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昇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北京 100089)
《論語》無“育”字與孔子的“修己”思想
■ 陳 昇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北京 100089)
孔子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教育家,但是,在《論語》中卻沒有“育”字。孔子認為德在根本上不是育出來的,而是主體自己修煉出來的。在他看來,道德行為是可教可學的,因而他提倡以德導德。但是,他又認為,如果道德主體沒有進取心,那么外在的引導在這個人身上則無法起作用。在孔子的邏輯中,情感是不能通過傳授與學習的途徑在人心中得到確立的,因而作為情感的德是不可教不可學的,《論語》中沒有傳仁、授仁、學仁之類的提法?;谝陨显?,他認為確立德的根本途徑是修己。在《論語》中,孔子的這些思想只有修己是用直白的語言講出來的,其余的都隱含在那些“黑格爾看不懂”的格言背后的邏輯關(guān)系中。
《論語》 孔子 育 德 修己
孔子是中國歷史上私人辦學第一人,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教育家,《論語》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教育學著作。這是現(xiàn)代人對孔子的基本評價。那么,這里所講的“教育”的含義是什么呢?《教育大辭典》說:“狹義的教育,主要指學校教育。即根據(jù)一定的社會要求和受教育者的發(fā)展需要,有目的、有計劃、有組織地對受教育者施加影響,以培養(yǎng)一定社會(或階級)所需要的人的活動……特指義的教育,指有計劃、有組織地形成學生一定的思想政治觀點和道德品質(zhì)的活動,與德育同義?!盵1]這個界定是今天中國教育界絕大多數(shù)人都認可的關(guān)于教育的定義。
孔子是中國第一位私立學校的老師,他特別重視倫理道德問題,用我們現(xiàn)代人的概念來說,他所從事的主要是德育工作。然而,在記述孔子言行的《論語》中,不僅沒有教育和德育這兩個詞匯,而且“育”字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敖獭弊蛛m然出現(xiàn)了7次,但是有4次是訓練的意思,作為教化講的只有一兩次。相當于“有計劃、有組織地形成學生一定的思想政治觀點和道德品質(zhì)的活動”含義的“教”字,可以說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
《論語》中沒有育字,沒有教育一詞,那么孔子怎么稱得上是偉大的教育家呢?筆者以為這正是孔子的高明之處。他沒有提出我們現(xiàn)代人所使用的教育一詞,沒有使用我們現(xiàn)代人“對受教育者施加影響”的方法,卻培養(yǎng)出了72賢人,他的修德思想影響了中國幾千年??鬃邮艿胶笕说某缇词钱斨疅o愧的。
那么作為“至圣先師”的孔子為什么不使用“育”字?他為什么不用“有目的、有計劃、有組織地對受教育者施加影響”的方法?他提倡的是什么?他所憑借的是什么力量呢?筆者以為,孔子是反對“對受教育者施加影響”的,至少是很少“對受教育者施加影響”的。他所憑借的是“修己”在道德主體身上所煥發(fā)出來的無窮無盡的進取精神?!靶藜骸笔强鬃有薜滤枷氲撵`魂。
“修己”作為一個概念,是在子路與孔子的問答中被明確提出來的?!白勇穯柧?。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唬骸缢苟押酰俊唬骸藜阂园舶傩?。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論語·憲問》)
“修己”是何含義?四個“修己”都應當是“修己之德”的省文。何以見得?由師生問答的主題可以得出這個結(jié)論?!白勇穯柧印辈⒉皇菃柺裁词蔷?,而是問怎樣做、有怎樣的德性才能夠得上是君子??鬃踊卮稹靶藜阂跃础薄靶藜阂园踩恕薄靶藜阂园舶傩铡?。
從后兩句看,“修己以敬”應當是“修己以敬人”的省文。“敬人”“安人”“安百姓”都是善舉,是一個人有德性的表現(xiàn)??鬃釉谶@三個善舉之前都加上了“修己以”三個字,表示“修己”是做到“敬人”“安人”“安百姓”的前提條件。這就是說,只有把自己的德修煉好了,才能做到“敬人”“安人”“安百姓”,才夠得上是君子。因此 ,這個“修己”應當是“修己之德”的省文。
“修己之德”也可以省略為“修德”。但是,孔子沒有使用“修德”一語,而是反復使用了“修己”一語,這是為什么?“修己”與“修德”的區(qū)別何在?
從修辭學的角度看,對同一個問題、在同一次談話中反復使用同一個語詞來表述,這顯然是為了強化人們對這一語詞的印象。把“修己之德”壓縮為“修德”一語也未嘗不可,但是,這樣一來,回答問題的人就沒有把自己要強調(diào)的問題鮮明地表達出來,提出問題的人可能會以為對方強調(diào)的只是“修德”。至于“修”的是誰的德、是誰在“修”德的問題,就會被淡化,甚至被忽略。
把“修己之德”壓縮為“修己”,就是另一番效果了。修己既強調(diào)了“己”是所“修”的對象,又指出了“己”同時也是“修”的主體。也就是說,把“修己之德”壓縮為“修己”,所淡化了的是“德”,而要強調(diào)的是修的對象與修的主體都是“己”。
人生矛盾大體上有三類,即人與自然的矛盾、人與社會的矛盾、人與自我的矛盾。在解決前兩類矛盾的活動中,主體與客體是對立的、分裂的,而在解決第三類矛盾的活動中,主體與客體是同一個人,是合一的。“修己”就是這樣的活動。
孔子為什么要強調(diào)修己這個問題呢?一個人的道德品質(zhì)難道不能通過別人的傳授、灌輸而確立起來嗎?孔子的看法是怎樣的?從《論語》來看,孔子認為德既有可教、可學之處,也有不可教、不可學之處。概括地說,內(nèi)在的德,即道德情感是不可教、不可學的,而外顯的德,即化為行為的德是可教與可學的。
《論語》中無“育”字,“傳”字2見,“教”字7見,“思”字24見,“學”字64見,“問”字120見。這一組數(shù)字表明,孔子重視思、學、問,而不重視育、傳、教。那些參與編纂《論語》的孔子的弟子與再傳弟子,對于孔子內(nèi)心的這些想法,也是心領(lǐng)神會的,《論語》的第一句話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傳與教二字雖然出現(xiàn)了,但在《論語》中傳與教根本就沒有作為正經(jīng)八百的論題來討論??鬃訛槭裁床恢匾曈?、傳、教,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孔子辦學所教授的內(nèi)容雖然有文(古代典籍)、禮樂、駕車、書、數(shù)等知識、技能,但是《論語》所顯示的處于核心地位的是政治問題與做人問題。在這二者中,《論語》對做人問題的關(guān)注又超過了對政治問題的關(guān)注。與知識、技能相關(guān)的內(nèi)容雖然也有一些,但是很少,只處于附帶的地位?!墩撜Z》中,學生以及時人向孔子請教的章節(jié)約有七十余次, 其中與做人相關(guān)的問題有四十多次,政治問題有十多次,知識、技能方面的問題有十多次??鬃幼约旱恼勗捯餐嘎冻鏊前炎鋈藛栴}當作最重要的問題來對待的。他說:“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論語·學而》)孝、悌、謹、信、愛、仁都是做人的問題。在孔子的心里,最重要的是先要把孝悌、忠信、愛眾人等道德要求付諸實踐,然后才輪到“學文”。學文排在做人之后是顯而易見的。
不僅是孔子這樣認為,他的學生也是這樣認為的。子夏說:“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論語·學而》)“學”的重點若不是德行,那怎么能得出“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的結(jié)論呢?
我們現(xiàn)代人往往把“教”理解為傳授、灌輸。從《論語》看,孔子理解的“教”更傾向于對行為的引導,而不是傳授。請看:“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論語·為政》)
季康子問怎樣才能讓老百姓對自己尊敬、對國家忠誠、做事努力?孔子既沒有說你應該對他們提出這樣的要求,也沒有說你應該把敬、忠、勸這些道德品質(zhì)傳授、灌輸給民眾,而是說如果在上者能在這三方面做出榜樣,民眾就能做到敬、忠、勸。孔子為什么這樣回答季康子呢?筆者推測是孔子認為道德品質(zhì)是無法傳授、無法灌輸?shù)?,但是,他認為在上者的道德行為對下有示范、引導的作用,也能夠被下所模仿、學習。這就是在上者對在下者進行的引導活動?!墩f文解字》中對“教”的解釋不就是“上所施下所效也”[2]嗎?“上”的活動是有形的,能夠被民眾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所以能夠被“下”所模仿、學習??鬃訉究底铀v述的,正是《說文解字》對“教”字解釋的那種情景。這個“教”很難說是傳授、灌輸,更像是示范、引導。
孔子還明確提出了以德導德的方針:“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論語》中表述以德導德思想的章節(jié)還有很多。孔子認為道德傳播的途徑之一,是依靠道德模范的行為在大眾中產(chǎn)生影響。尤其是在上者的行為,自然會成為民眾模仿的對象,這是道德說教所起不到的作用。
《論語》中以“仁”字充當賓語的動賓詞組特別多:里仁、處仁、安仁、志于仁、去仁、違仁、好仁、惡不仁、為仁、事于仁、依于仁、求仁、得仁、欲仁、興于仁、歸仁、輔仁、近仁、成仁、蹈仁……孔子提倡仁,希望人人都能具有仁德??鬃右卜浅V匾晫W,提倡學《詩》、學禮、學文、學道……可是,有一個現(xiàn)象很值得我們深思,即這個既重視仁又重視學的孔子,為什么沒有創(chuàng)造出“學仁”這個雙音詞呢?莫非“仁”這個心理現(xiàn)象是無法通過“學”的途徑獲得嗎?
《論語》中的“德”字被動詞修飾而充當賓語、構(gòu)成動賓詞組的共有24次。它們是“以德”(4次)、崇德(4次)、好德(2次)、有德(2次)、報德(2次)、修德(2次:“德之不修”“修文德”)、懷德、據(jù)于德、天生德、恒其德、尚德、稱其德、知德、執(zhí)德(各1次)。德字充當賓語有24次,可是其中沒有傳德、授德、教德、育德的提法。這又是為什么?莫非是作為內(nèi)在品質(zhì)的“德”是無法傳授的?
孔子既不講“學仁”,也不講“傳德”“授德”“教德”,更沒有“育德”,而只提出以德導德。把這幾個問題聯(lián)系起來分析,似乎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孔子對于道德情感(仁)、對于德性(內(nèi)在的道德品質(zhì))能否通過傳授、學習的方式得到傳播,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但是,他對于道德行為能通過道德榜樣的引導、通過對具體道德行為的指導而得到提高,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道德行為的可教、可學,是“德”的可教可學之處;道德情感、內(nèi)在道德品質(zhì)的不可教、不可學,是“德”的不可教、不可學之處。下面的兩則材料可以證明這個推論。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釉唬骸撤虻荆路蝈\,于女安乎?’曰:‘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論語·陽貨》)孔子對宰我要把“三年之喪”改為一年之喪的想法極為不滿,說宰我不仁。但是孔子沒有強迫學生非要按照自己的觀點去做,而是無可奈何地說你覺得怎么做心里安寧就怎么做吧!孔子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深知強迫與說教的方法對于情感問題是無能為力的。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論語·八佾》)“愛”是一種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一個人愛做什么事,是情感問題。孔子雖然對子貢想要撤掉告朔之餼羊很不滿意,但他沒有強迫子貢改變這種做法。他知道,即使強迫子貢改變了這種做法,也解決不了他內(nèi)心的情感問題。情感問題要靠自己去反思,去自覺地化解,不可越俎代庖。
從現(xiàn)代人的理論來看,情感是人內(nèi)心對客觀事物的一種態(tài)度,態(tài)度來自個人的體驗,情感與體驗都是不可教的。人生來就有一些天然的情感,在此基礎(chǔ)上,生活中的快樂與痛苦天天都在刺激著人心,使人對人生中的各種事情產(chǎn)生了真切的感受,從而懂得了什么是自己所需要的,什么是自己應當反對的,這就是所謂的體驗。這些體驗會通過表情、語調(diào)、體態(tài)表現(xiàn)出來,形成所謂的態(tài)度。人對生活有什么樣的體驗,對客觀事物就有什么樣的態(tài)度。體驗產(chǎn)生態(tài)度,態(tài)度外露出來就是情緒、情感。
體驗、態(tài)度與情感都是內(nèi)生的,是內(nèi)在的心理活動,既是不可傳授的,也是無法通過學習來獲得的。能學來的只是言詞,或者是外在的動作、表情,而這些言詞、動作、表情如果與這個人的內(nèi)心不相通、不一致,那這個人就是在做戲。
如此看來,在知、仁、勇三者中,只有知的具體內(nèi)容(包括各種知識、技能)是可以傳授、可以學習的,其余二者都是既不可傳授、又不可教的,也無法通過學習而獲得。難怪《論語》中有學《詩》、學禮、學文、學道,而沒有學仁、學勇。仁和勇從其本性上講,都是既無法教、也無法學的。
道德行為雖然是可教與可引導的,但是“教”與“導”都離不開道德主體之外的施教者與引導者的存在。不可能人人都能夠遇到好的老師,也不可能人人都能遇到會教育子女的父母,以德導德雖然在理論上是能夠成立的,但是能擔負起導德任務的人太少。這是以德導德在實踐中所遇到的一個難題。
以德導德不僅以會引導的教師或父母的存在為前提條件,而且這種引導只有在得到被引導者認同、接受的情況下,才能真正起作用。對于道德主體來說,他人的引導只是指路,但路是要道德主體自己去走的。如果主體沒有提升自己品德的愿望,對于外在的引導不理不睬甚至采取拒斥的態(tài)度,那么外在的引導在其身上是難以起作用的。這是以德導德在實踐中所遇到的一個更大的難題。
孔子對這兩個問題看得極其明白,《論語》中有多處透露:“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論語·述而》)類似的表述在《論語》中還有許多??鬃诱J為,在什么情況下才對學生加以啟發(fā)、在什么時候才與學生一起討論問題,應當看學生的狀態(tài)。如果學生努力學習,肯動腦筋,能提出有質(zhì)量的問題,孔子就樂意對他指點,給他以啟發(fā);否則,孔子就認為沒有必要對其施教。孔子的這一原則絕對不僅僅局限在認知問題上,在修德的問題上也是如此。
孔子不僅自己遵循這個原則,還把這個原則傳授給自己的學生?!白迂晢栍?。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論語·顏淵》)孔子認為,對待朋友應當誠心誠意地勸說,以恰當?shù)姆绞揭龑А5?,如果對方不認可,也就作罷了。如果“不作罷”,那就會自討沒趣,因為對方?jīng)]有上進心,沒有向善的意向與動力,再三勸說,他就不耐煩了,就可能說出一些無禮的話?!拔矣剩谷手烈??!?《論語·述而》)一個人向往仁德,那個愛人之心才可能在他的心中安家落戶;否則,再引導,他都不知仁德為何物。正因為這樣,孔子才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他的“所憂”歸結(jié)到一點,就是生怕道德主體沒有主動完善自己的人格的內(nèi)在要求。對于這種人來說,別人的引導、勸說、指點都是不起作用的。
面對上述兩個難題,孔子的對策就是他提倡的“修己”。
“修己”到底是什么意思?為了說清這個問題,我們先從“修”與“己”兩個字說起。
何謂“修”?《說文》釋為“飾也”。段玉裁注云:“飾即拭字,拂拭之則發(fā)其光彩,故引申為文飾……不去其塵垢,不可謂之修;不加以縟采,不可謂之修……修者治也,引申為凡治之稱。”段玉裁覺得這些解釋還不夠明確,又引匡衡的話說:“治性之道,必審己之所有余,而強其所不足?!闭麄€解釋表明,所謂“修”就是要去掉自己品質(zhì)中不好的部分,強化自己品質(zhì)中所欠缺的部分[3]。
“己”字在《論語》中出現(xiàn)了30次。其中的24次出現(xiàn)在與德相關(guān)的語句中。《說文》認為己字的樣子“像人腹”?!跋袢烁埂奔础凹骸弊质莻€象形字,像人的身子。段注曰:“言己以別于人者?!盵4]即“己”是與“他人”相對的一個概念。用現(xiàn)代語言講,“己”是反身代詞。把“修”與“己”結(jié)合在一起的“修己”,就是“我修我德”。
這樣看來,孔子提出修己問題的用意,是要強調(diào)一個人的德從根本上講是不能靠別人來立的,只能是自己給自己立。同時,這也是在告訴人們,在與立德相關(guān)的事情上,不能只把人當作一個客體;人在充當客體的同時,還必須是立德的主體。如果一個人只是被當作教化的對象,只是客體,不具有主體所應有的主動性,那么這個人連客體都夠不上,因為他的心是游離于教化活動之外的,這種教化活動是不會收到實實在在的效果的。
至此,我們可以討論《論語》中為什么沒有“育”這個概念的問題了。
《漢語大詞典簡編》釋“育”字的主要義項有:(1)生育;(2)撫養(yǎng);(3)培養(yǎng)、教育;(4)生長;(5)飼養(yǎng)、培植等[5]。
從字形上講,育字是上下結(jié)構(gòu)。段注說:育字“不從子,而從倒子……”,即育字的上半部分是一個倒寫的“子”字。許慎對育的解釋是“養(yǎng)子使作善也。”段玉裁把“子”解釋為“不善者”[6]。徐鍇說,上半部分倒寫的“子”表示的是“不順子也”[7]。徐鍇與段玉裁對倒寫的子字的解釋都不準確。所謂“倒子”者,子的頭朝下也。分娩只要是順產(chǎn),孩子頭都是朝下的,故育字的本義是生育。育字的其他義,如撫養(yǎng)、培養(yǎng)、教育、飼養(yǎng)、培植等都是引申義,是后起的。
孔子那么重視德的問題,千方百計引導學生在做人的問題上下工夫,卻沒有使用過育德之類的語詞,甚至連一個育字都沒有使用。這是為什么?我覺得孔子是有意回避了育字。
“育”的本義是生育。就生育而言,母親是主體,孩子是客體。對于母親來說,不僅要消耗相當大的體力,而且必須全神貫注,十分努力;對于孩子來說,他完全是被動的,并且只能是被動的,聽命于自然。孩子若是有所作為,母親的生命則難保。這樣的“育”,與孔子所關(guān)心的立德、修德是毫不搭界的。
“德”是人內(nèi)心的情感意志。一個人的情感意志是什么樣子,完全在于自己怎樣修行。師長雖然可以引導,但那也只是指一條路,而由此達彼的實現(xiàn)是要靠主體自己走的,別人代替不了。正因為如此,孔子認為德在本性上是不能通過他人“育”的方式得到確立的,所以,在《論語》中沒有一個“育”字。
關(guān)于這一點,孔子是十分明白的,顏回問他怎樣才能具有仁德,孔子說要“克己復禮”。緊接著,孔子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孔子雖然沒有明確說我只能給你指一條路,但路是要你自己走的,但這個意思已經(jīng)很明確了。顏回對于孔子的意思也是很明白的。因此,當孔子講“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之后,顏回立即說:“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論語·顏淵》)所謂“請事斯語”就是我一定要按照您講的“四勿”去做。
德不能通過“育”的途徑獲得,所以孔子回避了育字,而提出了 “修己”。
“修己”的概念在《論語》中只出現(xiàn)了4次,但是,蘊涵、滲透著修己思想的章節(jié),在《論語》中隨處可見,少說也有幾十條。粗粗劃分一下,其內(nèi)容大致有以下幾類:
其一,孔子明確要求學生們修己之德,如:“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
其二,雖然沒有類似修己的詞匯,但內(nèi)容是要求人們自覺地修己之德,如“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論語·里仁》)。
其三,把能否主動修己視為構(gòu)成君子的一條標準,如:“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nèi)省不疚,夫何憂何懼?’”(《論語·顏淵》)
其四,對弟子的稱贊或批評中滲透著修己的要求,如“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論語·為政》)。
其五,直接描述如何修己,如:“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論語·衛(wèi)靈公》)
其六,弟子敘述自己是如何修己的,如:“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論語·學而》)
在本文的第四部分已經(jīng)指出,《論語》中“思、學、問”這些詞用得特別多。其內(nèi)容雖然有一些與修己無關(guān),但有相當多的思、學、問的內(nèi)容就是上述6個方面所概括的與修己之德相關(guān)的問題。
修己的思想在《論語》中隨處可見,修己的概念卻只出現(xiàn)了4次,而且是集中在一章中的。這一現(xiàn)象似乎表明,修己的概念在孔子頭腦中形成的時間是比較晚的。在修己的概念尚未明確提出之前,孔子已經(jīng)提出了許多修德的具體要求,后來對這個問題反復思考、不斷提煉,最后用修己這個概念對修德的問題進行了概括。
“修己”的提出標志著自周人提出敬德問題以來,中國人在德的問題上發(fā)生了一次重大變化,即在德的問題上出現(xiàn)了兩個重要轉(zhuǎn)向。
其一,把“敬德”的性質(zhì)從政治層面轉(zhuǎn)向個人的品行、人格的層面。在孔子之前,“修德”作為一個詞匯已經(jīng)提出(詳見《國語·周語上》)。但那個“修德”是“修文德”之義,與《論語》“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 (《論語·學而》)同義。文德指的是禮樂制度。這個修德的意義在于政治層面,是西周開國不久就開始強調(diào)以德配天的內(nèi)容,其敬德主要是為了鞏固周王朝的政權(quán)??鬃与m然也講為政以德,也重視禮樂,但他在很大程度上是把德、禮樂與個人的人格、品德修養(yǎng)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所憂的“德之不修”的修德,所修的是個人的道德品質(zhì)。
其二,把品德人格塑造的動力由外在的力量——師長的灌輸、督導——轉(zhuǎn)向道德主體自我的修養(yǎng)。周代自文王起,歷代君王都圍繞如何以德配天、如何保住姬姓的政權(quán),向其子弟們進行系統(tǒng)的德教,其方法主要是由師長對子弟進行說教、勸導,并把這些勸導寫入文告之中,傳給后人。從方法上講,周朝的統(tǒng)治者一方面是身教,另一方面是開導、啟發(fā)、講道理、提要求,同時輔以督促、懲罰與鼓勵。從《尚書》相關(guān)的文章來看,那時周朝人尚沒有認識到良好的道德品質(zhì)的形成主要是靠主體自己的修煉,即靠主體自己的反省、有意識地改正自己身上的不良習氣來提高。西周的衰敗表明由外在的力量對個體進行道德灌輸?shù)慕逃椒ㄊ鞘〉摹?鬃诱J識到了這個問題,強烈地感覺到為仁要由己。他總結(jié)了西周的教訓,結(jié)合自己的經(jīng)驗,提出了修己的主張,從而把德的提高、人格的塑造,由依靠外在的力量轉(zhuǎn)向依靠自我的努力。這是中國道德生活的重大進步。
孔子的修己思想在孟子、荀子那里得到了繼承與發(fā)展。孟子明確指出“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 孟子·告子上》);他還提出“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孟子·盡心下》)荀子寫了《勸學》《修身》?!秳駥W》的第一句便說“學不可以已……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修身》的第一句則是“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見不善,愁然,必以自省也。”這是孔子相關(guān)論述的翻版。《大學》《中庸》將修齊治平的理論系統(tǒng)化。此后的兩千多年中,修身成為中國文化中最重要的內(nèi)容之一。
余論:20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對孔孟之道基本上是一種一棍子打死的態(tài)度,起始于孔孟的“修身”一語也不能幸免。此后,“修身”被“修養(yǎng)”一詞所代替。不過,修身雖然被修養(yǎng)所代替,但修己的實際內(nèi)容并沒有被拋棄?!拔母铩敝埃⒅匦摒B(yǎng)的風氣在中國很盛行,指導修養(yǎng)的讀物非常多,報刊上關(guān)于修養(yǎng)的討論文章也特別多。
修養(yǎng)作為一個概念,說白了就是主體進行的道德品質(zhì)的自我教育。當人們都自覺地進行道德的自我教育時,社會風氣自然地好了起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有閱讀能力的共產(chǎn)黨員很少有不讀劉少奇的《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一書的。
在“文革”中,劉少奇被打倒,《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被稱為“黑修養(yǎng)”而遭到批判。 許多撰寫修養(yǎng)讀物的作者被誣為劉少奇的徒子徒孫,因此遭到批斗。從此,“修養(yǎng)”一詞在中國大地上銷聲匿跡了,注重修養(yǎng)的風氣被“文革”這個大歪掃把一掃而光。
“文革”結(jié)束后劉少奇得到平反,但是修養(yǎng)一詞所受到的牽連、修養(yǎng)之風所受到的不白之冤,至今沒有得到消除?!拔母铩奔磳⑦^去40年了,40年后的今天在中國很少有人再講修養(yǎng)的問題。有關(guān)教育、德育的教科書越來越厚,體系越來越繁雜,但是在這些書中卻難覓修養(yǎng)一詞的蹤跡。數(shù)百頁厚的教育、德育教科書,卻沒有專門的章節(jié)甚至沒有專門的段落來論述修養(yǎng)問題,似乎解決道德品質(zhì)的問題與學生無關(guān),只要教師努力就行了。難道教師真的能夠把優(yōu)秀的道德品質(zhì)灌輸?shù)綄W生的靈魂中去?
道德教育走到這一步,筆者以為是走上了絕路,這是少數(shù)人的一廂情愿。中國道德滑坡的現(xiàn)實總有一天會叫停這種道德教育的,孔子提倡的修己總有一天會回到現(xiàn)實中。
[1]《教育大辭典》(簡編本),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04頁。
[2][7]許 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69、310頁。
[3][4][6]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24、741、744頁。
[5]《漢語大詞典簡編》,北京: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8年版,第2577頁。
(責任編輯:任天成)
2016-12-10
陳 昇,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教授,主要研究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