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方方《風景》的悲劇性內(nèi)涵

何加瑋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論方方《風景》的悲劇性內(nèi)涵

何加瑋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作為新寫實小說的奠基之作，方方的《風景》通過描述漢口“河南棚子”一家十一口各自不同的生命形式及其窮困、混亂、麻木、粗俗的物質(zhì)及精神困境，真實地再現(xiàn)了城市底層人民的物質(zhì)困頓和人性掙扎。在藝術(shù)形式上，作品巧妙運用反諷形成幽默的語言風格，不動聲色地將表面的喜劇性置入深層的悲劇感中，更顯其悲。

方方；《風景》；悲??；反諷

方方于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發(fā)表小說，1987年《風景》發(fā)表后一舉成名，這一作品被文藝評論界認為拉開了新寫實小說的序幕?！讹L景》以已故且僅存人世15天的小八子為敘述者，描述了漢口“棚戶區(qū)”一家十一口的親情荒蕪及不同人生的悲劇。在這里，人性的惡被殘酷的環(huán)境完全激發(fā)出來，人性的自私、人與人關(guān)系的冷漠達到了令人觸目驚心的地步，有評論家稱《風景》“寫出了丑的極致，惡的標本”[1]。但以往的研究多關(guān)注作品人物命運及其批判精神，忽略該小說在整體上所蘊含的悲劇性內(nèi)涵。本文將從家庭親情的荒蕪及人物的悲劇性、反諷手法的運用兩方面對該小說的悲劇性內(nèi)涵進行具體闡釋。

1 家庭親情的荒蕪及不同人生悲劇

1.1家庭親情的荒蕪與異化

家是愛的港灣，是親情的棲息地。從古至今，親情都被當做人類生活中的一種美好情感，也曾被眾多先賢圣哲、文人騷客不厭其煩地書寫和頌揚。一個具有良好人際關(guān)系的家庭對孩子的成長有著重要的影響，因為“家庭不僅滿足了個體的很多基本需求，更是每個人在成長歷程中最為重要的教育和社會化場所。人類一方面在家庭生活中塑造自身的價值觀、人格、情緒和生活技能；另一方面，也在家庭生活中傳承文化、習俗和生活規(guī)范”[2]。我國是一個禮儀之邦，十分注重禮的培養(yǎng)?！睹献印酚性疲骸案缸佑杏H，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边@句話流傳至今，依舊存留在許多人的心里，成為其自身為人處世的信條。

然而《風景》中的“家”是支離破碎的，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一幅“父不父、子不子”的丑陋畫卷。家的所指僅僅是那狹小、嘈雜、擁擠的13m2的物質(zhì)實體，而沒有任何精神的關(guān)聯(lián)。家人之間的交流除了毆打、辱罵、沉默、欺壓、陷害外別無其他。實際上，如果除去他們那象征性的家人間的稱謂，他們更像是陌生人甚至是仇人。在小說中，父親是愚昧、麻木、暴力的代名詞，他最大的興趣是回味甚至沉醉于以往祖父及自己打碼頭的“光榮事跡”，他自私且蠻不講理，對九個孩子的態(tài)度是“每天睡覺前點點數(shù)，知道兒女們都活著就行了”[3]8。他認為拳頭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把暴力作為教育兒女的最佳方式，并時常以此為榮。母親則風騷而尖刻，她的愛好是勾引男性和與父親爭吵。她像是有受虐癮，很享受丈夫?qū)λ拇蛄R?！澳赣H在一段時間沒挨打后還故意地挑起事端引得父親暴跳如雷?！盵3]6生活在這樣一個暴力、粗鄙的家庭環(huán)境中的孩子所經(jīng)歷的人生可想而知。在《風景》中，父子間的關(guān)系或淡漠或敵對，未產(chǎn)生劇烈沖突時，他們之間就像是陌生人，互不關(guān)心，互不干涉，一旦有一方的利益或權(quán)威受到挑戰(zhàn)，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會瞬間破裂。比如：大哥因白禮泉的奚落而仇恨父親讓一家人過得如此窘迫；二哥因父親對七哥的不管不顧以及不滿這雞飛狗跳的家庭環(huán)境而與其爭吵出走；三哥因為父親對死去的二哥的咒罵而與其爭吵不斷；五哥在富裕后對父親鄙視而厭惡；七哥從小受盡父母及姐姐的虐待，內(nèi)心深深仇視他的家人。兄弟姐妹之間互不關(guān)心，甚至是以羞辱、折磨弱者——七哥為樂。七哥在稱之為家的虛偽空間里懷著希望，卻不斷失望甚至絕望地熬著歲月，孤獨地承受著各種辛酸、詛咒和怨恨。在這里，作者所要著力揭示的是人受生存意志本能驅(qū)使的種種生理欲望、心理變態(tài)，以及幾乎還處于動物性爭斗的“生存競爭”。當這一系列內(nèi)容通過丑惡的生活細節(jié)凸顯出來時，就不給人一種強烈的沖擊感及悲劇感。

是什么造就了小說中那對父母的種種丑惡習性與粗鄙性格？是嘈雜、骯臟、偷盜成習、粗鄙下流的“棚戶區(qū)”環(huán)境。作為一位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作家，方方敏銳地捕捉到隱藏于大繁榮的社會表象之下的丑惡現(xiàn)實。方方曾說：“生活環(huán)境和時代背景對人的影響很大，主要對人的性格、思維方式、心態(tài)有影響。我的小說主要反映了生存環(huán)境對人的命運的塑造?！盵4]“棚戶區(qū)”的丑惡環(huán)境是逐漸商業(yè)化的社會造成的。《風景》產(chǎn)生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的社會和文化轉(zhuǎn)型期，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貧富差距逐漸增大，隨之暴露出來的問題也越來越多。由此可見，物質(zhì)文明的飛速發(fā)展并沒有帶動社會文化和精神文明的顯著提升，相反，它日益加劇了底層人民的生活與精神壓力及荒誕的異化感。以家族本位為主的傳統(tǒng)意識正在受到飛速發(fā)展的物質(zhì)文明的強烈沖擊，以親情為主的人類情感逐漸扭曲與異化，這就造成了現(xiàn)代人的生活和精神困境。

1.2不同人生的悲劇

父親身上雖然有著種種陋習，但他也有著自己的生存理想，即與祖父一樣靠自己強健的體格、堅硬的拳頭在那殘酷的環(huán)境中求得生存。他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因為在妻子和鄰居眼里，他是名副其實的硬漢。他用自己的行動捍衛(wèi)著自己的生存理想，并試圖將這種生存理想灌輸給他的兒女們。在父親所處的那個崇尚武力的時代，像他這樣的底層人民要想活得像個樣子，只能靠強健的體格與過人的膽識?？呻S著歷史的變遷、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要想維持往日的榮耀，僅靠剽悍的體格、過人的膽識已經(jīng)行不通了。比如大哥和三哥都繼承了他的體格與膽識，但是他們都活得頹廢卑微。這說明父親所執(zhí)意堅守的生存理想已經(jīng)被時代所淘汰。

二哥是對野蠻與粗俗的家庭及父親的最早反叛者。他與楊朗一家的相識，是他與文明的一次碰撞。在此之前，他以為所有的家庭都同他家一樣爭吵不斷、污穢不堪。以至于他第一次到楊家便被他們那自由平等的相處方式所吸引，于是文明和美善的種子在其心里生根發(fā)芽。后來，他發(fā)奮讀書，并且有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做一名杰出的建筑師，可是這一切美好的設(shè)想都被文化大革命所摧毀了。好在讀書夢的破滅并未使二哥失去追求生活理想的熱情，楊朗父母的經(jīng)歷讓二哥認識到，生命的價值在于對崇高精神生活的追求，于是他將自己的生命價值確定為為心中所愛執(zhí)著地付出。他這樣想著，也這樣做了。然而楊朗的欺騙與背叛讓他徹底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最終他選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二哥是那個家里文明程度最高、品格最好、也最先明白人生意義的人，最終卻變成了一個追求愛與生命意義而不得的悲劇人物。

作為這個家里被外人看來最有出息的人物——七哥，從出生開始他的生存空間就被過度地擠壓，他時常躲在自己那陰暗潮濕的角落，孤獨、沉默地忍受著家人的詛咒與折磨。在這個家里，他甚至連條狗都不如。父親說：“老子養(yǎng)了你五年，把你養(yǎng)得不如一條狗?！盵3]14“母親喜歡看人整狗，而七哥不是狗，所以母親連頭都沒抬一下。”[3]17他在家里幾乎感覺不到關(guān)愛與溫暖，更別提人格與尊嚴。盡管他極力隱藏自己在家里的存在感，可終究還是無法逃脫被毆打和捉弄的現(xiàn)實。家人的種種折磨讓七哥的人性變得扭曲，他曾經(jīng)發(fā)過毒誓：“若有報復機會，他將當著父親的面將他的母親和他的兩個姐姐全部強奸一次”[3]42。因為15歲的他認為那是讓女性最生不如死的事。后來，文革時期，七哥因為一個荒誕的理由去了北京大學，在那里，他遇到了改變他命運的蘇北佬。蘇北佬告訴他：“干那些能夠改變你的命運的事情，不要選擇手段和方式?！盵3]55于是，七哥在噩夢中回憶了自己屈辱麻木的童年后，決心以新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他不像父親那般相信武力可以改變生活，也不像二哥那樣堅信知識和文明可以改變命運，他堅信能夠從卑微中拯救自己的只有權(quán)勢，于是他不擇手段地往上爬。從童年來看，人格和尊嚴他本就從未擁有過，因此，在拋棄它們的時候也就沒有任何猶豫和徘徊。他拼命往上爬，無非就是想要掩蓋童年的痛苦和不堪，想要狠狠報復那些曾經(jīng)鄙視他、踐踏他的人?！皬娜烁裆现v,七哥是一個悲劇,他始終不是個完整的人。他從一個極端躍入了另一個極端,而這兩種極端都不是正常的。”[5]

《風景》中的每一個人都在生活的狹窄縫隙中艱難地喘息，方方用一種客觀化的方式冷靜地呈現(xiàn)下層人民的庸常生活，表達她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意識的思考。她在談到《風景》時說過:“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生活地位的低下,必然會使開過眼界的七哥們不肯安于現(xiàn)狀。改變自身的命運差不多是他這樣家庭出生的人一生奮斗的目標?！撟l責該痛恨的是生長七哥們的土壤?！盵6]可見，方方要著力批判的，是“棚戶區(qū)”人們所處的社會大環(huán)境，是那個消解了理想主義的商品化的時代。正如研究者所說：“歷史要求人類不斷地共同進步,但它總是極少為社會的最普遍最基本的分子——下層平民提供一條較為平坦的人生道路以及供他們展示自己的善良、質(zhì)樸與正義的人生舞臺,歷史總在不斷地制作一幅幅‘河南棚子’為主景的人生風景。”[7]

2 以喜劇的形式表達悲劇意蘊

有研究者稱：“方方筆下多是一幕幕以喜劇形態(tài)出演的悲劇,一幅幅情趣盎然但遠非完滿的人生圖景?！盵8]的確，方方的《風景》通過反諷的方式實現(xiàn)了以喜劇的形式表達其悲劇意蘊。她在作品中隱藏了自己的真實意圖和情感傾向，嚴格拒絕自己聲音的介入，隱藏了自己在作品中的態(tài)度。她以一個僅存人世半月的亡靈作為故事的敘述者，用詼諧幽默的語言再現(xiàn)了“棚戶區(qū)”人民貧窮、愚昧、麻木的生存困境。

2.1視點反諷

所謂視點反諷是“通過異常敘述者的獨特視角進行敘述，與人們所熟悉的慣常視角形成對照，產(chǎn)生反諷意義?！盵9]在《風景》中，作者另辟蹊徑，選取了亡靈——小八子作為敘述人，給讀者帶來一種陌生感。生者艱難困頓的生活從一個亡靈之口而出，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間離效果。同時，亡靈以其自身的視角觀照生者的世界，得出一個結(jié)論：生不如死。他說：“我寧靜地看著我的哥哥姐姐們生活和成長，在困厄中掙扎和在彼此間毆斗”，“我對他們那個世界由衷感到不寒而栗”，“……原諒我以十分冷靜地目光一滴不漏地看著他們勞碌奔波，看著他們的艱辛和凄惶”[3]7-8。作者以死者的角度來觀照生者，使得人世生者的生命及生活更顯其艱難和殘酷。這樣一種荒誕和陌生的表現(xiàn)手法，使讀者對《風景》中下層人民的生活實質(zhì)有了更加刻骨銘心的體會。

2.2語調(diào)反諷

所謂語調(diào)反諷即“通過敘述態(tài)度與敘事內(nèi)容、表現(xiàn)意旨的相悖，形成具有反諷意味的敘述語調(diào)，從而更加突出作者的真實表現(xiàn)意旨?！盵9]《風景》運用比喻、對比等修辭手法，使得文本語言詼諧生動，以一種調(diào)侃的口吻再現(xiàn)了底層人民生存的艱難，實現(xiàn)了以喜劇的形式表達其悲劇內(nèi)涵的目的?！八泼扉L江，臉上像拿破侖一樣毫無懼色。”[3]10這是寫父親回憶他當年參加徐家棚碼頭之爭時臉上的神情。小八子將他的父親比作征戰(zhàn)歐洲、戰(zhàn)功卓著的拿破侖，意在表明父親將那場尋常的碼頭之爭看得如同拿破侖建立帝國一般重要，讓人既覺得忍俊不禁，又為父親的愚昧及盲目而感到痛心。

小說中還時常將人比作物，如：父親罵大哥不如一條蟲，父母說七哥不如一條狗，七哥說生命如同樹葉，大哥將小時候的七哥看做小肉蟲，父親將半歲的七哥像扔包袱一樣朝床上甩……，這種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表現(xiàn)手法實際上蘊含了非常深刻的批判。將人看做細小、卑微的動物或植物，是將人貶義化，揭示了下層人民人不如物的生存境遇。此外，作者還運用了眾多的對比來進行反諷。首先是家庭情況的對比，二哥的家庭貧困、粗俗、混亂，從小生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他幾乎都認定夫妻打架、父子斗毆、兄妹吵鬧是每個家庭中最正常的現(xiàn)象。”[3]34可楊朗家正好與他家相反，楊家民主平等、文質(zhì)彬彬。這二者的鮮明對比突出了二哥家生活境況的惡劣。其次是人物對比，遇到蘇北佬前的七哥膽小、懦弱，活得卑微，過著不如狗的生活，然而遇到蘇北佬后的七哥自私、大膽、有心計，活得滿足，過著“上等人”的生活。七哥性格和生活的改變靠的是不擇手段、拋棄自尊與人格，他前后生活的巨大反差就是反諷用法的具體體現(xiàn)。另一個具有反諷意味的人物是父親。他從七哥還未出生時就認定七哥不是他的兒子，并且對七哥非打即罵，視作動物?？僧斊吒缬袡?quán)有勢后，他當即覺得七哥一定是他的兒子，并到處夸贊七哥，即使七哥對他冷嘲熱諷、大喊大叫他也不吭聲，因為他覺得七哥是個人物，是政府的兒子。父親對七哥態(tài)度的前后對比揭示了人類欺軟怕硬的丑態(tài)。

有人說：“反諷的美學風格應(yīng)是喜劇的外在形態(tài)與悲劇的內(nèi)在意蘊的有機結(jié)合?！盵10]從表面上來看，反諷呈現(xiàn)出幽默、夸張的滑稽狀態(tài)，然而事實上，反諷的實質(zhì)是極深厚的悲劇感。即如魯迅所言，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因此，我們在閱讀《風景》時，會產(chǎn)生悲劇性的痛苦和悲憫的審美感受。在這一喜一悲之中，讀者感受到的下層人民在既定環(huán)境中生存的艱難才更加深刻。方方運用這種寓喜劇于悲劇的手法，表達了她對下層人民生存狀態(tài)的關(guān)注，體現(xiàn)出濃厚的人文關(guān)懷。

[1] 劉錫慶.世事如煙:大哥大與煤氣罐[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113.

[2] 白凱,符國群. “家”的觀念：概念、視角與分析維度[J].思想戰(zhàn)線,2013,39(1):46.

[3] 方方.風景[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

[4] 北京語言文化大學文化學院.語言與文化論叢(第2輯)[M].北京:華語教學出版社,2000:160.

[5] 李航春.中國“小人物”風景：方方《風景》讀法一種[J].小說評論,1989(3):4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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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周水濤.方方筆下的兩種人生[J].湖北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1997(2):59-65.

[8] 孫宇,郝思嘉.現(xiàn)實主義性格特征透析[J].哈爾濱學院學報,2003(10):40-43.

[9] 黃擎.論當代小說的敘述反諷[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1):113-116.

[10] 佘向軍.小說反諷敘事藝術(shù)[M].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4:99.

〔責任編輯： 劉 蓓〕

OnthetragicconnotationofFangFang’sScenery

HE Jiawei

(School of Literature,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1, China)

Fang Fang’s scenery, as the foundation of the new realistic novels, describes different life forms and their poverty,confusion,numbness,and vulgar material and spiritual predicament of one family with 11 members in Heran shed in Harkon.This novel is a real representation of the material and human struggles of the people at the bottom of the city. In artistic form, it is through the clever use of irony to form humorous language style that quietly sets the surface of comedy into deep sense of tragedy to be more sorrowful.

Fang Fang;Scenery; tragedy; irony

2017-02-26

何加瑋( 1994—) ，女，貴州甕安人，碩士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I207.425

： A

：1008-8148(2017)03-001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