舉權,卻剝奪了長期在此生活、工作的人的選舉權。農民工作為城市的外來人口,由于不具有所在城市的戶籍資格,也就沒有參與其工作和生活所在地的相關選舉的資格,而他們現在所在城市社會的政治建設與他們的前途、利益、日常生活甚至未來命運密切相關。農民工的身份決定了他們擁有參與其戶籍所在地的農村社會政治生活的基本權利,但因受交通不便、信息不通以及利益關聯性不強等因素的影響,他們也很少或不能參與農村的政治生活,造成了農民工政治參與愿望與實際的脫節(jié),在政治生活中成為城鄉(xiāng)的“陌路人”而被邊緣化。
因文化貶損,農民工遭遇了污名化的建構;也因社會排斥和政治邊緣化,農民工公民身份的充分權利和平等保護被否認。從前面的分析我們看到,從20世紀80年代初“農民工”概念的提出,到得到學術界的廣泛認同與使用,再到政府陸續(xù)出臺的相關政策文件對農民工概念的使用,農民工概念由非正式到正式。這種農民工身份建構的過程,反過來也強化了錯誤承認,其結果就是形成了錯誤的承認從而導致了歧視性的農民工身份的建構,農民工身份的多重建構反過來又強化了錯誤承認的惡性循環(huán)。因此,要實現農民工身份的徹底轉變,重點在于突破基于原有文化價值模式的制度創(chuàng)新,以實現其合理承認;學術界和政府還要對農民工身份建構的過程進行深刻反省,以謀求打破這種惡性循環(huán)。
二、合理承認:實現農民工身份的轉變
李克強同志多次指出,改革是最大的紅利,應該讓所有社會成員合理分享這一紅利。因此,實現農民工身份的轉變,是改革的必要訴求。從政策層面看,農民工身份轉變的時機逐步成熟,但農民工身份的轉變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必須實現由錯誤承認到合理承認的轉變。所謂合理承認是指個體間、個體與共同體間以及共同體間在平等基礎上的相互認可、認同或確認,合理承認就是要消解基于“身份政治”的政治社會邊緣、社會排斥和由錯誤承認所導致的分配不公。
在文化層面,我們需要發(fā)展出“去城市中心主義”的文化價值模式,賦予城鄉(xiāng)居民同等的公民身份以及與公民身份相一致的同等權利。首先,根據農民工群體自身的變化,對那些對城市生活已經產生高度認同的、不愿意再回到農村的那部分人,特別是出生和成長于城市的,國家和城市政府要建立合理的政策,降低入市門檻,讓那些愿意又有能力立足于城市的農民工留下來成為真正的市民;其次,對那些長期生活、工作在城市的農民工,即使他們不愿或還不確定是否留在城市,也要逐步推行“同城同權”,讓他們獲得同城公民權,讓他們更好地融入城市生活;最后,我們可以借助新型城鎮(zhèn)化和新農村建設,逐步實現城鄉(xiāng)一體化,徹底打破“市民—農民”的二元身份區(qū)分,實現城鄉(xiāng)公共服務的一體化和均等化,消除文化歧視產生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真正實現由“同城同權”向“城鄉(xiāng)同權”轉變,從而在全社會逐步形成城鄉(xiāng)平等的文化觀念。
在社會層面,逐步消除社會對農民工的社會歧視。當前最首要的任務是徹底打破城鄉(xiāng)二元戶籍制度,剝離戶籍所附著的特權或特殊利益,回歸戶籍制度的本來面目,建立城鄉(xiāng)統一的戶籍登記制度;在徹底變革二元戶籍制度的基礎上深化教育、就業(yè)、住房等制度變革,通過對這些制度的根本性改革,賦予農民工子女與市民子女無差別的受教育權,賦予農民工與市民無差別的就業(yè)與住房權;切實加強用工制度改革,徹底打破國有企事業(yè)單位和政府部門不平等的用工制度,徹底取消“編內—編外”或“體制內—體制外”的二元用工模式,實現同工同酬,讓所有勞動者獲得應有的尊重,享有做人的尊嚴;搭建城鄉(xiāng)居民交流平臺,促進城鄉(xiāng)居民間的平等交往,積極引導進城務工人員走出“同鄉(xiāng)”交際圈,同時也鼓勵城市居民走進進城務工人員社交圈,真誠地與他們交往,以提升進城務工人員社會資本的存量和質量,最終形成一種城鄉(xiāng)居民之間“無縫隙”人際網絡,實現“合理承認”。
在政治層面,逐步實現“去政治邊緣化”。在現代國家中,選舉權是任何一個公民的基本權利。而長期以來,中國的選舉法規(guī)定公民只有在戶籍所在地才具有選舉權,這樣就在事實上造成絕大多數的農民工既無法在戶籍所在地行使他們的選舉權,更不能在工作、生活的城市社區(qū)享有選舉權,從而造成了農民工政治生活的邊緣化,失去了“政治人”的資格,成為“非政治人”。因此,伴隨戶籍制度改革,國家必須對影響農民工合法政治權利行使的法律制度進行重新修訂,還農民工“政治人”的資格。修改選舉法,由依據戶籍確定選民向依據長期生活、工作的屬地確定選民轉變,讓農民工在生活和工作所在地享有他們的選舉權。在此基礎上,繼續(xù)完善相關法律,讓農民工在其生活和工作的屬地過上一個公民應有的政治生活。
就農民工群體而言,克服錯誤承認,通過合理承認實現其身份轉變的時機日漸成熟。首先,進入21世紀農民工群體的構成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根據“六普”資料,80后、90后“新生代農民工”已經占農民工總數的一半以上,成為農民工群體的主體。與老一代農民工相比,他們在價值觀、生活方式、身份認同等方面已經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在價值觀上,與老一代農民工具有濃厚的傳統鄉(xiāng)土觀念不同,他們會因接受了較高程度的文化教育以及長期城市生活和文化的浸潤,鄉(xiāng)土記憶越來越模糊,鄉(xiāng)土觀念日漸淡化,現代城市生活中逐步形成的新價值觀已經占據其主導地位。在他們看來,工作不僅僅是為了賺錢,更是為了追求更高的精神享受和自我價值的實現。在生活方式上,新生代農民工對城市生活有較高的認同。有調查發(fā)現,對城市生活,他們中有59.33%的人選擇了“非常喜歡”或“比較喜歡”[12]。他們中大部分人已經習慣了城市生活,而這種生活在絕大多數農村地區(qū)是難以滿足的。在身份認同上,調研發(fā)現,新生代農民工更愿意說自己是“打工的”,而不愿意自稱“農民工”,也有調查證實19.11%的人認為“自己是城市人”,14.58%的人認為“我既不是城市人也不是農村人”[12]。這表明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已經產生了一種朝“城市人”身份認同轉變的趨勢,他們已不甘心做城市的“過客”,渴望在城市“扎下根”來。同時,面對新形勢,國家和地方也在積極調整農民工政策,為新生代農民工的市民化做準備。其次,城鄉(xiāng)結構正在朝著有利于形成合理承認的文化方向發(fā)展。得益于改革開放,農民有機會來到城市從事哪些曾經是城市人才能干的事,以改變他們的生活境遇。雖然一度出現了城鄉(xiāng)差距的擴大,但是,隨著國家旨在改變“三農”弱勢狀態(tài)的一系列中央“一號文件”的貫徹落實以及新農村建設的進一步推進和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的逐步推進,農村面貌正在發(fā)生著變化,“三農”的弱勢地位正在改變,城鄉(xiāng)差距、工農差別正逐步縮小
。中國城鄉(xiāng)統籌發(fā)展的目標正在由“城鄉(xiāng)均衡發(fā)展”向“城鄉(xiāng)一體化”推進,城鄉(xiāng)一體化愿景的實現,“不僅意味著阻礙城鄉(xiāng)之間均衡發(fā)展的歷史問題已經解決,而且意味著城鄉(xiāng)之間持續(xù)均衡和協調發(fā)展的新體制與新機制確立,并呈現出‘一體化的發(fā)展趨勢、狀態(tài)和格局”[13]。這時,建立在城市中心主義之上的錯誤承認的文化就失去了社會結構基礎,在城鄉(xiāng)融合的背景下,城鄉(xiāng)居民間合理承認的文化的形成自然水到渠成。
總之,要實現農民工身份的轉變,必須進行多層面深層次的相關制度改革,而不能罔顧一面,否則改革就會流于形式,甚至會產生新的“錯誤承認”的文化價值模式,并可能導致實現了身份轉變的農民工陷入新的生活困境,遭遇新的文化貶損、社會排斥和政治邊緣化。同時,學術界也要加強對這一群體的研究,并根據這一群體的變化,徹底放棄“農民工”這一既違背漢語構詞規(guī)律和嚴肅性又違背公正倫理的歧視性概念。當然,這只是治標不治本的做法。根本的轉變還在于學術界、政府和其他各界共同努力推進相關制度的根本變革,促進歧視性文化觀念的根本轉變。農民工群體自身也要自尊、自強、自信,由適應到融合再到努力改變現狀,推進城鄉(xiāng)一體化,實現合理承認。
三、結語
錯誤承認的本質在于對勞動者基本權利和平等機會的剝奪,特別是對部分社會成員平等的勞動權和收益權的剝奪。與之相對應,“正確的承認”或“合理的承認”的本質在于對勞動者基本權利和平等機會的保護與尊重,特別是對部分社會成員平等的勞動權和收益權的保護與尊重。
關于如何保護勞動者的勞動基本權利和平等機會,人們大多寄希望于賦予勞動者共同的公民身份以及依據公民身份而獲得“公民權”。因此,有人認為,要解決農民工的合理承認問題,爭取獲得這些待遇和機會的“資格”,關鍵在于爭取“公民權”,而不是去直接爭取那些外在的維持其生計的收入、服務、福利等東西[14],因為這些東西內在于“公民權”之中。但從人類歷史上公民身份和公民權發(fā)展史看,無論是公民身份還是公民權,就其本質而言,其根本特征是排斥,因為它只將特定身份和特權賦予那些特定共同體的成員[14]。新中國成立以來,農民和其他群體由于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籍而獲得了法律上的公民身份,并獲得了相應的權利,但在實踐中,法律上的公民身份與“社會—政治”上的公民身份還有著較大的差別。法律上取得公民身份的人,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只是一種“名譽上的法律規(guī)定的公民”;“社會—政治”意義上的公民身份獲得者,公民權的賦予,往往取決于“社會—政治”上的需要,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一群體相對于其他群體可以擁有較多的公民權。計劃經濟年代,由于種種原因,國家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人為地建構了截然不同的、不可流動的城市共同體和農村共同體。處于不同共同體的社會成員分別獲得不同的文化承認——城市人和鄉(xiāng)下人,并因“資格”的不同而獲得不同的生計途徑,生活于“兩個不同的社會世界”,各自“領受”著不同的“待遇”。改革開放以后,雖然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對以戶籍制度為基礎的不合理的制度安排產生了強力沖擊,但是由于諸多原因,國家、城市政府和新老城市居民仍固守著以戶籍制度為支撐的國家根本政治制度安排所形成的“特殊利益”。因此,農民雖進城從事非農勞動,但由于不是城市人,也就不能與城市人一樣享受城市人的待遇,他們也就根本沒有“資格”享有城市居民與生俱來的“自然權利”——社會福利和公共服務。農民工在城市就像是其他地方的外國移民,是“非公民”(non-citizens)。由此看來,公民權作為與政治身份相關的概念,是特定身份的人所具有的權利,它也就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合理承認”問題。
保護勞動者勞動基本權利和平等機會的另一個途徑是在全社會形成基于勞動的職業(yè)分途,破除身份歧視,實現根本的“合理承認”。在馬克思主義者看來,勞動是人類社會生存和發(fā)展的第一前提。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勞動創(chuàng)造了所有的社會關系,勞動是人與生俱來的權利。勞動權包括每個人都有從事生產活動及享有勞動收益、平等地獲取勞動機會的權利以及建立于其上的作為人所應有的其他基本權利。實際上,馬克思早年就把承認和勞動相聯系,并認為勞動是一種積極的、相互承認的最直接形式和主導形式。馬克思曾指出,“全面而自由的勞動”既有效證成了自我的本質存在,并借此“我認識到我自己被你的思想和你的愛所證實”[15]。也就是說,勞動是勞動者的“自我表達與社會認肯方式”[16]?!叭娑杂傻膭趧印笔且环N“無差別的勞動”和“體面勞動”。體面勞動的要義是讓勞動者在公正、自由、安全和人格尊嚴有保障的條件下獲得體面的、生產性的工作機會,享有充分的社會保障,并能讓其直接或間接地表達實施勞動權利和參與勞動管理的意愿[17]。它承認:職業(yè)有分工,但勞動無差別;每個勞動者應該享有平等的就業(yè)權、就業(yè)機會,享有滿足其基本需要的勞動收入,過著體面的生活。這就從理論上證成了勞動者應該是平等的這一馬克思主義命題。人不應該是他人的“奴隸”,更不應該成為“物化的奴隸”[15]44。人應該是平等的獨立主體,但如果因此“人把自己的愿望、活動以及同他人的關系”割裂開來,“他的奴隸地位就達到極端”[15]47。因此,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具有十分規(guī)范的內涵,以至于他可以把生產活動解釋成主體間的承認過程”[18]。由此看來,只有將“合理承認”與馬克思所提倡的“全面而自由的”“無差別的”勞動相勾連,只有承認職業(yè)有分工、勞動無差別,才能從根本上解決農民工的“合理承認”,實現由身份向職業(yè)的轉變,“實現體面勞動,建立和諧社會”[19]。因此,合理承認的根本在于賦予不同職業(yè)的國民同等的基本權利和平等的機會。當然,這種轉變不可能一蹴而就。當前要解決的問題在于:全社會如何采取行動,積極推進職業(yè)分途基礎上的漸進式的農民工城市融合問題。因為農民工的城市融合“是過去融入行動的結果,同時又將成為未來繼續(xù)融入的基礎”[20]。而這種融入不能簡單地寄希望于身份政治的“公民身份”或“公民權”的擴域,也不能簡單地寄希望于認同政治。因為“公民身份”或“公民權”的實質可理解為承認與排斥的關系[21],在任何時候它都有可能被作為實施排斥性政策的理由,而“認同政治不僅不會遮掩生產關系中的矛盾和沖突,反而會直接成為激發(fā)(非生產性)集體行動的動員力量”[22]。農民工合理承認的實現,一方面需要通過“公民權”的擴張,另一方面最根本地是要將其建立在馬克思的“全面而自由的勞動”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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