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兵
說起“酒泉城”,很多人容易聯(lián)想到甘肅省的酒泉城,殊不知在吐魯番的歷史長河發(fā)展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酒泉城。阿斯塔那42號所出《唐西州高昌縣授田簿》中載有“城東卅里酒泉辛渠”;“城東廿里酒泉辛渠”;“城東廿里酒泉璅渠”;“城南廿里酒泉璅渠”,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六冊243—269頁。證實了唐代西州在高昌古城東南曾有過“酒泉”這一地名。
吐魯番歷史上出現(xiàn)酒泉這一地名,應與北涼殘余勢力沮渠無諱、沮渠安周在盆地建“大涼”政權有關。據(jù)陳國燦先生研究,承平八年(450)以后的沮渠大涼政權建制是三郡九縣,即高昌郡,田地郡,交河郡,在其田地郡,下轄田地縣,白艻縣、酒泉縣。之所以新設置酒泉縣,很有可能被安置在此地居住的居民,原來自于甘肅酒泉郡,故而保留其故籍名稱。②陳國燦:《吐魯番地名的開創(chuàng)期——吐魯番古代地名研究之二》,《吐魯番學研究》2015年第2期。鄭炳林認為之所以有酒泉縣,是由于“北涼殘部以酒泉西遷的人建立的僑治縣”③鄭炳林:《高昌王國行政地里區(qū)劃初探》,《西北史地》1985年第2期。。王素補充說:“沮渠無諱曾封酒泉王,設置此縣,紀念意義明顯大于安置僑民的意義”④王素:《高昌史稿》(交通篇),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36頁。。
吐魯番文獻中酒泉城地名出現(xiàn)最早者,見于吐魯番出土的甘露元年《譬喻經(jīng)·出廣演品·出地獄品題記》,此記云:
甘露元年三月十七日于酒泉城內齋叢中寫訖。此月上旬漢人及雜類,被誅向二百人。愿蒙解脫,生々信敬三寶,無有退轉①陳國燦劉安志編:《吐魯番文書總目(日本收藏卷)》493頁:東京書道博物館藏吐魯番文書038號。。
此“甘露元年”,原來學術界多認定為是前秦甘露元年(公元359年)②池田溫:《中國古代寫本識語集錄》錄文76頁,圖版2。,吳震先生依據(jù)鄯善吐峪溝所出《維摩經(jīng)義記甘露二年沙門靜志題記》認為,題記中的酒泉城“并非河西肅州治所之酒泉城,乃高昌地區(qū)之酒泉城?!备事对陸顷R伯周在柔然支持下攻滅沮渠安周政權、稱王高昌所建年號,時為公元460年,寫經(jīng)題記具體反應出此爭奪政權的流血事件似乎集中發(fā)生在酒泉城。吳震氏認為酒泉城的“營建與得名可能與沮渠無諱、安周兄弟進入高昌有關。這點已被大多學者所認同。來自河西酒泉的無諱兄弟部眾中當有不少原居酒泉郡者,連同無諱兄弟及其家族成員在進入高昌后,皆聚居于此酒泉城。在柔然軍隊攻殺安周這一戰(zhàn)役中,酒泉城如果不是首要打擊目標,也是重要攻擊目標之一”③吳震:《敦煌吐魯番寫經(jīng)題記中“甘露”年號考辨》,刊《西域研究》1995年第1期,第17—27頁。。對于酒泉城源于酒泉郡移民聚居的推論,頗具合理性。
高昌王國建立后很長一段時間,不見酒泉城的記載,陳國燦先生認為:“闞氏政權是通過對沮渠大涼進行流血斗爭而建立的,故對敵對勢力據(jù)點的行政建制很敏感,酒泉縣曾是誅殺沮渠勢力的焦點地區(qū),甘露元年(460)三月‘上旬漢人及雜類,被誅向二百人’④《譬喻經(jīng)·出地獄品》題記,池田溫《中國古代寫本識語集錄》,東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90年,第76頁。,城內各族百姓,為了避禍,也會四處亡散,故闞氏立國后撤消了沮渠的酒泉縣建制。交河曾是車師國之都,闞氏為防止其地方勢力重新坐大,對其郡制也予以撤消。因此,在闞、張、馬朝既不見酒泉縣,也不見有交河郡?!雹蓐悋鵂N:《高昌王國對郡縣的擴建——吐魯番古代地名研究之三》,《吐魯番學研究》2016年第1期。
酒泉縣在高昌王國重行恢復建縣,依據(jù)出土文書看也比較晚,在阿斯塔那155號墓所出《高昌某年傳始昌等縣車牛子名及給價文書》中載有“□□歲二月廿二日,酒泉令陰世晈宣:門下校郎司空明犖、通事令史辛孟護貳人傳:”⑥《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一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第428頁。酒泉令,應是指酒泉縣的縣令,證實有酒泉縣的存在?!熬迫铌幨罆w”名在同出官文書中一再出現(xiàn),同墓所出文書起重光二年(621)止延壽十年(633),酒泉令陰世晈活動的時間也應與之相當。
入唐以后,由于酒泉城的居民仍然不多,(很可能與柔然軍隊攻殺安周戰(zhàn)役這一歷史影響有關)酒泉被改為“酒泉里”,⑦《大谷文書集成》貳,210頁。大谷文書 號。歸屬于柳中縣高寧鄉(xiāng)下所管轄。酒泉城雖然人少,但流經(jīng)酒泉的渠水有好幾條,如由高昌城流來的幸渠,璅渠、⑧《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6冊,第247—251頁、259頁。還有檢渠⑨《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10冊,第303頁。都灌溉著酒泉這片土地。
酒泉也是唐代柳中縣供給長行坊,禾草的基地之一,如《唐上元二年(761)柳中縣城具禾草領數(shù)請?zhí)幏譅睢份d:
柳中縣城 狀上
長行小作禾草 叁仟玖佰伍拾捌束
叁仟 伍佰叁拾叁束縣城作
肆佰貳拾伍束 酒泉作,搬到。⑩《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10冊,第250頁。
2002年,陳國燦先生幫助鄯善縣文管所整理洋海下村收繳的文物中,釋讀出了23件出自唐西州酒泉城墓地的文書,(進一步證實了在今吐峪溝鄉(xiāng)境域內,古代曾有酒泉城的存在)其中10件有明確紀年,從唐高宗的總章二年(669)到武后時期的長安三年(703)。從文書性質看,大多屬于民間經(jīng)濟關系方面的內容,且以契約居多,其中有租田契;佃種葡萄園契;雇人、雇車上烽、戌契;欠錢定期歸還契;交納錢、糧抄等。雖然有些殘缺,仍然可以從文書內容中看到唐代酒泉城居民生活的經(jīng)濟狀況,如:
總章二年(669)酒泉城人呂懃子 交付糧食五斛九斗,并親自趕車牛送往高昌,除給予收條外,還給了他陸拾伍文的賞錢①陳國燦:《鄯善新發(fā)現(xiàn)的一批唐代文書》:《唐總章二年(669)呂懃子交糧償銅錢抄》,載《論吐魯番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1頁。。實際是給呂懃子運糧來的腳力錢。
光宅元年(684),酒泉城人(呂懃子)槽頭于十二月十日租取了一塊葡萄地,約定來年以甜漿還租②陳國燦:《鄯善新發(fā)現(xiàn)的一批唐代文書》:《唐光宅元年(684)十二月以甜漿租田契》,載《論吐魯番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2頁。。所謂甜漿,實際也就是葡萄所榨的漿汁。呂懃子在文書中被稱為槽頭,顯示出他是酒泉城中釀作酒的作坊主。
垂拱元年(685)九月呂懃子交納了執(zhí)衣錢肆拾貳文,并領有官府給的“抄”,即收據(jù)③陳國燦:《鄯善新發(fā)現(xiàn)的一批唐代文書》:《唐垂拱元年(685)九月呂懃子納執(zhí)衣錢抄》,載《論吐魯番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3頁。。
垂拱元年(685)十一月,呂懃子用麥粟各二斛五斗。從同城人田尾仁兄弟邊租種常田一畝,并訂立了契約④陳國燦:《鄯善新發(fā)現(xiàn)的一批唐代文書》:《唐垂拱元年(685)十一月酒泉城呂某租取田尾仁等常田契》,載《論吐魯番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4頁。。
垂拱三年正月(687),呂懃子用粟十斛于同城人焦伏護邊租種常田二畝,并立有契約⑤陳國燦:《鄯善新發(fā)現(xiàn)的一批唐代文書》:《唐垂拱三年(687)正月酒泉城呂某從焦伏護邊租田契》,載《論吐魯番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5頁。。
武周長安三年(703)三月,酒泉城人×××雇車一乘往方亭戍去上役,并立下契約文書⑥陳國燦:《鄯善新發(fā)現(xiàn)的一批唐代文書》:《武周長安三年(703)三月酒泉城人雇車往方亭戍契》,載《論吐魯番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8-209頁。。此雇車上役者的姓名已殘損,推測很可能是呂懃子。
武周酒泉城人呂懃子從和行本母子邊租葡萄一園契⑦陳國燦:《鄯善新發(fā)現(xiàn)的一批唐代文書》:《武周呂懃子從和行本邊佃葡萄園契》,載《論吐魯番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0-211頁。,第二年交付漿六斛作租,第三年交漿七斗。類似約租契還有如:“某年呂致德租種時歡伯葡萄園契”等⑧陳國燦:《鄯善新發(fā)現(xiàn)的一批唐代文書》:《唐呂致德租葡萄園契》,載《論吐魯番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3頁。。
由上看到,唐代酒泉城的居民仍然過著與盆地其他地方百姓一樣的生活。既要向官府交糧納稅;也要服府兵番上役,也是葡萄種植及釀酒業(yè)興盛的地區(qū)之一,同城人之間,也在互佃互助地勞作。
既然在洋海下村唐墓中發(fā)現(xiàn)有關酒泉城的文書,說明酒泉城古遺址離此墓不遠,阿斯塔那42號墓出有《唐西州高城縣授田薄》,其中記載有酒泉城的方位,如“高昌城東卅里酒泉辛渠,”“(高昌)城東廿里酒泉辛渠”“城東廿里酒泉渠道”“城南廿里酒泉璅渠”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6冊,第243—369頁。陳國燦先生根據(jù)這些記載指出:在高昌城的東南方,洋海下村唐墓西南約6公里,現(xiàn)存一處唐代古城遺址,“這應就是高昌國至唐代的酒泉城,亦即本墓葬主人呂懃子故里之所在”②陳國燦:《鄯善新發(fā)現(xiàn)的一批唐代文書》,載《論吐魯番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7頁。。
古城址位于火焰山南麓的荒漠戈壁灘上,北距鄯善縣吐峪溝鄉(xiāng)政府約11公里,西北距著名高昌故城10公里。與文獻記載此城在高昌城東南二十里,③阿斯塔那42號墓所出《唐西州高昌縣授田簿》中載有“城東卅里酒泉辛渠”、“城東廿里酒泉辛渠”、“城東廿里酒泉璅渠”(《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六冊,第243~269頁)。璅渠,由高昌城東廿里的酒泉,流向城南廿里的酒泉,由此可證實酒泉城在高昌城東南20里的地方。高昌國時建縣所吻合(圖版貳-1)。城址坐落在一處地勢較高荒漠的臺地上,城北、東、西邊現(xiàn)已耕種農(nóng)田,南邊正在推土開荒,在遺址的西側有一條南北向的小路。南部有一條西北——東南向的坎兒井穿過遺址區(qū),遺址的東部和南部各有一排電線桿,在遺址的東南角有一口現(xiàn)代機井灌溉周圍新開墾的農(nóng)田(圖版貳-2)。遺址地表高低不平,呈東南高西北低緩坡狀,覆蓋有較厚的沙層。地表散落有較多的陶器殘片、窯壁殘塊、磚塊、紡輪、骨塊等(圖版貳-3)。
古城遺址內殘存有兩段城垣,一段為南北向,殘長12.8、寬2、高3.4米;另一段城墻為東西向,長7.9、寬1.7、高0.7米(圖版貳-4)。在城垣北面,由于開荒施工,遺址已被挖去長約53、寬39米,總面積約為1710平方米,不規(guī)則四邊形一塊。在斷壁上可以清楚看出,有較厚的文化堆積層,文化層堆積層厚約1-1.5米(圖版貳-5),東西兩側堆積較薄,中間較厚。文化堆積層內含有灰燼、紅燒土塊、窯壁殘塊和大量的陶器殘片、磚塊,還發(fā)現(xiàn)有編繩殘節(jié),以器物的口沿和底判別有陶盤、碗、罐、壺、盆、甕、甑、陶馕殘片等器物(圖版貳-6)。在城垣東面83米處,發(fā)現(xiàn)有兩處地表堆有礫石塊,地表上發(fā)現(xiàn)有陶器殘片。在城垣的西部,約27米處,發(fā)現(xiàn)有兩座陶窯,頂部已被破壞。陶窯平面形狀呈長方形,窯壁面已被燒成青灰色陶質土,外側紅燒土厚約20-30厘米。根據(jù)調查,現(xiàn)已確認該遺址現(xiàn)存東西長約210米,南北寬約130米,總面積約為27300平方米(圖一)。
城址建筑形制均為夯筑,通過對夯層、夯窩的測量、比對與我們現(xiàn)存所發(fā)現(xiàn)唐代古城墻建筑形制完全一致,另外城址發(fā)現(xiàn)的大量陶器殘片均為夾粗砂灰陶,輪制屬典型的吐魯番境內唐代遺物。兩座陶窯的發(fā)現(xiàn),在交河故城同樣也發(fā)現(xiàn)有3座相似的陶窯遺址,說明各城鎮(zhèn)都有燒窯的作坊,保證著居民生產(chǎn)和生活必需用品的需要。通過此次古城遺址的發(fā)現(xiàn),更加明確了這就是吐魯番歷史時期文獻記載中的酒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