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子
愿你別過憂傷,再遇真愛
文◎葉子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
每天下午一點鐘,海央都會準時在籃球場出現(xiàn)。他帶球不停奔跑,此時陽光正猛烈,白茫茫一片。
球場在廠區(qū)左角,斜對著工會禮堂。每次海央抱球經(jīng)過禮堂都要在告示牌前站一站,告示牌內(nèi)容每天都更新,他看的津津有味。
有時廠區(qū)段長老周開車進出碰見,便停車叫他。海央瞇眼望著車窗里的周段,隔著距離敷衍幾句便走開。
海央越來越不愿見廠區(qū)的人,第一個不愿見的就是周段。他只有在空蕩蕩的籃球場,獨自帶球左突右奔才略微舒暢。
海央老爸是廠區(qū)司機,老媽在廠區(qū)食堂做司務(wù)長,他家和周段關(guān)系不錯。周段寶貝女兒琳琳比海央小一歲,從小就喜歡跟海央玩。海央不樂意帶她,他反感她那種盛氣凌人的優(yōu)越感。
可如今,他還是娶了琳琳且蜜月未過。結(jié)婚三天他就要上班,被老媽揪住耳朵一頓臭罵。海央不怕老媽,卻十分恐懼她掉淚。
五年前車段出事故,老爸推開徒弟自己鉆進變形的火車頭里拉閘。一番努力,火車和其他人沒事,他卻被擠壓里面再沒醒來。
海央慟哭,老媽擦干眼淚給海央提出一個要求:高考志愿必須是和老爸一樣的火車機械維修。
為此,母子幾乎反目。
海央熱愛籃球,他的理想是做名籃球教師??衫蠇屨f:“子承父業(yè),你必須做火車頭司機?!焙Q霃娏曳纯股踔两^食,老媽在客廳抱著老爸照片哭了一宿,海央怕了。不過短短幾日老媽黑發(fā)就零星泛白,一臉絕望哀傷。
老媽說:“家里一直有你爸蹬蹬的腳步和朗朗笑聲,我看慣了黑乎乎工作服和油漬的手套,要是你不能延續(xù),我會支撐不住倒下的?!?/p>
海央再沒爭執(zhí)。
大學錄取結(jié)束,海央主修機械。
他坐在操場邊的石凳上百無聊賴,偶爾瞥一眼旁邊怒放的芍藥。操場有人在打球,晃來晃去讓海央心煩。
他想折些芍藥回去,擔心別人說??傻忍貌挥缮匣穑鹕砣挛宄垡欢?。看看沒地方藏,拉起T恤塞進去。
面對他鼓囊囊的肚子,姜靈驚詫。姜靈是海央的高中同學,從小酷愛唱地方戲。家里反對她報考戲曲院校,她就賭氣進城打工。
海央晨跑時偶然在街心公園碰見她和師傅吊嗓子,彼此都驚喜萬分。姜靈這幾年堅持跟劇團老師傅學唱地方戲,已經(jīng)能夠參加演出。
他們相見甚歡,約定每禮拜見一次。
海央實在不知道送什么給姜靈,直到看見那叢芍藥。姜靈指著他夸張的肚子張大嘴巴,海央趕緊把花掏出來,靦腆地笑。
垂柳在飛,燕子呢喃,姜靈紅了臉。
停頓半天,姜靈摘朵芍藥插頭上給海央唱地方戲。戲是老戲,海央聽過千百回,可從姜靈嘴里妙曼吐出,他竟聽的癡癡呆呆。
臨走,海央說:“我們戀愛吧!”姜靈嚇一跳,印象里海央是倨傲不羈的,讀書時那么多女生追求,他都不曾仔細看一眼。
她至今記得他在籃球場奔跑的樣子,記得自己躲在樹蔭下靜靜觀望的孤單。可現(xiàn)在海央走到她眼前,捧著怒放的芍藥直接告白,我們戀愛吧!
姜靈開心地掉淚,繼而調(diào)皮伸小指頭和海央拉鉤。
日子因此快樂有趣,海央不僅學業(yè)突飛猛進,籃球也越打越好。每當打球,球場邊總是亂糟糟一團。隊長總結(jié)是觀看的女生太多秩序混亂,要海央出場帶上面具。
海央驕傲,他才不會收斂鋒芒,每次跳起投籃都能瞥見遠處的姜靈,在角落專注盯著自己。他就是要讓她知道,他是最棒的。
汗水淌進眼簾,澀澀的有點兒疼。海央?yún)s不肯停息,圍著籃球場無休止帶球奔跑。頭暈眼花里,想起在省城最后一次去看姜靈演出,她扮演一個小丫鬟。
大幕拉開,穿紅掛綠的小丫鬟急匆匆出場。海央忽地站起,沖舞臺吹口哨。觀眾紛紛指責,小丫鬟莞爾。
大學一畢業(yè)老媽就勒令他回去上班,見他一頭霧水,老媽干脆相告實情。琳琳從小喜歡海央,周段夫婦早就托人表明心跡打算結(jié)親,老媽應(yīng)承下人家。
海央大惱,他嚷嚷:“你攀龍附鳳巴結(jié)權(quán)貴我不管,可我不同意?!崩蠇尯莺菟λ话驼疲辉试S兒子如此誤解她的心意。
她看出琳琳是真心喜歡海央,甚至有點兒癡迷。當初逼迫兒子去讀機械就是考慮到這層關(guān)系,她盼望海央學成歸來委以重用,以后順風順水,別人也說不出長短。
琳琳在廠區(qū)招待所做經(jīng)理,精明能干。從海央老爸出事她就不喊阿姨改口叫干媽,海央老媽高興壞了,時常叫她去家里吃飯留宿。
她認為琳琳配得上兒子,包括她的家世,她希望兒子的婚姻可以一舉多得。海央發(fā)瘋,他說:“當初你想方設(shè)法阻止我選擇喜歡的職業(yè)回來開火車頭,現(xiàn)在粗暴干涉我的私人感情,我能不能
有點兒自由?”
老媽說:“男人必須出人頭地,琳琳又不是配不上你,反正以后你會明白我的苦心?!焙Q氍F(xiàn)在就能明白她的苦心,娶了周段的千金意味著仕途無憂,偏巧琳琳對他情有獨鐘。這就是所謂的天作之合,有萬利而無一弊??伤褪遣幌矚g。
海央知道老媽走火入魔,他躲不過。無奈他去辦公室找周段,要求去基層學習開火車頭。老媽惱恨,在廚房煎炒烹炸的琳琳卻伸頭:“我爸也認為下基層鍛煉一下的好。”
海央瘋狂鳴笛。他以為躲出去就能暫時解決難題,可姜靈卻悄悄進駐廠區(qū)小劇團。當他在工會禮堂看見她揮舞衣袖曼聲開唱時,幾乎崩潰。
姜靈獲悉海央回來工作也跟著來了,進廠區(qū)小劇團參加一些慰問演出或慶典表演。海央約她,她沒怪海央不辭而別。海央苦笑,他說:“小劇團沒多大發(fā)展空間,你還是回省城吧?!苯`問:“你呢?”海央抱緊她,說有苦衷。姜靈蜷在他懷里,輕聲唱起那天芍藥怒放的曲子。
坐回火車頭,海央覺得世界亂糟糟一團。他是真的愛姜靈,高中時只覺得她安靜內(nèi)斂,明確戀愛關(guān)系才逐漸了解她寧靜熾熱的美。
海央想只有苦苦哀求老媽接受姜靈,如果她實在不同意,那他只好和姜靈私奔了。
老媽聽完他的告白,警告他膽敢離家出走自己就去臥軌,她說:“任誰也拆不散你和琳琳?!?/p>
海央躲在車段不回家,姜靈跑來找他??嘀凶鳂罚低到探`開火車頭學她唱小曲。姜靈聽他講完琳琳,問他怎么處理?海央和盤托出老媽的良苦用心,說暫時先耗著。姜靈伸伸舌頭,她說:“反正我是認定你了,咱就和她們耗著吧!”
海央覺得委屈姜靈,這樣不見天日的愛情讓她在廠區(qū)處處小心翼翼。而劇團空間小,姜靈呆的有點兒無聊。
那天,他回家取東西順路拐到小劇團宿舍,看見姜靈被一群女人拽著打麻將。那些都是廠區(qū)的家屬,整天閑著沒事。
演出服還沒來得及換下的姜靈被一群平庸女人襯著,在春日暖陽里攤開手指一張張出牌,道具玉戒指一閃一閃,涂抹油彩的臉籠罩著一絲無奈頹廢。
海央一顫,旋即怔住。
沒多久,海央和琳琳舉辦聲勢浩大的訂婚儀式。當晚,姜靈離開小劇團不知去向。
海央在電視上看見姜靈,她成了名角。
她在接受記者采訪,說最灰暗的日子被劇作家劉老先生舉薦出演幾部新劇女主角,才得以成名。問她最大心愿,她回答說很想回一個老地方演出。
海央關(guān)掉電視,突然決定和琳琳結(jié)婚。
蜜月假期,他全泡在球場。午后一點獨自帶球奔跑旋轉(zhuǎn),偶爾想起姜靈說的劉老先生。周段曾陪他去拜訪,老先生說:“老周和我相交多年,看在他的面子上,那就讓她試試?!甭飞?,海央脫口說:“周伯放心,我會好好照顧琳琳。”
可他就是定不下婚期。
訂婚前夜,曾約姜靈看星星。一前一后游蕩在偌大球場,他攤開雙手說家庭阻力太大,他渴望事業(yè)有成面對捷徑別無選擇。
姜靈不甘心撲來搖晃他,聲嘶力竭喊叫。海央不停地道歉,卻沒有半點回旋余地。終于,雙手無力垂下的姜靈死死盯住他,開始一步步后退。
螢火點點,姜靈沖海央凄涼一笑轉(zhuǎn)身逃離。
燙金訂婚請?zhí)?,他托人轉(zhuǎn)給姜靈。他知道她一定不能原諒自己對錦繡前程的屈服,不會寬宥他對愛情臨陣脫逃,他希望她這樣去想去恨。
偶爾回廠區(qū)經(jīng)過小劇團樓下,恍惚感覺姜靈還坐在那里,衣袖飄飄沖自己笑。海央想她肯定還要回來一趟,肯定會的。
當他聽到電視里姜靈也這樣講,突然就定下婚期。今天是蜜月第五天,大禮堂在演出地方戲新劇,姜靈的新劇。
海央奔跑的趔趄。大家欣欣然去觀看,包括老媽和琳琳,可他不想去。剛才在告示牌看過新劇幾句臺詞,該是姜靈特意留的:
我不過等一名前來結(jié)發(fā)牽手的人,結(jié)結(jié)實實伴著走上一程,并不無意談一場慘淡不知下落的愛戀。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會來。
告示牌前海央看的匆忙卻記得清晰,如今在寂寥球場一點點反芻,終于忍不住蹲下。他開始感覺到疼,錐心的疼。
兩年前他徹底清楚自己注定被現(xiàn)實限制沉淪生活,卻不忍心拉上夢想在舞臺一展身手的姜靈,他想她應(yīng)該遠離這種煩瑣俗常,盡情去歌去唱。
不是不愛,這兩年他一直在悄悄用自己的方式愛。無數(shù)次通過未來岳父老周的關(guān)系宴請劇界名人拉攏關(guān)系,只為姜靈的路穩(wěn)妥順暢。
如今再不用這樣,此后也不用了。
海央重新站起,他想再打一會兒藍球,趁著禮堂未散場,高高跳起投籃時,不知能夠看見什么?是角落那叢隔年的芍藥抑或遠處字跡模糊的告示牌。
無論如何,此時他會首先原諒告示牌上自己的絕情,再替姜靈祝福,戲里戲外,她能從此別過憂傷,再遇真愛。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