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坤
提 要:經(jīng)過殘簡拼合及相關考釋,本文復原了里耶秦簡中的一份“繚可逃亡”文書。該文書記錄秦遷陵縣士卒繚可逃亡后,由“校長”呈報縣廷核驗此事的相關信息。案中,繚可以“道亡”方式逃脫,并隨身攜帶了諸多衣食、兵器,其逃亡后“恐為盜賊”,具有秦代逃亡犯罪的典型特征。這些信息與里耶秦簡中的“課志”、“徒簿”、“法律”、“統(tǒng)計”類文書中其他關于徒隸、吏卒逃亡的記錄一起,說明秦遷陵縣曾存在大規(guī)模的刑徒逃亡情況,而該縣對逃亡犯罪的抑制效果比較有限。
關鍵詞:里耶秦簡;復原;逃亡;《亡律》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7.01.007
秦代的逃亡犯罪,是學界長期以來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朱紹侯、栗勁、堀毅、大庭脩、高恒、曹旅寧、張功等先生曾利用傳世典籍及睡虎地秦律,對秦代逃亡犯罪的類型、原因、特點等問題進行過深入研究。1近年公布的《里耶秦簡》也有不少有關吏卒、徒隸逃亡的記載,為進一步考察秦代逃亡現(xiàn)象提供了珍貴材料。在文本整理的基礎上,本文對里耶秦簡所見的逃亡現(xiàn)象及相關問題予以考察,不妥之處,請方家指正。
一、“繚可逃亡”文書及其復原
里耶秦簡中有一封特殊的“爰書”,據(jù)其內(nèi)容,可稱之為“繚可逃亡”文書。其釋文作:
廿五年九月己丑,將奔命校長周爰書:敦長買、什長嘉皆告曰:徒士五(伍)右里繚可,行到零陽廡溪橋亡,不智(知)□□Ⅰ
繚可年可廿五歲,長可六尺八寸,赤色,多發(fā),未產(chǎn)須,衣絡袍一、絡單胡衣一,操具弩二、絲弦四、矢二百、巨劍一、米一石Ⅱ8-439+8-519+8-5372
該文書由3枚殘簡拼合而成,內(nèi)容主要記錄繚可逃亡的時間、方式,以及繚可的體貌特征、隨身攜帶物資等信息。3然而,由于該簡仍有部分缺失,因此對文書的理解尚存不少疑問。比如,胡平生先曾提出了繚可逃亡原因、趨向的幾點思考,值得重視。他說:“里耶秦簡綴合的例子如8-439、8-519、8-537三塊殘片,使得原來意義支離破碎的文字成為一件報告‘尋人的文件。這位名叫‘繚可,嘴上沒毛的年輕人帶著那么多的裝備去哪兒了呢?是發(fā)生了意外而失蹤,還是不堪勞累而逃亡,抑或是落草為‘寇去‘造反了?他的命運是怎樣?令人遐想?!?
如要進一步揭開繚可逃亡的原因以及逃亡后的命運,關鍵在于對文書所缺失部分的復原。而觀察原簡,可以初步判斷其所缺部分應為雙欄書寫,并且其中第二欄所記當與“米”的重量有關。循此信息,筆者檢到如下一枚殘簡,其釋文作:
□恐為盜賊,敢告Ⅰ
五斗。Ⅱ8-1899
將其與8-439、8-519、8-537等簡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幾枚簡的寬度、紋路一致,字體風格相似,茬口處恰能吻合,因此可知8-1899當能與8-439+8-519+8-537進一步拼合(見第51頁圖)。新綴合后,該枚簡長度約為41厘米,而這一長度在里耶簡中也頗為常見。5雖然簡尾處仍有部分缺失,但觀察可知,8-1899號簡下端當再無文字,該簡內(nèi)容已經(jīng)齊備。
新拼合后,茬口處原存疑的兩個字,原字形分別作、,現(xiàn)基本可辨識。其中第一字,原整理者釋“所”。6《校釋》則指出,該形似“外”,疑為“死”字之訛,其下一字為“產(chǎn)”字殘畫。7今據(jù)新綴合圖來看,《校釋》對第一字的判斷應是可信的,該字應是“外”;第二字,應當是“內(nèi)”。將相關字形對比如上表:
經(jīng)比對可知,兩個未釋字,當是“外內(nèi)”?!巴鈨?nèi)”一詞,典籍常見。如《墨子·號令》云“候出越陳表,遮坐郭門之外內(nèi),立其表,令卒之半居門內(nèi),令其少多無可知也”;8《管子·八觀》亦有“閭闬無闔,外內(nèi)交通,則男女無別”,9皆可參看。
至此可知,8-1899與前三者綴合后的新釋文當作:
廿五年九月己丑,將奔命校長周爰書:敦長買、什長嘉皆告曰:徒士五(伍)右里繚可,行到零陽廡溪橋亡,不智(知)外內(nèi),恐為盜賊,敢告。Ⅰ
繚可年可廿五歲,長可六尺八寸,赤色,多發(fā),未產(chǎn)須,衣絡袍一、絡單胡衣一,操具弩二、絲弦四、矢二百、巨劍一、米一石五斗。Ⅱ8-439+8-519+8-537+8-1899
二、繚可逃亡案情要點
1,逃亡者身份。文書中繚可的身份為“徒士
伍”,這一身份在文獻中并不多見。那么,“徒士伍”應當如何理解?據(jù)簡文記載,繚可逃亡時攜帶了大量兵器(具弩、絲弦、矢、巨劍)。一般而言,這些兵器是由“庫”掌管并專門配備給士兵的戰(zhàn)略物資,1身份低微者很難獲取。又,繚可逃亡后,負責上告的是“敦長”與“什長”兩人,“將奔命校長”也參與了該案件的審理。而這3人所負責的事務均與軍士有關。據(jù)此來看,文書中的繚可很可能是“將奔命校長”與“敦長”的下屬。里耶第8-1299號簡中“敦長、車徒”并稱,亦可為證。徒,可指“步卒”?!蹲髠鳌冯[公九年云:“彼徒我車,懼其侵軼我也”。杜預注:“徒,步兵也?!?又,里耶秦簡還多見“吏徒”一詞(如8-1517),《校釋》指出“吏徒”指吏卒,“吏徒”之“徒”為兵卒。3士伍,指秦漢時期的無爵者?!稘h官舊儀》曰:“無爵為士伍,年六十乃免者”。4綜合來看,“徒士伍”應當是指無爵的士卒。周海峰先生曾對岳麓秦簡《亡律》中的逃亡者進行詳細梳理,將其歸為刑徒、黔首、奴婢和官吏逃亡4大類。5“繚可逃亡文書”的出現(xiàn),則證明了在上述4類之外,秦代還存在士卒逃亡的情況。張家山漢簡《奏讞書》中也類似案例。6閆曉君先生也指出,漢簡《亡律》中亦當有“士兵的逃亡”一項。7
2,逃亡方式。文書提到繚可逃亡的地點在零陽縣的一座橋附近,應屬發(fā)生在行道途中。此類“道亡”事件,可見于其他秦漢典籍。如《史記·高祖本紀》中就有:“高祖以亭長為縣送徒驪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8里耶8-301+8-428號簡亦云:“□多道亡事以故留或至三四”。這表明“道亡”是秦代逃亡案中常見的方式,繚可“行到零陽廡溪橋亡”,應屬典型的“道亡”案例。
3,逃亡趨向。文書中稱繚可逃亡后“恐為盜賊”。這一記載,不僅印證了胡平生先生“繚可落草為寇”的猜測,同時也說明了“為盜賊”當是秦代逃亡者比較可能的趨向。犯罪逃亡者常常逃入山林川澤的原因,應與這些地區(qū)遠離縣城、郡治等政治軍事中心,統(tǒng)治力量薄弱,不易受到官府的追擊有關。9而一旦逃亡者人數(shù)增多,就很有可能形成“群盜”,對地方政權構成嚴重威脅。具體而言,里耶秦簡中便有不少“追捕盜賊”的記錄,可為佐證。如:
(1)盜賊事急,敬已遣寬與校長囚吾追求盜 8-167+8-194+8-472+8-1011
(2)廿六年二月癸丑朔丙子,唐亭叚(假)校長壯敢言之:“唐亭旁有盜,可卅人,壯卒少,不足以追,亭不可空,謁遣卒索,敢言之”。9-111210
例(2)是關于“唐亭”抓捕盜賊的記載。文書提到,由于盜賊人數(shù)眾多(約30人),亭內(nèi)人手不足,于是上報請求派人追捕。這里的“謁遣卒索”,指唐亭校長請求遷陵縣派人搜索群盜。11而文書所言約30名盜賊中,很可能包含有原遷陵縣的“逃亡者”。正是由于秦代逃亡者為“盜賊”之事常有發(fā)生,因此文書中才提到“繚可”最可能的趨向是“為盜賊”,而這也是地方政權最擔憂之事。
4,逃亡原因。從文書所記的時間、地點、攜帶物資等信息來看,這次逃亡很可能是一件精心謀劃的行為。也即,繚可在逃亡之前已經(jīng)對逃亡方式、逃亡時攜帶的物資、潛逃地點、逃亡后的生活等細節(jié)做了充分的籌劃。1雖然限于記載,對繚可逃亡的具體原因尚難判定,但從繚可“徒士伍”的身份看,其逃避兵事的可能較大。
5,對逃亡者的緝捕。李均明先生曾指出,秦漢時期的爰書多是“正文與呈文合二為一”。2
“繚可逃亡”簡分兩行書寫。第一行為爰書正文,主要是“敦長買”與“什長嘉”的供詞,并以“敢告”結尾。第二行為繚可的相貌、攜帶物資等內(nèi)容,應是爰書中涉案人員的詳細信息。在該枚簡中,兩行內(nèi)容分別記錄、并不連屬,當是書手有意將二者分開。綜合來看,“繚可逃亡”文書也當是“爰書正文+呈文”的格式。其中關于繚可相貌、攜帶物資的信息可視為文書的“附件”。
有意思的是,西北漢簡中還有不少戍卒逃亡的記錄,其中一些是關于“追捕逃亡者”的記錄。比如:
(1)部界中毋詔所名捕不道亡者 116.233
(2)詔所名捕平陵長雚里男子杜光字長孫故南陽杜衍 183.134
(3)元康四年五月丁亥朔丁未,長安令安國、守獄丞左、屬禹敢言之:謹移髡鉗亡者田等三人年、長、物、色,去時所衣物。謁移左馮翊、右扶風、大常、弘農(nóng)、河南、河內(nèi)、河東、潁川、南陽、天水、隴西、安定、北地、金城、西河、張掖、酒泉、敦煌、武都、漢中、廣漢、蜀郡…… 0111④:35
(4)望幸苑髡鉗鈦左右止大奴馮宣,年廿七八歲、中壯、發(fā)長五六寸青黑色、毋須衣皁袍白布绔履白革舄、持劍亡。 40.16
例(1)、例(2)所言“詔所名捕”指“以詔書形式發(fā)布的指名通緝令”。7例(4)是一份具體的通緝名冊,其上所記“年廿七八歲、中壯、發(fā)長五六寸青黑色、毋須衣皁袍白布绔履白革舄、持劍亡”等信息,應當與例(3)“長安令”向各郡移送的逃犯“年、長、物、色,去時所衣物”相對應。反觀“繚可逃亡”文書,其第二行所記的“繚可年可廿五歲,長可六尺八寸,赤色,多發(fā),未產(chǎn)須,衣絡袍一、絡單胡衣一,操具弩二、絲弦四、矢二百、巨劍一、米一石五斗”,很可能是“將奔命校長”將繚可逃亡的信息上報縣廷,請求核驗,以備將來通緝之用。
結合而言,“繚可逃亡”文書所反映的逃亡主體、逃亡方式、逃亡趨向、逃亡原因以及逃亡后地方政權對逃亡者的通緝措施,可視為秦代逃亡犯罪的一個縮影。尤其是逃亡者采取“道亡”的方式逃脫,并且逃亡后去充當盜賊,更是秦代逃亡犯罪的顯著特征。另外,從文書格式的角度來看,漢代及其以后所使用的通緝逃亡者的告令,也很可能源自秦代。
三、里耶秦簡反映的秦代逃亡犯罪
如果前文復原的“繚可逃亡”文書,反映的是秦遷陵縣吏卒逃亡的個案。那么,里耶秦簡課志、法律、徒簿等文書所見的大量逃亡記錄,則反映了在秦遷陵縣境內(nèi),“刑徒”、“吏卒”的逃亡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將里耶秦簡中有關逃亡的信息分類統(tǒng)計,可得下表:
通過上表諸例,能夠看出秦代逃亡犯罪中的以下特點:
第一,在“課志文書”中,負責管理徒隸的“倉”、“尉”、“司空”、“少內(nèi)”等機構,均在考課中專門記錄了“徒隸”、“尉卒”、“城旦”、“作務徒”的逃亡情況。尤值得注意的是,在“廿八年遷陵隸臣妾及黔首居貲贖責作官府課”文書中(7-304),有十分詳細的“隸臣妾”與“黔首居貲贖責”的“死、亡”信息。4該文書顯示,在秦始皇二十八年中秦遷陵縣共有189名“隸臣妾及黔首居貲贖責”,而在151名“隸臣妾”中有28人“死亡”,在38名“黔首居貲贖責”中也有1人死。文書統(tǒng)計出的“死亡率”為“六人六十三分人五而死亡一人”,也即其“死亡率”高達16.4%。1而在所統(tǒng)計的“死亡”數(shù)中,恐怕其多數(shù)是“逃亡”的情況。另外,文書還記負責刑徒管理的相關吏員(倉佐尚、司空長、史)受到連坐懲罰,這可能是因為該年中“刑徒死亡”情況較為嚴重,致使相關吏員受到懲罰。
第二,上舉兩件司法案例中,均為案件相關責任人逃亡,可知因罪逃亡之事并不鮮見。睡虎地秦簡《封診式》中有一封“亡自出”的案例,反映了秦對自首逃亡者的審訊過程。其內(nèi)容作:“亡自出。鄉(xiāng)某爰書:男子甲自詣,辭曰:士五(伍),居某里,以乃二月不識日去亡,毋(無)它坐,今來自出。問之□名事,定以二月丙子將陽亡,三月中逋筑宮廿日,四年三月丁未籍一亡五月十日,毋(無)它坐,莫覆問。以甲獻典乙相診,今令乙將之詣論,敢言之。96-98”2可以看到,逃亡者自首之后要首先核對其“名事里”,并“定”(確認)其逃亡時間。而在逃亡者“不識日去亡”的情況下,依然能夠“定以二月丙子將陽亡”,或許與管理機構及時記錄了相關信息有關。而“繚可逃亡”記錄,可能就是此類記載。
第三,在“倉徒簿文書”中,其中有一項“男九十人亡”的記錄。該數(shù)據(jù)應當是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十二月,由“倉”掌管掌管的刑徒發(fā)生“逃亡”案件的總統(tǒng)計。具體而言,這里的逃亡者“男九十人”,應當是指“隸臣”。如按天數(shù)來算,平均每1日就有3人逃亡,這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由于“倉”是管理“隸臣妾”的主要機構,3因此這里所有的“男九十人”,應當是指“隸臣”。
第四,在“統(tǒng)計文書”中,“貳春鄉(xiāng)”在秦始皇二十七年有逃亡2人的情況,而到始皇35年則已沒有“將陽、闌亡乏戶”之事了。4到秦二世元年,遷陵縣轄區(qū)內(nèi)(包括貳春鄉(xiāng)、啟陵鄉(xiāng)、都鄉(xiāng))的204名隸臣妾中竟然“毋死亡者”。
當然,上述文書中數(shù)據(jù)的真實性還仍待考證。但毋庸置疑的是,秦遷陵縣曾存在大規(guī)模的“徒隸”、“吏卒”逃亡現(xiàn)象,而這一現(xiàn)象也為秦遷陵縣統(tǒng)治者所重視,并要求各機構在考課文書中專門記錄“逃亡”的情況。一旦逃亡者數(shù)量較多,相關機構的主事官吏甚至還要受到牽連。
據(jù)里耶秦簡來看,由于秦代徭役繁重,逃亡的黔首、徒隸、士卒難以勝計,而僅靠律令的約束很難從根本上杜絕逃亡現(xiàn)象。5再加上秦遷陵縣地處西南山區(qū),其地理環(huán)境復雜,逃亡者一旦亡入山林,即很難被抓捕。另外,統(tǒng)計里耶簡所載的逃亡記錄,可知其總逃亡人數(shù)已逾數(shù)百人之多,然而在已公布的材料中尚未見到有“出自告”的情況出現(xiàn)。與之相反,里耶簡卻多見有關“盜賊”的記載,這似乎也說明了秦遷陵縣對逃亡犯罪的抑制,效果比較有限。
(責任編輯:劉波)